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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敬侯安侯三朝这一天,桂芳广发请柬,延宴同僚,当众说明三个孩子分嗣三家的理由,博得一班古道朋友同情赞美。

    传来传去,这话传到宫里也知道了。

    道光帝巴巴地把璧人喊去取笑一顿,还派了三份赏赐,分赠三个新生孩子,这一来,小兄弟的来头就大了。

    大哥英侯庆贺弥月,敬侯安侯两兄弟提前一同举办。

    这一日临门的贺客就多了,王公贝子,阿哥格格二顺晋夫人都不算什么,官家还特派了宫中总管前来道喜,这热闹的情形就不必说啦!

    时光过的很快,小兄弟转眼四个月,一切平安吉利,大家心满意足。

    有道乐极生悲,查家老太太因为得了孙儿,有点兴奋过度,在潘家几度应酬席上不免多吃多喝,老人家究竟消化不良,不知不觉间得了伤食症候,回家后就躺下了。

    她这一闹,菊人怎么也不能再留在潘家啦,她回家一边忙着侍候婆婆喝药,一边又得照料带回来的小孩子安侯。

    虽说雇用了两个乳母,可是初学为娘的总不放心,处处关怀,事事顾虑,因此难免操劳太过眠食失常。

    就不过个把月工夫,把在潘家调养一年零五个月的所得好处,完全牺牲了,重新吐起血来,时刻都觉得眼花头晕,精神不支,自知决无希望,索住瞒住一家人不声不响。

    天气入秋季节,恰是害痨病的克星临头,查老太太一场湿瘟病侥幸脱险,大少奶奶已经症变不可收拾。

    等到古农岐西和璧人得到红姐儿红叶的告密,菊人早是人样支离,病骨如柴无一把了,古农急得发疯,璧人也是背人处满脸泪痕。

    最可怜的是大家仍是瞒着老太太,乃至菊人有时还要强自支撑,到婆婆病榻前去应个卯儿。

    究竟纸包不住火,老太太眼见媳妇神情不对,这天深夜里暗地把红姐儿传去问话。

    红姐儿哭了,老人家这就看穿了,再一究诘古农和璧人,他们俩除了流眼泪以外,什么话都不能说。

    老太太是极端相信璧人医理的,璧人无话可讲,她晓得事情糟透,想了想便教外面设起香案,立即盥手更衣,扶病出去上供,伏地哀祷上苍,自愿减除纪算,为媳妇延寿添筹。

    慌得古农趴在母亲背后,不住磕头力劝不可。

    璧人岐西却是不敢多说,左右搀扶着姑妈,分跪两边,相望流泪,一家子匍匐庭前,没有一个人不为少奶奶含悲祈祝。

    天寂无语,月洁如银,一片秋声落在庭树枝头,恍若饮泣微叹。

    一两声宿鸟哀鸣,三五处虫吟呜咽。

    檐瓦蓦然惊坠,烛焰暗而复明,大家都觉得毛发悚然,心颤不已。

    就在这时候,红姐儿幽灵似的由菊人那边溜出,她悄悄地去蹲在璧人耳朵边只说了两三句话。

    璧人赶紧爬起来,一把搀送老太太回房去。

    浣青来了,她告诉璧人说:“刚才菊人睡醒,说老太太带领一家人,在庭中为她祷告,说是她心里非常难过,实在当不起婆婆这样为她操心。”

    璧人奇怪她好好的睡在床上,怎么会晓得外面的事情?

    岐西说破是走了魂。

    这一说,老太太第一个忍不住,失声痛哭,大家也都哭了。

    璧人急劝禁声,吩咐浣青好生关照大哥大妈,他却约了岐西,一同来看菊人。

    他们悄悄地走进厢房套间,只见菊人高高地枕着一大叠枕头,齐膝盖一张淡墨绫的夹被,两条瘦臂膊随便搁在被面上,两颧飞红,樱唇朱染,看样子倒不像一个病垂危的人。

    她望见璧人岐西进来,微微一笑,随即说道:“这时候了,劳驾,劳驾,老太太睡了么?你们怎么好让老人家为我祈福呢?”

    璧人忙道:“那也是她一片慈心,你又何必着急?”

    菊人立刻紧闭双眸,迸出两滴泪珠,摇摇头道:“那怎么可以?”

    璧人怕她伤心,也就不敢多说。

    半晌,菊人又睁开眼睛,慢慢的伸出一个指头,指着攀在床栏上,哭得和泪人儿似的红姐儿,笑道:“璧人,你说是不是冤孽,没得多她一个人,多给我留一份牵挂。她的身世很可怜,我已经详细告诉妹妹了,希望你多多帮忙。”

    璧人道:“姐姐,你必须清心释虑,这场病,才有……你的事儿我总会替你办到,放心吧!”

    菊人笑道:“谢谢你啦,红姐儿还不快给姑老爷磕头。”

    可是红姐儿一跺双脚,竟自哭着走了。

    岐西搭讪的说道:“不急的事慢慢再谈,眼前你的身子要紧。”

    菊人笑道:“要紧吗?我晓得,然而天心如是,人事奈何?大表哥,你和璧人都精通医理的,究竟续命有没有方呢?

    药力的牵延,只是教我多受几天罪,你们何苦呢?恐怕时光不早了,你们请安置吧!明儿见!”

    说着便叫红姐儿,红姐儿出来替她放下罗帐,随着璧人岐西走到回廊上,霍地跪下去牵紧璧人罗衫下襟,乱磕了一阵头。

    璧人回头站住,说道:“起来吧!你的事我一定尽力。”

    红姐儿哭道:“不……不是……我是求您救救大少奶奶,我……我怕她不过一两天的人了……”

    说着,又哭又磕头。

    璧人觉得一颗心往上直跳。

    他楞了一会,才问道:“你怎么知道?”

    红姐儿道:“我姐姐也是得这种病死的。你不看……今天……大少奶脸上红得多可怕,这叫做回光反照……”

    听了这一句话,岐西璧人身上都凉了半截。

    岐西想了想说:“奇怪,她讲话声音倒很好。”

    璧人道:“这是她常吃柿霜的效力。”

    红姐儿道:“两三天了,她什么都没吃,她说要保持断气时身体干净。”

    说了,又伏地呜咽起来。

    璧人滴下眼泪,说不出话来。

    岐西急忙搀起红姐儿,颤抖着说:“姑娘,一定要怎么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可不要老在她面前哭。”

    红姐儿道:“我……我那敢哭?我也是心不由己……表少爷,你说还有什么灵丹妙药可治吗?”

    璧人道:“红叶,假使有办法救她一命,剜掉我身上的肉我也情愿。”

    说着,璧人发出一声长叹,低着头走了。

    岐西又劝了红姐儿几句话,吩咐不必勉强菊人再进烟火之物,教她多买水果给她吃,一再叮嘱凡事顺她的意思,说完,他也走了。

    这一夜,除了查老太太打个盹儿,大家都是坐个通宵,谁也拿不出一分主意。

    大清早,璧人出去一会儿工夫,回来时,潘家大姨太婉仪带着玉屏也赶到了,她们在太太屋里坐地。

    婉仪详细查问过病人状况,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偷偷的分发浣青,赶快派人置办后事。她倒是不闹客气,一切吩咐得周到。

    几个管家分头出去办事了。

    婉仪正要过去看病,红姐儿来了,她是奉命来给老太太请安的,一看到玉屏也在屋里,抢过去来个抱头痛哭。

    好容易把她劝住,她便告诉大家,说菊人一早闹着沐浴更衣,精神好似还好,不过脾腹涨得很高,气喘相当厉害,刚刚吃了几片苹-,又有点像要睡的样子。

    听了她的话,婉仪一声不响,站起来就走。

    大家一窝蜂随着走到回廊上。

    这位有见有识的大姨太,她回头拦住了三个奶妈,制止她们把三位小少爷带过去,然后她又扯下襟前手帕,擦去脸上泪痕,这才轻轻走入病人房里。

    天气很闷热,屋子里郁漫着一阵幽香。

    床上分两边钩起蚊帐,床顶吊下一个小小珠篮,里面饱装上等香料,床前茶几上还燃着一支线一般细的藏香。

    妆台书案,窗畔橱头,到处排着各种鲜花,各色水果。

    帘惟屏镜,净无纤尘,脂缸粉匣,依然罗设,一切物事,一点不含糊,一点不零乱,看了谁也不会相信这是病重女人的卧室。

    菊人,她用一叠锦衾垫住背脊,斜刺地靠着,下半身掩在一条葱儿绿的单被里面,上面也穿一件葱儿绿的绸衫儿,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头上还戴着玉簪儿,玉耳坠子,两边手套上玉钏,玉约指。

    她迎着婉仪,含笑点首道:“我晓得你一定会来看我的。今天恰是白露简日,我还能不走……”

    婉仪来不及讲话,查老太太由许多人背后,抢出来说道:“我不让你走……你……你要走那里去……”

    菊人床上拜手含泪笑道:“妈,恕我不孝。我愿意服侍您千秋百岁,可是天……”

    说到天,菊人滴下了数滴泪珠。

    老太太赶上前,扑到床头哭起来道:“少奶,我的女儿,因为我一场病,害了你……这以后的日子,我怎么过?”

    菊人哽咽着道:“妈,别这么讲,我难受。”

    婉仪眼看不好,急忙向玉屏和红姐儿使个眼色,她俩赶紧过去把老太太搀到一边,婉仪就挨着床沿坐下了。

    菊人定了定神,开眸看住这位大姨太说:“娘,璧人是您老人家的儿子,我跟着即叫一声娘也应该。娘,我有许多事拜托您。”

    婉仪道:“你把定心,不要慌,我听你的。”

    菊人流泪叩枕说道:“娘,我死了,我的家恐怕也要散了。妈,年纪太大,古农无用,承继的孩子还小……”

    婉仪道:“我决不负你,老太太暂时由璧人迎养,安儿当然少奶玉姨娘要负责,舅老爷也可以暂时住到我们那边去,我们老爷子和璧人都会照料他的。至于你身后的事,我无不尽心尽力,有机会我就要他们爷们送你南下。”

    菊人泣道:“娘,谢谢您啦!可是古农……”

    说着,又叫:“大表哥……”

    岐西急忙站近床前。

    菊人道:“大表哥,我们至亲骨肉,山迢水远一别二十余年,眼前聚会日子虽然无多,总算有缘,最难得的是你还留在这儿送我一场。我很不放心古农,他太小心眼儿,我把他交给你啦!”

    岐西忍着两泡眼泪说道:“弟妹,你……我一定……”

    菊人点点头,便又合上眼皮,慢慢的她又睁开眼,把围在面前的玉屏浣青婉仪都看了一眼,说道:“死生有数,我不敢怨天尤人,可叹璧人在我身上费尽苦心,一旦付之东流,死别永诀,何以为情。”

    半晌,又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浣妹妹记着我的话,满人执政,汉族之羞,这几年来外侮日亟,内乱方兴,恰正是大汉儿孙,乘时崛起,发奋图强的时候。

    璧入不幸,出仕清廷,我们固然不能驱使他背忠叛义,然而总应该及早弃官,博个急流勇退。娘,就是太亲家也还是赶快乞老告休。”

    婉仪道:“你歇歇吧!你所说的也都是我心里事,那一天南方太平了,我们两家人都到杭州去住家,舆山水结邻,我们风雨无间,时刻去看望你,也不会让你感到寂寞。”

    菊人大喜道:“娘!真的吗?”

    婉仪道:“当然是真的了。”

    菊人道:“那么我一切就放心了……”

    说着又笑,笑着对玉屏说:“多谢你替查家绵续后起,我这儿拜托你啦!”

    玉屏急忙抱住她哭道:“少奶,你精神那么好,你不会……天老爷有眼睛……你……这一位善人……”

    菊人道:“别揉我,天老爷在那儿我也不配说善人……不许哭,听我说,红姐儿的事你必须时常提醒璧人,从速办理。

    小孩子多加一份心,奶妈没有不贪睡好吃的……

    璧人的脾气并不太好,浣妹妹好强,你总要事事体贴他。玉屏,这以后还要你好好的为我照管着老太太……”

    说完,菊人又合上双眸,微微的喘了几口气。

    婉仪便教倒了半杯梨汁,亲自给地灌了两茶匙,她摇头表示不要了,婉仪就不去勉强她了。

    一会儿后,她再睁开眼,叫璧人,璧人愁云满脸,两眼通红,走到床前环抱着两只手站在床前。

    菊人把他看了又看,流泪说道:“你,你学究天人,胸罗万略,读尽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难道你还参不透生死?不要摆讨厌的样子,我要走了,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璧人咬紧牙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菊人凄然泣道:“你也不过一个常人。”

    说着,她又叫古农。

    古农抖着过来,底下两条腿一软,顺势儿趴在床下,呜咽着道:“菊人,你走了,我怎么办……母老子幼,一身罪孽……”

    说着,他伏地痛哭起来。

    菊人撑着喉咙高声叫道:“古农,记住母亲……”

    岐西向前搀起表弟,把他纳在一张靠背椅上坐定。

    菊人喘了喘,叉道:“什么样子?你也不怕人家笑。庄子鼓盆而歌,难道他就不是人吗?”

    说着声音有点发哑,喘得越发厉害。

    婉仪赶紧跪上床沿,招呼浣青帮忙,想抱她放平躺下。

    可怜她这时候已经腰硬体沉,显见得不中用了,饶你大姨太十分镇定,到底也不免心酸手软。

    浣青更是施不出一点力气,她们娘儿俩抱了半天,究竟搬移不动。

    菊人忽然伸出十个指头指着床前璧人,璧人也就顾不得什么避忌了,弯腰伸手插进被里,轻轻的把她托个离席。

    浣青扯去垫背锦衾,排好枕头,璧人兀自出了神,捧着病人,双泪抛珠。

    浣青一旁连连碰了丈夫几下,璧人这才放了手。

    菊人凝眸一笑,便把脸朝到床后去了。

    婉仪晓得她快要咽气,口里赶紧低抵地诵起佛号,大家都还不敢放声,床上忽然又叫璧人。

    璧人强忍心痛,说:“姐姐,我等在这儿送你……”

    菊人扭回头,有气无力的说:“你……总算拿得住……大哥太不行,你……你要看……看紧他……”

    喘口气,又道:“是时候了,安儿在那里?”

    玉屏急忙去把安侯带了进来。

    小孩子在乳嫂手上跳着爬着,还要妈抱。

    菊人这就忍不住又涌出两滴眼泪,她慢慢地再望到床后去,哑着声儿道:“婆婆……妈……农……妹妹……璧……别了,别了……”

    一阵抽搐之后,渐渐的安静下来。

    半晌,又听到她很清晰的念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矣……”

    底下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婉仪回头招呼大家念佛,可是谁能有这一种定力呢?

    璧人伸手,探病人鼻息,他下面一跺脚,中箭哀狼似的第一个先-了起来。

    查老太太也就槌胸拍案哭起苦命媳妇来了。

    玉屏红叶双双趴倒地下,大放悲声。

    古农在一声干号之下,口喷鲜血往后便倒。

    岐西慌了手脚,抱住老表弟泪下如雨,许多男女老幼,管家婢仆围满窗前廊下,没有一个不含悲哭泣如丧考妣。

    人们的眼泪如果是有价值的,可怜的菊人,芳魂不远,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这些人中除了大姨太婉仪,还算浣青强硬心肠,她虽然哭,但一边还能分发大表哥急送古农花厅施救,一边指定两个得力仆妇看定老太太。

    在一阵极度紧张之后,婉仪强把璧人拖出去,迫定他帮忙指挥一切,说是天气热必须从速办理身后。

    其实璧人又那里提得起精神管死人后事?他还不过痴痴地坐在一边发楞罢了。

    有钱的人家办事不费力,当天下午酉时光景,大殓安灵,事事办理就序,那花的银子也就像流水一般淌出去。

    婉仪独力主张殡仪,她深知死者在老太太心目中怎样得宠,因此乐得尽量铺张,巴结个存殁均慰。

    老太太不用说是躺下了,古农他一直昏沉沉地睡在客厅里动弹不得,所以死者落棺时倒显得一片凄清冷落。

    浣青、玉屏、红姐儿,她们怕招老太太伤心,都不敢纵情任性。

    璧人也是一声不响,而且一滴眼泪不流,他只是恨恨地咬牙,睁大眼睛看定那一班做寿材和装殓的成衣的生气。

    这些人都知道他是显赫威灵的提督,吓得抖抖索索,扎手扎脚,连大气儿也不敢出,这班人办完事抱头鼠窜走了。

    一群和尚梵唱登场,璧人又觉得他们也讨厌,若不是大姨太婉仪留神镇住他,不敢讲他们是否挨一顿好打。

    好容易夜深了,和尚功德完满了,一家上下累得筋疲力尽,各自休息去了。

    璧人仍不教灭烛熄灯,他独自留在孝堂上,看一会灵前画得浑不似的遗容,又去抚摸一遍三尺桐棺,徘徊踱步,俯仰兴哀。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红姐儿轻轻的由廊下上来了。

    她一只手端着一大杯浓烈的酒,一只手拿着一封信,什么话都不讲,轻轻的给放在桌上,轻轻的又走开了。

    璧人怔了怔便去拿起信封,可是上面并不留字,拆开来拖出笺儿一看,分明认得菊人遗墨,写的也不过寥寥几个字儿,但满纸泪痕,斑斑血迹。

    那几个字写的是:“及早弃官,葬我西子湖畔,他日结庐欲迩,庶几歌哭相闻。”

    底下又是四句绝诗:“此恨绵绵无绝期,九泉饮泣相逢迟!早知生死该前定,怪你何心劝就医。”

    璧人反覆熟读,低头呜咽。

    忽然他把信笺搓成一团纳入口中,捧起红姐儿送来的那一大杯酒一饮而下,回头便去院子里找到红叶。

    红叶蹲在花丛里哭泣,听见璧人拖着靴来得切近,她低低的说:“死者已矣,生者节哀,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璧人道:“她还有什么话告诉你吗?”

    “她……她说她恨你!”

    “为什么?”

    “你待她太亲切,你服侍她医药一年零五个月……”

    “这是怎么讲?”

    “她……她……上了你……”

    这其间有一字,红姐儿虽然说得几乎听不见,但璧人立刻流了一身冷汗,急忙道:“红叶,你胡扯!”

    说着,翻身便走,走两步又回来。

    他顿了一下,才轻声的说道:“她错了,你不能胡乱告诉人。”

    红叶道:“我要会胡乱告诉人,她怎么肯告诉我?”

    璧人点点头道:“你的事我一定尽力。”

    红叶道:“我要挟你吗?是她教我对你讲的。”

    说着,红叶又哭起来了。

    璧人道:“我马上就离开这儿,请你告诉姑太和玉屏,他们都要留下照顾老太太,大少爷方面必须当心。他那样子很可怕,看在死者份儿上,你多留神。大表少爷医理是靠得住的,我心乱不敢诊脉开方,也请你替我说一声。”

    红叶道:“这儿没有你的事,你放心走吧。什么时候再来?”

    璧人道:“看看,明儿晚上,或许后天。”

    说完,他便去换衣服,红叶一边上门房,通知备马侍候,一会儿后,这位姑老爷就让红姐儿给送走了。

    □□□□□□□□璧人回到自己公馆还不过四更天,李大庆守在家里候他,璧人料到什么事,一直带他到内厢房来。

    李大庆这才回说,打听得豫王爷裕兴回京来了。

    璧人冷笑着道:“回来了?好,我就动手!”

    李大庆道:“大人预备怎么办?”

    璧人道:“隆格亲王,张御史,他们依违两可,拖延时日,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我自己拜本参他,再不然我总有办法刺死他。”

    说到“刺死他”三个字,我们步军统领目光四射,气涌若山。

    李大庆晓得大人这回送殡回来,胸中犹有余哀,赶紧跪下去磕了几下头说:“大人不可意气用事,从前的计划决错不了,宗人府老王爷他负责任管束一班亲王,何至一味的装糊涂?再说他也还是我们夫人的干老爹,大人总是要走这一条路。

    张御史掌灯时光来过,大人不在家,老大人接待他密谈很久时间,好像有什么很扎手的事。”

    璧人一听,立刻跳起来问:“他来过,你怎么知道?”

    李大庆急由地下爬起来说:“我来时门上告诉我的。”

    璧人道:“好,我们马上找他去。”

    李大庆道:“大人还没睡……”

    璧人道:“不要睡,我是急不及待。这一桩大事办了,我也就要辞官了。走吧!出去教他们备马。”

    李大庆不敢违拗,匆匆走了。

    马也还没有备好,璧人已经换过一身便衣,来到大门口立等,李大庆当了亲随,主仆赶到了张公馆来。

    里面的张御史张策恰好起床准备上朝,彼此会面之下,璧人才晓得裕兴由山东回来,又上黑龙江住了一年,最近官家有派他到广东去调查洋务的消息,那都是宫中静妃替他弄的玄虚。

    眼前广东搞得很糟,两广总督钦差大臣林则徐焚毁英国人鸦片两百余箱,正式用兵跟英人兵船干了起来。

    道光帝是且喜且忧,把不定主意,宰相穆彰阿极言林则徐胡闹,所以静妃从中捣鬼,想为裕兴斡旋出路,左右大局。

    隆格亲王极端惧怕豫王得势,虑的是静妃羽翼养成,眼见四阿哥皇位不保,以此老王爷居然移樽就教,怂恿张策出面参奏裕兴,告诉他一个秘密,说豫王昨日强奸福晋跟前一位宫眷,叫做宁格,这位姑娘因而迫命。

    张策刚才驱车密访璧人,也就是特意去通知这一回事。

    现在已经办好奏折,预备上朝打虎,决计不办挂号手续,干脆迳呈御览。

    璧人细看折稿,里面倒是也提到迫害华良谟一案,当时大喜称谢。

    他本来请了病假,不能明白在外逗留,趁天还没亮,赶紧告辞回家,到了家,也还是坐卧不安。

    璧人想了一会菊人生贤死哀,念一会盛畹一身冤孽,真个百感交集,五内欲焚,最后免不了借酒浇愁。

    轰饮过量,这一躺下去,可是着实睡着了。

    潘桂芳下朝时看过他,婉仪回来也看过他,看了他一脸泪痕,烂醉如泥,谁也都不忍吵醒他。

    到了掌灯时光,他才起床,胡乱洗了一把脸,便去桂芳那边打听朝中消息。

    桂芳却是出门没回来,大姨太留住他,好歹让他吃了一碗-,还对他讲了许多话,他也仍是失魂落魄似的,乱点一阵头,出来便悄悄地赶去马大人胡同来看古农。

    岐西正为古农的病感到棘手,恰好床上古农又陷入昏迷状态,璧人上去诊过脉,要了岐西开的方子研究一下,再详细征求岐西的意见。

    岐西认为,最讨厌的是病人呕血不止。

    璧人不讲话,坐到窗前去,扶起笔扯一张信笺,飞快的写下几个字:“西洋参冲秋石丹常服”。

    扔掉笔,转过身看定岐西,低声儿道:“病不见得多大危险,他并没有什么杂病,只是体弱受不了刺激,引血归经可保无事。

    不过决不能让他在家养病,触目痛心,不管怎样调护得宜,病也是好不了的,我的意思要你带两个人,送他上西山暂住些时,等他大好了,索性陪他远出游历,他是与山水有缘的人,经过一些时候,襟怀自然荡畅,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

    说到这儿,浣青也来了。

    古农在床上忽然哭喊:“璧人……”

    璧人赶紧过去,挨在床沿坐下。

    古农猛拖住他一只手哭道:“璧人,我活不了……你们不必操心。看着我们夫妻待你的一点诚心,你要为我一对可怜虫,奉母课子,九泉之下我们感激你的好处……”

    说着,哇的一口血喷到璧人身上,人又昏了过去。

    岐西浣青吓得发慌。

    璧人急忙摇手道:“不要紧,可是别动他。”

    话刚说过,古农就回过神来了,他哭叫道:“璧人,哀莫大于心死,我万念俱灰,一身如赘,还上什么西山,说什么游历?”

    浣青站在床前,抢着说:“哥哥,你就是心不死,念未灰,才会累得这个样子,心死念灰还有什么看不破想不开的,人那能不死?

    嫂子生贤死哀,她走过的人生路程就没经过一点不如意的事,跟前姑犹在堂,夫也随侍,亲视含殓,遗爱未衰,她死是骄傲的,值得赞美的,你太自私,你不愿意她早得解脱吗?一定要留下她阅尽人事辛酸赍恨九泉吗?

    多情的人应该无处无事不为所爱的人着想,你作孽自戕,是死者所忍见忍闻的吗?为着死者,你应该振作,应该为她负起许多未了的职责。

    对大妈更要尽孝,对安侯加倍尽心,才算得是性情中人,你存心就死,背母殉妻,一点不觉得惭愧吗?”

    浣青这一连串的话,连说带骂,顶得古农不敢哭了。

    璧人站起来叹口气道:“讲得好,大哥,你要晓得人世间正有许多人是为他人生存的,你真该及早清醒,等到糟蹋得身子不可收拾,觉悟就嫌太晚了。

    一两天以内跟大表哥逛逛西山去吧!家里事暂由浣妹妹办理,我这几天恐怕有点要紧的公事,不能常来看你,你的病有大表哥斟酌下药,我很放心。”

    说着,要了岐西的一件褂子换上,看样子就要走。

    浣青有点疑心,一旁拦住他问:“有什么事?裕兴回来了吗?”

    璧人吃了一惊,心里想:“好厉害,她怎么就会猜到了?”

    边想,边从容地道:“裕兴确实是回京几天了,他另有一个罪名,强奸迫命,大约事情很严重,张策已经出奏参他,今天我还没听到消息。

    不过南方鸦片事情更糟,那一个好总督林则徐恐怕要受严厉的处分,朝廷上人心惶惶,看来乱子很大,我想劝干爹从速告休,我也预备辞官。”

    浣青道:“国家有事,大家都想走,这成什么话?干爹八十老翁还说得过,你怎么行?我以为你应该请求外放。”

    璧人道:“皇上肯放我两广总督,那就太好了,可惜我还不够资格!看看吧!能争个副钦差,我也还有办法赶走英国人。

    我这就赶回去跟干爹商量,老人家白天找我还不晓得有什么事,我出来时你又不在家。我也不上老太太那边去了,替我提一声吧!”

    说着,他又匆匆地走了。

    璧人并没有回家,一直上张御史公馆来。

    张策留他便饭,告诉他说皇上看过他的折子很生气,不过一句话也没说,把折子带回宫去了。

    璧人担心折子没有批;一定靠不住,静妃边有不想法阻挠的道理?

    张策说桂芳也有一个折子,是今天挂的号,大约也是对付裕兴的,明儿早朝必有一个演变。

    又说裕兴此次不怕扳他不倒,大学士曹振镛,威勇公长龄都会出来攻击他的,那也是隆格亲王的手腕。

    只是广东洋务太糟,林则徐是完了,钦差大臣改派了琦善。

    听了琦善两个字,璧人吓得跳起来嚷:“他,他怎么成?”

    张策笑道:“现在还只是乱之始,你等着瞧吧!皇上春秋渐高,体力早衰,他对外想振作又想苟安,满朝文武主和的多于主战。

    穆彰阿一力坚持委屈求全,长龄也不行,戴均元孙登庭无是无非,人云亦云,托津,穆克登额,穆克登布这一班人根本只知有家不知有国。

    尊大人算是铁中铮铮,然而八十岁老翁,皇上虽是敬重他老人家,但不会相信他的话,林则徐活该倒楣,那还有什么话可说?”

    璧人道:“他会受到什么样处分呢?”

    张策道:“得保首领而殁那算万幸,充军大约免不了。”

    璧人道:“听说当初也还是皇上授意他强干?”

    张策大笑道:“你还是一个雏儿哩!皇上的话算数吗?”

    说着,又点头叹息道:“我跟松筠,言责所在不能不争,尊大人其实大可不必,大厦将倾不是一木所能支。

    他老人家一辈子出生入死,为国尽忠,到了这一大把年纪,真该休息了,你回去劝劝他吧!”

    璧人道:“张先生,您看,我若是请恩外放有多大希望?我很想到南方去跟外国人干一下,只要给我一支兵,我愿意决一死战。”

    张策道:“是中国男子,那一个不想赴难御侮?可是你要记着这是满人天下,现在闹的简直是家务不像国事,只有满人玩把戏的权威,没有汉臣讲话的余地。

    林则徐又如何?你有勇有谋,有守有为我晓得,用兵之际,粮饷为先,这粮饷问题你有办法解决吗?

    取之民间是扰民,商于当地官府决不给,老弟纵有霸王之勇,孙吴之智,亦何所用?

    外国人长于水战,兵船纵横海上瞬息千里,此剿彼窜,出没无常,南犯如不得逞,转舵北上,一旦进迫天津,取白河,闯大沽,那时候如果能臣猛将都在南方,我们这天子之都要不要呢?

    皇上深知你神勇绝伦,所以不次拔擢给你这个步军统领地位,目的就在要你替他看家,他也还能准你外放吗?”

    璧人道:“这是死的算盘,就说鹰狗,也不是老养在家里的爪牙呀!”

    张策道:“话还不是这样讲,你的职责倒不是重要,能干的也决不能单靠一两个人,林总督原是顶好的脚色,英国人在广东失了风,退而转扰闽浙,假使闽浙当道,都有健全的意志,能干肯干,英国人还不是要碰壁?

    坏就在这些封疆大吏,安贵尊荣,寡廉鲜耻,他们不特自己不能应付危局,反而愤恨林总督替他们惹祸招灾,乃至猜嫉忌刻,媒孽倾陷藉此苟安自保,他们都摸得着官家的脾气,所谓危言耸听,于是天下事就不可为了。

    眼前只有群策群力,大家都有一条效死亡身的决心,才有中兴的希望。

    不然,你听着吧!外侮之下必起内乱,这好似兵燹之后必有瘟疫一样的可能,黎民涂炭,万家野哭,正苦不徒清室倾颓,二百余年创业付诸流水呢!我们忝为清臣,岂能熟视无睹?各人尽各人的心吧!我也无话可说了。”

    张御史感慨万端,不断进酒,结果醉了,璧人只得告辞,他这时光倒是心怀君国,早把菊人忘掉。

    一路纵辔疾驰,赶回潘公馆,便上前厢房来见潘桂芳。

    桂芳正在危坐晶茗,满心计较。

    璧人行礼请安,一旁坐下。

    桂芳问道:“你三天没上衙门了,明早上朝么?”

    “我还有两天假……”

    “刚才从那儿来?”

    “在张御史家里吃了晚饭。”

    “那么你听见消息了?”

    “老爷有本参奏豫王么?”

    桂芳笑道:“裕兴赐药自尽了,亏了好张策的折子让皇后看见,大约总是讲了什么话,皇上批了交宗人府办,这是下午的事。

    隆格亲王根据勘查的结果,立刻进宫,面奏强奸迫命属实,因为上吊死的宁格,手中还紧紧的握着一颗宝石钮子,豫王当天穿的那一件实地纱马褂恰少了那样一个钮子,因此证实了他的罪名。

    皇上朱谕革去王爵,发交宗人府圈禁三年,后来看了我的奏折附呈苗信的口供,火上浇油,着实有气,发狠改定了赐药自尽,着隆格监验具报,还传旨宗室不准有人为奸王请命,所以静妃……博尔济锦氏也就迫得无法可想。我是正酉时光,得到四阿哥的通知。这消息总靠得住的,张策他也有所闻吗?”

    璧人听了,不禁喜形于色,站起来回说:“他还不知,不过他说豫王必倒无疑,曹振镛、长龄也在合力攻击……老爷子讯过苗信吗?”

    桂芳道:“前天把他提去的,这一次我决计犯颜除奸,为华良谟雪耻,我是有心趁你在假期中赶办这一案的,天威不测,假定我毁了,你在旁必会牵入漩涡。我还预备明儿廷争,想不到这么快。”

    璧人道:“听张御史说两广总督垮了,老爷子认为怎么样呢?”

    桂芳立刻沉下脸,佛然说道:“把林则徐问了罪,这是很大的错误,琦善、穆彰阿简直该杀。

    林公舆我至交,义切同袍,为公为私,我都应该苦诤强谏,吉凶祸福,在所不顾,我潘桂芳先朝老臣,身荷国恩,岂能与无知竖子同流合污?今日之事,只有言战,岂该谈和?战必上下振奋,和则因循苟安。

    言战图强可冀,谈和后患无穷,穆彰阿牧猪奴子耳,刘豫张邦昌一流人物,我必扑杀此獠!”

    桂芳说得愤慨,发指须张,神-凛人。

    璧人杼徐谏道:“干爹,刚才张策跟我讲过,他说您老人家一辈子鞠躬尽瘁,为国忘家?现在一把年纪了,荣辱所在,似乎不必……”

    璧人话刚讲到这儿,桂芳已经按捺不住。

    他猛的一拍桌子抢起来道:“怎么叫荣辱所在?君父跟前何谓荣辱?事关国体,祸伏肘腋,此身既是国家柱石,岂能贪生怕死?成仁取义,死得其所,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你,新进微臣,自应缄默,军国大事,责在重臣。

    我万一不幸,你须从速辞官送我骸骨归里,闭门课子,孝事两位姨娘,我死为忠,你生尽孝,一家忠孝无亏,我复何恨?

    我已经立下遗言,你能遵照办理,便算对得起我,不负我提携你一番苦心。回去吧!明天早朝,不准讲话,知道吗?”

    璧人满怀苦楚,还想诤谏。

    大姨太婉仪忽由后房出来,对他使个眼色,他是信任这位庶母的,料她胸中必有成竹,也就不敢多说,低着头去了。

    一会儿后,婉仪来他屋里找他。

    婉仪却另有一种见解,她认定桂芳应该抗疏力争,但力争终无成效,然而不至有太大危险,至多还不过挨一顿申斥,乃至准予休置。

    她说道:“我把奏稿修改过了,可博无虞,只是廷争时你必须加以注意,遇有必要不妨约几位相好同僚,强硬搀扶下殿,紧防闹出触阶撞壁剧变。”

    璧人唯唯听命,婉仪匆匆走了。

    她回去自然还要对桂芳劝解许多话,他人可是无从晓得。

    这一夜璧人不用说又是通宵澈晓没有好睡,深虑早朝廷争,凶多吉少。

    想不到一连三天,那位道光皇上竟不听朝,而且除了穆彰阿,长龄一班御前大臣可以入宫奏事以外,其余一律不见。

    这一憋,憋得潘桂芳气也衰了,婉仪得了充裕时间,舌底翻莲,百般劝说,说得老头子火也退了。

    外面再一打听,林则徐严旨充遣伊犁,琦善已经动身南下,这位潘刑部尚书也就只剩了唉声叹气的余烬了。

    第四天早朝,桂芳存心在朝房里找穆彰阿吵一顿,却不料穆相确有一点神通,他老早有了预防,躲避得无影无踪。

    今天皇上设朝太和殿,桂芳站班的地位很接近御案,他是两朝老臣,准免跪拜的人,跟穆相、-勇公和一般大学士一样有体面。

    道光帝倒是顶和气,望见他就说:“你的本子我都看见了。裕兴赐药,我总算不偏私。至于林则徐,罪有应得,可勿庸议。

    琦善我看他还能干,在旗的未见得个个都不行,你请缨效命,足见忠义,然而年纪太大,我不很放心,万一有辱使命,伤及国体,就事论事,难免有失朝廷恩养老臣之意。

    穆相老成持重,何得谓为乖谬?这个你就有点欠斟酌了。潘龙弼不能擅离京畿,所请分发南方效力,姑从缓议。”

    道光帝讲的话相当和平,桂芳倒弄得十分尴尬。

    然而他也还是要说,他说:“臣以为今日之事,战为上策,战可图强,和必取辱……”

    他只说了这两句,道光帝上面立刻摆手笑道:“此书生之见耳,谁又没有这种观念?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不必讲啦!”

    桂芳翻身看着穆相说:“我要请教,怎么一定要委屈求和?”

    穆相道:“一切出自圣载,我也还不过参从末议。眼前闽浙吃紧,津沪堪虞,和留折衷余地,战必沿海不保,你以为我说谎吗?”

    道光帝厉声道:“朝廷此时无可筹之饷?也无可用之兵,你晓得不晓得?”

    听了这句话,桂芳滴下老泪,他结结巴巴地说:“那么,宰相平常是干什么的?”

    道光帝道:“事迫眉睫,这时候你还讲什么?”

    桂芳眼看皇上一力袒护穆彰阿,痛心至极,跪下去,磕头奏道:“臣老朽昏庸,愿乞骸骨……”

    道光帝光火了,站起来骂一声:“糊涂!”便走进后殿去了。

    老年的人毕竟不中用了,桂芳上朝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气急攻心,当天就病倒了。

    婉仪经过跟璧人一度审慎计议,她就亲自为老爷子办个乞休奏稿。

    这位大姨太家学渊源,她的笔墨具有惊人的魄力,璧人回环捧诵,拜服得五体投地,立刻拿去请教张策。

    御史也认为说的委婉动听,走笔遗词,不亢不卑,恰到好处。

    果然折子上去,道光帝看了着实感动,温旨准予带俸京居养病,以便随时咨询国事,而且还赏了几支好人参,并诏御医临诊。

    官家给的面子够瞧,王公大臣纷纷临门问疾,穆彰阿、长龄、曹振铺等,都来过三趟,桂芳也就只好藉此自慰了。

    □□□□□□□□新任刑部尚书升调了松筠,松筠本是左都御史,父亲是位很有名儿的武官,晚年死在任中。

    哥哥叫松藩,现为侍读学士。

    松筠本人虽是进士出身,自小儿却练过武,说武艺,马上步下都来得。

    松老先生有个养子,其实就是老人家的书僮,叫做松勇。

    松勇的武功真是了不起,力举百钧,走及奔马,十三岁跟随主人从事疆场,身经百战,所向无敌,松老先生好几次仗他死力捍卫,保全令名,因此待他就像儿子一般爱惜。

    家人喊他少爷,松筠兄弟叫他勇哥哥,在松老先生和老夫人的跟前,勇哥哥简直比藩筠俩还要得宠。

    但是他非常自爱,平日总是自居家将地位。夫人是老夫人的随嫁爱婢,收为寄女称为姑太,却也是实心眼过日子的娘们。

    膝下有一个男孩子,名天虬号虎勇,今年十七岁了,刚刚中了一名举人,一表好人才,允文允武,颇为不凡。

    松勇积功副将,辞官不就,但对他的儿子可希望很大,以此管教甚严。

    松夫人娘家姓王,她的老兄弟在步军统领衙门当一名标统,叫玉坚,膝下大姑娘芳名儿宝芳,也就是查家大少奶菊人到京后新收的侍婢红姐儿红叶,她是虎男的表姐。

    松老夫人中年仙逝,松勇长随主人出征,间关戎马,老不在京,太太不免常回娘家去小住一阵。

    虎男宝芳相差一岁,妾发覆额,郎弄青梅,彼此都是冰雪一般的聪明人,自小儿就种下了爱的根苗。

    虎男十二岁,松勇老先生死于蜀中,松勇扶柩返京奉安,从此足不出户。

    虎男被禁家居,下帷苦攻,一年难得和表姐见面一两次,两地相思,情深几许,这都无须细讲。

    玉坚小小的官儿,薄俸所入,无足养家,旗人嗜好也太多,行伍出身的玉标统,自命是位老爷,他对声色犬马都有缘,因而就谈不到自爱自重,再来家口也实在浩大,他有三位公子四位小姐。

    公子在营当兵,但还要花老子的钱,大约都不是好东西。

    四位小姐却不错,女生似母,一个个如花似玉,宝芳今年十八岁,二小姐宝芬十五,三小姐宝罄十三,四小姐宝香才九岁。

    玉坚为人品行不端,偏是有几手好武艺,弓马烂熟,击技超群,所以一般贝子贝勒爷,总喜欢他,说是跟他练两膀学坐鞍。

    其实师父所传的衣钵倒不限定这一套,因为他会的着实丰富,品弹吹拍,乃至豢鸟踢球,无不深得三昧,以此桃李盈庭,酒肉广交。

    那些及门佳子弟中,有一位隆格亲王的三殿下,大家称他三爷,也叫福爷,大概他的大名总是什么福吧!

    三爷家里有老婆,外面也娶小,可是他爱上了宝芳。

    三爷要天上的月亮,恐怕也不以为难,想要一个标统的女儿做姨太,那还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玉坚原是一团烂污,这事经过一两个帮闲的徒弟这么一提,师父直乐得发昏第十二章。

    但是玉师母不太愿意,她的大题目是:“咱们家在旗的女儿不给人家做小。”

    这自然是女流浅见,师父酒后大振夫纲,痛快地把师母揍个半死,一面接受了三爷四百两银子聘礼。

    这一下宝芳可是恨极苦透了,赶紧给松家表弟报告消息,要求他设法援助。

    他们表姐弟时常互通书札,然而必须秘密,原因是松勇十分憎恶舅老爷卑鄙下劣,他在京决不准夫人回娘家,也不许公子提起舅舅,庆吊不通,往来屏绝。

    他一辈子只到过岳家一次,那是丈母娘死的时候,为着维持夫人面子,勉强过去穿了一天孝。

    这一次他看见了宝芳,倒认为这女孩子不太讨厌,但若是让他看出虎男爱上这位不太讨厌的表姐,那还是不行,还会闹出很多乱子,所以虎男钟情宝芳只有妈妈晓得,爸爸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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