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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当她走过庭前时,天上送来一阵风,吹得她遍身起粟,接连打了两个寒噤,这时候才记起早上还没没喝过一口水。

    心里想:怪不得人家说,饿肚子吹不得风,果然厉害……心里想着,两条腿却不由己的绕过回廊,穿进东院。

    一抬头看见古农背负着两臂,一手还握住一本书,和南枝对立窗前,看老槐树落叶。

    浣青轻轻叫了一声:“大哥!”

    古农转身迎着笑道:“怎么今天打扮得怪似新娘子了。”

    浣青不理,就远处对他福了一福。

    古农笑嚷道:“不敢当。我还没过去拜寿呢。”

    浣青走近两步,看住南枝也施了一礼,南枝急忙还了一揖。

    三个人丁字儿站着,谈了几句话,浣姑娘觉得身上冻得十分难受,可只是心里又舍不得离开!她搓着两手,勉强又站了一会。

    南枝看她两颊火赤,明知道穿着这样薄单单,不宜站在风前,但口中却不敢说破,怕古家听了又要取笑。

    一转眼珠,心生一计,便对浣青笑道:“嫂嫂在里面开单子买东西呢,你不是找她来的么?”

    说着,看看天,又看看她身上。

    浣姑娘心里会意,笑看向他抿抿嘴,扭回身掀起门帘子,走进屋里。

    菊人坐在桌旁,呵着笔正写字,一听见浣青进来,便嚷道:“妹妹,你千万别多礼,我是不爱那些礼节的。”

    浣姑娘不管,抢过去便拜。

    菊人把笔扔在桌上,侧过身来,说道:“你这小鬼就是这样俗……”

    说到这里,眼看浣青身上,又骂道:“真作孽,穿得这样单,还站在外面说了半天话………”

    口中说着,站起身走到火炉边,拿起火筷子,拨了一阵,又说道:“坐到这边来,我叫人替你拿衣服去。”

    说了,走到窗前,隔着玻璃叫道:“表弟,你喊银铃,拿你妹妹的大毛袍子来。”

    南枝答应一声,刚要走,却见玉屏一手托着花狸的旗袍,一手端着一个银碗,看见南枝便问道:“姑娘在这边么?”

    南枝点点头,伸手一指屋里。

    玉屏走进屋里,看浣青坐近火炉向火,笑道:“银铃儿说,你早上还没有吃过东西,老太太急得什么似的,要我端这一碗参汤给你,教你换上大毛再去。”

    浣姑娘接过盖碗,喝了两口,皱着眉毛,说道:“我就不喜欢这一件皮衣,毛头出的刺猥似的,你偏把它拿来了,冻,我那里就这样珍贵呢!”

    菊人道:“啊哟!姑奶奶,你别再闹孩子脾气啦,快穿上,等会回去再脱还不行么?”边说,边过去替她解开了纽子。

    浣姑娘满怀委曲,气愤愤地换过衣服,跟住玉屏到老太太那边去了。

    大家在老太太屋里闲谈了一会,又玩了两圈牌。

    浣姑娘觉得两边太阳穴疼得厉害,胃口十分郁塞,先还忍住不说,后来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偷偷去向玉屏要老太太日常贴的头痛膏。

    老太太听见便嚷了起来道:“你这孩子不自爱,大清早一口水都不喝,穿的薄单单的东跑西闯,现在病了,我可不管你。”

    说着把纸牌摔在桌上,又说道:“还不回去好好的躺一会儿么?我教玉屏弄点药茶送过去,喝下睡它一觉,出些汗就好了。”

    说完,不由分说,教菊人帮着玉屏,把她送回房里。

    浣姑娘喝了半碗药茶,蒙头睡下。不一会工夫,寒热大作,遍身酸痛,心中着实吃了一惊,挣扎着坐起来,牵开帐帏一看,窗儿外雪光照眼,鸦雀无声,心里忽然发燥,开口要唤银铃。

    霍地映着纱窗,有个人的影儿一晃,冲口问道:“谁?”

    那人推开门进来,原来是南枝。

    南枝进屋后笑道:“妹妹这会儿可觉得好了一点么?”

    浣姑娘心中一动,含笑招呼着,探身勾起半边帐子,笑道:“好许多了,多谢你关心。大妈嫂嫂还斗牌么?你怎么倒退下来了。”

    南枝笑道:“怪没有意思的,本来我就不喜欢赌钱的,她们都十分起劲呢。”

    边说,边就着床沿上侧身坐下,眼看浣青身上只穿着大红缎子的紧身袄儿,不自禁的一伸手去按她的头,说道:“有点发烧呢,快躺下去罢。”

    浣青把头一摇,说道:“不,躺着不舒服,你别大惊小怪,把门掩上,过来我们商量晚上怎样喝酒。”

    南枝掩上了门,浣姑娘又要他上前替她垫好靠背,一会儿又要他倒杯茶,她看他忙着作事,心里觉得非常快慰。

    她似乎忘记了病,忽然看见桌子上南枝送她的一大包礼物,便要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一柄镶着玻璃匣子的小小汉玉如意,一面菱花镜子。

    浣姑娘看了,笑对南枝道,“这想是光明如意的祝词了。”

    南枝笑着点点头。

    浣青手中把着镜子,两眼却看在南枝脸上,一个不留心,滑了镜子,打破玻璃匣,撞折了如意。

    姑娘猛吃一惊,看镜子时,也有两道裂痕。姑娘唉了一声看住南枝发呆。

    南枝笑道:“这些东西外面多得很呢,明天们再买一套送你,还不是一样。这又何必生气呢?”

    浣青低头无语。

    半晌,伸手一指床头衣架上道:“表哥,那边有一幅墨绫的包袱,你替我拿过来,把这两件包上,放进花橱里去。”

    南枝笑道:“怎么忽然这样小气了,把它留起来,什么用?”

    姑娘不理,迫着他包上,放在橱中。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挣扎着躺下,说道:“表哥,你出去罢,我要歇一会儿呢!”

    南枝看她十分不乐,不敢多说话,替她放下帐子,搭讪着走了出去。

    走到窗前,浣青在床上又轻轻的喊了一声表哥。

    南枝急忙翻身进来,姑娘眼泪莹莹把他看了半晌,又没有话说。弄得南枝心里一阵阵难过,站着发了一会呆,懒懒地走了。

    晚上,老太太出主意把寿筵排在浣姑娘屋里。

    浣姑娘勉强坐起,穿好衣服,陪着大家喝了几杯酒,终是身上有病的人,怎样都打不起兴趣,一人不乐,满座无欢,大家胡乱应了景儿,便就算了。

    老太太眼看着浣青躺下被窝,又把玉屏留下给她作伴,才带着古农夫妇和南枝回去了。

    浣姑娘,年纪虽然只有十七岁,可是人忒聪明了,她的发育也就比较要早了一点。

    多才的女儿家,常常是多愁善感的。

    何况浣姑娘幼年失恃,继母刁恶,她的身世更是十分可怜。

    她在十岁那一年,她的父亲体贴继母的意思,移家到湖北去,她便留在伯母家中过日。

    好在老太太膝下没有女儿,一向待她比自己儿媳还要好几倍,这样才保住了她的一条微弱生命。

    说起来真是那一世的愆孽,好好地偏要来了一个石南枝,人才好,心地好,家势好,学问好,在浣姑娘眼中看来,真是一切都好。

    你想一个身世飘零,脾气顽强的女孩家,碰着这样一切都好的男性,能够无动于衷么?

    而且老太太的意思,又是很明显的要替她牵合上这一段称意姻缘。所以在她的心中的石南枝,她早肯定了是她的未来丈夫了。

    这一次因为要使南枝赞赏她的苗条身材,有意表现性的诱惑,籍以引起南枝的迷恋,讲文雅些,那便要说女为悦已者容!

    她却忘记了自己身子虚弱,换上小毛,弄得受寒致病。

    不解事的老太太,再给她一杯参杨,促成她病更来得厉害险恶。

    更无端打断了一柄玉如意和镜子,小姑娘心中不免又有些迷信,受了这一个打击,平添她一番疑忌。

    晚上喝下两杯酒,躺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便着实地病倒了,神息昏迷,寒热交作。

    老太太得了玉屏报告,赶过来一看,忍不住抽抽搐搐地哭了。

    还算菊人有点主见,急忙遣人请了大夫来,诊过脉象,拟下药方,又由古农仔细斟酌一番,交给菊人亲手煎好,看玉屏用汤匙舀着灌下。

    一家人守在床前,过了中午,浣姑娘透了一些汗,人似乎松散一点,大家才安下一分心了!

    浣姑娘一病缠绵,恹恹一息。这几天来,有时好,有时坏,弄得一家子心神不宁,寝食不安。

    她在昏迷中,常常喊着南枝的名字。清醒的时候,又不过意南枝守在床前,强笑着说了一些自解的话,央求南枝不要为她担心。冰雪聪明的南枝,他有甚么不明白小姑娘的心里?他听了浣青那一片强笑为欢的喁喁细语,每每招得伤心下泪。

    这一天早晨南枝来到病人床前,刚好浣青醒看。乖巧的菊人,她向玉屏递了一个眼色,两个人悄悄地退到外面去。

    浣姑娘瞧着屋里没有人,她含着两泡眼泪,伸手牵住南枝笑道:“总算有我们的缘法,天南地北居然能够聚首一方。表哥,我的病,怕不能好了。我梦中常常看见我死去的妈妈………”

    说着,阖紧眼皮,滚下几颗泪珠。

    歇了一会,又说道:“表哥,我如果死了……”

    南枝觉得一阵心酸,急忙截住,笑道:“妹妹,你的病不至不会好的。”

    浣青微微一笑,说道:“死了,倒也没什么不好。我本来是个苦命女孩子,不过,大妈,大哥大嫂,她们太疼我了,心里有些舍不下,再来还有……”

    说到此又呜咽了起来。

    一个人陪伴着病人,这已是很难过的事,更何堪浣青这句话说得凄凉萧楚,石南枝不是铁石心肠,他禁不住挂下两行眼泪,看着浣青呆住了。

    浣青把头摇了一摇,说道:“表哥,你有话,趁我这时候还清醒着。哥哥,三尺桐柏,死生异路,我听不到你的……,你不要教我埋恨黄泉。”

    南枝禁不住向前一步握住浣青的手哭道:“妹妹,我的心……”说了这一句,便哽住了。

    菊人和玉屏躲在窗儿外,听到这里,菊人急忙拭干眼泪,走了进来,伸手扯开南枝,颤着声音道:“你别招妹妹伤心啦,妈妈在外面找你呢!”

    南枝退到凳子上坐下,低着头流泪不理。

    这时候浣姑娘,她倒镇静了许多,牵帷倚枕,把南枝盯了一会,再把他唤到床前,笑道:“你喝一口水,到外面去罢,我要和嫂嫂说话呢。”

    菊人听了,便去替南枝倒了一杯茶,又教玉屏打了一脸盆水来,看南枝洗过脸,催他走了。

    南枝由浣姑娘房里出来,惘然的信足走到大门口,站了一会,远处风送来一阵梅花香。

    他便负上两手,沿路找上前去。

    走了十来步,转过墙根,忽然面前有一道小溪,流水缓缓,烟桥卧波,隔溪毗连着几间小屋,有一家花压女儿墙,雪光盖瓦,清凉境地,尽洗繁华。南枝看了暗暗喝采。

    走过短桥,一片平场,落花铺地,积雪如粉。

    南枝来自高堂广厦,忽然到此,心神为之一清,驻足看梅,倾怀听水,不觉呆住。

    霍地那一家门口,出来一个女郎,荆钗布裙,妙相亭亭,手里特着一尊青磁水瓮,笑态盈盈,轻举下阶。

    南枝眼前一亮,定睛一看,认得她是那天在西湖碰着的华家姑娘,心里要想上前招呼,却又觉得不便。

    踌躇之间,华姑娘一估量,走近两步,含笑问道:“尊驾可是姓石?”

    南枝急忙道:“姑娘……华……”

    华姑娘低头微笑,又问道:“浣妹妹也来了么?”

    南枝脸上一红,冲口应道:“她在家没来。”

    华姑娘笑着不语,剪水的双眸,就像要戳透南枝的心一般,亮莹莹的看住他。

    华姑娘越是笑,南枝越是脸红,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低着头,点着足尖拨地下的花片。

    华姑娘看他十分腼-,更是笑不可抑,终于她忸转身,走上石阶,回头笑道:“石先生,下雪了,进来坐坐好不好?”说着自己却先进去了。

    南枝下意识的跟到里面,华姑娘含笑引他堂屋上坐下,亲手倒了一杯茶送过去。

    南枝站起来接住,口里低低说了一句“不敢当”。

    华姑娘又笑了笑,没说什么。这时东边屋子出来一个老妇人,华姑娘跑过去,伏在她耳朵上说了几句话。

    南枝看那妇人头发斑白,精神健旺,心想这一定是华姑娘的母亲了,急忙又起立。

    老妇人过来,点头让坐,说道:“石少爷,贵乡那里?”

    南枝欠身道:“不敢,敝乡真定县。”

    老妇人笑道:“啊!我们还是同省呢!”

    南枝道:“老太太是那一县?”

    老妇人道:“我是石家庄。”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的在说着家乡话,华姑娘倚在桌沿,看南枝必恭必敬地回话不住的好笑。

    本来这是一张竹根支板的长方形茶几,南枝和老妇人隔着几对面坐下,几上放着一只二尺来高的白磁古佛。

    华姑娘笑得厉害,震撼得那古佛摇摇欲坠。

    这时候不知道老太太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南枝连说不敢当。华姑娘忍不住大笑,一个不留心,把茶几一挤,那古佛便翻滚跌了下来。

    离地不及两寸,南枝眼快,抬起右脚,轻轻一挑,伸手接住。

    就这轻微的一个动作,敏捷、镇静,气力匀停,华姑娘和老妇人都看出南枝是学过武功的了。

    华姑娘母女停着两对限珠子,惊疑地把南枝看了又看。

    老妇人呀的一声说道:“石少爷,你别学过拳脚的罢?”

    南枝微笑道:“我听浣妹妹说,老太太和小姐都是有能耐的。不知道会的是武当派还是少林派?”

    老妇人大笑道:“我的少爷,你倒是有意来考我们了。你先告诉我,你学的是那一派再说。”

    南枝笑道:“我是胡乱晓得一点,那里说得到派呢!”

    华姑娘笑道:“我倒要请教一句,少林与武当,有什么分别?”

    南枝笑道:“我个人的浅见,还不敢相信武当和少林的派别,会分歧得像小说中所说的那样厉害。如果真像小说上面所说的武当派,我以为怪像旁门左道似的,不应当说是拳技了。”

    华姑娘听了,看住老太太只是笑,

    老妇人又问道:“据你这样说,一切拳技皆是少林所传的了。”

    南枝笑道:“我不敢这样武断说话,而且我知道的少林拳,不但很少是少林真传,还有很多都是外间传进去的。

    少林拳的发源,人都说是达摩祖师,其实,达摩所传,当时只有十八法,后人愈变愈多,愈演愈精,不是达摩的也称少林拳。

    拳法最盛的时候在宋朝,北宋太祖最喜欢武术,并且是一个拳法创作家。宋朝亡了以后,一班会武术的遗臣遗民,不愿投顺敌人,相率都到少林寺剃度出家。这年头算是少林拳集成的时候。”

    华姑娘笑道:“像这样说法,似乎没错,不知道所说的外间传进少林的拳法,又应该说是那一派呢?”

    南枝脸上一红,回答不下来,低头无语。

    华姑娘见南枝说不下去,禁不住又笑了起来。

    老妇人盯了她一眼,又问道:“武术发源,人说人异,石少爷可知最初发明,还算何人?”

    南枝看一看华姑娘却不敢说。老妇人笑道:“你可别理她,她是什么都不明白的。”

    南枝稍一迟疑,笑道:“最初发明,出于何人,一时虽不能指出,但是黄帝战蚩尤时,就有了兵器。运用兵器,决不是莽汉劈柴般乱砍,那当然须有武术,这是必然的道理。可见武术在黄帝时,就有的了。再说,周有桷抵,汉有相扑,这又分明是现在的摔跤的起源……”

    老妇人笑道:“北少林的插拳,怎么又号查拳?花拳又名滑拳,红拳又名赵拳,这是怎样解释?”

    南枝道:“插拳前十路后十路共有二十路,是由各种复杂的拳法穿插而得名。叫做查拳的原因,是因为相传它是清真教一个姓查的传下的缘故。

    花拳是以滑打为工,似乎称作滑拳更对。红拳原有大红小红,又说是大洪小洪。大洪是宋太祖赵匡胤传下的,所以又叫做赵拳。”

    老妇人听完南枝说完,把头点了一点。

    华姑娘插嘴问道:“兵器,以枪为主,不知道那一种枪法,应说是真枪?”

    南枝笑道:“以枪鸣世者有三家,一石敬严木枪,二沙家竹竿枪,三杨家木枪。石家枪长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半径半寸,腰径加铁,重须十斤,世称峨嵋枪。

    沙家枪长丈八至二丈四。杨家枪丈四为正,加至丈六,枪腰长则软,短则轻,用法由这一点上分别。

    石家功在两腕,沙家功在两足,杨家兼收沙石两家的步法,自成一家。

    总而言之,石家枪,至人绝艺,不为世用。杨法则易学,且利于行军,沙法功力与杨法不堪上下。

    但是,三家枪法皆不杂棍,峨嵋不曾杂,沙家枪长不可杂,杨家滂溢于沙,不滂溢于棍,法够足用不必杂。

    还有少林的八母鱼龙,虽有许多路势,不过全是棍法,不合枪家正眼。马家的六合枪,及廿四势,品类与少林一样,其实都不配说是真枪。”

    南枝一口气说到这里,华姑娘截住他的话头,笑道:“石少爷好啦,你再说我就不明白了……告诉你,我们母女会的就是少林法,听你的话,大约你是学过峨嵋法了!”

    南枝脸上一红,搭讪着道:“我不过是信口开河,老太太和姑娘不要见怪。”

    老太太笑道:“那里话,我们也知道峨嵋法是真枪,不过很少见真能明白这一派枪法的。石少爷如果不见弃,改天还要请教了。”

    华姑娘笑道:“少林僧人有个唤做洪转,石先生也听见过这个名字?”

    石南枝听着,心里明白他们母女都是少林枪的会家,自己不当心说少林派不是真枪,姑娘家不服气,有心提出这一个有名的枪手来相问难,急忙笑道:“这位大和尚,我就佩服得很。”

    华姑娘看着老太太笑。

    老太太也微微的笑了一笑,便向华姑娘说道:“你去把你的剑拿出来,石先生一定是有很好的剑术的。”

    华姑娘听了,不待老太太把话说完,一个旋身,便扑西厢房去了。接着双手捧住一柄长剑出来,笑吟吟地送到南枝面前站住。

    南枝脸红了立即站起身来接过看了一会,轻轻的把剑叶抽出来,稍一拂拭便喝采道:“好剑!不是有绝顶技击功夫,怕不能使用这样的好武器。”

    边说边把剑入了剑鞘。

    华姑娘笑道:“请石先生使用几手,也教我们见识见识。”

    南枝略一迟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大门外玉屏转了进来,一见南枝便说道:“表少爷,你可是苦了我们。”

    南枝吃了一惊,急问道:“有什么事么?”

    玉屏笑道:“你回去自然就明白了。”

    说着又向华家母女请了安说道:“姑娘几时回来的,怎么不找我家姑娘,她这几天病得可不轻呢!”

    华姑娘呆了半天,说道:“好好的怎么病起来?我昨天才回来的,可不知道她……”

    说到这里,回头又看看南枝,又笑道:“你过去替我问好,明天我会看看她去。”

    玉屏点点头,回身便走。

    老妇人笑着唤道:“喝口水走罢,那里就忙到这样呢?”

    玉屏回头笑道:“老太太,您不知道,家里那个病人真累得要命,整天把我缠在床前。来了这半天,还不知道回去又要受她多少埋怨呢?”

    说着,又看住南枝笑道:“你还不走么。”

    南枝听了,脸上又是一阵红,站起来,向着华姑娘哈哈腰儿,便跟着出来了。

    在路上南枝问玉屏道:“是不是浣姑娘要你来找我?”

    玉屏道:“可不是,你就不该一跑出来就是这么大半天。”

    南枝低头没说话。

    □□□□□□□□到家后,一进门,便见菊人站在堂屋上。

    南枝走上石阶,菊人叹口气道:“凤凰回来,这一下可该安静了。”

    回头又问玉屏道:“是不是跑到那里去?”

    玉屏笑着点点头。

    菊人盯了南枝一眼,说道:“你这小鬼真灵通,怎么就知道她回来了呢?”

    “我是探梅去的,想不到碰着她……”

    “这话你可别给你妹妹知道,说不定又是一场麻烦,快进去罢,就说上街去买东西回来就好了。”

    南枝来到浣姑娘屋里,浣青一看见他进来便低着头望到床后。

    南枝在床沿坐下,笑道:“好好的怎么又生起气来了,刚才不是你教我出去的么?”

    浣姑娘回过头来,嘟着小嘴巴道:“我不会教你去这大半天呀!”

    “我到街上走走,在一家书店里看见几张好画,入了神多留了一刻是有的。因为这一点事生气,真是何苦……”

    浣姑娘听了,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我又不曾把你绑在家里,你只不该一离开就把人家忘了。”

    说着觉得这句话说得太亲热了,腮上冒起两片红云,把头藏到被窝里去。

    在黄昏时候,浣姑娘吃了药安静的睡着了。

    菊人悄悄地把南枝拉到屋里问道:“表弟,你早上怎么想跑到华家去呢?”

    “我原是瞎走瞎撞,那里是成心?我也想不到她在家。”

    “这可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别的且不说,我问你,你看她倒底怎样?”

    “我就不明白你的话,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呢?”

    “呸,别和我假撇清,你好好地说她标致不标致?好不好?”

    “她那样的美人胎子,还敢说她不标致么?我可比她是一种花草……”

    “什么花?”

    “这种花开时异常鲜艳,叶子如同韭菜,花作紫蓝色,一大半似兰花,一大半似马拦头。花虽可爱,性则奇烈。

    亲闻此花,使人大笑不止,她能沉醉人的脑髓,麻木人的神经……你想华盛畹她那个模样儿,说笑时带着冶烈的丰度,把她比这一种花,你敢说不对吗?”

    说着,南枝抚掌大笑。

    菊人抿抿嘴道:“我的少爷,你仅仅是见过一面,就这样看得清观得明更说得透彻了?可是,你别把浣妹妹气死了啊!”

    南枝呆了一呆道:“表嫂,我的心敢说没有一点杂念,我不过因为她有一身能耐,想和她多聊聊。

    表嫂,实话告诉你,一个人总是喜欢和自己有同好的人,我秉赋健强,冲龄习武,闯荡大江南北,不曾见过一个真的明白技击的女子。

    听前辈说,武术最怕僧人妇人,这种人常常有绝顶的技艺。华盛畹这位姑娘,可以说是我心眼中一向物色未得的女子,我很愿意和地接近。表嫂,妹妹面前你总要替我包容一些,并不是我怕她,其实她和我不能说有什么密切关系。

    不过她的心,我是明白的。现在她在病中,当然我要多体贴她一点,表嫂,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南枝说完了这一篇话,把一个菊人听得呆若木鸡,她想:痴心女子负心汉,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呀!

    浣妹妹一心在他身上,他却若即若离的说了这些话,看他这样子,分明是对华家女孩子有些意思了……

    想到这里,心里实在替浣青抱怨,冷笑一声说道:“你的事,我不该管,也不敢管,只要你不把浣妹妹送掉了性命,我就感激不尽了。”

    南枝脸上一红,低低说道:“嫂嫂,我不是说过,我是没有一点杂念的么,千万不要误会了我。”

    菊人道:“这些话不用说,言为心声,我有什么不明白?浣妹妹人忒聪明了,身体不结实,怕不是有福寿的人,一定要求你成就姻缘,我也替你感到缺憾。可是教我睁着两眼看你把她抛弃,我这方寸的心……”

    “你和华盛畹果然是良金美玉,一双好合。不过,浣妹妹幼遭家难,寄人篱下,天幸逢着了一个你,我总希望她后半世拨云见日。秋扇之捐,她……她太凄惨了啊!”

    菊人说到这里,忍不住两目抛珠,遍身颤抖起来。

    南枝急忙分辩道:“嫂嫂,你何至这样呆,你怎能把我派定了这样罪过?我和浣抹妹总也只有一个多月的感情,我岂肯见了新的忘了熟的?就算说我看中了华姑娘,也未见得她一定也看中了我呢?”

    菊人拍着两手道:“她是一个落难的女子,遇着你这个鸟中鸾凤,马中骐骥的公子哥儿,她有什么不愿意?不如意的事常八九,并生瑜亮,我还有什么可说?”说着,一抹头往后面去了。

    第二天华姑娘果然来看浣姑娘的病,这时候刚好南枝和菊人都在屋里,两个人看见华姑娘进来,都捏着一把冷汗,生怕她说出昨天见过南枝的话。

    想不到华姑娘见着南枝并不招呼,很从容的叫了菊人一声嫂嫂,便走到床沿侧着身儿坐下了。

    本来浣姑娘这会儿刚吃好了两口稀饭,勾起半边帐,正和南枝说话,华姑娘两脚落到屋里,浣姑娘的一双眼拿定精神注意到南枝,她一边对华姑娘说些病情,一边却不断地监视着南枝神情。

    菊人看在眼里,所谓旁观者清,便一推南枝道:“她们姊妹隔了一个多月不曾见面,有些体己的话谈谈呢,我们别不识趣!”

    说着,便牵着南枝的袖口,把他拉着出去了。

    自这一天起,华姑娘是常常过来走走的。

    南枝每天在浣青睡觉的时候,又是必来找华姑娘谈天,意气相投,才华一脉,耳鬓厮磨,感情渐洽,他们俩在浣青面前总是彼此不理,像不认识。

    古人说得好,欲盖弥彰,就因为过于掩饰弥缝了,倒勾起了浣姑娘的疑忌,虽然口里不说,但方寸灵犀间这一份的苦痛,比她身上的病还要难过几千万倍。

    可怜地病情反覆,因循数月。

    这时候正是夏末秋初,金风萧飒,她又添了一种咯红症侯,鸡骨支离,花容憔悴,有时好有时坏的一天挨一天。

    古农深明医理,他知道浣青的病已入痨际,断不是草木可以为功,惟有清心寡欲,调养得宜,或可望有痊愈的一天。

    他常常劝着老太太,不要一味的乱投药剂。

    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阅历多,她何曾不知道古农的话不错,可是浣姑娘是她心爱的人,她不愿意人家告诉地这样的话,所以每一次古农说到浣青的病症,她总是把他骂得噤口结舌的。

    由着老太太的蛮性,她还想强作主意逼迫南枝和浣青结婚冲喜。

    这倒亏菊人挨诅挨骂的力持反对,她劝老太太要替南枝后来设想。老太太听了菊人的一篇大道理,口里虽然骂,心里却也十分明白。

    这几天华姑娘因为浣姑娘对待她的神情有些不对,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心里有什么不明白?

    她便托辞家里有事,渐渐足迹稀疏起来。

    要说她甘心疏远南枝,岂不显得矫情?她的一寸芳心,早已寄托在南枝身上了,三两天不见,真有如隔三秋的感觉。

    偏偏南枝这几天又走不开,浣青早晚绊住了他。为了浣青的病,他强忍住不来盛畹这边走动。这一来,盛畹难免芳心牵挂。

    这天夜里,她在院子里练了一会儿剑,忍不住心头强烈的思念,挟了双剑跃上墙头,看四下里黑沉沉,天寒地冻不见人迹,便小心翼翼地飘身而下,沿路旁的行树向查家悄悄地走去。

    到查家必须经过一座小桥,即将走近桥头,便看到桥头的大柳树下,隐伏着两个黑影,正在向着前面黑沉沉的查家,不住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低声谈话。

    她有点心惊,心中疑云大起,大冷天,这两个人鬼鬼祟祟在此地有何图谋?图谋什么人?这里距她家不远,会不会为了她和王氏而来的?

    她武功高强,身手不凡,发现了可疑的人,立即兴起戒心,赶忙闪在树后藏身,再悄悄地向两个黑影慢慢接近,脚下不曾发出任何声息。

    两个黑影不知道背后来了人,她也不敢大意太过接近。

    寒风呼呼,两个黑影耳语的声晋又低,听了好半晌,最后只听清了“回去禀报赵爷”几个字。

    赵爷两个字,她听起来特别感到心惊。

    两个黑影佩了刀,黑夜中仍可看到刀饰的吹风迎风飘动。

    她慢慢后退,想赶快离开通知王氏早作准备。由于心中吃惊不安,手脚难免有点欠灵活,一不小心,碰上一根横枝,发出了声响。

    声响不大,可是足以惊动武功高强的人。

    两个黑影警觉地转过身来,贴树藏身,轻轻地拔刀出鞘,便分开绕树急走。

    人从两面搜来,华姑娘便躲不住了。

    不等她有所行动,从右面绕来的黑影二看到了躲在树后的她,蓦地虎跳而起,半途拔刀冲来,不问情由,快速地拦腰就是一刀。

    华姑娘随王氏闯荡江湖,间关跋涉避仇潜迹,武功与经验非常人所能企及,胆气也超人一等。

    她不等刀光近身,斜刺里绕至一旁,起左手剑幻发一片青光,风生八步,磕开刀右手剑递出,夭矫如龙顺势冲刺,刺穿黑影的右大腿,贴骨贯入肉裂骨开。

    第二个黑影及时冲来,刀光漫天泻地,一阵快速的砍劈崩磕,刀法纯熟而猛烈,把姑娘逼退。

    那位右大腿中剑的黑影狂叫一声,忍痛从剑光下窜出,没想到窜错了方向,水声一响,跌入河下去了。

    第二个黑影救了同伴,没想到同伴反而跌落河中。

    天寒地冻呵气成冰,河水更冷,这一掉下去,性命难保,心中一急,虚晃一刀转身向河边奔跑。

    华姑娘一伏身,腾身扑上,剑光流泻,一剑刺入黑影后腰。

    那人失足滑倒,叫了一声,猛烈地扭动,刀也丢了。

    姑娘上前将人翻转,拍打着那人的面颊急切问:“你们是什么人?那一个赵爷?”

    那人伤中要害,出气多入气少,吃力喘息不住扭动,含糊的说道:“赵爷……要斩草除根……”

    姑娘追问:“那一个赵爷?”

    那人说话逐渐微弱:“京中赵……大人也要派人来……你……你躲不掉的……”

    姑娘心中又是一震,急问:“狗官怎么知道我们躲在杭州?你……快说!快说……”

    那人再也说不出什么了,身子已停止抖动。

    姑娘显不了许多,将尸首拖到桥头,往河里一推,再小心地沿河搜寻另一个跳河逃走的-人。

    她也要斩草除根,逃掉了那个人将是一大祸害。

    天黑如墨,小河两岸长满了凋树衰草,不易搜寻。

    但看清了遗留在地上的血迹,她心中略宽,血已经凝结,仍可嗅到血腥味,可知那人受伤不轻,受伤的右腿必定失去活动能力,跌落水中,性命难保。

    她立即返家,跃墙而入。

    王氏可不是正伏在院墙下?急急低声问:“我听到外面有声息,怎么一回事?”

    盛畹惊魂初定,拉了王氏往屋里走,一面说道:“两个可疑的人,伏在路上意图不轨,像是冲我们而来!”

    王氏楞了一楞说:“伏路?你问过了?”

    盛畹将经过说了,仍然心神不定,说道:“妈,会不会是京中七王爷的走狗,刑部赵狗官派人来查出我们的下落呢?要不怎说斩草除根?”

    王氏深以为然,摇头说:“他们太狠了。盛畹,你说走掉了一个,眼看要大祸临头,我们必须及早远走高飞。”

    盛畹想起了南枝,怎舍得走?说:“水冷澈骨,那人右脚已断了大半,掉下去不冻死也将溺死,怕什么呢?我不走,再天涯亡命,终非了局。”

    王氏不再反对,郑重说:“也许真的死在河里了,大冷天掉下去片刻便会冻僵。今后天一黑,外出走动你一定要带剑。早点加强苦练,随时提防意外。”

    盛畹抚摸着剑说:“我会苦练的,我不怕他们再来,天可怜见,保佑我有手刃仇人的一天。”

    受伤落水的人并没死,他是赵岫云派来杭州,等机会行刺的几个爪牙中的一个。他们共来了三个人,借住在查家不远的一家宅院中。

    这人的右脚筋断碎了,皮开骨裂,忍痛跳水逃命,好不容易挣扎得性命,连滚带爬返回寄住的地方。

    恰好留守的最后一名同伴悄悄启门外出,接到人大惊失色。

    同伴伸手急扶,发觉这人的衣裤快结成冰了,大惊急问:“张兄,你怎么了?”

    那人浑身发僵,颤抖着说:“碰上一个黑……黑影……很可能是石……石南枝,剑………术好可怕……”

    同伴打了一冷战说:“碰上他了?你……”

    那人说:“他必定会提高警觉,行刺不易。快传信给赵爷,必须等他回去再计算他,这里只要派人监视就够了,千万不可作行刺打算,以免打草惊蛇。”

    同伴将人抱起说:“好的,我先抱你进去……哎呀!张兄……”

    张兄已经停止了呼吸,流血过多冷死了。

    从此,南枝在杭州的一举一动,皆瞒不了远在真定县的赵岫云,暗中积极准备斩草除根的毒计,专等南枝返乡时下毒手。

    可怜的南枝像是被蒙在鼓里,他早已将家乡的死对头赵岫云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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