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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陆颖之那悲伤哀怨又充满讥讽的脸苍白得十分刺目。

    “陛下,难道这不值得恭喜您吗?”她冷笑着,“三年就除掉这么大一支外戚势力,陛下真不愧是千古名君。您的江山稳定了,妾身和陆家,就再也没有了利用价值了吧。秋扇见捐,不就是如此?”

    刺耳的话里充满了怨恨和责问。

    萧暄却并不气恼。

    他对陆家狠,他知道。他被指责冷血,他不意外。陆家妨碍了天下势力均衡,又威胁到皇权的趋势,他就要防范于未然,在毒草蔓延前斩除干净。现在的陆家,至少在他有生之年,都不会恢复原来景象的五分之一。

    陆颖之看他沉默不语,未有恼色,心里的估计中了八分,脸上的绝望也多了两分。

    “妾身还该谢陛下,没有满门抄斩赶尽杀绝,只是不许陆家五代出仕。这也好,安安分分过日子,那种金戈铁马政坛风云的日子,睡着也不塌实。人活一世不过是为了潇洒快乐,日子都过不安生,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越发低,语气越发哀婉。

    萧暄长叹,“你还是起来说话吧。”

    陆颖之固执地摇了摇头,“陛下,妾身入宫三年,有许多话,今日不吐不快!”

    萧暄无奈,“你怨我,我不怪你。我做的事,的确伤害了你家族的利益。”

    陆颖之凄凉地笑,“只是我家族的利益吗?”

    萧暄望着她,“颖之,我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恕我无能为力。”

    陆颖之眼睛湿润了,声音轻柔充满惊喜,“你叫我颖之?你……有好久好久没这么叫我了。”

    萧暄重重叹了一口气,强行扶起了她。

    陆颖之顺着他的力量,投进他的怀里,将他紧紧抱住。

    萧暄一直皱着眉,伸手在她颤抖着背上轻轻拍着。

    陆颖之是真的哭了。

    三年坚持和努力,结果是一朝溃败。父亲死了,陆家彻底完了,打入深渊,几十年内都没有翻身的希望。父亲当初经年的谋划,多年经营,又算个什么?

    都是因为低估了这个男人,他的看似温柔厚道下的坚韧和狠辣。父亲看错了他,押错了宝,陆家才落得如此田地。

    想到这里,陆颖之抖得更是厉害,抓着他衣服的手,关节惨白。

    萧暄不得不扶她坐下,要她喝先茶镇定下来。

    陆颖之捧着茶杯,被那热气一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落。

    萧暄掏出手绢来给她擦:“你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国公在世,做了那么多,也是希望你能幸福快乐。你这样子让他见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陆颖之楚楚可怜,保养得宛如白玉雕刻而成的手指绞着腰间丝结,眼泪怎么都擦不尽。

    “爹的确是希望我幸福。可是,我又幸福吗?”

    萧暄眉头紧锁,“颖之……”

    陆颖之抬起头来,微微嘲讽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到底哪里让你不满意了?我不够大方得体?我不够体贴宽容?我管理后宫无方?”

    萧暄叹气摇头,“你都做得很好。”

    “那你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喜欢我?”陆颖之终于狠狠问出压抑在心中多年的话,“为什么不多看看我,像看一个女人一样看着我!为什么始终不肯碰我?”

    萧暄却是神色如常,似乎早就知道她有此一问。

    他也答得很是从容不迫:“因为我已经有心爱之人。我的心,在这方面,其实很小,装下了一个,就装不下第二个。”

    这不是完整的答复,但至少是完整答复里的其中一条。他还是想给两人留点情面。

    陆颖之偏过头苦笑。

    “我只是来晚了吗?”

    萧暄却没有回答。

    陆颖之轻声说:“你本来就喜欢她,我横插一杠,我们陆家又这么讨厌。你不喜欢我,倒是可以理解的。我不怨你,我谁都不怨,是我自己命不好。都是我自己的错。”

    萧暄只是拿怜悯的目光看她,始终不说话。

    陆颖之握紧了一下拳头,站了起来,整衣正冠,跪在萧暄身前,匍匐在地,额尖接地,行了一套后妃见皇帝的正式大礼。

    “何必呢?”萧暄这次没有去扶她。

    陆颖之含泪道:“请陛下……请陛下,废了妾身吧!”

    萧暄脸上的敷衍之色终于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

    陆颖之字字清晰道,“请陛下,废了妾身吧!妾身为陛下妃子,三载有余,无德无能,内不能为陛下生育子嗣,外不能帮陛下分忧解患,如今家族犯事惹天怒,妾身自觉无颜再服侍君侧。还请陛下为大局考虑,废了妾身吧。妾身愿布衣粗粮祭扫宗祠,以求得内心一片安宁。”说完,泪流满面地不住磕头。

    萧暄退了一步,面色十分难看。在一旁的荣坤看到,立刻过来要扶起陆颖之。陆颖之却将他一把推开,继续哭着磕个不停。那副哀婉绝望走投无路的可怜模样,配上她一身热孝白衣,眼红泪流的模样,恶人怕都会动了恻隐之心。

    萧暄已是不知道叹了多少口气,上去扶起了她。

    陆颖之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萧暄说:“你不必如此。你到底是朕的贵妃,陆氏千金,怎么能这样委屈你。你叫天下人怎么看待朕?”

    陆颖之眼猛地燃起光芒。

    只听萧暄说:“我本来已有安排,你出宫后可回陆氏本家,起居视郡主,嫁娶随意,我不干涉。”

    陆颖之轻微地晃了一晃,眼里的一线火光就这么被掐灭。

    萧暄假装没有看到,别过脸去继续说:“至于陆家,你尽可放心,只要他们能安生,我自然不会再做什么。”

    陆颖之牵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陛下……一言九鼎?”

    “那是当然。”萧暄道。

    陆颖之又淌下两行热泪,再次拜倒,“妾身,谢陛下隆恩。”

    萧暄没再去扶她。

    陆颖之慢慢走出大殿,外面萧索秋风袭来,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那股寒冷让她止不住地打颤。

    拒绝了宝莲递上来的披风,她恢复了来时的肃穆和冷漠,仿佛刚才的哀怨可怜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她高傲地扬着头,从容地往回走去。

    杨妃正和许嫔坐在花园的葡萄架下说话,远远看到陆贵妃被宫人簇拥着经过,彼此都没打招呼。

    许嫔看了冷哼道:“如今局势都这样了,她也不知道收敛一点,还这么招摇,做给谁看呢?”

    杨妃吃了葡萄,笑了笑,“姿态都是摆来给人看的,内里什么模样什么感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里子都掏空了,光剩个架子,这个架子显摆的时日也不多了,那招摇一日,就算赚得一日嘛。”

    许嫔听了,立刻称赞道:“还是杨姐姐你聪明,看得透彻。陆贵妃执掌后宫的日子没多久了,陛下即便不废了她,也不会再宠幸她的。如今这宫中,就只有姐姐了!”

    杨妃听了笑,“只有我,那你呢?张嫔罗嫔呢?”

    许嫔到不介意自打嘴巴往脚下踩,“我们?皇上可是看都不看一眼,话都不说两句,哪怕就是死在跟前了,陛下恐怕也不动一动眉毛吧。倒还是姐姐你,独揽陛下的宠爱啊。”

    杨妃依旧悠闲地吃着葡萄,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夏天可是真的过去了啊。”

    陆颖之回到了她那住不了多久的宫殿。

    屋檐下的鹦哥看到她,欢快地叫着:“娘娘金安!娘娘金安!”

    陆颖之冷笑,“安什么安?很快就不是了娘娘了?”

    宝莲忐忑,“娘娘,陛下说了什么?”

    “他?”陆颖之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拨开了鸟笼上的扣锁,把鹦哥抓了出来,“他呀,可说了很多呢!”

    鹦哥早被驯服了,乖顺地停在她的手上。

    她原本轻柔地顺着它的羽毛,眼里突然迸射出凶狠的光芒,双手紧抓住鸟儿,扯着它的羽毛。

    鸟儿吃疼,大叫着拼命挣扎。终于一个不留神,啄了她的手,挣脱开来,呼啦一声飞了出去,越过屋檐很快不见了影子。

    宫人们立刻训练有素地跑去捉鸟儿,一时宫里乱成一团。

    只有宝莲这时看到陆颖之脸上阴冷透露着杀意的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这是什么?”宇文弈看着碗里材料不明的汤水。

    谢怀珉很恭敬很耐心地给他解释:“陛下,这是青龙翡翠汤,当然,我们一般管它叫蛇肉绿豆汤。”

    “蛇和绿豆?”宇文弈不解地看她,“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吃的啊。”谢怀珉理直气壮。

    宇文弈无语两秒,问:“我吃这个做什么?”

    “哦,”谢怀珉笑道,“这汤清热解毒又明目。下官是见陛下这些日子以来为处理公务过度操劳,又加不注意用眼卫生,眼睛生了炎症,红肿不适。虽然用了外用药,可是要求最好的效果,还是要……”

    “知道了!”宇文弈有点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的罗嗦,“我吃就是。”

    谢怀珉赶紧狗腿地递上勺子。

    常喜在旁边看着宇文弈一会微笑一会儿皱眉,他深沉的老脸也有点掩饰不住惊讶,光是他以“我”自称,就足够让常喜对这个谢大夫刮目相看的。

    宇文弈吃着蛇汤,闲闲地问谢怀珉:“你的书最近写得怎么样了?我听刘太医说,他看了你的书中前三册,赞不绝口,又十分惭愧,觉得不配再领太医监。有这样的事?”

    谢怀珉扭着脸笑,“陛下您这不是折煞为臣的吗?我可夸不得,一夸就得意地飞上天去了。”

    宇文弈问:“你最近见着十三了没?”

    谢怀珉摇头,“好些日子没见着了。陛下都找不到他?”

    “你以为皇帝就是万能的?”

    谢大夫茫然,“虽然不是万能的,但起码也是全能的吧?”

    宇文弈莞尔,“你倒说说,我都能做什么?”

    谢怀珉想想,道:“陛下除了不能上天入地和生孩子外,也没啥不可能了的吧。”

    常喜一口气没喘顺,猛地咳了起来。

    宇文弈叹着气,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这你算是夸奖吗?”

    谢怀珉讪讪,“我这人很老实,不大擅长拍马屁。”

    常喜又是一阵咳。

    谢大夫出于职业本能很关心,“常公公嗓子不舒服?秋季天干物燥的,注意多喝水。”

    又转去对宇文弈说:“什么良药,都比不过三样东西养身,就是合理膳食,作息规律,和多多运动。陛下现在年轻还不觉得,等上了年纪,各种病痛一来,才知道后悔年轻的时候过度损耗身体。”

    宇文弈摸了摸他还年轻的下巴,突然说:“我最近发现你很容易疲倦,时常睡着。我放你那十天假,你到底有好好休息吗?”

    谢怀珉一时有点尴尬。

    她当然是不能同他说真话:自己身体里携带某罕见病毒,本来依靠药物以治,结果该药被她用来炼制鼠疫药上,她疲劳过度无药可依以至毒发?

    这是宫廷剧,又不是武侠片。而且说出a来还得跟着解释b,为了b又要提到c,那这一番故事是又长又臭没有七十集演不完。宇文皇帝愿意看,她还没那耐心说呢。

    信是早去了齐国,是给宋子敬的。她还不敢告诉萧暄,怕那后果。宋子敬不可能不管她,怎么也得再想一个办法。

    不过鼠疫的事瞒不了萧暄那么久,一旦他知道了……谢怀珉打了一个寒颤。她想到了萧暄那种痛苦的眼神。

    或者,他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爱她,但也会担忧而焦虑吧。

    三年了。她月月写信,告诉他她爱他,却是不敢去想,他还爱她吗?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回过信呢。

    宇文弈看着谢怀珉自己都没发觉地在走神。他放下碗,没有出声打搅。

    谢怀珉这个角度看过去,显得十分美。轮廓柔和,因瘦弱也显得尖尖的下巴,深深的若有所思的眼睛,抿得有点薄的唇。文雅秀丽的脸上始终带着一股倔强和坚强,笑容豁达却有些寂寞和忧伤。

    “谢大夫,”宇文弈轻唤了一声,“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吧。”

    谢怀珉回过神来,淡淡一笑,“陛下,有卸得了的责任,也有一辈子卸不了的。”

    宇文弈坐在那里。

    他有她不了解的过去,她有也他不知道的故事。他们之间离着不过五、六步,却是觉得隔着有千里远。

    那一刻,他在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先是治腿,后又日日请平安脉,两人比以前熟了很多。

    谢怀珉发觉宇文弈也并不如众人口中那般冷酷寡言。自从知道她去的地方多后,他总抽空小半个时辰,听她说说五湖四海的趣事。

    谢怀珉说:“秦国东北山区里某地的百姓,土地贫瘠,物资贫乏,生活十分困难。这也倒罢了,那里的人,个个都有一个大脖子。”

    “大脖子?”

    谢怀珉比着自己白细的脖子解释,“就是这里非常粗大,像是长了一圈瘤子。不但如此,眼睛还往外鼓,像金鱼一样。得了这病,连子孙都受影响,多半又痴又傻。村子里的人口也就这么渐渐凋零下去。”

    “有这等奇病?”宇文弈惊奇,“这病能治吗?”

    谢怀珉点头,“其实就是吃的东西里,缺一种叫碘的东西。我们平时摄取碘都是通过盐。那个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在深山,又穷,没有钱买盐,又没有从其他途径摄取这个成分,这才致的病。”

    宇文弈点点头,又摇了摇头,“秦国民生如此,当政者却还沉迷发展军备,激进冒犯邻国。”

    谢怀珉笑:“穷兵才会要黩武。倒也不能怪他们,越是生活没保障的人,才越不安分,才特别具有攻击性。他们一无所有,所以他们不在乎失去。”

    宇文弈却反问:“那权势之人强取豪夺,又算什么?”

    谢怀珉应答道:“那是人类丑陋的贪欲。豪强们拥有特权,他们不知道克制欲望几个字该怎么写,随心所欲。但其行径只能导向一个结果,那就是灭亡。”

    豪强阶级之首的宇文皇帝却是笑得十分满意,“克制欲望,人生在世,也少了许多欢乐。”

    谢怀珉今天特别感性,“陛下,一个人得到多少,失去多少,都是平等的。比如您,严于律己,牺牲睡眠牺牲娱乐,甚至牺牲和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来换取了一个太平繁荣的盛世。虽然我觉得您不用牺牲那么多同样也可以做得到现在这样一个名君——您得分清贪婪的欲望和享受生活的不同。”

    宇文弈任由她这个小小大夫指点自己的生活,“那你呢?”

    谢怀珉想了想,叹了一口气,“我看得懂别人,却看不懂我自己。要知道,天上的神仙不通人意,我们主动舍弃了一些东西,却不一定就能恰好换回来我们想要的。”

    她秀丽的面容上一时又写满了忧虑和失落。

    宇文弈默默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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