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荆钗的李妃坐在院中的槐树下,正捧着一个笸箩拣白果,一抬头,蓦见从外面走进院子一个男子来,先是吃了一惊,待认出来客竟是一身便装的陛下时,竟楞在了那里……
独孤氏闻听太子失踪的消息后,惊得眼都直了!她万没有料到:自己时时处处为他担心,白天黑夜替他操心,出宫这般惊天的大事,他不告诉自己一声倒也罢了,竟然连太子妃也不肯说一声!
虽说她安插在东宫的心腹已经言说,太子此番是陛下直接派出宫私巡去的,然而这话能瞒得过外人,却怎么能瞒得了独孤氏?太子遇毒后,她几乎天天都要到宫里一趟,和太子妃两人轮流守在太子身边,一天到晚又是煎药又是烹茶的,以太子眼下遇毒未愈的身子骨,走路尚且不稳,还常常伴以胸痛发作和狂躁痴呆之症,又如何当得出宫私巡和跋涉之劳呢?
太子如此倒也罢了,独孤氏只不明白,陛下为何要隐瞒真相?
气恨之余,又担心太子出宫的行踪万一被那些仍要加害他的奸人察出,在宫外继续加害于他时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独孤氏方才恍然大悟:原来,陛下对外人隐瞒太子出宫的真相,陛下对外人言说太子是他派出宫私巡的话,竟是为了太子安全做的遮掩!
她当即便悟出:眼下,太子一定是和李妃在一起!
独孤氏不觉松了一口气:太子和他母妃在一起,确比在宫中有益恢复一些。
只是她仍旧还是不大放心,当即派了一位亲信,带了自己的书信悄悄出京赶到嵩山觐见娘娘,并查实真相。家人很快就带回了李妃的回信:不出自己所料,太子果然就在山上。
李妃在信中令独孤氏和太子妃勿须挂念,又交待太子在山上的实情不可使外人知悉,又说太子眼下正在山上疗理修养,待元气康复后自会及时归京的话。
独孤氏见了娘娘的书信,不觉念道:“阿弥陀佛……”
太子出宫转眼近两个月了。
独孤氏不知太子恢复的怎么样了,却突然闻听朝中纷纷扬扬地开始有了各种私议。独孤氏思忖:太子若在山上继续久待,行踪迟早会被外人知晓。她着实担心:若有人决计要加害太子的话,仅凭山上的几个人,只恐怕难保太子的万无一失。
独孤氏决定亲自出京上山一趟,请太子立即回宫、以息动荡。
独孤氏没料到,中岳嵩山的景致竟是如此奇幽绝秀、美奂绝伦。
春和景明的四月天,一路之上,草木新发、青翠怡人。官道两旁偶有一丛碧桃或几簇杜鹃明灭于崖壑之间。常年待在京城府中,乍一来在这山原旷野,眼前的天地万物仿佛骤然浩阔起来,忧烦多日的心神也骤然轻松了下来。
独孤氏虽系女儿身,因出身武将世家,儿时不仅喜欢披览群书,也颇学了一些骑射本领。这次出门,虽说套了一乘带篷的马车,行至半途,兴之所致的独孤氏忍不住跳下辇舆,要过一名卫士的坐骑,竟自纵马而驰起来。
跟随的家人和卫士起先还要帮她扶缰牵马的,后来见三十多岁的隋公夫人竟然夺过马缰,兀自打马飞奔起来,那一路飒爽的英姿,那熟练自如的骑术,直令跟随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来到初祖庵,独孤氏先到后面的禅堂拜见了太祖之女,也就是前朝魏废帝的皇后、武帝的姑妈昌平公主,一并拜会了前朝魏文帝之女晋安公主,也就是当初被奸相宇文护废弑的孝闵帝的皇后。昌平公主自宇文氏废帝后,坚决不肯享受建立在大魏皇室子孙尸骨之上的荣华富贵。于是愤然出家山寺、发誓永绝与家族的往来;晋安公主也因夫君闵帝当年的暴死而骤然看破红尘幻相,毅然莲台剃度,一心一意礼佛诵经了。
独孤氏望着两位一身僧衣、苍老瘦峋的老尼眼下这寒凉晚景,不觉记起这两位当年既贵为皇家公主、又是至尊皇后时的绝代风华,那时曾为多少女子仰视羡慕啊!一时间,不禁感叹起人情世事的沧海桑田来。
见过两位前朝皇后,独孤氏方才来到李妃的寮房,姐妹二人执手垂泪了好一番后,独孤氏才拭了泪,急切地询问起太子的情形来。李妃情知她今天见不到太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只得悄悄令左右上山去通告一声。
因知太子眼下身子尚虚,既不宜下山露面,也经不得陡岩攀爬的劳累时,孤独氏说,这点山道算得什么,执意坚持自己亲自攀到山上去见太子。
李妃只得随她,一面令人先行到山上告知太子,一面令张宫监和两名武士陪护独孤氏一路上山。
独孤氏随三人一起,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整整攀爬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来到了太子疗养的这处山岙子间。
两月未见,独孤氏见太子的气色神智果然比在宫里康复好些时,不觉满心满脸的喜色。此时,见太子竟是一身的灰布僧衣,下面打着绑腿,脚踏一双罗汉鞋,俨然一位带发修行的菩萨僧时,心下微微一惊,再细细察看太子的神情时,不觉感到有些惊骇了:太子的神情举止竟然透出了一种过去从不曾有的宁静和超然!
独孤氏突然心绪惶乱起来:太子再在这山间久耽下去,一旦朝廷中诸王大臣议论纷纷,有人以此为由乘机攻击太子,再提废立事小;设若太子真的被移了性情时,事情可就大了——自从自己身临嵩山,便已隐隐感觉到:这山、这林,这里的岩石溪流,处处无不渗透着禅天佛地的玄幽和魅力。
她清知:禅佛原本就是最易移人性情的。太子若长期待在这里,极有可能会被禅玄佛机潜移默化。人一旦痴迷遁入其间,很可能会因此厌倦红尘世事坚心皈依空门、出世向佛的。
太子一旦移性痴迷,女儿一世清冷事小,若齐王以陛下没有年长之之,按旧制定例“兄终弟继”为由而被册为太弟的话,将来一天掌领大周朝柄,只怕那时不独杨家一门会满门不幸,就诸多亲友九族也要罹遭大难了!
既然太子已恢复得差不多了,独孤氏决计说服太子下山,以免夜长梦多,骤生动变!
当独孤氏对太子说起陛下在宫中因对太子牵挂过度而憔悴伤神,又说太子离宫后,陛下对外人遮拦,言称太子系朝廷派出私巡的话时,太子脸上不觉有了几分动容。可是,一俟她开始劝说太子,为防动变之故,请太子跟自己一起下山回京的话时,太子开始显得犹犹豫豫并吞吞吐吐起来。
“太子,你若在山上继续待下去,恐怕时日不久,朝廷就有动变的可能啊。”独孤氏焦急地说。
太子闻言淡淡一笑道:“父皇治下,有何动变?无非就是另立嗣君吧!我正求之不得呢。”
独孤氏大惊失色:“怎么?太子你、你莫非真想放弃重任,真的忍心太子妃和阐儿她们孤儿寡母的,却自己一人在这里独享清静?”
太子怕独孤氏伤心,忙说:“夫人,我也不知以后的情形会是怎样的结果。只是一时半会儿的,我想我是不会就回去的。眼下,山上有个慧忍法师,每天要为我煎药调理、养气疗毒的,如今才刚刚开始恢复,恐怕还要等一段日子才能好利索。”
独孤氏说:“太子可以带上慧忍法师一起回宫,随时为太子疗伤,比待在山上岂不更方便?太子不知,自太子出宫后,太子妃因牵挂你,黑天白夜地流泪挂念,人实在瘦了不少。更不用说还陛下,还有阐儿和两位小公主,三个孩子始终都在念叨他们的父王。太子不在宫中的这些日子,兄妹三人读书习武样样都很知道用功。每次我进宫时,都要一起挤在我怀里,向我询问他们的父王眼下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宫?还说父王答应要帮他们抓蝴蝶、教他们射箭骑马的……”
提起外孙子和外孙女时,独孤氏不觉潸然泪下,末了,竟致泣不成声起来。
太子的眼睛不觉也湿润起来,他颤着声说:“夫人……夫人先请回京吧。请夫人先代我照顾太子妃和孩子们。过一段日子……嗯,待我的身子再恢复一些,或许就会下山回宫去了。”
独孤氏见太子仍旧不肯立即就随自己下山的主意,下得山来,忙来到李妃寮房,和李妃细心商议并晓之以家国利害,恳请李妃和自己一起上山劝说太子回京。
李妃道:“妹妹,太子平素的性情虽说温良怯懦,有时却也很执拗的。你我去劝,只怕行不大通。眼前有一个人的话,他兴许还肯听一些儿。”
“哦?有哪一个人竟有这般神通?竟比娘娘和陛下的话更能让太子听从的?”独孤氏疑惑地问。
“公主的奶哥哥,少林寺的慧忍法师。”李妃说。
独孤氏蓦然记起来了——
很久以来,独孤氏虽说从未见过公主的这位奶哥哥,却也隐隐约约地听人说过一些有关他的事情:当年太子招兵纳将,这位奶哥哥凭着一身好武艺擂台夺魁后,跟随太子西征北伐,几番立下大功,成了太子最得意的左右辅将之一。后来不知何故,竟被陛下一道圣旨诏其去官归里,之后竟出家为僧了。
听人说,公主的奶哥哥的去官归里之事,似乎与公主的断发拒婚还有些什么牵连?只因事关皇家的尊严和隐情,陛下、李妃和太子对此事一直讳莫如深,外人自然也不敢问及。因而,诸多实情众人自然不得而知。
独孤氏决定见一见这个慧忍法师。一是好奇心的驱使,二是请他帮助自己劝说太子,请太子早日下山回京,使朝廷和陛下早得安定。
在初祖庵侍卫的护卫下,独孤氏再次沿着陡峭的山路攀到了五乳峰半山腰。
慧忍正在山中采药,师弟慧定找到山顶,言说隋公夫人来到山上求见时,便匆匆下山见客。
远远地,独孤氏见身背药篓的慧忍法师顺着一条山道逶迤而下。陡峭的山路在他脚下,竟像是踩在一条云带上一般,载着他一路飘下山似的。
待他走得近些时,独孤氏打量了一眼公主的这位奶哥哥:许是朝廷已下令断除佛教的缘故,他蓄发修行,满头长发拿一条箍子横着额头勒了一道,一路走,一路随风飘逸着。身穿着一件羽白色衲衣,腰间扎着板带,下面打着高高的绑腿,脚登一双葛草编的罗汉鞋。走得更近一些时,独孤氏看他一双英气逼人却深如碧潭的眸子,五官清秀,身段精壮,神情超然而洒脱,透出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骨。
待走到独孤氏身边时,一面放下药篓,一面对着独孤氏微微颔首一笑算是招呼了。他衣袂之间挟着的几缕草木叶茎的清幽之气,随之淡淡飘来。
独孤氏一时呆住了!
那一瞬间,她几疑天人临凡。
她骤然明白了:为何堂堂的大周公主会为了一个宫中仆妇的儿子断然抗拒武帝的旨意,宁肯放弃荣华富贵,宁肯离开富丽堂皇的皇家宫殿来在这荒山野寺修行礼佛!
独孤氏心内感叹,如此清雅的人品风骨,恁般过人的文经武纬,设若生在世族之家,何愁没有锦绣前程?何愁帝王不肯嫁女与他?
这般思量着,不觉竟替他感到几分的惋惜来。
慧忍法师把独孤氏让在一处向阳背风、绿叶新萌的树下。
树下摆着的一方天然的青石案几。旁边有两三个树桩做的兀凳。昨晚刚下过一场细雨,山风携着湿润的草气和山泉声响隐隐送入耳畔。几只山鸟在附近的叶丛滴滴呖呖地叫着。山下的四五月天,山上也就是三月阳春的气候。
慧忍法师令一个小沙弥端出几只精致的小藤筐来放在青石案几上,里面盛着松籽、核桃等山果儿。又交待一位叫慧定的小和尚烹泉煎水。水滚开后,慧忍亲自拿出几盏青竹制的小竹瓯来,泡上了几种新制的山茶,放在独孤氏面前:“夫人请用茶。”
一路攀岩登石,独孤氏此时又渴又累。她端起竹瓯闻了一下,立马觉得一股幽香直沁心脾,轻轻啜了一口,一时便觉神清气爽、满口留香。
独孤氏又端起另一个竹瓯,微微品了一口,只觉满口清醇、疲乏顿除,不禁脱口赞道:“呵!真是好茶。这茶是什么名字?”
慧忍微微一笑:“夫人先喝的是少室小芽,这一杯是少室松萝。也有清除疲劳、解毒益脑的功效。相传茶种为二祖当年从南方携回。”
独孤氏惊奇不已,发觉丰慧忍法师不仅人品清雅超逸,且博学多才,果然非凡俗世间之人。
品了会儿茶,独孤氏放下茶瓯道:“慧忍法师,我今天上山来,原有一事相求。”
“夫人请讲。”
“法师,我想请你帮我劝说太子下山回宫。太子身兼国家承前启后的万斤重任。虽有陛下遮拦,毕竟不是长久之计。”独孤氏直言不讳地说。
“夫人不必着急。当初贫僧接太子上山,一是担心加害太子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二是贫僧在山上可以随时为太子排毒理气;三是离开宫廷也可使太子舒放心神。夫人请放心,太子不会皈依佛门的。太子遇毒之后虽有夫人为他求的还魂解毒散保住一命,然而毕竟也有些邪毒侵脉了。在山上,贫僧可随时替太子疗毒止痛,调理神智。”慧忍道。
“法师,太子乃一国储君,若隐形太久,恐怕会生不测之变。太子早一天下山,便可使陛下早一天龙体安泰,使朝廷诸臣早一天解惑,迦罗和东宫太子妃也终得心定。法师何不和太子一起进宫,既释了陛下和朝臣挂牵之心,又能随时为太子排毒,岂不两妥?”独孤氏道。
慧忍合十道:“阿弥陀佛!夫人,山林清静之地本身就是一种大自在,太子在此,既可忘却凡世五苦积郁下的沉涩,也有利于他元气的早日归宁。贫僧请夫人勿以太子为念,也请从太子身心的长远着想,容再宽限些时日,贫僧一定会送还夫人一个神清气爽的太子回京。”
独孤氏见慧忍法师如此言说,因她自己也一向信佛,自然明白个中道理。只是仍有些忧虑地问:“可是,太子在山上也不能待得太久了啊。若有奸人继续加害太子,我实在担心,凭你们这几个人能不能抵挡得住?太子他究竟还要多久才能痊愈?”
“夫人放心,这里山高路险、林幽洞僻。即使有千军万马,太子随便藏在哪个岩洞中,凭他搜寻三五个月也难以找到踪迹。贫僧在山上尽力为太子疗理,统不过再有一个月时间,便可保无虞了。”
独孤氏沉吟一会儿说:“如此,太子的事情就拜托法师了。”
独孤氏下山后,太子因有慧忍每日早晚排毒止痛,辅之以草药扶理,近几日来更觉神清气爽了。因跟着慧忍学了些坐禅入定,得了些山林自然的真气,一天天觉得身上的元气开始复苏,腹内的灼痛几乎不再有发作了。于是开始跟着众人一起在山间打柴、采蔬,做些简单的体力活。旧日苍白的脸,经风吹日晒,竟开始显出几分红润来。
武帝因在宫中放心不下,隔三差五地派人来到山上问寒问暖并送些补品上来。听侍卫禀说太子在山间身子骨已经恢复,如今竟能砍柴提水、踢腿练拳时,武帝实在欣喜望外,加之朝中有人私议纷纷,武帝也觉得太子不能再久耽在外时,便决定微服出京,亲自接太子回宫。
一身布衣常服的武帝赶到山寺时,只见绿丛掩隐之中,近看是几畦青蔬、数垄豆角;远望是累累野梨、灯灯红柿。脚下的山泉穿篱而过,岩下的黄花傍石乍开。再向更远处望去,一片粉淡如雪的是荞麦花,半山胭红如霞的是棠梨叶。面南而看,山高林青、鸟鸣寺幽,鸟啼清风,武帝不觉砰然心动:民间百姓的日子果然另有一番景致!一时间,不觉也生出几分禅心来,渴望来世也能尝尝做一介布衣平民、宁静度日的滋味……
守门的侍卫见陛下到来,惊得一面急忙跪见,一面就要进去禀告娘娘。武帝笑着止住了,将随从和侍卫留在寺外,自己一人悄悄进了寺庵。
布衣荆钗的李妃端着一个笸箩,正坐在院中的槐树下拣白果,一抬头,忽见进到寺庵一个男子时,先是吃了一惊,待认出来客竟是陛下时,竟楞在了那里!
武帝数月思念,如今乍见李妃,看她虽未饰脂粉,觉得竟比宫中更清丽可爱了。不觉眼中一热,只叫了一声:“爱妃……”便顿住了。
李妃喜极而泣,急忙拭干了泪,又笑吟吟地唤公主来见父皇——
贺公主应声而出,见站在母亲身后的竟是数月未见的父皇时,先是怔了一下,接着竟像儿时一样飞奔过来,一下子搂住父皇的脖子叫道:“父皇!父皇……父皇,女儿天天做梦都梦见你……”一边早已呜呜咽咽地起来。
武帝两眼也湿润了。他轻轻地拍着公主的背:“贺儿不哭,父皇这不是来看你来了么?来,父皇看看,朕的爱女瘦了没有?”
一家三口就坐在院子的树荫下闲话着家长,李妃忙着将平素晒的野果端出来,用细小荆条编成的小筐盛了,还有黄的野梨、橙的海棠、艳红的柿子等鲜果,也一统端了出来。
公主把翰成在少室山顶专为娘娘公主采制的松萝茶取出来,拿山泉煮沸的水泡了冲在一只小竹茶瓯里,双手捧着递给父皇:“父皇,你尝尝这山茶淳也不淳?”
见父皇品着茶点头称赞,贺公主拿了个蒲团放在父皇身边,半跪半坐地斜伏在父皇的膝上,一面仰脸微笑着望父皇和母妃说家常话,一面用小石锤为父皇敲开粒粒饱满的松籽儿,剥出仁儿来,放在手中吹净了,轻轻放在父皇嘴里。
此情此景,融融亲情,令武帝的心又温暖又软和。
即令受天下人山呼万岁,为群臣叩拜时的皇权威严,也比不上这种自然和亲情的享受啊。
炊烟袅袅后,小院当中的小方桌上摆上了几碟山菜。随着一阵芳香的粥香,公主把一碗杂米粥双手捧给父皇,武帝尝了尝,连声夸道:“朕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没有吃到过这么美味的粥饭!”
公主偎在武帝膝边,嘻嘻笑道:“父皇,这可是女儿亲手舀的谷米熬出的粥,你可要多吃几碗。”
武帝放下粥碗,不觉噙泪道:“娥姿,待有一天平定南北,海内清平、国家安定那时,我立马禅位于太子,也来到这里和你们一起过清静日子。”
李妃深深地望着陛下,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他说的是实心话。因为他一向喜欢宁静和自然,喜欢简朴和素食。而朝国万机、天下重任只因他系雄心壮志男儿的责任罢了。
晚上,就着当院月光,公主为父皇端上来一铜盆热腾腾的洗脚水。
武帝见那水中有些水草浮着,又闻着水汽有些药香味,便问:“这是什么水啊?”
贺公主笑道:“父皇,这是女儿在山上采的药草,这这水洗了脚,不仅可以安眠消乏、心神宁静,也可使脚底松软,去除脚病。父皇,在宫中都是母亲为你洗的脚,今晚,女儿也要给父皇洗一次脚。”
贺公主跪在草垫上,为父皇脱去袜屦、捧着父皇的脚轻轻放在盆内浸泡着、捏搓着。
武帝享受着妻子女儿的亲情,望着半轮斜月挂在前面大殿的挑檐,听山风吹拂树叶和风铃的清响,听栖鸟在树丛的呢哝,直有些微微熏醉、不知天上人间的感觉……
这是一个宁谧如梦的夜晚。
耳畔是杜鹃的悠远啼声,李妃和往昔一样,如绸的手儿轻轻地为他揉捏着脊骨、抚摩着额头。
此时的武帝觉得皇宫似乎离自己很远很远。天下,疆场,权利……一切俗世累人的东西,都淡然遁去……
太子再没有料到:父皇竟会布衣常服,亲自一路攀山登岩地来到山顶。
望着父皇显得憔悴和苍老的面目,太子禁不住热泪迸溅,长跪谢罪道:“父皇,恕儿臣不孝之罪……”
陛下爱怜地搀太子起身,一边自责道:“皇儿,只怪父皇忙于国事,致皇儿罹此灾险……”
太子跪在那里垂泪不已。
“父皇今天是专门上山接皇儿回宫的,皇儿身子既已康复,朝廷国家万机待理,皇儿就随父皇回宫去吧,早晚也可替父皇分担料理一些。”
“父皇,皇儿愿意回宫,也愿意早晚孝奉于父皇膝下,可是父皇……皇儿真的不想再做什么太子了。父皇,皇儿是怕担不起朝国江山的万斤重任,使父皇失望……”太子垂泪不已,跪在地上恳请父皇恩准、不肯起身。
武帝叹了一声:“皇儿,皇儿再累,比得上父皇当初在奸相擅权时还累么?莫非父皇就不是肉身凡体,不知这朝国万机的繁重么?”
太子哭得喉咽胸堵:“父皇……”
“皇儿,父皇若只为自己清静享乐和奢华淫逸,何苦还要艰辛忧虑地做这个皇帝?皇儿尚且不愿替父皇分担这份重担,外人又能靠得住么?”
太子泣不成声:“父皇是天生明主!儿臣是怕,毕尽一生也学不会父皇的王者之道啊。”
武帝抚着太子的头:“皇儿,王者之道,皇儿只须悟透四字足矣。”
“哪四个字?”太子急切地问。
“独处之道!”
“父皇,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有谁能得知天欲如何?”
太子望着父皇的眼睛,费力地悟着父皇的话。
武帝又道:“皇儿,譬如你私通寺院,父皇当众责打于你之后,还有何人敢再议及此事的?再譬如诏令周将军回里养伤,那是因为父皇看出他果有英雄之气、将帅之才。然少年得意者,往往不知天高地厚,孰轻孰重。若无坎坷,青云直上者,注定非是自折,便要折人。设若一蹶不振者,此匹夫之志又如何堪当朝廷大用?若果然挟持者甚大,必能忍尽人臣所不能忍者;如此,有朝一日能得皇儿的重新提携,不仅历练稳健,亦必将赴汤蹈火而不辞,一生誓死忠诚皇儿朝廷……”
太子抬起脸来,满眼热泪、满怀敬仰地望着父皇那双充满睿智的双眼,伏下身子,深深三叩,尔后抖着嘴唇说:“父皇!孩儿铭记父皇教诲……”
虽知五脉余毒尚未驱尽,至少还要三四旬才可保无碍,然太子清知父皇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及早完成南北平定、九州一统的帝王大业,自己若不回宫代为署理朝国万机,父皇就无法去国率军南征北战、扫平六合。于是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答应父皇立即回京。
太子回京不几日,张宫监便带着朝廷的一道圣旨匆匆来到山上:“……周翰成将军外伤既愈,诏敕还归东宫,仍复其宣威将军之职,着即日起回京复命……”
似乎是在一夜之间,辉煌和梦想突然失而复得。
慧忍接旨后,不觉有些心热气躁、六神不宁了。
这份圣旨拟得含而不露,进退自如。此时自己只要回京复命,公主、娘娘和母亲就再也不会为他受苦操心了。等待他的亦将是锦绣前程、沙场勋绩,一切都将水到渠成。
圆月如镜,清辉若水。
他拿出师父传下的青铜宝剑,豪情澎湃地于山间月下舞了一阵。耳畔山风厉厉、林涛汹汹。剑气与月光纠葛,英姿与峭壁对峙。
收剑归鞘时,慧忍扶剑望月,蓦然记起师父的重托和身肩的弘法大义来。
他徊徨于山间,仰望日出星落。继而打坐在煌煌月下,屏息禅悟,祈求师父在冥冥之中能为自己廓清迷茫。
当少室东方的启明星跃出暗夜的天幕时,他终于得到了某种启示:佛法未复,道场未兴,何来机缘之说?他岂能仅仅为了一己名烈、眼前荣华和儿女私情而背叛信念、入世还俗?
他料定,朝廷发出之份圣诏之后,一定还会再次派人来到山上寻找自己,故而必得尽快离开此地,方可得清静自在。虽说太子的情形仍旧令人担忧,好在太子离山之前他曾反复叮嘱过:半年之内只要不遇惊震,辅之以自己开出的药方每日调理,太子五内痛乱和神智迷朦之症一般就不易再发作了。
黎明到来之前,慧忍一面命人赴京回复陛下的诏令:“……微臣外伤虽愈,奈镖毒已侵入血脉尚未尽除。臣请恩准微臣在山中继续疗养,痊愈之后即刻回复圣命……”一面却带着两个小师弟,匆匆收拾法物行李,仍旧回到人迹罕至的少室山密林幽谷潜身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