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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风诡云谲

    果如伽罗所料,大姐夫入践帝位不久,便分别诏准诸州总管入京朝觐见。

    大周皇帝召见的第一拨人里,便有随国公、柱国将军杨忠和大兴郡公杨坚父子,并诏杨坚为小宫伯之职。

    当一身戎装、分别数月的夫君站在伽罗面前时,伽罗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儿跳得,仿如揣了个小兔子般。

    只因在军中领兵演练风吹日晒的缘故,杨坚的一张脸儿晒得黑红,却愈发显得雄武威毅了。见了伽罗,一双深碧明澈的眸子笑而不语地只是望着她,伽罗一时间直有一种眩眩欲醉的感觉……

    伽罗清知那里面含藏着对自己怎样的渴望,若不是众将随从簇拥左右,早就扑到怀里去了……

    夜深人静,宾客散尽。

    久别重逢,伽罗竟比那罗延还要疯狂缠绵……她紧紧地箍着夫君,孩子般一会儿咬他的耳垂嘴唇,一会儿啃他的胸腹脊背,恨不得将他溶化揉碎了,才能稍释无尽的爱恋和渴望……

    如此,整整一夜,小两口儿竟没有半点儿的睡意。一次又一次的激情过后,依旧相依相拥喃喃不停的从家事到国事,总也说不完的话题……

    伽罗偎在夫君怀中,一面享受着他的爱抚,一面在心内遐想:从今往后,被诏为帝宫小宫伯的夫君就可以留在京城为官,再不用远离家门在外戍守了。从此,自己夜夜都可以这样倚偎在夫君温暖的怀抱里踏踏实实地入睡了。也再不用担心他的衣衫袍服,靴屦帽袜,再不用牵挂他的暑热寒冷、饥餐渴饮了……

    虽说分别的日子只有数月,而那种冬盼春、秋盼夏的相思寂苦,孤寂的夜晚,冷清的白日,寻寻觅觅,无边无际的等待,她真的一天也不想再熬煎了。而像公爹那样常年累月的数十年在外戍守,南征北伐,千里迢迢,真不知婆婆这半生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第二天,伽罗早早地便了床,亲自督促家人备好早餐,又亲手为杨坚更上觐见陛下的朝服,并备好诸多贡贺的方物,虽一夜未睡,仍是神采焕发的样子。

    待目送爷儿俩登上车辂,一路隆隆驶去后,伽罗才返身回到后庭,交待家人准备这几天拜访长辈亲朋的礼物,并宴请来府宾客的酒饭菜肴等。

    父子两人入宫觐见当今陛下和太师宇文护回到随公府,匆匆用了正餐,便率属下携了各样礼物,分别到于谨、李弼、贺兰祥、尉迟纲等府上分别拜见。

    如此,直到回京的第三天晚上,宾客散尽,杨忠令属将把杨坚和伽罗小夫妻一齐叫了到前厅。

    前厅里只有公爹一人,二人进了门,杨忠令属将和左右家人到门外守候,不许打扰。

    伽罗有些诧异:公爹这般小心,不知有何要事交待?

    儿子和媳妇进屋落坐后,杨忠抚着他素有美髯公之称的胡须,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那罗延,伽罗,今天傍晚,我突然听说,废帝宇文觉昨晚暴病薨天了。”

    伽罗一惊:怎么,朝廷竟没有一点动静传出来?

    前几天她入宫时还听大姐说,自老三被废掉帝位,虽恢复了以往略阳公的爵号,人却一直被囚禁在旧居,出入不得自由。不过,依旧还是锦衣玉食的。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听说在府中斗鸡赏花,倒也不知忧愁。

    人活得好好儿的,怎么说薨就薨了?得了什么陡病?

    她望了望夫君杨坚,见他眼睛望着父亲,脸上没有丁点儿的表情。

    伽罗明白了:这是在斩草除根啊!

    伽罗思忖,公爹如此郑重的将此事告诉他们夫妻,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下文!

    一时,因父亲之死而盘踞于伽罗心底深处的那种恐惧不安的感觉,骤地重新袭上心头。她坐在那里,忽然觉得全身掠过凉森森的冷意。

    这时,公爹又说,“伽罗,你知道我为何要把那罗延从京兆伊调到随州,使你们新婚燕尔的小夫妻分开么?”

    “孩儿明白,这是父亲为了尽早造就那罗延。那罗延他也想亲随父亲身边,每天亲聆教诲,实习军事。”

    杨忠摇了摇头:“伽罗,那罗延原本可以不去随州的。而且,其实京城随国府也需要有人留守的。我不在京城,朝廷京城人情往来,也需要那罗延和你二人的应酬辅排。我是有意将他调离京城的。”

    伽罗黑黑的眸子望着公爹,静静地听他的下文:“今天我觐见陛下时,陛下说要把那罗延诏回京师戍卫帝宫,还要授那罗延小宫伯之职。伽罗,表面上看,那罗延从此以领帝宫戍卫一跃为朝廷二品武职,名位骤然显赫,而且你们小夫妻俩也可以朝夕团聚了,似是好事。只不知,你是否思量过,此事,却正是福祸难料呢?”

    伽罗何等机敏之人?闻听此言,联想到公爹说到废帝的突然暴死,直觉得自己的头“轰”地一下子涨大了!

    “父亲……”伽罗望着目光睿智的公爹,身上开始觉得寒意森森起来。

    杨忠咳了一声,继续说:“伽罗,我刚才说起废帝略阳公之死,就是想让你们明白,遑论那罗延一介三品武将了,即使是一国之主的皇帝陛下,即使是位极人臣的当今太师,依当今朝廷之局势,每个人其实都在漩涡之中,谁都无法真正超脱啊。当初,我若不是在太师葬礼后即刻奉旨回任,我既为你父亲多年属下,又和你赵贵伯伯私交甚密,果然就能脱得干系?”

    伽罗觉得自己开始全身发抖,她努力地聆听着公爹透澈惊人的教诲:“说一句杀头的话,当今陛下已经二十有几,本已到了亲政的年纪。可是,陛下践祚帝位数月有余,文武百官和各都督、开府、总管、刺史大多看宇文护的眼色行事。京城,朝廷,实在是风雨难测啊!戍卫京师,离朝廷漩涡中心太近啦!眼下局势一切又在动变难料之中,那罗延戍卫帝宫,一遇风云变幻,必然最先被牵连其中!”

    伽罗觉得自己就要昏倒了!她脸色苍白,眼含泪水,怔怔地望着慈祥的公爹,仿如又回到当年亲聆父亲教诲时的情境……

    公爹今日之话,与父亲当初曾警诫自己“动变之际,急于择栖,虽可能骤得大富贵,却往往埋下灭门之祸”的话,原来竟是如出一辙!

    眼下,宇文护仍旧把揽朝政,尽管大姐夫名义上为大周皇帝,可是,转眼数月,宇文护根本没有任何还政于他的迹象。

    其实,现在的大姐夫自身尚且吉凶难料,那罗延回到京朝,戍守帝宫,一旦遇有风吹草动,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杨家乃世代望族之后,从前朝东西两汉至今,杨家祖上有七八位祖先官至国之丞辅。到了公爹杨忠这代,自幼独闯天下,几番客居异国,屡屡死里逃生,不仅练就了一身绝伦的韬略武功,更炼就了一副处变不惊、识量沉深的心智。追随宇文泰二十多年,平江陵、攻梁随,定汉东、破洛阳,攻无不克,屡建奇功。

    当年追随太祖宇文泰邙山狩猎,突有猛兽猝然而出,太祖的坐骑骤然惊鸣不已。公爹奋力挡在宇文泰前面,一把揪住猛兽,左手挟其腰,右手拔其舌,猛兽痛嚎之际,公爹早已拔出短剑、斩其咽喉。太祖壮而叹之,故而赐予公爹鲜卑贵族之姓“普六茹”,并赐字“猛兽”。

    值此四方未平、天下三分之际,像公爹这般威勇过人且擅用奇兵的百战功勋,无论谁主持朝政,都会竭力拢络的。宇文护擅政以来,已是几番晋迁公爹的官职爵位,先是进位柱国大将军,又进封随国公,封邑万户,此番大捷,又另加邑千户,公爹的几个子侄职爵也各有晋迁。

    或许,在外人眼中,公爹不过骁勇善战的一介武夫罢了。伽罗却清知,其实公爹远比素有经略抚绥而著名的父亲独孤信,更有稳藏守诚和静观动变的韬略,也比父亲更知拢络人心:那罗延儿时,大将军杨忠在自己家府上僻出一方院落,办了一所家塾。因延请了境内的几位名师,授学讲经,使前往听学者进益颇丰,渐渐的,在帝京长安颇有名气。杨忠为人忠厚,当初家塾开学后,便专门发贴,遍邀京朝诸多世家子弟们到自家塾堂来读书。每天中午,还专门供给孩子们一顿午餐。

    那两三年里,在杨家私塾读书听学的朝廷三品文武官员的子弟,多达三四十人。杨坚至今的大多朋友,都是那时交结下的。

    伽罗眼含热泪,对公爹说:“父亲,孩儿知道怎么做了。”

    第二天一大早,伽罗和夫君那罗延一起入宫觐见了大姐,并向大姐说明,因杨坚之父杨忠每年冬天痰症都有发作,杨坚诸弟年幼,欲留长子杨坚奉孝身边,请诏准依旧随父外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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