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大姐夫宁都公宇文毓回京的消息,伽罗下学后直接来到宁都郡府。
因大姐的宁都郡府就在太学附近,自入太学读书以来,伽罗三天两头地拐进府来,或是和大姐闲话说笑一番,或是逗逗大姐的孩子。
伽罗来到中庭时,缃襦绮裙的大姐独孤金罗和两个小丫头一起,正在天井的花坛边修剪牡丹。
伽罗闯进来,两手拥住姐姐的腰撒娇道:“唉呀大姐,两天不见,人家都快想死你了。”
大姐见伽罗一身男装打扮,脸上汗津津,又是怜又是笑地替她取下锦帽,理了理她鬓间的一缕乱发道:“看看你这模样儿,为了装小子,这么大热天的还捂个帽子,图什么啊?将来传出去,看哪家的公子哥敢娶你这个野丫头?看,又是一头一脸的汗。”
伽罗皱着鼻子闻了闻大姐的衣裙:“啊,大姐!你身上好香啊!又是大姐夫给你带回的什么奇香异芬吧?”
大姐一面拿自己的绢子亲手为伽罗拭着额上的汗,一面说,“什么粉啊油的,我哪里顾得上用?兴许是这些花儿熏的罢?”
说着,顺手摘下一朵牡丹花来,斜插在伽罗的发间,又从自己系在衣裙上的绣包里拿出一个珠扣,与头发一起别牢了,一面左右端详着,一面点头:“这花乍开,又香又艳,虽说一身男儿袍服,有了这花儿配衬,毕竟有几分女孩儿家的模样了!”
伽罗拽着大姐的袖子,嘻嘻笑道:“刚下学,不是还没来得及换么!我大姐夫哪?听说他前天就从陇右回来了。怎么没见你们回府上来看望爹娘啊?”
大姐笑道:“真是个傻丫头,!姐姐现在是人家的人了。哪里是想回娘家就能回的?你大姐夫前天才刚到家,人一进府,喝了茶,说几句话,便立马换了朝服,依例先进宫朝拜国主和太后去了。昨天又带我和孩子们到太师府和他的父母姨娘们聚了大半天,后晌又去拜的几位他的长辈叔叔。今儿一早,又分别去了赵贵、于谨等几位大人府上。明天才能专门回咱们府上拜见爹娘呢。”
伽罗道:“咳!这一家一家的走动,一样的礼数,一样的客套,真烦琐死人啦!”
大姐笑道:“这会儿听着你就觉得烦了?将来等你自己嫁了人,成天跟着丈夫东拜西访的,那才更烦呢。”
“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一个人,多自在!”伽罗扬扬眉,满脸不在乎地说。
“哼!你就嘴硬吧!有你自打嘴巴的那一天。”大姐笑道。
姐妹二人边说笑,边来到廊前坐下。小丫头早已送上沏好的春茶。眼下,她们这些喝惯了奶茶的鲜卑之后,竟大多都迷上了从南朝贡奉来的树上的嫩芽炒成的,泡出来泛着碧绿,喝起来满口清香的茶。
伽罗举起青玉茶瓯,品了品茶,一面点头夸道“嗯,好茶,”蓦地记起,杨坚几天前送自己的那罐龙井,再回头望望几上,见几上摆着的茶罐,和自己的那只一模一样。于是有意问,“大姐,这茶真好,是从哪里得来的?”
大姐一面掠着浮茶,一面道:“杨忠叔叔家的大公子杨坚,前天傍送来的。”
伽罗一笑:“哦,果然是那罗延送来的。”
大姐望着伽罗,“那罗延?”
伽罗笑道:“那罗延就是杨坚的佛名,大姐不知道么?”
大姐认真地看了伽罗一眼,“原来,杨坚还叫那罗延。我没听说过。怎么,你竟连人家男孩子的佛名都记得这般清楚?”
伽罗的脸蓦地红了,嘴里却辩道:“这有什么?你打小就知道我是过耳不忘、过目成诵的。近些年释迦在大魏国大得人心,人人信佛,个个弥陀。大姐的佛名金罗,我的佛名伽罗,四姐五姐的佛名毗罗、波罗,还有,你们太师府的四公子宇文邕佛名叫祢罗突,五公子宇文宪的佛名叫毗贺突,我都记得!”
大姐看她伶牙俐齿的,不觉笑了起来:“怎么?你连我家四弟和五弟的佛名也都记得这么清楚啊?惭愧,我这个做大嫂的竟不知道他们兄弟两人的佛名。”
伽罗红着脸说:“大家彼此在太学同窗,不过听别人叫,便无意记下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大姐笑道:“哦!这倒也罢了。我只是奇怪,刚才说起这乌龙茶时,听你的口气,分明已知道这茶是谁送来的了。”
伽罗辩道,“他也送了父亲一罐,所以猜测大姐府上也是他送来的。”
大姐呵呵一笑,“你倒挺留心的。他是听说你大姐夫回京,才专意过府来拜会的。哦,还捎来了一篓南朝的荔枝呢。你也先尝过了吧?”
伽罗一笑不语。
大姐一面说,一面就吩咐丫头去洗荔枝来,还交待把华州带回的点心也一起上来。又见伽罗妩媚的脸庞此时已红成桃花一般,一双顾盼流辉的眸子更加盯紧了伽罗:“那个那罗延在太学里,诗书文章如何?”
伽罗犹豫了一会儿说:“他的长处,倒不在文章墨砚之间。”
“哦?那在何处?”
“在气宇胸臆之间。”伽罗答道。
大姐故意装糊涂,“怎么,你连人家肚子里什么样都看透了?”
伽罗忍不住笑了,“大姐胡说什么啊,我说的是,他这人处事为人,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沉蕴内敛和磅礴大气。”
大姐恍然有悟,一面兀自点头道:“嗯,我明白了,”一面盯着伽罗的眼睛点点头,“刚刚还说什么呢?一辈子不嫁人呢。”
伽罗红着脸道:“姐姐!你想到哪儿去了?”
大姐沉吟了一下,然后紧盯着伽罗的眼睛道:“伽罗,终身大事,可不能单凭少男少女一时好恶。而且,别看父亲平时对你格外放任,可是,在婚姻大事上,我看,是决不会太由着你自己的主意的。”
伽罗阻止道:“嗳呀大姐,事情哪里就到了那一步了?”
大姐望着伽罗的脸一笑,“就你那点鬼心眼儿,打小儿就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伽罗闻言,一时忍不住发笑。
姐妹俩正嬉笑时,忽听外面报说“郡公爷回府”,伽罗忙拽了拽姐姐的衣服急切地说,“姐,你可千万别在父亲和姐夫面前提那罗延啊。要不,以后什么话也不对你说了。”
大姐一笑,早已起身迎出门了。
大半年未见,伽罗见姐夫今儿一身的紫袍银授、皮屦腰剑的,人显得很是英威逼人。
看他这副洒脱矫健的气宇,即想起不久前太师、大冢宰立储那会儿,几次对属下说大姐夫“柔弱有余、勇威不足”的话,今天看大姐夫,伽罗倒觉得,其实,他身上实在颇有几分的威仪呢!
大姐夫来到后庭,一眼看见伽罗,上下一瞅,不觉笑道:“哦?七妹来了?都成大姑娘了,怎么还是男孩子打扮?”
大姐在一边答道:“咳!人家现在摇身变成了六弟独孤陀,眼下在太学里念书呢!这不,刚刚下学就跑来了。”
大姐夫笑了:“原来如此!”又道,“几年不见,怎么小伽罗一下子就长成大美人了?还记得你大姐出嫁那天么?有人逗你说大姐被人抢走的话,你竟大哭不休起来。拽着你大姐的襦裙,死活不让大姐上轿。”
伽罗想了想,记得此事,不觉也笑了起来,一时脸也红了,大姐也笑了起来。
三人正说笑时,外面报说辅城公到。
大姐和大姐夫同时说:“哦!是四弟来了。”
伽罗早就听大姐说过,大姐夫兄弟十四人,唯独和这个老四宇文邕来往格外密切。两人虽非一母所生,却是情投意合,倒比同胞兄弟还亲密。只要大姐夫回京的日子,老四几乎天天过来,兄弟两人坐在一起,一说便是几个时辰。
伽罗担心和这位同窗在此相遇会多有不便,正要转身到侧室去时,不想宇文邕早已一步跨入正厅。他一俟望见伽罗,略略一怔,随即便若无其事地问候起大哥大嫂来。
大姐夫听说宇文邕也是刚从太学回来,便笑呵呵地指着伽罗道:“这里有你一位同窗,不知你可认得?”
宇文邕这才望着伽罗一笑:“哦!我以为他是大嫂的六弟,竟不知她原是个妹妹。在太学里,处处不让须眉,谁能料到她竟是女孩子呢?”
伽罗的脸儿一下子绯红了。
大姐夫一面笑,一面望了望伽罗,又望了望四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大姐看看大姐夫的神情,知道他想些什么,不觉也抿嘴一笑。一面就命家人去准备酒肴点心,要留四弟和自家妹妹一起在府上吃顿家宴。
用过家宴,众人正在品大姐夫带回的新茶,忽听门上通报五公子宇文宪到。
大姐夫和大姐忙笑着起身去迎。
虽说宇文宪平素并不常到大哥的府上,但大哥回京,做兄弟的自然要过来尽尽礼道。
伽罗在人群中,早已悄悄戴上了锦帽,一语不发地站在众人身后。
宇文宪见独孤小公子也在,因已在心内意定了大嫂这位小弟为自己妹夫的,因而,便对伽罗的举止格外留心察看起来。
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和这位六公子待在一起。
众人喝茶闲话时,他无意中发觉,怎么大嫂的这位小兄弟仍旧不言不语,只是低头品茶。
宇文宪正在思量,觉得大嫂这位小兄弟哪里有些不大对劲儿时,就见大哥八岁的儿子贞儿带着五岁的妹妹一头跑进屋来,先问过四叔和五叔好,接着,兄妹俩便一头扎进大嫂那个小兄弟怀里,竟然脆生生地“小姨”长,“小姨”短起来。
宇文宪大惑不解:小姨?
怪道刚才看她喝茶的姿势有些别扭!原来,她根本就是女子的品茶姿势!
太学同窗数月,竟不知她是女儿身!
伽罗的大姐见五弟呆呆地望着自家小妹发怔,不觉一笑:“五弟,我这个兄弟是不是长得太像男孩子了?所以根本没人看出她竟是女孩子啊?”
宇文宪此时正好含了一口茶在嘴里,听大嫂如此说,这才记起,自己今日来大哥府上,原是来求大哥大嫂牵线,要为自家胞妹说亲呢!
一时忍不住大笑,偏又被一口茶水呛了,弄得一身一袍的茶,咳了好一阵后,终究还是禁不住,一时前仰后合地放声大笑起来!
伽罗的脸一下子红透了。
独孤金罗一面笑,一面帮老五揩袍上的水渍。
宇文宪边笑,边指着伽罗说:“大嫂,其实,我今儿来府上,一是探望大哥大嫂,二来,这几天,怪我老在母亲面前叨唠,说大嫂有个六弟现在太学念书,文韬武略怎么怎么了得,人品性情怎么怎么稳重。所以,母亲催着我,说乘我大哥在家,赶紧托大哥大嫂帮忙,促成舍妹与大嫂这位小兄弟的婚姻。母亲这会儿还巴巴地正在府上等着我的回信儿呢!这下可好,我可怎么向母亲交待啊?不骂死我才怪!”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就连两个孩子也都望着小姨嘻嘻呵呵笑个不停。
此时的伽罗,再也掩不住一脸娇羞妩媚的女儿态了。
宇文宪渐渐止了笑,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独孤伽罗:往日,只当她是男孩子,诗词文章、兵略骑射样样令人赞赏。今儿第一次相对而坐,原来她竟是这般娇美绝伦的一个女孩儿!
蓦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情怀和思慕之意,水一般洇润荡漾在他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