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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那天夜里,石燕做了一个怪梦,她梦见了黄海,正在矿山里奔跑,后面是一群矿工在追赶他,有的手里举着铁锹,有的手里举着石头,气势汹汹地叫着“打死他!打死他!”。

    她又怕又急,想大声对那些矿工喊:“你们误会了!他不是坏人,他是想帮你们的!”

    但是她发不出声,好像是嗓子的问题,又好像是怕让那些矿工听见了会来打她。她在梦里还在转着小心眼,心想如果黄海以后怪她那时不帮忙,她就说她是想喊的,但嗓子坏了,喊不出声。

    那些矿工好像是打红了眼睛,很快就追到了她跟前来了,虽然没使铁锹打她,但他们撞到了她,很多人压在她身上,她吓死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强暴她。她刚才想撒的谎这时应验了,她真的发不出声来了,还喘不过气,只想推开那些人,但她怎么推也推不动。

    突然她看见好几个师院的老师站在旁边讲话,卓越也在里面,她对他们大叫:“快帮帮我呀!你们怎么见死不救?”

    但那几个人就好像没听见一样,也可能真的没听见,照旧在那里讲话。她还看见黄海也在里面,好像在跟卓越辩论什么,她哭着对他们大声喊:“快帮我一下,把我身上那些人推开,他们要压死我了!”

    但他们俩谁都没理她,还在那里辩论,看样子不辩个输赢绝对不会来救她。她绝望了,又孤独又害怕,痛哭起来。

    等她醒来时,脸上还有泪,人还有点抽抽嗒嗒的。她不知道刚才在梦里是不是真的叫出声来了,但她听见大家都睡得呼呼的,想必她刚才没叫出声。

    虽然知道只是一个梦,但梦里那种孤独无靠的感觉却很真实,她一个人躺在那里流了一会泪,心里说:原来我的世界这么孤独,没人关心我,没人爱我,没人在乎我,以前总在想着考研究生,逃离这个地方,所以从来没时间去觉察自己是孤独的。现在考研究生好像是没戏了,于是精神支柱垮了,于是发现自己的生活其实是这么苍白,这么孤独。

    也许夜晚的寂静特别让人感觉孤独,白天的时候,人来人往,嘈杂喧嚣,一个人没时间独处,就没机会感受孤独。但人不能总过白天啊,总得过过夜晚,幸好她夜晚一般都睡得比较好,做梦也不多,所以很少体会到自己的孤独,但现在不同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一下发现了自己的孤独,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是她自己的父母还关心关心她,别的人,好像都没把她当回事,如果真的出现梦中那种情景,恐怕真的没谁会愿意出手相救。

    她后面就再也睡不着了,尽情地在暗夜里咀嚼自己的孤独。她想起黄海,想起卓越,想起在梦里他们都不来救她,她的眼泪就又流下来了,心想如果明天他们当中的哪个最先来理我,我就爱他,找他做男朋友,因为我再也不想孤独下去了,男生不是要等到女生做了他的女朋友才舍得关心她吗?那我就做男生的女朋友,只要他关心我,爱护我,不让我孤孤单单就行。

    第二天,她去水房漱洗的时候碰见了姚小萍,正披头散发在那里刷牙,刷得满嘴白泡沫,跟昨晚那个小巧玲珑、天真优雅的姚小萍判若两人,她不由得暗想:真应该让昨天那伙男生看看你现在这个样,看他们还喜欢不喜欢你。但她马上想到自己也是披头散发,恐怕比姚小萍还难看,便在心里枪毙了自己的小人心。她问:“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姚小萍抬起头,对她猛眨眼,又悄悄指她身后,她回头一看,是隔壁寝室的一个女孩进来了,她知趣地不问了。等她们两个洗漱完毕,一起去打早饭的时候,姚小萍说:“以后别在别人面前提我跟严谨的事,那些长舌头还不把我结过婚的事传给严谨去了?那还搞鬼?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如果传出去,肯定搞不成了——”

    石燕道歉说:“刚才我没看到身后有人--”

    姚小萍没再发牢骚,低声回答说:“昨天很晚才回来,大门都关了,我从一楼的水房翻窗子进来的。严谨的话太多了,没完没了的--”

    石燕现在连“话多”都很羡慕,总比卓越那种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说要强。她心里想着,嘴里就说出来了:“总比他跟你在一起没话说要强吧?”

    姚小萍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反问道:“你们昨天--呆到什么时候?”

    “谁?我跟谁?”

    “当然是你跟卓越罗--怎么样?我很有眼睛吧?马上把你交给他,不在中间做电灯泡--”

    石燕哼了一声,说:“没什么电灯泡不电灯泡的,我跟卓越--根本没有的事--”

    “还在想着你那名校男朋友?傻瓜,放着条件这么好的卓越不要,要你那个--”

    姚小萍不说了,不知道下半句是说“那么丑的男朋友”,还是“远在天边的名校男朋友”,石燕觉得姚小萍太精了,肯定猜出她的所谓“名校男朋友”就是黄海。但石燕现在已经不象以前那样急于撇清了,有个黄海总比没有强,这是她刚认识到的真理。她故意显得超脱地问:“你把卓越说这么好,你怎么不要他要严谨?”

    “不是我不要他,而是我要不到他,我这人不做那些无用功。如果我没结婚,没孩子,我也要找卓越这样的人,怎么会轮到严谨头上?相貌不如人家,才华不如人家,职称也不如人家--”

    “谁不如谁?”

    “当然是严谨不如卓越啦,难道卓越还不如严谨了?”

    石燕又觉得姚小萍的大脑太清醒了,忍不住问:“你觉得严谨处处不如卓越,那怎么--不直接找卓越算了呢?你还没试,怎么知道要不到他?”

    “这种事还用试?谁对我有意,谁对我没意,我一眼就可以看出。”

    石燕差点要请姚小萍帮她看看卓越对她有没有意思了,但姚小萍没给她发问的机会,还在滔滔不绝:“谁叫我那时匆匆忙忙结婚的呢?但是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如果我那时不结婚,在县中就干不下去了;不干下去,我就没有这个上大学的机会;没有这个机会,我就不会遇到卓越。所以说啊,人强强不过命,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我那时结婚不结婚都不可能跟卓越搞到一起。一个人啊,一定要学会认命,不认命就难免心有天高,命如纸薄,自己苦自己--”

    石燕不知道自己命中有几合米,也不知道自己的命比纸厚多少。她觉得姚小萍上次结婚是为了爱情以外的原因,这次跟严谨在一起,还是为了爱情以外的原因。老实说,她心里是有点瞧不起这样的人的,但是现在她正处在极度自卑的状态,因为她连这种“为了爱情以外的原因”的男朋友都没有一个。她试探着问:“那卓越他到底--结婚了没有?”

    “没有,如果他已经结了婚,我怎么还会在中间成全你们呢?”

    “你--成全我们了?”

    “当然啦,不然我还不自己要了他了?”

    石燕有点不喜欢姚小萍这种稳操胜券的口气,好像卓越是姚小萍挑剩下来才给她似的。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答话,过了一会才说:“他没结婚怎么住在家属楼?”

    “我听严谨讲,是这样的。卓越原来有个女朋友,在市委一个什么科室工作,他就是为她才回到这里来的。那时刚好学校分房子,他们就领了结婚证,这样就可以分到房子。结果后来他们还没举行婚礼就为什么事闹翻了,所以就分了手--”

    “他们离婚了?”

    “反正又没举行婚礼,什么离不离的?不就把那张红纸换成黄纸么?不过我不知道他把红纸换成了黄纸没有,但我估计是换了,我们碰见他们的那天就是在从女的那边搬家具回来--”

    “可是--为什么不搬到他在学校的房子里来呢?怕人家女生知道了不--要他?”

    “这又是你们这种小女孩的心思,人家是怕睹物思人,哪里是怕女生不要他了?他人这么才貌双全,又有家具,还有女生不要他?怕是瞎了眼的女生吧?难道你会因为他有家具就不爱他?”

    这个问题石燕答不上来,因为她在这方面完全没经验,但是卓越为了女朋友回到D市这个破地方,又把家具藏在别处,免得“睹物思人”,已经把她的心伤了,她感觉自己对卓越没兴趣了,便建议说:“那你怎么还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不也是结过婚的吗?你们彼此彼此--”

    “话不能这么说,他结婚,只是一纸婚书,没什么实际的东西,而我结婚,不光是举行了婚礼,有个丈夫,还有了--一个孩子,那就很不同了,带孩子的离婚女人是很难嫁的--”

    “那严谨他--”

    

    “那就要看我能把他迷到什么地步了--”姚小萍轻松一笑,“我觉得迷倒一个严谨还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你没看见昨晚他那个猴急的样子,真是恨不得--”

    姚小萍没说“恨不得”怎么样,但石燕也敏感地猜出了几分,这要是在从前,肯定是她鄙视的东西,那时的她,如果哪个男生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喜欢她的,她是很瞧不起的。但是最近她的思想好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是因为身体上的原因,还是因为思想上的原因,只要能使男生对她产生兴趣,那就是好原因。

    她想起黄海好像从来没有过“猴急”的样子,搞得她心里很失落。她开始研究姚小萍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想摸索出一点规律,看看男生到底对什么样的女生才会那么“猴急”。研究结果表明:姚小萍的身材很娇小,女性味很浓,可能到底是结了婚的,不像她,身材有点平板,说话做事也比较中性化,穿着也没什么特色,因为她从来没在这上面花什么精力。

    她决定从现在开始,也要花点精力打造自己的形像了,免得男生都不睬她,使她在这个世界这么孤独。

    但她的打造计划还没开始,就有男生来睬她了,是黄海。那天她突然接到黄海一个电话,说他找到了“五花肉”,摸清了情况,现在想跟她见个面,问她可不可以抽时间跟他一起吃个饭。

    石燕的第一个反应是黄海出事了,被抓起来了,现在正在别人的胁迫下要把她也勾出去逮捕。她小心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海说:“我找到‘五花肉’了,跟她谈过了,因为你也很关心这事,所以想告诉你一下--”

    “你没离开D市?”

    “也算离开了一下吧,因为我去了‘五花肉’的老家,那里不算D市--”

    她听他口气好像很轻松,完全是开玩笑的口气,她想起自己那时为他急成那样,而他竟然根本没离开D市。没离开不说,还一点事都没有。她心里有点不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白急了一场而不快,还是因为黄海那时没听她的话而不快。她问:“你想在什么地方见面?”

    “你们学校旁边有个‘四季春’餐馆,你可不可以到那里来?”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孤独之中发下的大誓,连孤独本身也忘了,有点不快地说:“跑那里去干什么?生怕我同学看不见?”

    黄海那边沉默了,她知道自己说走了嘴,连忙改口说:“那个餐馆脏得很,我们换一家吧--”

    但是黄海不象前几次那样顺服了,没把她的允诺当成恩赐,而是很平淡地说:“既然你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吧。”

    她还想解释申辩,但黄海已经放过了这个话题,以新闻报导的口吻说:“我就在电话里把事情经过给你说一下吧,是这样的,我去‘五花肉’的老家找到了她,她说她的确是有过那信的底稿的,但是她已经以一百五十块钱卖给一个来采访的记者了,那个记者说过要把这事写出来,登在报上,但后来就没消息了,她也不知道在报上登出来没有,反正她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

    “那她--没被煤矿--抓起来?”

    “既然我在她老家找到了她,当然是没被抓起来--”

    她觉得黄海现在说话也比以前冲了,这句话好像就暗含讥讽一样,她心里起了一种害怕感,好像他正在一点一点离开她。虽然黄海对她好的时候,她有很多很多的顾虑,但现在黄海似乎要离开她了,她心里又起了很多的不舍。她竭力想把这个谈话拉长一点,想提几个聪明点的问题,免得又引起黄海的不快。她说:“那她--对我们说她有那封信的底稿,只是为了--骗钱?”

    “也不是为了骗钱,她的确还有一份底稿,不过是她儿子抄在一个练习本上的,既然不是原件,又不是复写件,而是她儿子抄的,就没有多大用处了--”

    “她怎么不留几个复印件呢?”

    “你以为她是你呀?她一个文盲,一辈子没离开过乡下和矿山,她哪里知道什么复印不复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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