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榴榴之音,正从接天岩石壁古洞里,一声声疾扬而出,在以前,遍踏武陵,也听不到这种怪叫,最近数月,才不断闻及,薛赵二人,虽留访问长松,想探询究竟,但长松仅淡淡一笑道:
“瓜熟自落,水到渠成,此刻没法明白之事,毋妨忍耐一时,日久自知,贤弟们急它作甚?”
山壁后洞,至为深邃,薛赵两人,虽属至好,但也不好启齿求见大嫂,秋娘云生,一个也不见出来。
尤使薛赵感觉奇怪的事,就是长松近来似乎?肖瘦很多,两眼不但无神,而且双眸两陷,说话也断断续续,全然不像锻炼功夫的人。
他原是一位意志极为坚定的人,最近十余年来,性情似乎大变,推想其故,似乎他在精研某种秘密武功,除自己妻儿以外,连最好知交,也不愿他们有一点知道。
薛赵对友忠诚,碍于帮规,也不便深究。
这一天,他们都坐在翠薇洞议事厅,除了韩起龙外,众下就只有刑堂莫三娘和手下弟子,韩韵梅因急事单独外出,临走匆匆,也未说明去处。
榴榴之声,已到洞前,起龙脸色一沉,推座而起,微一幌身,双足离地,不过八寸多高,疾如飞矢,平射而出,这又是武林中一种罕见身法,“临波一气功”,轻功提纵,能锻炼到这种地步的人,他不但能作草上飞行,还能踏波而弛,不过这种功夫,全凭丹田一口真气,损耗内力也大,韩起龙最多不过二十岁,就有如此造诣,薛赵只有暗里摇头,人也双双跟踪而出。
洞外,伏着一只似狐似狗,但身子却比狗大的一只怪兽,钢毛如刺,眼蕴晶光,齿如利刀,其声榴榴,正伏地作势,朝韩起龙扑来。
起龙恢地横跨左步,屈指如钩,朝怪兽头上便抓,出手之间,腥风如湖,横扫直扑,威猛无比。
怪兽丝毫不惧。
一颗狗头,往后一缩,那身子立便小了很多,不往后闪,反朝前扑。
韩起龙这一记“屈指擒龙”,虽然功深力猛,然而,怪兽擅缩身趋避之道,掌风掠过了他的全身,一掌失淮,使韩起龙顿起戒心,于是抖臂弹足,拔身空中,正持挥掌再击。
洞前,险峻石道之上,一条蓝影,疾扑而来,口中还叫着:
“赵叔叔,薛叔叔,那是我们豢养的天狗,叫这位不要斗它!”
赵逸如已看出那是云生,赶忙止住韩起龙道:
“自家之物,赶快住手!”
语未落音,云生早已一跃而至。
如果不是这孩子有三分像母,七分像父,赵逸如和薛邦义梗直有点不认得他了,少说也有八年,他们没有见过这孩子的面。
他留着头发,一身青缎武生装,项下还悬着一块佩玉,那是赵逸如和薛邦义在他三朝时所赠饰物,聂夫人对人贤惠,竟把它系在孩子颈上,遗留至今,以示不忘。
云生出落得如天上金童,粉脸朱唇,蜂腰猿臂,修眉朗目,神彩夺人,但秀逸中含着天真,活泼里顾添妩媚,一颦一笑,梁涡浅呈。
赵逸如薛邦义不由暗中喝彩道:
“也无怪大哥年来把心事都用在儿女身上,有了这种娇儿,我连什么都觉满足了!”
云生落地之后,忙朝着赵薛两人,分别见礼。
逸如笑道:
“云生,我来替你介绍一位大哥,你们以后可以多多亲近!”
起龙笑了一笑,朝云生点了点头,但并不过份亲热。
刑堂莫三娘也定了出来,也不知为着何故,云生对她特别毫无好感。
三娘见着他,皮笑肉不笑的问赵逸如道:
“这是云哥儿么?真像一位女孩子,男生女像,对帮里可全没用途!”
这话太觉狂妄,聂云生把俊脸一沉,就要发作,但赵薛两人,赶忙用话岔开。
韩起龙突握着云儿的手,暗中已凝运真力,但脸上却故作笑容道:
“这位贤弟,九年面壁,武功想必不凡,愚兄真是欢喜不尽!”
云生右手五指,已被他暗中用力一挤,只觉一股奇热,和一种硕大无比的巨压,如一支烧红的铁拳,压着全手,立感五指奇痛欲溶,逸如邦义,那有不明就理?暗中气得变颜变色。
聂云生立闭着双眸,微微吸气入腹,右手一转,暗中拿食中二指朝起龙掌心穴上掐去。
这一招,也是竭全力一搏,如实正使上,两人都得弄成两败俱伤!
正在此时,莫三娘忽地森森一笑道:
“大家都是兄弟,何必如此认真?”
话罢,左右肥大袖口,朝两边同时一指,强烈风力,带着奇腥,往两人胸前一冲,韩起龙和聂云生,如不撒招后闪,势非受伤不可。
起龙一笑,把手一松往斜刺里疾退,云生满怀愤慨,也退在一旁,腥风如潮,竟把岩头树木,打折不少,莫三娘故作狂笑道,
“两位哥儿,真好功夫,连老身也自惭弗如呢?”
云儿嘟着嘴道:
“此来,是奉爹爹之命,召韩赵薛三位叔叔,同往后洞议事,谁和你们比什么内功掌力?”
赵逸如和薛邦义同声惊道:
“什么事如此重要,必须合议才行,你可知道?”
云儿皱眉道:
“父亲和母亲,都在后洞前面,叫我赶快来喊叔父们,看情形,似乎有什大事,正待商量呢?”
逸如邦义,忙将衣服理了一理,回顾莫三娘道:
“韩二哥已不在洞里,三娘执掌刑堂,职位重要,如有什大事,不妨大家商讨,人多识广,好作决定,我们这就去罢!”
赵龙忙笑道:“小侄来此,将近一年,叔父的事,我代的最多,但从未见过总帮主,不如藉此机会,略仰威颜,稍慰私慕如何?”
论此子才华,比韩韵梅绝无逊色。薛赵二人,平常帮中之事,也不时与他商议,见他自己要去,当即点头应允,五人一兽,由前洞直绕后山。
紧靠接天岩西北边,下临绝谷,岩高壁峭,不是轻功极高的人,绝难下落。
云儿领先,天狗就紧随这孩子的身后,邦义不免笑问,如何获得这种守谷灵犬。
云儿微笑道:
“这是一位前辈高人所赠,所赐之物,尚不止此,姐姐身旁,还有美婢香车,东西多着呢?”
赵逸如不由暗里吃惊,心想:
“此山四周,都派有得力徒众,昼夜守护,云儿所说,如果属实,则人家出入此山,而且到达之地,又离洞不远,我们都无法发觉出来,此人功力,可想而知!”于是正色详问云儿,来者是何人物?
别看人家华少天真,竟也闪烁其词,含笑道:
“云儿年幼,这些事不敢出口探询,赵叔叔如想知道,不妨迳问爹爹。”
韩起龙一皱眉,沉脸问道:
“来人名姓,贤弟守口不说,我们自然不要多问,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点就告诉我们,总不至于受令尊责罚!”
云生冷笑道:
“我连一面都没见过,如何知道人家是何情景?此后韩兄不妨亲自守山,总有面唔来人之时!”
语罢,他携着那怪兽天狗,从接天岩上,微一纵身,往下一跳,但觉他全身轻飘飘的,不时抖动双臂,怪兽天狗,却沿壁而下,四足所向,碎石纷飘,快如脱弦之矢,往下疾驰。
赵薛韩莫,已使出全身轻功,以韩起龙和莫三娘轻功较高,竟能赶上云生,赵比薛强,但较韩起龙却相去颇远,不久,均降落绝谷之内。
这是一条窄狭而且陡峭的山谷,两旁壁立,高达百丈,地属岩层,小洞之多,如星棋列布,令人迷惘,云儿沿着谷底,手指对面壁上一株老松,横干前伸,枝叶如盖,脸带欢笑道:
“这株千华老树,对我说来助益不少,起初,我跑出洞前,下临绝谷,如人在半空,目睹白云暖暖,吓得有点双脚发软,总想跑到谷里,贪玩一会,但因轻功不行,无法走出洞口,据我后来推想,爹娘选择此洞,其主要用意,一则在于摒除俗念,以免人多往来,分散心神,再则就利用我们无法出洞,只有面壁用功,后来我将此意告知姐姐,她仅仅含笑点首,道我善于忖摸人意,兴头之上,我求她设法出洞,她却把脸一扳,嚷着要告诉爹娘,吓得我费了不少唇舌,她才罢休!”
逸如见他讲得有趣,不由缓下脚步,笑问道:
“这么说来,你吃了不少苦头了。”
云生蹦跳笑道:
“才不呢?就在半月之后,我突然在石室里,发现了一卷通体雪白,其粗如箸的天蚕丝索,拿在手里,份量颇重,起初,我尚不注意,猛可里,忽然灵机一动,正在思索当儿,姐姐也走了进来,见我拿着索子发愣,抿嘴笑了一笑,立即走开,当天夜晚,我悄悄地溜了出来,拿着丝索,就爬上松干,套了一个死结,缘索而下,走到谷里,半夜三更,谷里奇寒逐骨,连手脚也几乎冻僵,忽地想到爹娘传授的内家罡气,可去寒,一经施为,渐感一股阳和之气,直透心胸,天未亮,我又从谷里沿索而上,半年之后,从不少间,终于内力猛进,轻功也好了不少,事为父亲看出,既未责罚,反笑骂秋姐,自作聪明,拔苗助长,可一而不可再,秋姐只有低头微笑,我才知道,那索子原是秋姐暗中成全,不由对她大起好感!”
邦义不觉莞尔道:
“如此说来,往常你对令姊,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呢?”
云生忸怩一笑,道:
“姐姐对我,过于挑剔,时常害我挨骂,有时不免恨她!”
身旁天狗,忽然把身子一长,形如山猫,往前一纵,那身子,立即沾附绝壁之上,一伸一缩,朝上直移,云生把双臂一抖,拔空而起,脚点绝壁藕萝凸石,直冲而上,其快如矢,瞬即到达洞前。
石洞入口,大可容人,除岩石裂缝里,凸出一株老松外,其余却无附脚之处。
洞口人影一幌,竟出现一位绝色丽婢,望着云生微笑道:
“总帮主已在里面等候多时,如果再迟,又道公子贪玩,难免不受斥责呢?”
云儿嘟着嘴道:
“我一点都没耽搁,两友叔父可资证明,费力不讨好的事儿,谁也不愿多作,还要挨骂,那多冤枉?”
那丽婢,抿嘴笑了一笑,朝赵薛诸人,敛衽为礼后,立即翩然而入。
石洞狭长,一线天光,纵洞口射人,但愈往前行,愈觉黑暗,曲折几转之后,乃至光线全无。
由明于暗,时间短促,双睛颇难适合,一行五人,除云生以外,都觉眼前一片漆黑。
幽暗之中,突传来一种低沉微弱,似是一位久病无力的人,缓缓说道:
“二弟三弟,你们都来了么?”
玉生唤了一声“爹爹!”
发话的人,继续道:
“你这孩子,玩心太重,更不分事情轻重缓急,一味天真任性,如不经磨炼,来日方长,我真为你担心!”
赵逸如和薛邦义,也暗中停留较久,已能见物,举目四顾,知离大哥修炼之处,尚有一段距离,不由疑惑异常,忙肃容往前答道:
“为避免打扰大哥清修,无事实不敢来,不知召唤小弟和老三,有何事故?”
聂长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立道: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今难全,二弟三弟,你们知道,我和你嫂子,就得离开此地么?”
这不啻一声焦雷,轰在两人的头上,因为事情太过突兀,而且来得非常蹊跷,不由怔柯柯的问道:
“大哥,你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武陵帮基,为大哥一手所创,虽说我和三弟,武功较差,但这一片丹心,绝不弱人,而且秋娘云生,此刻也未能独当一面,如大哥嫂嫂,弃此而去,他们无人照顾,岂不使他们孤苦伶仃?”
说着,正待继续前行,突闻那引路的丽人笑道:
“两位帮主,总帮主约定聚谈之所,就在此地,前面请勿再人。”
薛邦义性情饺为硬直,一见长松举动,似乎有许多地方不近人情,不免怒道:
“大哥到底有何秘密?故作烟云,使人忖摸不透,这情形,小弟难于忍受,如说大哥不见,难道易家表妹,也不见人么?”
语罢,迈开大步,往前走去。
天狗“榴榴”狂吠数声,突地人立而起,脚爪如钩,朝邦义胸前便抓,这一式来势疾猛,奇劲逾恒,邦义不敢硬接,疾朝身后使闪,避过正面一击,双臂一穿,平胸推出,吐气发声,忽觉右臂被人紧紧拉住,云生额声哀告道:
“薛叔,谓息雷霆,爹爹话未讲完,不如暂时容忍,这孽畜,容小侄代你驱退便了!”
语罢,立即松手往前扑去,在狗头上拍了-掌,怪兽狂啤一声,掉转头,朝后便纵,立即奔入后洞。
聂长松带着悲痛的口吻,继续发话道:
“义弟,你为何这般火爆脾气?对愚兄未稍谅解,自前之事,我已不便细说经过,韩贤弟他也未来,武陵总帮,必需易主,势在必行,我如再留此间,害人害己,两无裨益,你知道么?蓉妹和我一样,必需摆脱烦恼,除此以外,我们决无相见之缘,如能忍得眼前痛苦,或可躲过一劫!”
邦义心里一凉,两行清泪,不禁夺眶而出,忙正容谢罪道:
“这么说来,大哥遭遇之事,必不平凡了!”
易蓉已在洞后响起语音道:
“四表兄,恕小妹不情,无法出见,我们走后,秋娘可以继起,一切如帮法所定,只要大公无私即可,两个孩子,就托你们两位多多照顾,祖师旗令,已交秋娘,后天是黄道吉日,届时,秋儿自出,决不爽言,此洞不必久留,恕我不能送客!”
刑堂莫三娘,冷笑一声,笑犹未落,一溜蓝光,疾飞而来,撞及洞顶,光华四溅,如点点荧光,照彻全洞,赵逸如和赵邦义知道这姑一种磷火暗器之类,手法干净俐落,如想伤人,莫三娘必定吃亏。
一切举动,似乎都已反常,逸如邦义,知道这中间必含有绝大事故,甚至连总帮主本身也无法解决,不能不离开武陵。
逸如邦义莫三娘,都怏怏而出,韩起龙则一言不发,面带笑容,随着出洞。
就在第三天清晨,武陵总帮,准备迎接新主,韩起龙代乃叔主持,却推赵薛两人,统率门人弟子,在翠薇洞口等候。
云版玉罄,钟鼓齐鸣,突闻铃声划空,三位蓝衣丽婢,推挽着一辆红车,车后还跟着聂云生和两位十六七岁的丽人,红光缭绕,花团锦簇,护拥而至。
香车一停,逸如邦义忙含笑向前,车上朱帘一卷,扑鼻幽香,中人欲醉,从车里走出一位婷娜多姿碧罗衣着的少女,她脸上覆着蓝纱,手中持着武陵总帮的开山旗令,这是一面紫旗,上绣七颗白星,按照帮例规定,总帮主和这面星旗,旗不离人,人不离旗,不是帮中大典,或处死犯规的门人子弟,这面紫旗,绝不能随意当众持出。
少女娇唤了一声:
“两位叔父,帮有大典,恕侄女不能以常礼见!”
逸如和邦义,忙肃然往左右一分,望着旗令,拜了八拜,其他徒众,却伏首在地,不敢抬头。
云生和五位丽人,赶忙往车后散开,以示不敢身当大礼。
叩拜之后,逸如邦义,忙肃容高呼:
“请总帮主上车!”
门弟子也跟着呼唤,声震峰头,翠薇洞内,传来鼓声三通,接着便是钟声九杵,这是武陵总帮最隆重仪式之一,自开山立派以来,这只是第二次罢了。
少女抱着旗令,肃然退入车中,那婀娜身材,具有无限诱力,只可惜娇容雾鬓,被那白底盖蓝两幅轻纱,尽行遮掩。
帘幕垂合,车后两位丽人,已绕到前面,左边一位,却抱着一柄绿纱古剑,鞘式奇古,右边那丽人,却持着一只玉箫,精光闪烁,式样非凡。
韩起龙和刑堂堂主,齐在里面相迎,香车入洞不远,少女立呼停车,缓步而出。
议事堂中,悬挂着祖师神像,神桌上,则供着两根粗如人臂的红烛,金猊炉里,香烟森严。
聂秋娘持着旗令,步入洞室,朝祖师神像,跪叩如仪,立时反转身来,面向徒众,七星旗微一招展,立即卷好,抱在怀中。
座下肃立的人,立即朝着秋娘,伏身下拜,秋娘敛衽还礼后,立退向神座之前,所设梨木椅上一坐,于是钟鼓齐鸣,洞堂里,爆起一阵欢呼:
“总帮主威临四海,武林帮无敌中原。”
闹了一阵,秋娘把旗令一举,洞堂又鸦雀无声,但闻她娇滴滴的发话道,
“老帮主因事退隐,业已离开武林,无法面辞,特代为致意,帮中一切仍旧,原有职司一律不改,韩总监不在山中,着由韩起龙代为摄理,有职司的人,务必小心在意。”
典礼完成之后,于是开铿庆祝,自有一番热闹,不用细表。
最奇是,韩韵梅自出山之后,转瞬经年,迄未回转,总监一职,韩起龙竟由代而除真,也因此而接近秋娘。
这妮子,出必障纱,从未以庐山真面示人,有时虽然稍假辞色,但韩起龙总觉她可望而不可即。
三十周年扩大庆祝之事,由韩起龙起始发动,刑堂莫三娘竭力支持,两人策商之后,才在赵逸如薛邦义之前,娓娓道出。
赵薛以武林总帮,活动范围,仅及于湘鄂巴蜀一带,势力不广,发武林简,未免招摇,一个不巧,反惹是非,力主慎重其事。
起龙突地冷笑道:
“总帮主为武林中一代英雄,文才武学,都臻至境,如在乎日,想加宣扬,未免大为费事,如今利用建帮周年大典,用武功震慑群雄,自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愚侄仔细思量,实无不妥!”
莫三娘接口道:
“大好机会,如若错过,除非对本帮漠不关心,或另有图谋的人,决不至于意见参差,故作反对!”
邦义见她话语有刺,不由怒道:
“事情相商,彼此意见,原应互相尊重,三娘如果专顾一面,那何必多此一举?”
韩起龙忙笑道:
“莫堂主之言,原是词不达意,庆祝之事,并非势在必行,因为总帮主如不赞同,再说却也无用,我们不妨改日再谈!”
秋娘之前,韩起龙费了不少唇舌,才勉强迁就,于是遂有武陵之会。
偏生冤不逢时,灵舒月婵,为求灵药上山,乃至搅起滔天大浪。
聂秋娘得报返洞,仍避免与来宾接触,隐身暗处,察看一番。
洞堂里,正北石壁上,原挂着祖师神像,高达两丈有奇,这时已换上了一幅白布,长短大小,和祖师神像画轴,竟是丝毫不差,字如龙蛇飞舞,墨迹淋漓,戏侮之言,正如上官松涛所报,芳心虽然气愤,但她赋心聪明,抱定来人既有捣乱之图,此事不过开端而已,与其急怒伤神,不如静以观变。
沅澧两位副帮主,陆和与孙定乾两人,虽宾客周旋,但仓卒间,出了这种使人意想不到之事,不由急得青筋暴涨,举止失常。
宾客中,龙蛇杂处,不少的人存着幸灾乐祸之意,甚至有人出语讥讽,反客为主,态度傲慢。
宋彩儿随着秋娘,悄悄气道:
“小姐,这面子我们必需设法挽回,否则,真丢不起!”
秋娘附耳道:
“快莫声张,只须如此如此,即可收镇慑之效!”
彩儿卸命,忙就暗道转回后洞,含笑而出,这妮子俏丽非凡,身段极美,出得堂来,立使来宾眼前一亮,无数目光,都朝她脸上投来。
她故作不知,朝陆和敛衽为礼道:
“奉总帮主之命,着将那暗中捣鬼,行为举止,类似下五门的玩意,交由婢子携入,以便定夺。”
陆和正待招呼门人弟子,把白布取下,彩儿缓缓地扭转娇躯,故意笑道:
“原来此物还在,真叫来宾见笑,就让婢子代劳,把它拿下吧?”
她距离白布,约有七丈以上,双手朝后一挥,立有一股反风,贴壁而起,将白布一卷,如神龙吸水,倒吹而回,彩儿行若无事,随手一揽,将布接住,大声娇笑道:
“是英雄,绝不至偷偷摸摸,作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不但帮主认为无足轻重,连婢子也认为行同小儿,叫人好笑!”
语音未落,堂上官灯,忽然一暗,由洞口吹来一阵透骨寒风,突有人阴恻恻的大声冷笑道:
“好一手贴地旋沙,功夫虽然不错,只可惜故弄聪明,未免美中不足!”
就在彩儿身后两丈远近,立着一位奇丑怪丐,和活像一只死尸的老憎,发话的人,正是那白癣秃头的乞儿。
来宾中,有人小声惊叫:
“海心山朱霞尊者,和积石山孤岑丐,都连袂而来!”
那满头白癣,红线牵边,双睛奇凸的怪丐,竟裂嘴大笑道:
“老秃,想不到我和你居然还有人认识,只是并非那种漂亮的娘儿,否则岂不又交桃花运了。”
语罢,目光如剪,朝着发话的人,狠狠扫去。
那是一位文生装束的中年人,为终南弟子,啸月书生余剑辉,在终南弟子中,也算是有数人物,加以生性爽直,行为举止,带着三分傲然,那肯吃亏?人家目光扫来,他也把剑眉一挑,同样回敬。
老丐朝和尚笑道:
“世上居然有这种不怕死的人,在你我面前,也来攒眉瞪眼,我们虽然是客,也不容有人对我失礼,你道是不?”
语罢,他暗中拿手对空一抓,一股奇劲的煞风,满带阴寒之气,朝余剑辉迎面撞来。
啸月书生怒咤道:
“大家一同作客,为何有人在此撒野?”手随声举,迎着对方掌风,也遥空劈出一掌,洞堂前,突传来一声娇笑,旋风立飞舞于堂前,似有一种无形劲气,成了一道隔墙,将两人对击掌风,一举消失。
和尚本垂着两只鬼眼,装做不闻不问,但老乞儿却拿手在他身上轻轻撞了一肘,知道事有蹊跷,睁目一看,不由暗里吃惊,心说:
“是谁有此本领?”
他把宾客仔细一瞧,见洞里的人,都带着惊奇的目光,望着那股旋风。
突地呼呼两声,旋流消失,只有那少女的娇笑,尚索迥诸人的耳际。
彩儿举止,被乞丐一语道破之后,满感不是味儿,正疑设法报复,适才那旋风,知道定是小姐(总帮主)暗里助阵,不由感到快活,忙大声娇笑道:
“这是那位贵客,好一手夺魄寒风,只是翠薇洞迥异寻常,阳春输暖,解冻消寒,天然生克,再厉害的功夫,到此也难得逞呢。”
她把话语道出后,微扭娇躯,正待携白布转入后洞。
韩起龙突在洞口响起怒咤道:
“彩儿站住!”
这举动有点反常,因为秋娘车前五女,名为侍婢,实不啻姊妹行,连秋娘对她们也从未大声斥责,韩起龙也不是不知,这样当众责骂,岂不是自讨无趣?
彩儿扭转身来,微促双蛾,正待出语,韩起龙已在和尚面前,恭敬施礼。
老和尚把手一摆道:
“老僧久绝尘寰。不喜俗礼,倒是你宋四师叔,对后辈颇为严厉,不妨好好叩见!”
韩起龙竟不顾在人群广众之中,以晚辈之礼,叩见乞丐。
在堂宾众,与沅澧两位副帮主,不由目定口呆,因为以前谁都不知韩起龙的师承派别,这一来,无异自己承认,他正是青海海心山的弟子。
朱霞尊者,在西部一带,素具恶名,但因势力极广,武功更得邪正之长,手上一枝铁莲花,宝刀难损,招式神奇,轻功提纵,更是独成一格,不同凡响。
南海云逸上人和华山威灵君,也在一旁,韩起龙竟满脸堆欢,互为引见。
宾主周旋之后,起龙缓缓转过身来,面朝彩儿狞笑道:
“适此举止,此时我也不便当众细说,以后如此,决交刑堂议处!”
语罢,不待彩儿解说,双眉一挑,又和宾客周旋去了,这可把宋彩儿气炸了肺,又无法当面发作,只好返回后洞,绕至秋娘之前,正待哭诉。
秋娘似乎神情恍惚,见面即道:
“些微委屈,不必记怀,你同我立即返回接天岩壁间洞室。”
彩儿见她说得郑重,忙含泪相随,这位妙龄少女,一语不发,黑暗之处,施展从不轻用的提纵术,朝前飞跑,后洞岔道极多,但都狭隘难行,地虽岩层,潮湿极重,而且又无一线天光,曲折难行。
秋娘似乎不顾一切,仗着目力精纯,侧身挫腰,平射直纵,脚不稍停。
彩儿低声道:
“小姐,看你心神不属,到底有何预感?”
秋娘半问半答道:
“云生丽儿,不知已否探出事情起落?还有百合与那武姓少女,是否已到壁洞?这些,我都急于知道!”
彩儿忙道:
“事情也不急在一时!”
秋娘哼了一声,冷笑道:
“眼前形势,你还来看清楚?陆姓少年和武家少女,恐都遭到同样命运。”
“个中缘因为何?”
秋娘悠悠地叹息一声,默不作响,微耸娇躯,人如脱弦之箭,从后洞出口,一跃而出。
这一处,特别险峻,落足之地,下临绝谷,高逾百丈,深难见底。
彩儿虽然跟踪而出,但秋娘似已迫不及待,竟来不及再作招呼,人影微晃,往下便纵,百招罗裙,受风力上扬,宛如一把阳伞,轻轻飘飘地直坠而下,彩儿效颦,但她下降之势,控制不如秋娘快慢由心,两人一落地,立即往壁洞之下直窜。
秋娘回顾丽婢一眼,语音带着严肃;道:
“我们快点回洞,趁早问明一切,好作准备,据我看,武陵总帮,已隐存着极大危机!”
彩儿忙问:
“难道以小姐所学,尚无力应付么?”
秋娘黯然道:
“一拳难敌四掌,好汉架不住人多,如我所料不错,此中含有极大阴谋!”
彩儿不敢再问,人已耸身而起,刚纵上洞外松干,铁菱女和燕姊儿早从洞里迎了出来,刚见面,即告秋娘:
“百合丽儿,一个不见。”
秋娘惊道:
“云生和那武姓少女,也未来么?”
铁菱女摇首作答:
“赶快取我兵刃,你们也必须配带齐全!雁来谷和西北角望乡岩,这两处,不但地势隐秘,而且形势奇险,说不定云生和百合两人,都已遭人计算。”
“这只怪小姐太信任两江总监,养疸胎患,惹火烧身。”铁菱女口直心快,竟出语埋怨起来,但她动作迅疾,一落话,即与姊儿双双入洞,所有兵刃暗器,全部取了出来,秋娘来不及妥为佩带,立和三女跃向西北。
望乡岩上,几可伏览全山,由于树木太密,附近岩洞又多,找了半晌,全无动静。
突闻铁菱女惊唤秋娘,众女扑近身前一看,原来她手上正拈着一条碧巾,上面还沾有点点血迹,虽然全干,但颜色尚极鲜艳。
秋娘接过手帕,反复细看之后,不由一咬牙,跺足叹道:“这主意太毒!”
她似乎略觉心慌,突从革囊里,取出一张皮纸地图就地看了一会,立知会三女,迳往岩下疾落。
悬岩不过十来丈,靠北一面,溜木丛生,高可及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石缝。
秋娘迫不及待,手拨藤萝,匆匆而人,往里一看,不由惊得目定口呆。
原来这是一处刑堂,里面满放着蛟筋、铁索、皮鞭、火桩、竹签、夹杠等等,各色刑具,无一不备,没一样不使人触目惊心。
铁菱女低声惊叫道:
“小姐,血!”
壁上血似桃花,点点滴滴,但四周静悄悄的,尤无一人。
秋娘错愕一会,似乎另有所忖,飘身之间,已从右手小口,进入内洞。
一阵奇腥异臭,扑鼻而来,这是一处禁锢之所,石室暗无天光,铁栅门粗如人臂,奇腥之气,即从室内传出,秋娘捻着铁锁,暗中微运真力,如摧枯拉朽一般,铁锁从中折断。
秋娘手扬百火招,推门而入,石室正中,却是一处石阱,入口之处,仅可容人,伏首下望,深难及底,秋娘目力精纯,略一凝注,已了然于怀。
原来石阱中满储黑水,内布石敦,凸出水面,不少骷髅白骨,漂浮其间,这是一处极为残酷的毒牢,莫三娘执掌刑堂,因个性偏执,不免排除异己,暗作威福,曾有不少徒众,无故失踪,报称为别派所害,究其实,却是莫三娘暗中杀死。
铁菱女不免机伶伶的乱打寒禁,气道:
“总帮主,难道这些你都毫不知情?”
秋娘苦笑一声,立即飘然而出。
洞口石壁上,竟有人刻着字迹数行,那是武林中一种罕见指功,深达半寸以上,信手而画,指走龙蛇,娟秀无比,字为:
“贵属淫恶无耻,惨缺人性,月婵几道毒手,如不洞隐烛微,妥筹良策,整顿帮规,祸将自及!”
字末,未附姓名,连一代表暗记,也未划上,使秋娘不由困惑万分。
彩儿笑道:
“这大约是那武姓少女,留字示警,只是太倔强了些,既知小姐到此,何不见面?即有不满,也可当面埋怨,偏这样藏头露尾,实可不必!”
秋娘沉吟道:
“武家少女,功力极纯,而且和丽儿一道,如何会避危险?来的人,更是功高莫测,否则,我不至毫无所觉,事已至此,急也无用,只好奔赴雁来谷再说!”
铁萎女道:
“如果人被擒获,应该都在这儿,如何会有东西两处?”
秋娘叹息道:
“这就是人家聪明险恶的地方,此间道理,不可以常情喻,如眼前不能会合云弟,我们都有杀身之灾!”
雁来谷与望乡岩相距在十里以上,四女行了一阵,夜暮已笼罩全山。
接天岩上,已是灯火通明。
四女避道而行,绕过接天岩不久,身后,传来一阵松涛之音。
秋娘一愕,人往左边直窜,铁菱燕婉,跟踪而进,宋彩儿走在身后,起式较迟,突闻一阵风声,从头上掠过,刑堂莫三娘与韩起龙两人,都拦在前面。
彩儿只好敛衽为礼。
莫三娘干笑一声,大拉拉地问道:
“大庆在迩,来宴极众,你们五人,虽是侍候总帮主,但也不能一事不管!本堂主着你火速回洞,否则以抗命论处!”
彩儿不由气上心来,娇喝道:
“我五人并非武陵总帮徒众,为织为婢,不过出于自甘情愿而已,堂主想用帮规约束我们,未食帮粟,恕我不能接受!”
韩起龙微微冷笑道:
“这么说来,我们不能答你了!”
彩儿无法作答,他忽然语音变得极为柔和,续道,
“我问你,帮主不在后山壁洞,她到那儿?”
“这个,恕婢子无从知道!你最好找她本人,当面探询!”
“你快说实话,我有急事待陈,迟可误事。”
宋彩儿见他说得郑重,不由拿眼往秋娘潜身之地望去,那是一处棒荞,高可及人,突闻韩起龙冷笑一声,如枝头宿鸟受惊,疾从斜刺里狠狠扑来,身带劲风,掌含罡力,出手便是重招。
五丈方圆,都笼罩在他罡煞之内,轻雷隐约,走石飞砂,碗大树木,都应手而折。
彩儿几乎惊叫失声,心说:
“小姐准完!”
榛荞为煞气所伤,连根都全部拔起,韩起龙蓄满功劲,两眼精光闪烁,似在等人出来。
不料秋娘等人,竟连一个也未见到,正在奇怪之际,突闻克嚓一声,从十来丈的松树上,突甩下一段秃枝,枝如利箭,垂直而落,正对着韩起龙的百汇要害。
事情奇突,迫使韩起龙倒退数步,犹未稳住,身后即响起一阵冷语道:
“韩总监,不在翠薇待客,疾装劲服,所为何来?”
“师妹,愚兄接你返洞,……”韩起龙反过身来。
“根据帮规,尔我之间,不能用这等称呼,韩总监,你该知道帮规的重要和力量,否则,武陵总帮,便没法维持!”
“只要韩某不死,武林各派,无人敢动本帮一草一木!”他语音拖得很长,而且也带着极端严肃,身子更缓缓前移。
这位绝世丽妹,脸上依然带着蓝纱,娇躯未动。
“师妹,你可不要辜负愚兄一片好心……”
“韩总监,你可自重一点,武陵总帮,为家父一手所创,祖师旗令,尚在我手,如果你真的不知自爱,别怪我要拿帮规维索自己的尊严。”
对方了无惧容,朗声大笑道:
“聂师妹,此时此地,你还想拿七星旗令,约束我么?本帮祖师神像,你守住了没有?中原豪杰,齐集武陵,你不能镇守洞府,人前丢脸,威严尽失,如何敢对我这般无礼!三娘,你执掌刑堂,了解帮法,倒请你主持公道!”
“本堂主认为聂秋娘疏忽职守,倒宜废础,另举贤能,重振帮威,主持卅载周年大庆!”
聂秋娘已忍无可忍,右手往上一拾,但闻刷刷数响,两道银光,从松树上疾泻而下,铁菱女和燕姊儿,手持利剑,分立两旁,宋彩儿也抽剑待发,顿成三点包围,同声娇咤道:
“韩总管,莫堂主,你两人敢存心叛变?”
莫三娘一声狂笑,笑似枭鸣,反手把背上袋子,往前一拉,松开锁口,缓缓取出一具式样奇古的长筝,秋娘和三女,几乎叫出声来。
这奇丑老妇,此刻已不由分说,颤巍巍把筝一举,筝弦上发出一阵怪音,铁签震荡,如万马突围,笋影疾腾,寒风四起,朝三女身前卷去。
宋彩儿首先发难,一领长剑,笑指天南,银光疾扬,把身子紧紧护住,铁签燕婉,也双剑齐举,“金饺剪尾”,两道银虹,迎着铁筝撩去,不料韩起龙手辣心黑,更知三女绝非易与,铁菱又隔自己最近,为求速战速决,竟扑上前朝她章门穴狠狠捏来。
铁菱只觉一股热风,劲疾中暗寓柔绵,知道这是一种绝高功力,绵掌中混杂着金龙爪,可打金钟罩,能破铁布衫,不由芳心震撼。
耳闻秋娘娇唤:
“碧天无际,可实可虚。”
这是遁天奇剑中绝妙口诀,当即把真气一沉,挫腰旋剑,银光疾扬,光华暴涨,韩起龙立觉双眼一花,丝丝寒气,直透心胸,忙双掌一圈,退而自保,不料这妮子见好便收,扭柳腰,抬右臂,指点之间,人已朝前跃去。
韩起龙不由愕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