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是太行山区附近的第一座大城。
地广人稀,山多田少,林深草茂,狼虎成群,飞禽满野。这就是太行山西部高原。
南关潞安车行晋州分行的店门前,车马和人正乱成一片。
七月酷暑,黄土广场的午后,地面灼热如焚,热得令人受不了。恰好赶上从泽州来的马车到站,店伙计们自有一番忙碌。
最后一名旅客轻快地跳下车来,一手握着以剑挑着的包裹,一手轻拍身上的尘埃,抬头望望天,自语道:“老天爷也该下雨了。”
一名店伙含笑上前接包裹。笑着道:“不久就会有阵雨,下起来那才叫吃不消。客官,如果是落店,小的领路,对面就是小店晋宁老店,食宿保证满意。”
这位客官好壮,二十来岁正是血气方刚之年,浑身都是劲,充满活力,高大雄壮像一头猛狮,古铜色的脸庞泛着健康的色彩,长眉入鬃,目如朗星。紧掩着的嘴唇说明他不喜欢信口开河。稍凸出的下颌,表示他的性格坚强。五官略带秀气,但也潜蕴着膘悍、强勇、机警、冲动等等神韵。当你第一眼看到他,似乎他并不引人注意,但再稍为留心打量,便可发觉他另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让人觉得他是个不平凡的人,有一股外表可以亲近,但却是具有危险性的人物,至于其理何在,却难具体地说出来,你只能在感觉上加以体会。
他的目光落在店伙脸上,笑道:“店家,你很会说话,贵店是不是有一位姓卜的卜世奇卜二爷?”
店伙眼中一亮,大笑道:“在晋南,谁不知卜二爷是潞州的好汉子?哈哈!你是卜二爷的朋友?”店伙说完,拍拍包里的剑,表示卜二爷也是个玩剑的。
他点点头,笑道:“三年前,在下路过河南府,曾与卜二爷有一面之缘,算是朋友。”
“哦!那就不是外人了。真失敬,尚未请教爷台尊姓呢。”
“在下姓杜,名弘,草字天磊。”
“久仰久仰。杜爷请随我来。小的叫刘章,排行第三,杜爷叫我刘三好了。”
“岂敢岂敢,有劳三哥了。”杜弘客气地说。
刚到达店门,店内突传出一声娇叱,一条人影凌空飞出,“蓬”一声大震,重重的摔倒地上,滚了两滚方行停住。
是一个黑衣大汉,跌了个灰头土脸,“唉哟哟”怪叫连天,挣扎难起。
接着,冲出两名壮汉,其中一人虬须如戟,怪眼彪圆,向店内招手怒吼:“好贱婢,你给大爷滚出来,大爷教训你。”
店门绿影疾闪,飘出一朵绿云;只见一个身材丰盈、艳丽如花的妙龄大姑娘,眉目如画,唇如樱桃,一头秀发。穿的是翠绿色两件头紧身,是当时最流行的骑装。在大河北岸,交通工具以马车为主,男女青年穿骑装,平常得很。
大姑娘快步掠出,柳眉一挑,点手叫:“你会骂人,本姑娘要打掉你的狗牙。你过来还是我上去?”
街上立即围了数十位看热闹的人,有人起哄:“上呀!老兄,别呆在那儿像条大枯牛,你就制伏不了一个水做的雌儿?”
壮汉话已经说满了,不上不行,一声虎吼,奔上来一记“黑虎偷心”,拳风虎虎,力道如山。看样子,他想一拳将小丫头打碎哩!
绿衣姑娘沉着应战,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她的左手纤纤玉指半张半屈,等拳将及体,方处地一抄。快!快如电光石火,三个指头便钳住了大汉的脉门,顺势这么轻轻一带。
“啪啪啪啪!”四记暴响像是同时传出,小姑娘的右掌就在这刹那间,抽了壮汉四耳光,快得骇人听闻,壮汉没有丝毫躲闪或招架的机会,断牙直往口外跳。
“蓬!”壮汉趴下了。
另一名壮汉刚冲到,绿衣姑娘双手叉腰沉声问:“你是不是也想躺下?”
壮汉惊惶地站住了,脸色一变。
姑娘沉脸一哼,冷笑道:“本姑娘落店并没有碍了谁的事,天底下的店栈,也没有不许女流之辈落店的规矩。你几个畜生敢油嘴滑舌,胡说八道,满口脏话,用心可诛,在本姑娘面前讨野,大捡便宜,简直瞎了你的狗眼。本姑娘今天情绪好,没把你们的狗眼挖出来,算你们走了狗运。现在,带了你的同伴滚!要不服气,可以露两手给本姑娘看看。”
壮汉怪眼一翻,大声道:“在下兄弟走了眼,认栽。这一顿咱们认了,你敢不敢留下芳名?”
“河间俞黛。”
壮汉突然打一冷战,脸色灰败,一言不发走向两个尚未爬起来的同伴,扶起两人往街尾的人丛中一钻,耗子般溜之大吉。
俞熏向三人的背影哼了一声,在数十双惊讶眼睛目送下,泰然举步入店。
只走了三四步,她突然右腿一闪,似乎扭伤了,讶然地停步,仔细地抚摸右膝弯,似又一无所觉。她顿顿腿,不再理会入店而去。
看热闹的人群仍未散去,围在店门外指手划脚,议论纷纷,都猜测这位女郎的来路,对女郎那快速绝伦的打击手法,同感惊讶。
杜弘一直就在冷眼旁观,向店伙低声道:“看样子,卜二爷好像不在家。”
“不在,下乡去了。如果在,这几个小蠢贼泼皮,怎敢在敝店中调戏敝店的女客?”刘三忿怒地说。
“小蠢贼是何来路?”
“东关鲁财主的打手,专在咱们这一带游手好闲,白吃白喝,无事生非,兴风作浪。”
“哦!”
“这位女客的身手委实高明……”
“不高明怎会名震大江南北?”杜弘低笑道。
“杜爷,你认识?”
“认识,但没有交情,也没有正式见过面。”
“她是……”
“她的绰号叫女判官。”
“老天!多难听?”
“今天她不下杀手惩人,异数。哦!三哥,那位老道是何来路?”
一名脸色苍黄,年约半百的穿青便袍老道,正离开了人丛向北走,步履从容,神态悠闲。
“是东关外白云观的香火道人,道号叫做闲云,他原来是个走方祝由科郎中,……”
“随便问问而已,进去吧。”
“哦!小的该打,忘了啦!杜爷请。”
刚踏入店门,身后人声嘻杂,有人叫:“二爷来啦!二爷,你没赶上,多可惜哪!”
杜弘转身一看,一个豹头环眼敞开衣襟,年约半百的精壮汉子,正怒容满面的大踏步排众而来,劈面撞上匆匆出来的一名店伙,用打雷似的嗓子怒声问:“李四,刚才鲁家的泼皮在此闹事?”
店伙李四陪笑道:“二爷,是王、赵、孙三位师父……”
“什么师父?”二爷怒比。
“他……他们已被一位女客打出去了。”
“好,以后再说。你们该早派人去找我……”
“咱们都不知道二爷回来了。”
“废物!”
杜弘举手一挥,笑道:“嗨!卜二爷,还记得小弟么?”
二爷一怔,“哎”了一声枪上叫:“是杜兄弟,又碰头啦!你好,哗!壮实多了,是么?目下何处得意?”
两人亲热地把臂交礼,杜弘拍拍对方的肩膀笑道:“什么得意?还不是在江湖鬼混。你好卜二爷。”
“杜兄弟不远千里前来看望愚兄……”
“二爷,老实说,小弟不是专程来拜望你的,途经贵地,正好要落店,如此而已。”
“只要你来看我,愚兄就感激不尽了。里面说话,请,请。”卜二爷笑着,又向店伙叫道:“把杜爷的行裹送到我房里,快!”
“二爷,不必,……”
“不要见外,我这人从来不客套。现在。首先你得漱洗,然后咱们到隔壁的鸿兴酒楼喝几碗、不醉无休。”
两人到了鸿兴酒楼,卜二爷叫来酒菜,酒过三巡,杜弘在怀中掏出一卷白绢,一面开卷一面说:“二爷久历江湖,见识广博,认识这个人么?”
这不是精工绘制的肖像画,而是一张颇为传神的素描图,画中人系包头,八字吊客眉,三角眼,天庭狭窄,地角尖削,尖嘴薄唇,小八字胡;左颊上一条疤直挂在下左耳根,长相极不讨好。注记上写着:“身高约莫六尺四五,中等身材。使一把三棱新月刺。”
卜二爷审视良久,摇头道:“抱歉,可从未见过这个人。这人是……”
“这人上月在郑州府。杀了小弟的一位朋友,留下了两句话。这一幅图是两位目击的证人,凭目击画下的图形。”
“那两句话是……”
“铁岭摩天,魂断缥渺。”
“唔!像是海底切口。”
“小弟听说贵地有一座摩天岭。”
“不错,在辽东九十余里。对么,不是本州、而是辽州,与河南武安县接界,好一处险要所在。”
“小弟想到摩天岭走走。”
卜二爷沉思片刻,摇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这人决不是摩天岭的人。”
“为何?”
“摩天岭附近没有叫铁岭的地方,那儿也没有听说有武林人居住。”
“这是一条线索,小弟必须碰碰运气。”
“好,我陪你走一遭……”
“二爷的一番好意,小弟心领了,你这里也丢不开……”
“兄弟,你这是什么话?想当年,愚兄在河南府王府大街,人地生疏被王府的衙队戏弄羞辱,兄弟你当时也是有事在身,竟然不惜与王府衙队抗命,冒万险将愚兄救出虎口。要是愚兄连这点事也帮不上忙,难道要愚兄愧对……”
“二爷,不是小弟见外,而是这种无头无尾盲人瞎马般胡乱碰运气的事,不是三五天工夫便可找出头绪的,把你拖上乱跑一阵,两个人的事都耽误了。”
卜二爷哈哈大笑说:“兄弟,你以为我留恋这间破店的管事职位,舍不得放手么?那你就错了。一蹲四五年,愚兄早就想丢手啦!一句话,咱们明天动身到摩天岭走走!”
“这……”
“这条路我熟,总比你一个人盲人瞎马乱闯好得多。至少这条路保证不会走错,你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现在,咱们喝酒。”
卜二爷一面喝酒,一面将到摩天岭的路程概略地说了。原来这条路极不好走,走上百十里不见人烟,并非奇事。清漳河谷附近,居民们丰年是良民;荒年便是盗贼。山深林密,也是亡命徒的逃捕-,往来客旅稀少,民风闭塞,而且对外乡人普遍含有敌意。
但这条路却是到太原府平定州的捷径,也是到京师的间道。
辽州,恰好是潞州与平定州的中途站。潞、辽两州直隶布政司,平定州则是府属州。
到辽州没有车可乘,须自购坐骑。如果想平安到达平定州走故关(井径关)入京师,可乘晋安车行的马车到太原府,转乘赴真定府线的马车东行。
两人喝了四五壶高粱烧,卜二爷转过话锋问:“兄弟,这几年来,在何处得意?”
杜弘脸上泛起无可奈何的神情,耸耸肩说:“还不是在江湖鬼混?出道七八年,跑倒是跑过不少地方,但仍然一事无成,惭愧的紧。”
“兄弟最近两三年来,业经名震大河两岸,誉满大江南北,银汉孤星的绰号,轰动江湖……”
“别再说了,见不得人。”
“兄弟今年好像二十四出头了吧?”
“不错。”
“还是孤星一颗?”
“孤星一颗?”他不解地问。
“我是说,兄弟你还没成家?”
杜弘脸上一红,笑道:“江湖人最好不要成家,以免拖累。”
“废话!难道说要做一辈子没根的浮萍?”
“浮萍并没有什么不好。”
“兄弟。是眼界过高么?有了意中人了?”
杜弘一口干了碗中酒,笑道:“二爷。咱们不谈这些。贵店那位与痞棍们冲突的绿衣女郎,二爷知道她的底细么?”
“听你说她是大名鼎鼎的女判官俞熏。哦!你对她有兴趣?”
“不要打趣了,二爷,你得准备替她收尸。”他若无其事地说。
卜二爷吃了一惊,讶然叫:“什么?……”
“她中了暗算。”
“真的?是鲁家那几个小鬼?不会吧……”
“不是那几个小鬼,而是一个老道,用一种细小的暗器,在人丛中射中她的膝弯。如果我所料不差,她恐怕过不了今晚。”
“老天!这件事你……你不管?”
杜弘淡淡一笑,自己斟上酒说:“二爷、小弟闯了七八年江湖、愈闯愈胆小。再说吧。
那女判官是个武断是非。心狠手辣的人,小弟不愿再为她冒风险,恐怕反而引起她的误会,管得不好,保证灰头土脸,何苦来哉?”
“那……你总不能见死不救。”
“我已经在老道身上做了手脚,他还会来的。如果有机会,能管我当然要管。”
“呵呵!我知道兄弟你决不是冷血的人。”
“算了吧,这年头,冷血的人活得要长久些。”他的话,是牢骚,也是感慨,不是饱历江湖风霜的人,不知这句话的辛酸。
两人出了酒楼,已是夜幕低垂,客栈门口投宿的客人甚多,人、马、车乱糟糟。
一名虬须戟立、暴眼大鼻、壮健得像头大枯牛的壮汉、背了包裹,提了一把鬼头刀,劈面将两人拦住了,双手一张,用打雷似的嗓音叫:“喂!小子们,大爷有话问你。”
杜弘耸耸肩,咧嘴一笑没做声。
卜二爷怪眼一翻,被虬须大汉的无礼态度所激怒,但却又吁出一口长气,忍住了,双手叉腰强按怒火问:“你有何见教?”
“废话!你以为大爷找你穷开心么?”
“有话你就讲,有屁你就放。”卜二爷火起地说。
“你这里有一个姓王的人么?”那大汉没头没脑地这样问。
卜二爷的怒火消了一半,原来是个浑人,不值得计较,吁出一口长气说:“本城姓王的人。少说些,三五百人只多不少。”
“哪一家姓王?”
卜二爷用手向杜弘的左肩后一指,说:“那一家……”
虬须壮汉会错了意,以为卜二爷指的是杜弘,急跨两步,不等卜二爷说完,一把便抓住了杖弘的衣领向身前带,狂笑道:“好啊!总算找到你小子了。哈哈!”
杜弘不动声色,呵呵一笑道:“呵呵!你这狗娘养的浑球,找我有事么?”
“哈哈!泽州李三汉子教我来找你带路。”
“你怎找到我的?”
“他说到客店一找便着,果然不错。”
“带什么路?”
“带到摩天岭缥渺峰铁岭堡断魂……断魂……魂什么……?他妈的,什么?”
杜弘心中一动,笑道:“我知道你什么的什么?”
“对,叫断魂谷。”
“有何贵干?”
壮汉掏出一封信,兴奋地说:“瞧,这是他们下的什么……什么……”
“聘书。”杜弘看了书信的封面接口道。
“对,他妈的,聘书。我请人念来听,说是要请大爷做教头、一年是八百两银子,管吃管喝。哈哈!真乐,妙极了。”
杜弘展开书信看了一遍,脸上涌出了疑云,不动声色地将书信递回,说:“不错,他们请你任教头,要你传授混元气功。”
“是什么人?”
“具名是铁岭堡堡主朱。”
“小子,这就走么?”
“远得很,还要走三天。”卜二爷接口说。
“没关系,三天就三天。”
杜弘淡谈一笑,问道:“你就是恨地无环唐霸。”
“正是大爷我。”
“你在汉中一带做强盗,打家劫舍神气得很,为何要来做教头,不是太委屈了?”
“别提了。”恨地无环拍着大脑袋,懊丧地说,暴眼一翻又道:“他妈的,三月前来了一群官兵,挑了大爷的山寨,大爷成了丧家之犬。在西安府碰上一个光头和尚,他知道大爷的名号,给了大爷这封书信,所以大爷来了。大爷在泽州只有李三汉子一个朋友,他教我到椭州来找你小子王云带路,你得带我去一趟。”
卜二爷脸色一变,向杜弘附耳说:“飞燕子王云。是百谷山的坐地分赃大盗。这浑人的朋友李三汉子,可能存心不良,要坑这位老兄。”
杜弘也低声道:“贵地的飞燕子王云是何人物,小弟不知其详。这位恨地无环唐霸,可是关中第一条好汉。不是小弟小看低了贵地的英雄豪杰,恐怕贵地谁也制不住他。”
恨地无环哼了一声,怪叫道:“你们又不是梳髻穿裙的妇道人家,为何要说悄悄话?大声些说来听听好不好?”
杜弘呵呵大笑道:“咱们笑你是个浑小子大笨牛……”
“什么?他妈的……”
“你听了。从这里到辽州,是两天半脚程。从辽州到摩天岭有九十里,大半天可到。你一个大男人,又不是拖鼻涕穿开叉裤的小娃娃,为何要人带路?亏你白活了半辈子,称了一辈子雄,道一辈子霸,原来却是个离不了娘的小娃儿。”
“你……”
“你还要人带路牵着你走?”
恨地无环一挺胸膛,大叫道:“不要!大爷我一千个不要!”说完,气冲冲地扭头便走。
杜弘淡淡一笑,说:“二爷,小弟找的人有着落了。”
“你是说……”
“摩天岭缥缈堡断魂谷的朱堡主,二爷不知曾否有过耳闻?”
卜二爷坚决地摇头,以颇为不信的语气说:“见他娘的大头鬼!摩天岭绝对没有这么一座峰,更没有这座堡。愚兄在这附近数百里内,虽然不敢说是地头蛇,至少有名号有来历的人与地,决难逃过愚兄的耳目……”
“也许……”
“没有也许,太行王屋两山的千百座山峰,从没听说过缥缈峰……”
“会不会是占据该地的人。信口取名呢?”
“这……倒可能。”卜二爷不住点头说。
“小弟到摩天岭打听……哦!跟这位浑大汉走,准没错。”杜弘表乐观地说。
恨地无环在卜二爷的店中投宿,杜弘暗中留了心。
卜二爷的管事房,就在帐房后端。一家客栈的管事不简单,里里外外都得管。卜二爷按例掌灯时分,到侧院的厩房巡视一番,牲口上槽须费神留意,客人明早上路,坐骑出了纰漏可不是好玩的。
杜弘则独自走向东院,那是上房所在地。
刚跨入院门,便听到院角的槐树暗影中有轻微的声息传出,像是有人走动的声息。院廊下没有灯,客人早睡早起,每一间房门皆闭得紧紧地,店伙们也张罗停当离开了。
他心中一动,泰然举步,折入廊下从容而行,在走廊的尽头绕过,向下一伏,便隐起了身形。
真巧,一名店伙提着一只食盒,大踏步进了院门,自语道:“小秃子该打,怎么不点廊灯?”一面说,一面走上了走廊,顺手摘下了挂在廊柱上的灯笼,预备带走取火点燃。
微风飒然,槐树下窜出一个黑影,像个幽灵般,声息全无,两个起落便到了店伙身后。
店伙刚取下灯笼举步,突觉喉下一凉,搁下了一把冷冰冰的锋利短刀,低哼入耳。
“老兄噤声!”
在客栈干活的伙计,见多识广都是最会混的人,乖乖地站住,低声道:“老兄,小可听候吩咐。”
“昼间落店打人的绿衣姑娘,在哪一座上房?”
“丙字第四号房。”
“那是第三进?”
“不错。”
“人怎样了?”
“落店之后便不曾外出,小的正要将饭菜送去。”
“食盒放下。”
“小的……”
“在下替你送。”
店伙依言将食盒放下,“噗”一声响,耳门便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击,立即昏觉。
黑影是个穿夜行衣的蒙面人,扶住伙计举手拈指弹出一声指响,院门外应声飘入另一个黑影,疾闪而至,抢近低声问:“怎样了?探出来了么?”
“探出来了,你先把店伙藏好。”黑影换了店伙的衣衫说。
藏好店伙,两人带了食盒,直趋第三进从右首算起的第四座上房,-人闪在旁,由那袭击店伙的人,提着食盒上前叩门。叩门三响,里面传来了绿衣姑娘有气无力的语音:“谁在叩门。”
“小的送饭来了。”黑影答。
“不用了,劳驾替我去请位郎中来。”
“姑娘……”
“本姑娘突感不适,快去找郎中来。”
“是。在下可否先将食物放在房内?也许姑娘等会儿……”
“好吧,门是虚掩着的。”
黑影已换了店伙的上衣。取下了蒙面巾,现出本来面目,赫然是白天用暗器偷袭的老道。他轻轻将门推开,便看到绿衣姑娘和衣坐在床上,用薄被盖住下身。灯光下,姑娘的气色极为灰败,大热天,似乎在发冷,右手握着一根尺长的紧铜管,粗如鸡卵,管有三个小孔,手发着抖,指向进房的人,随时可能发射管内的暗器,可知她仍然十分小心。
“放在几上好了。”姑娘冷冷地说。
老道堆下笑,走向壁角的茶几说:“遵命。请问姑娘要请哪一科的郎中?”
“请大方脉便可。”
“是,小的这就票明管事派人前往催请。”老道一面说,一面转身。
桌上的明灯突然“乒”一声暴响,火光乍熄。
“卡”一声暴响,姑娘管中的三枚暗器已经射出。
老道已向下一伏,斜串至床脚。
门外的黑影一闪而入,火折子一亮,是一个年约半百的人,三角眼阴森森冷电四射,掩上房门,慢条斯理点亮手中的灯笼,往壁上一插,袖手旁观。
床口,老道已扣住了姑娘持管筒的手,另一手抵在她的咽喉下,沉声道:“小丫头,放明白些,不许叫唤。”
姑娘不住发抖,似乎冷得很难受,硬着头皮问:“你们有何贵干?亮名号。”
“南宫顺。”
姑娘大吃一惊,骇然问:“你……你是百毒郎中?”
“正是区区,目下化名为闲云老道。”
“罢了,你要替你那死鬼拜弟报仇?是你弄的鬼了,难怪本姑娘无缘无故发寒发热。”
“你本来只可挨过子夜,应该说便宜了你,在下不想在此地暴露身份,两年来谁也不知在下在此地潜伏。”
“你放心,九头狮子会找到你的。”
“你放心,不久在下便会在江湖去找他了。说,你还有同伴么?”
“同伴?本姑娘一向就是独来独往。这次是应好友玉狐林玉娘的邀请,到摩天岭铁岭堡作客,哪会有什么同伴?”
百毒郎中取出一枚开了一半锋的洪武钱,丢在枕畔冷笑问:“这是谁的信钱?在我郎中的腰带上发现的。”
女判官俞黛拾起制钱,审视片刻,冷笑道:“上面刻了一个细小的星形图记,很像是传说中的银汉孤星杜弘的信物。”
“他不是你的同伴?”
“我不认识他。”
百毒郎中抓回制钱,阴阴一笑道:“不是你的同伴,很好。”
“你打算……”
“在下不怕有人管闲事,银汉孤星既然强出头,我百毒郎中不在乎,因此决定先送你进枉死城。”
女判官不怕死,冷冷一笑道:“既然你不按江湖规矩等架梁子的人出面解决,你下手吧,本姑娘决不皱眉。反正与银汉孤星结梁子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我百毒郎中杀了你,让他来找我好了。他永远不会知道在下的真正身份……”
蓦地,身后突传来一声冷笑,有人说:“可惜,你自己已经暴露身份了。”
百毒郎中大骇,火速转身。灯火骤熄,“蹼”一声响,百毒郎中像条死狗,仰面躺在床沿向下滑落床底。房中漆黑,女判官并未看清来人,急叫道:“是银汉孤星杜爷么?”
来人确是杜弘,他已悄然制住了百毒郎中那位三角眼的同伴,出其不意用指风打穴术又制住了百毒郎中。他不愿与女判官打交道,不加理睬,摸回自己的制钱藏好,一把揪住百毒郎中,冷笑道:“解药呢?阁下。”
百毒郎中软绵绵像条死狗,黑暗中看不见对方的面貌,恨恨地说:“背后偷袭,你算哪门子好汉?”
“阁下暗算命姑娘,不是偷袭?这叫做以牙还牙,不服气么?”
“你……”
“先解了你的寒火牛毛针毒,在下让你与俞姑娘公平一决。”
“不!不……”
“你不敢?”
“解毒药给你,但你得保证在下的安全。”
“我保证你至明晚酉时,十二个时辰情至义尽。”
“一言为定。”
“在下言出如山。”
“你是银汉孤星?”
“正是区区。”
“咱们后会有期。”
“杜某在江湖上等你。快把解药拿出来。阁下,你的穴道已解,但如果你想弄鬼,命是你的,死的一定是你,快!”
百毒郎中乖乖地取出解药说:“一颗丹丸便够了,一个时辰便可余毒尽情。”
“把吸铁石也留下。”
百毒郎中不敢不遵,留下了吸铁石说:“在下可以走了么?”
“背了你的同伴,滚回白云观,一个时辰后,如果俞姑娘确是病毒离体,你方能离开逃命,不然你将生死两难,信不信由你。”
百毒郎中打一冷战,依然地说:“我百毒郎中答应的事,保证不生二心,解药决无伪品……”
“杜某的如意绝脉断经制穴术,也保证绝对不会有什么失误。”
“什么?你……”
“你如果一个时辰内不离开白云观。自然死不了。不然杜某无法找到替你解穴。滚!”
“蹼蹼!”两声。百毒郎中被踢出门去。
黑暗中,传来女判官的叫声:“杜爷,请留步……”
但房门已经掩上,她只好服下解药。
西院的大客房统铺,传出了急躁的吵闹声。
大统铺可容下十余位客人。这一间大客房原住有六七位客人,自从恨地无环唐霸住进以后,已有四个客人不堪其扰、先后迁地为良换了房间。店伙已受到卜二爷交代,尽量加以容忍,对这位暴躁横蛮的贼首,委实也无可奈何。
已经安顿妥当,赶走了左右四位旅客,恨地无环唐霸相当满意了,以包裹作枕。和衣往床上一躺,靴子也没脱,四仰八叉的伸张手脚,拍拍装饱酒菜的肚皮,开始入睡。
他听到店伙送来了一位客人,起初并末留意,等到客人在他的左首不远处坐下,竟然敢将他向外伸的脚向里拨,立即勾起他的反感,猛然虎目倏张,挺身而起,怪眼一翻,凶狠地瞪视着这位大胆的客人。
他本待破口大骂。先声夺人给对方一次下马威,可是,他的话却咽回腹中,凶焰自行消退了七八分。
那是一位五短身材的中年人,披散着一头苍黄色的头发,满脸皱纹,脸色苍中带青,勾鼻、尖嘴、鼠须、高颧,有一双深陷的鹰目,放射阴冷、凌厉、寒森森似透人肺腑的利骸般眼神。床口放了一个包裹,一把古色斑润的长剑。
客人已猜出他要发怒,站在床口双手叉腰,不怀好意阴厉冷傲地盯视着他,那迫人的冷厉眼神,令他不由自主地心中发寒,不出自主地打一冷战。不由自主地将要骂出口的话咽回腹中。
他正想打退堂鼓,对方却不饶他,用阴恻恻尖厉阴冷的湖广口音向他说:“你给我滚过去些。下次你这狗腿再伸过来,大爷要砍下你的狗腿喂猪。”
他怒火上冲,刚才咽下去的凶焰重新爆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像被踩着尾巴的小狗,一蹦而起,用暴雷似的大嗓门怒吼:“狗东西!他妈的你欺人太甚,大爷……”
中年人伸手一拨,捷逾电光石火,“扑”一声响,他如受万斤巨锤撞击,两脚不牢飞坠床下。
他想稳住身形、却来不及了,中年人已抓住先机,不客气地手脚齐来。展开了狂野迅疾的袭击。
“叶啪叶啪啪啪……”一连六七记重击,将他从北端打至南端。最后“啪”一声大震,把他击倒在壁根之下,挣扎难起。
其他的客人躲在床上不敢出声,暗中大喝其彩。
唐霸并未受伤,怒叫如雷挣扎着站起。
中年人阴阴一笑,向自己的拳头上吹口气,鼻孔里哼出两股冷气,阴恻恻地说:“原来阁下练了混元气功,不怕拳打脚踢,刀砍剑劈,好!大爷给你两记摧枯掌,我不信你禁受得起。”
恨地无环急怒攻心,哪听得进对方的话?一声怒吼,冲上铁拳发如高雷,兜心便捣,力道千。
中年人左手一拨一带,用的是“带马归槽”以柔劲化刚,“啪”一声轻响,右掌已按上了他的左肩。
“哎……”他这铁打的金刚,竟然受不起一掌,脸色大变,双膝一软,向下一挫。
中年人的掌疾起疾落,这次向他的天灵盖。
生死间不容发,这一掌可能击碎他的天灵盖出人命。蓦地房门口彩影乍现,香风扑鼻。
百转驾声悦耳……
“住手!总管。”
中年人的手掌收回了,退了两步转身向站在房门口的彩衣少女恭敬地说:“遵命。二小姐有何吩咐?”
“不要闹事好不好?”二小姐柳眉深锁地说。
“是的,属下不理会他就是。”
“探道的人回来了么?”
“还没有。”
“回来时由你自行斟酌办理。你晚上到青莲寺跑一趟,问问该寺是不是有一个青莲尊者在内卓锡。”
“是,属下这就走。”
二小姐走了,中年人抓起剑出房扬长而去。
恨地无环倚在壁上发怔。不由拍打着脑袋,若有所思。久久方骇然叫:“啊!是了,她是云梦双娇彩蝶周倩,可真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