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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路见不平

    彭夫人呆了片刻,一面替含英解穴,一面沉声问:“孩子。你亲眼看见的?”

    “孩儿和五湖浪子赶来,虽未亲见他动手,但却亲见他在这位姑娘身旁,手中握着春露丹瓶,姑娘口中已有一颗。他不但否认是他所为,更说是五湖浪子和了尘大师下的毒手。却不否认春露丹是他的。”皓姑娘从实答。

    “有这等事?”

    “正是。孩儿不忍心惩治他,放他走了,他受伤甚重。”

    “为娘不信。”彭夫人断然地说。

    “妈,为何不问问这位姑娘。”

    彭夫人摇摇头,苦笑道:“这位姑娘经脉受制过久,头部血液稀少,且有淤血之象,醒来后即便不成为白痴,亦将在十天半月中神智凌乱,不能发声说话。”

    “妈,何不带她回洞静养?”

    “不行,她的亲人也许在望穿秋水,等她返家。再说,如果因此而引起她的家属大举搜山,岂不招引是非?”

    “妈的意思……”

    “她醒来后,如果自己知道觅路行走,便不致成为白痴,两个时辰内神智不会凌乱,我们跟随着她护卫送出十里外。”

    “即使问她,恐怕更令我伤心,不问也罢。”皓姑娘凄然自语,声音在喉内转动,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到。

    “孩子,去看看那两位姑娘是否还有气息?”彭夫人说。

    姑娘猛记起安平要察看伤势的事,心中一动,赶忙细检查两侍女的创伤。

    一名侍女腹背洞穿,死状甚惨。看到创口,她心中一跳,安平的寒影剑她是知道的,创口比寒影剑细小的剑身大得多,这是说:决不可能是寒影剑所杀的。

    但安平艺业超人,很难认为不是他下的手,夺侍女的剑行凶,并非不可能。

    第二名侍女背部开花,她指一根小松枝,在创口拨动,先后拨出五瓣花瓣铁片。

    是不是安平的暗器,她不知道。稍一思索,她用侍女的绣帽,将铁花瓣铁片包好藏人怀中。

    “妈,两位女郎已断气多时,尸体已僵了。”她说。

    “天色不早,小书,将尸体带至楼上藏好,明日再来善后。”彭夫人说。

    含英终于醒来了,她神智未乱,饱含敌意地盯视眼前四个女人,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徐徐站起,稍一迟疑,向外便走。

    彭夫人伸手虚拦,说:“姑娘,留步,我们是救你的人,对你毫无恶意。”

    含英苦于说不出话来,警惕地闪开,侧身行礼以表谢意,证明她并未神智错乱。

    “这位姐姐,能告诉我们受伤的经过么?”皓姑娘急问。

    含英摇摇头,不能说,也不想说,她急于赶回东林寺。

    “需要我们相助么!”彭夫人问。

    含英仍然摇摇头,举步向外走。

    彭夫人示意两侍女将尸体送上楼,母女两跟在含英身后向外走。

    含英急步而行,向北又向北。

    彭夫人母女与两位侍女,直送出十里外。

    暗中躲在一旁窥伺的五湖浪子,向西北如飞而遁。

    另一角落,了尘心胆俱裂,恨不得插翅飞走,远远地离开庐山,离开江西地域。他向西逃,一口气逃出十里地。从此,江湖上永远消失了“了尘和尚”这个人。

    在东林寺的牛郎星,发觉安平和韩含英在入暮时分尚未到来,知道有变,立即派出所有的男女属下,大索山区。他自己带了一批人,直奔金竹坪。半路上遇到受伤失声的含英,姑娘折技代笔,在地上写出变故的概略和被救的经过。牛郎星大怒之下,连夜大搜整个山区,鸡犬不宁。

    这一夜,皓姑娘七人两兽,只好躲在洞中闷了三天,以免起纠纷。

    会来的终须会来,当她们认为搜山的人该已撤走,可以出外行走时,山区里却来了三位不速之客。

    这天一早,由小琴负责在外警戒,突见从山谷人口进来了一位彩衣丽人,和两名带剑的侍女。她先发出有人进入山区的警告,然后进入以藤萝掩盖的石洞,向在内端坐闷闷不乐的皓姑娘禀道:“小姐,来人是三个女流,恐怕是警幻山庄的人。小姐想打听夏三东主的底细,何不去问问她呢?”

    她们的住处共有三个石洞,老夫人与彭夫人带两名侍女小书小剑住一室,小琴小棋则与皓姑娘住一座石洞,另一是会客的石室,彼此相距仅有两三丈之远。大青和大黄则在附近的崖穴中栖宿,日夕巡逡警戒。

    姑娘心中一动,钻出洞外说:“小琴,你去禀知奶奶,我先走一步。”

    她白裳飘飘,在七八里外也可被人看到。当她出现在高处的一座巨石上时,立即吸引了入谷客人的注意,像三朵绿云般向她飘来。她含笑俏立,目迎不速之客。

    三女到了石下,侍女打扮的两人先到。

    她看清了三女腰中的绣帕,失望地自语道:“原来是她们,不是幻海山庄的人。”

    三女的绣帕绣有金黄富贵花,与竹楼被杀的三女的绣帕完全相同。她想回避,下面的艳丽少妇已含笑道:“小妹妹,我能上来和你细谈么?”

    她略一迟疑,颔首道:“姐姐如有兴,请上来一叙。”

    少妇飞跃而上,含笑行礼道:“如果我所料不差,小妹妹定然是在上霄峰下竹楼中,救了敝姐妹韩含英的四位姑娘之一。”

    “哦!那三位姐姐是……”

    “是我的结拜妹姐。我姓冯,名玉玑。请教小妹妹贵姓?”

    “小姓严,名皓。冯姐姐是为搜擒夏三东主而来的?”

    “不,夏三东生乃是故主人的好朋友,愚姐妹奉命找寻他的下落,而不是擒他。”

    “贵主人是他的好朋友?”皓姑娘惑然问。

    “是的。”

    “那么,韩姑娘与夏三东主也相识的了。”

    “略微相识,含英妹乃是奉故主人之命前往竹楼促请夏三东主,前往东林寺会面的人。”

    皓姑娘脸色泛白,屏息片刻,问:“冯姐姐,可否谈谈令主人的事?”

    “恕难奉告,严姑娘谅我。”

    “那么,谈谈夏三东主,如何?”

    冯玉玑淡淡一笑,说:“愚姐对他所知不多,反正知道他是个正人君子,一个宽宏大量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为东主时乐善好施,轻财重义,颇具侠名,愚姐第一次见着他时,是在武昌至九江的船上。那时,他已落魄亡命。在船上路见不平,仗手中一把宝光四射的小匕首,制住内厂的鹰犬,义救长青堡的小主人欧阳玮……”

    她将船上和九江码头所发生的事-一说了,最后说:“谁也难以相信他会是个深藏不露,艺业超凡入圣的俊杰。在至莲花峰的松林里,我亲见他力退群丑。据故主人说,他一剑伤了北地大名鼎鼎的神剑王泰。敝主人双手有千斤神力,自诩天下无敌,却与他在较量神力时落败,因此结为好友。”

    “冯姐姐,你说他有把宝光四射的小匕首,是指他手中的尺八寒影神剑么?”皓姑娘急急地问。

    “不是的,匕首他藏在怀中,长仅八寸。我那待女蕾曾经藏身走道舷板后,看得真切。”

    下面两侍女之一向上叫道:“那把神匕确是宝物,似乎可隐隐看出匕锷与一般的匕首不同。”

    “姐姐,有何不同?”皓姑娘急问。

    “背锷似龙头,刃锷像犀首。”

    “真的?”姑娘用奇异的声调惊问。

    “怎么不真?我亲眼看到的。”

    皓姑娘突然像流光逸电,跃下巨石冉冉而去。

    冯玉玑吃了一惊,倒抽了一口凉气,吃惊地叫:“老天,好可怕的轻功。”

    小蕾却大叫道:“严姑娘,你还没将夏三东主的消息见告呢。”

    第二天,七个女人离开了庐山。小书小剑两人带着大青大黄走在后面。昼伏夜行。老夫人一路则在通都大邑或偏僻城镇时行时止,一改往昔在名山胜境留连的习惯,逢人便打听安平的下落。

    可是,天下茫茫,交通不便,想打听一个人谈何容易?

    夏安平离开庐山,反而落在她们的后面。

    他养了十日伤,在李裁缝店藏金处取了窖藏的三百两黄金,一袭夹直裰,点着打狗棍,头戴宽边遮阳帽掩往脸目,动身南下,找寻恩师严春和南丐,当然也希望能找到警幻仙子。

    这次他冒险在江湖行走,主要有两件事要完成。一旦找到恩师奉养天年,二是找柳青姑娘的下落。至于警幻仙子和南丐,他并没放在心上,反正两位大哥和四位师父平安无恙,他已感到心满意足,不愿追究;当然啦!如果碰上了,他也不打算不闻不问。

    这次行程,他预定往赣南,然后转往湘南一带,转而北上走湘,往西襄阳一带进入河南南阳,在河南严夫子的故乡耽搁一些时日,迢迢万里,沿途耽搁,预计明年五六月间,便可到黄鹤楼等待恩师了;假使能在途中遇上,当然就不必绕这一个大圈子啦!

    在南昌府城逗留半月,一无所获。南昌因湖匪和赣西的盗贼作乱,官兵云集,风声鹤戾,盘查甚紧,不直留久,他只好踏晓风残月,继续南行。

    十月初冬,罡气凛冽,寒气袭人,天宇中彤云密布,阴沉沉地像是压了一块无比巨大的铅锭。

    官道蜿蜒南行,路右,赣江流水滔滔,三两渔舟点缀在江面上,往来的中型客船并不多见。

    他仍不敢脱掉头上的宽边遮阳帽,大踏步赶路。

    近午时分,前面出现一座大镇。他挪了挪背上的包裹说。“前面是清江镇,且住上一两天,打听师父的下落。”

    清江镇,当地人称为樟树镇,以避免和临江府治所在地的清江县混淆。

    这儿是赣江右岸的大镇,西距府城三十里,设有清江巡检司,控制住往来要冲。约有三百余户人家,是以往的新淦故城所在地,废了好几百年了。镇西,是袁江赣江的会流处,设有渡船往来。其实,这座镇比临江府城更繁华,商贸往来不绝,地当交通中枢,西走湖广的商客,必须在这儿落脚,办理西行的手续,南来北往自不必说。

    街道南北延伸,只有近江处一条大街,其余全是小巷。繁华地区在镇中心的码头十字街口,南街口的清江客栈旁开设了两家饭店和一家酒店,算是本镇的心脏地带。码头北面,是巡检司衙门。在江西,这座巡检司衙门是第一流的,比那些三等县的衙门还要神气些。

    清江客栈规模并不大,房间分三等;三是杂院,二是统铺,一等是可以留宿内眷的客房。客房只有五间,他来得正好,恰好剩下一间没住有客人。

    南昌以南的地头他不熟,凡事必须打听,事先得到各处走走熟悉环境,这是走江湖的朋友必须知道的成规。

    安顿毕,他在街上走了一圈。镇北,有一座晏公祠,奉祀本镇元朝初年成仙得道,时在江湖显灵的晏戌仔,本朝敕封平浪候,所以也称平浪侯祠。镇南,有一座大慧寺;两处的香火倒还鼎盛。

    他在大慧寺打听是否有个姓严的人寄居,失望而回。

    第二步,他要在茶楼酒肆中,向地头蛇讨教。

    店右首,是当地颇负盛名的仙居楼,是唯一可供应巨贾仕绅需要的酒楼。必要时,甚至可以替客人召请来自大埠的烟花名妹唱两首小曲儿开胃下酒。

    安平的衣着不配称上流人,不配登楼叫席,楼上也不是打听消息的地方。他在楼下买酒,叫了三味小菜,占了窗角一席,独自浅酌,一面留意打听消息的对象。他的寒影剑全长只有一尺八,塞在衣内不会易被人看出他带有杀人家伙,当然也不可能逃过眼明人的法眼。

    食厅内客人不多,午膳时光已过,偌大的厅堂近二十副座头,只有五桌有人,食客寥寥无几。

    店伙送来最后一道菜,陪笑欠身问:“爷台要不要准备米饭?请吩咐。”一口土腔官话,倒不难听懂,显然已知道他是外地人。

    他点点头,含笑道:“等会儿上汤时一并送来,届时在下自会招呼。”他说的是纯正的中原官话,自然是外地的客人。

    一壶酒喝掉一半,店门外来了不速之客。那是一个穿青夹袄的中年人,獐头鼠目,长相不讨好。

    店伙们的脸上,摆出不肖的神色,但却不敢加以阻拦,视若未见。

    他到安平桌旁,拖过一张条凳,大马金刀地坐下,堆下馅笑问:“老弟,从府城来?”

    安平放下酒杯,不动声色的反问:“老兄,你问哪一座府地?临江?吉安?南昌?或是抚州?”东南西北四府他全说了。

    “自然是指南昌罗,老弟。”中年人说。

    “大概是吧。”

    中年人不客气地抓过酒壶,将茶杯的茶倒掉。

    安平伸手按住壶盖,淡淡一笑。

    中年人呵呵笑,说:“老弟,别小气。”

    “要喝酒不难。”

    “你有难题交换?”

    “不错。”

    “你找对人了,我地理鬼贺正可不是吹牛,只要有关本镇的事,事无巨细,兄弟无所不知。”

    安平松了手,笑道:“你老兄也找对人了。”

    地理鬼将酒倒在茶杯中,连干三杯,壶中已空,又去抓别一瓶。伸出鸡爪般的右手,取过安平的竹筷,一口气吃掉了半盘菜,塞了一嘴含糊地说:“你该知道投桃报李吧?酒足饭饱,你的事包在兄弟身上。”

    “在下向贺兄打听一个人。”

    “谁?总有名有姓吧?”

    “姓严,年约五十左右,慈眉善目,人才一表。”

    “他不是花子团头吧?干何行业?”k

    “不知道。”

    “名你没说。”

    “名是靠不住的,随时可以改变。”

    地理鬼又干了两杯酒,伸过脑袋问:“你老弟贵姓大名?”

    “你老兄很不易对付。呵呵!敝姓夏。”

    “真姓?”

    “真真假假并无不同,你老兄高兴怎么叫都成。”

    “有意思,你也不容易对付。”

    “你老兄还没回答在下所提的事呢。”

    “本镇没有姓严的人。”

    “他是外地人。”

    “没听说过。”地理鬼眯着醉眼说,已有五分酒意了。

    “你老兄名不符实。”

    “你老弟所供给的特征太少,不能怪我。”

    “就事论事,一个三百多户的小镇,以一个地头神来说,已经是足矣够矣!”

    地理鬼伸出一双手,馅笑道:“给我一些酒钱,我替你到四乡跑跑。”

    安平掏出两锭碎银,一大一小,大的五两小的三两,将三两的往地理鬼手中一塞,说:

    “消息确实,再给五两;当然得见到人。见面之后,再加十两。”

    地理鬼将银子揣入怀中,喝干了余酒,拍拍胸膛说:“老弟,包在我身上,请静候佳音。”

    “在下落脚在清江客栈。”

    地理鬼将脑袋凑过,附耳鬼鬼祟祟地说。“我知道,你落店的姓名是吴仁,那当然不是你老弟的真姓名,咱们彼此心中明白,再见。”说完,一溜烟走了。

    店伙替安平换了竹筷,加送上一壶酒,好意地说:“客官千万小心,这痞棍是本镇的一大祸害,游手好闲专做偷鸡摸狗的勾当,不择手段诈骗外乡人,倚仗巡检司里的几个吸血鬼撑腰,胡作非为,神憎鬼厌,客官出手如此大方,谨防日后麻烦。”

    “多谢老兄关照,在下只是请他办些小事而已。”安平不在意地答。

    “请他办事?天知道,客官要是不信,可到街尾的赌场,或者码头南端小巷的半开门粉头家中去找。”

    “谢谢老兄的忠告,在下小心就是。”

    等了两天,地理鬼找来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皆说是姓严,每来一次,便得敲诈三五两银子打发。安平自己也在各地走走,一无所获。

    第三天,奔驰整日,依然毫无所获.他准备明天一早启程南下。

    未牌末,他从镇前三十里的阁皂山返镇。阁皂山玄门弟子列为第三十三福地,周围二百里,地跨三县,有六峰四岭二岩五原,假使真要逐一搜导,必须十天半月,他不能茫无头绪地在这儿逗留过久。

    刚踏入店门,发觉气氛有点不寻常,三个穿着体面,而且盛气凌人管家打扮的中年人,在向店伙交代不少琐事,店伙喏喏连声,神色十分恭敬。

    “来了一批阔客。”他想。

    果然不错,他左首的三间房客,全被客人包了,邻居却空着。另三间的客人已安顿停留,几个青衣健仆进进出出,催促着店伙准备茶水等物。他不管闲事,退自进房梳洗,换了一身青夹直裰,稍进茶水,准备到外面等候地理鬼的消息。

    门外传来杂沓的人声,有客人到了,他可听到邻房的各种声息,发觉邻房到了三个客人,有苍老的语声,有女人疲乏的叹息,也有小娃娃的啜泣。

    “老少妇孺旅途奔波,真够苦的。”他想。

    邻房的杂声渐渐静止,语声却逐渐清晰。一时好奇,他凝神倾听动静。壁板虽厚实,但梁橼间空隙仍多,邻房语音虽小,他耳力奇佳,仍能听到真切,先是苍老的声音,说:“周二婶,安顿好了,不可外出,我会交代店伙将吃食送来,今天不能过江,明天还有三十里便可到府城,约在日落之前可以赶到,早些安顿将息。我住在前院,不时会来走动,但请放心。天气冷,小心小龙的冷暖。”

    接着,是女人的哀伤语声:“李伯伯,这次到府城上告,多亏你老人家沿途关照,担待万千风险,愿上苍开眼,能将状子上呈,知府大人能明镜高悬,捕拿恶霸惩治,奴家死亦瞑目。伯伯对周家恩深似海,奴家只好来生犬马以报……”

    “周二婶,事到如今,用不着说这些话了。老汉行将就木,此生惟有这次是老汉认为即使以性命相拼亦在所不惜的大事。相信上苍自有神明,天网恢恢,报应至速,丁二虎作恶多端,必将受到天理国法制裁的。今天赶上四十里,够辛苦了,早早歇息吧,我到前面找地方安顿。”

    “伯伯,保重,天气寒冷,你老人家注意加衣。”

    接着是房门开合声,房中,却传来低唤苍天开眼的啜泣声。

    安平心中一动,发了半晌呆,最后开门出房,向前院走,一面忖道:“是上临江府打官司的,老少妇孺一天赶四十里,真够苦的,他们为何不坐船来?”

    他怕与官府打交道,不想出头管闲事。

    经过前院的走廊,便听到对面的大客房中,有地理鬼的刺耳怪声传出,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地向大客房走去。

    大客房设有两排统铺,客人必须用钱租一床棉絮,在铺上占一席地。房中光线幽暗,空气混浊,汗臭脚臭中人欲呕,倒象是牲口栏而不是住人的地方。

    他举步入房,统铺上已有不少客人,坐在床沿注视着近门外的人冲突。

    地理鬼带着一个青衣大汉,正缠着一个年约古稀的老头儿,七嘴八舌地唠叨。

    老头儿须发灰白,满脸风尘,精神倒还健朗,苍老的脸容刻划出朴实的线条,他一面将行李铺盖卷安顿在床后,一面向地理鬼从容地说:“你这位老表定是我错人了,老汉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地理鬼面向里,没发觉房门口站着安平,拍拍老头的肩膀,怪声怪调地说:“老家伙,你不是听不懂,而是不知道世道艰难,昏了头活腻了,强出头自找麻烦。我看你这快入土的糟老儿太可怜,所以成全你,和你商量商量,送你一些好处。别反穿皮袄装羊了,走吧!这里说话不方便,我陪你到僻静处走走。”

    老头儿脸一沉,大声叫道:“你这人怎么这般无赖?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疯言疯语说了一大堆废话,什么好处什么商量?老汉无功不受禄,生平从不捡任何便宜。老汉活了偌大年纪,大风大浪没经过却也见过。你这种狗腿子又能把我怎样?”

    “老表,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另一名大汉不悦地叫。

    老头却不怕吓唬,用更大的声音叫道:“老汉为何不大声叫?你们八成儿是丁二虎派来的狗腿子,不死心追踪来了。告诉你,老汉人是一个,命也一条,天掉下来也吓我不倒,这儿可不是峡江镇,容不得横行,对面不远就是巡检司衙门,你们再死缠不休,老汉便上衙门告你们。”

    地理鬼嘿嘿笑,指着青衣大汉向老头儿说:“好啊,老家伙,你找对人了,这位是巡检司衙门的杨爷,你要告我们?好吧,这就是,我陪你打官司。”

    老头儿反而楞住了,口气软啦!说:“老汉目前还不打算告你,你们想怎样。”

    “怎样?看你的意思怎样就怎样,除非你不想好好商量,决定在你。”地理鬼阴森森地说。

    “没有什么好商量,周家的事,峡江巡检司不受理,新淦县衙门不收状,老汉不怕死,拼一条老命到府城替周二婶上告伸冤。你老表又不是第一个出头恐吓老汉的人,老汉决不向任何人低头。清江镇的人风俗淳厚,尚礼崇德,我不信他们会任你们横行霸道,欺负我这外县人。”

    青衣大汉在腰间掏出了铐链,恶狠狠地说:“老家伙,废话少说,衙门有人告你拐带妇女,强掳小孩,杨某奉命擒人应讯,这就走。”

    老头勃然变色,凛然地问:“谁是原告?老汉刚刚到贵地……”

    “到衙门后自有人出面原告,走!”青衣大汉叫,将铐链抖得哗啦暴响。

    地理鬼打圆场,插手道:“杨兄不必操之过急,请稍候。”又向老头儿说:“老家伙,俗语说:强龙不斗地头蛇,又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想想看,你带着周二婶和一个娃娃落了店,任何人都可以告你一状,你与他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即使耽误了十天半月洗清了罪名,就算你吃得消?她母子两怎担得了惊吓?你要是不想商量蛮干到底,此地到府城还有三十里地,你们能秘密走陆路赶到本镇,决不可能插翅飞渡三十里,是么?沿途准保证你们的安全?我姓贺的是本镇人,与我无关,只不过受人之托,出面成全你们,你何必这般傻呢?”

    “不是傻,义理所在,誓死必争。”老头儿愤怒地说。

    地理鬼耸耸肩,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你既然不识时务,便让你吃吃苦头再说。杨兄,带他走。”

    安平已明白了大半,该出面打岔了,轻咳一声,走入房中。

    地理鬼扭头一看,立即堆下笑,说:“吴老弟,是找我么?”

    “正是找老兄,消息如何?”

    “抱歉,明天我到紫淦山准提禅院跑一趟,听说那儿有一位姓严的居士落脚,保证老弟不会失望。”

    安平劈胸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抓小鸡似的提近身前,脸色一沉。凶狠地说:“好小子!

    你前后骗了在下九十六两银子,至今不但得不到任何消息,反而一再推搪,你以为太爷是省油灯么?你错了,乖乖把太爷昨天给你的十五两银子拿来,不然太爷打断你的狗腿。”

    地理鬼倒有两斤劲道,但一触安平的手,便知糟了,抓他的手臂坚逾铁石,想解脱白费气力,苦着脸陪笑道:“吴兄,有活好说,有……”

    “没有话可说,有了银子万事皆休。”安平冷笑着答。

    青衣大汉一看不对,跨前大喝道:“放手!你这厮敢在这儿发横?”

    安平嘿嘿笑,撇着嘴说:“老兄,你叫谁放手?”

    “叫你!”大汉虎吼。

    “凭什么?”

    “凭我扬善的身份。”

    “你是什么东西?”安平轻蔑地叫。

    杨善无名火发,扬着铐键吼道:“你这厮定是阎皂山打闷棍的小贼,捉你回衙好好拷你。”声落,铐链抖出,劈面便套。

    安平一把将地理鬼推倒,顺手一抄,抓住了铐链一带。杨善立腿不牢,向前撞来。

    安平手起掌落,“劈啪劈啪”给了杨善四记阴相耳光,响声如连珠花炮爆炸。不等对方倒下,劈胸一把抓住拖了过来,反用对方的铐链套住杨善的脖子,猛地一勒,勒得杨善怪眼连翻,舌头外伸。

    接着将杨善放倒床缘,左膝顶压在杨善的下阴和小腹,拉着链子凶狠地说:“姓杨的,你一个巡检司的小差役,居然敢在小民百姓面前作威作福,如果让你走了死运升巡检,那还了得?恐怕清江镇的人都被你搞光哩!你诬赖太爷是贼!你阁下却在客店中敲诈勒索百姓小民。好,太爷锁去见你的顶头上司朝巡检,然后带你到南昌砍下你的驴头,挂在校场口示众,说不定还得抄你的家,你等着就是。”

    地理鬼鬼精灵,抽空像老鼠般向门外一窜,溜之大吉,抱头鼠窜。

    杨善大概是善人,怕定了恶鬼,挣扎着说:“饶……饶命!小……小的有眼无珠,请……请……”

    安平将他一把揪起,用手指点在他的鼻尖上,厉声道:“狗东西你听了:大爷来自京师,下榻南昌,改装南下办案,捉拿在逃要犯,姓吴名仁。你这厮再敢鱼肉小民,本座要抄你的家,砍下你的狗头。”

    “小……小的下……下次不……不敢……”杨善脸无人色地叫。

    “本座重责在身,不想耽搁,所以饶了你这一道。记住:本座已向你表明身份,如果泄漏,惟你是问,小心你的拘命,你给我快滚!”

    滚字出口,将人向门外抛,“砰”一声巨响,杨善连滚三匝,铐链叮当响,连滚带爬亡命飞逃。

    安平向外走,扭头向老头儿低声说:“老伯,保重。有事可来找我,我下榻在周二婶的右邻房。此非善地,须防暗算。”说完,悄然离去。

    地理鬼奔至店堂,劈面遇上两名大汉。他不等对方发话,脸无人色仓惶地说:“沙兄,对不起,贵主人的事,兄弟帮不上忙。请另觅高明,再见。”

    “贺二哥,怎么回事?”一名大汉急问。

    “有人找我的麻烦,我得躲上一躲暂避风头。”地理鬼一面说一面走,话未完,早已撒腿狂奔,逃出了清江镇,暂避风头去了。他怕安平找他讨回银子,丢下了丁二虎的爪牙托他办的大事不管。

    两大汉惑然向里走,碰上头青脸肿,急奔而出的杨善,正想打招呼问经过,杨善已直着眼夺路狂奔而去。两人困惑地互相送过一道疑问的眼光,然后迳奔上房。

    最左首那间上房,四名仆人打扮的大汉!正替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侍候穿衣着靴,见两大汉奔入,中年人沉着脸不悦地问:“沙荣,你两人慌张得像是店中失了火,为什么?托贺老弟办的事怎样?”

    沙荣摇摇头,躬身道:“小的正是为了此事前来回禀的。刚才贺兄带了一位巡检司的老兄,去找李老匹夫商谈,不知怎地,两人像是失了魂落了魄,匆匆而走,状极狼狈,不知为何事。”

    “奴才!你不会问清楚?”中年人暴躁地骂。

    “小的已经问过了,贺兄有人找他的麻烦,他不帮咱们的忙了,语焉不详,匆匆溜走,小的正感诧异呢!”

    “岂有此理!他得了咱们三十两银子,岂能一走了之?”

    “禀主人,他确是走了。”

    “混帐!你去找他回来见我。”

    “是,小的这就走。”

    “你一个人去便成,王凯留在此地。阁皂山的郑前辈即将带人前来,需人侍候。”

    人暮时分,来了五名老少,房中立即成了会议厅,早已准备停当的一席盛筵立即开席,山珍海味杂陈,酒香四溢、中年人在下首作陪,酒过三巡,他用卑谦的态度说:“郑前辈大驾光临,小侄深感荣幸,些许小事,劳动前辈的虎驾,小侄深感不安,特置小宴与前辈洗尘,有劳之处,容留后报。舍叔着小侄见过前辈之后,代他向前辈请安。”

    郑前辈是个年约花甲的三角脸老人,脸上无肉,目光阴沉,倨傲地呵呵笑,说:“老夫与令叔早年交情不薄,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贤侄派人送来的厚礼,老夫却之不恭,权且收下,请代向令叔申谢,老夫愿助贤侄一臂之力聊算回报。贤侄,要办的事可否略加说明?”

    “其实,此事并非舍叔有意和敝镇的乡亲为难……”

    “贤侄,是否概要地说来听听?”郑前辈不耐地接口。

    “是,是。家叔已听到消息,说在明年春夏之间,敝镇便可升为县,地方繁荣可期,因此决定收买镇西周家的田地。可是周家认为是祖先留下的产业,坚拒出售,更且纠众生事,吵吵闹闹。家叔受不了闲气,迫于自卫,打伤了田主周廷瑞,事态不可收拾。周廷瑞的妻子带了儿子小龙,由镇中一个老不死的李老狗,不走水路,秘密起旱,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此地,要到府城上告。家叔得到消息,命小侄带人赶来,却晚了一步,被他们赶到此地。因此,小侄只好向前辈救援。”

    “只有一个老不死,一个女人和一个娃娃?”

    “是的。”

    “那还不简单,说吧,你要老夫如何发落他们?”

    “阻止他们到府城?”

    “那好办,明天老夫派人把她们赶回去不就成了。”

    “那……那不成,她们早晚……”

    “你的意思是……”

    “斩革除根,一劳永逸。”

    “呵呵!小事一件,明天老夫派人把她们接走就是。”

    “那位女的……”

    “女的怎样?”

    “家叔希望小侄把她秘密带回。”

    “老夫答应你。”

    “事不宜迟,迟恐生变,前辈……”

    “废话!老夫还要你说?客店中下手不便,明天她们动身时,老夫派人把她们接走,然后你到镇北三里地的樟树林接人。”

    “一切仰仗前辈鼎力相助,小侄敬前辈三杯。”

    第二天一早,李老头带着一个双目红肿的少妇踏出店门,少妇年约二十二三,荆衫布裙,掩不住她清秀的容光神韵,身材苗条而动人。背上背了一个两三岁的男娃娃,小娃娃人长得清秀,已经睡着了。

    到了十字街口,李老头。领先走向西首的码头。进出码头的人甚多,少妇紧跟着李老头,三挤两挤,突被四五名大汉挤出街旁。

    “李伯……”她惊慌地叫。

    只喊出两个字,突然鼻中嗅人一丝奇香,感到头脑一阵昏眩,迷迷糊糊地跌入两名大汉的手中。

    四名大双手急眼快,将她迅速地拖入街旁的一乘暖轿中。

    两名大汉扶持着昏了神的李老头,随在轿后扭头向东走,穿越十字街口,匆匆地出镇而去。

    安平刚背着包裹结帐出店,准备动身南下。蓦地,他看到李老头被人挟持着穿越十字街口。

    他低声咒骂,盯在大汉们身后,出镇后,为免被对方发觉,便远远地盯梢,不再接近。

    出镇里余,暖轿离开了道路,向东南方向抄小道折入,进入一座浓荫蔽天的樟树林。樟树四季常绿,初冬时分,附近其他树林早已成了光秃秃的枝干,只有这儿依然一片浓荫。林阔约十余亩,十分偏僻。

    挟着李老头的大汉,也随轿进入林中。

    远处跟踪的安平脚下一紧,向侧越野急行,绕南首进入林中。

    樟林深处,已有人先在。为首的是被称为郑前辈的老家伙,另有八名相貌凶猛的青衣大汉,跨刀带剑,散坐在树下,只有一人在林缘放哨。

    一株樟树旁,新掘了一个三尺土坑,积土上插着两把铁锹。

    罡风凛冽,枝叶摇摇,风声如涛,似乎四周弥漫着无边杀气,隐伏着重重杀机。

    暖轿到了,所的有的人全站起相迎。郑前辈举手一挥,向两名轿夫说:“将人拖至树下,快去将丁瑞找来。”两轿夫将周二婶拖出,倚放在树下,小娃娃也被迷药迷昏,软绵绵地被解下放在土坑旁,李老头也被堆放在坑侧,像具死尸。两轿夫将暖轿放好,出林而去。

    不久,轿夫领着丁瑞急急奔人,丁瑞身后带了八名健仆,一名健仆手中还提了一个包裹。

    “贤侄,大功告成,请来验看。”郑前辈远远地便含笑招呼。

    丁瑞奔近,含笑长揖到地,说:“干净利落,前辈果然非同小可。”说完,接过健仆的包裹,双手奉上,又道:“黄金二百两区区薄礼,尚请笑纳。多蒙前辈鼎力相助,铭感五衷,家叔更将衷心感激。”

    郑前辈示意手下的大汉接过包裹,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请代向令叔致意,有暇途经敝地,务请赏光至舍下小坐。日后如有需老夫相助之处,但请派人知会一声,水里火里在所不辞。暖轿一并相送,美人儿贤侄可以带走了。”

    “那一老一小……”

    “老夫已着人替他们挖好坟墓。贤侄要不要在他们身上带些信物回去?像耳朵啦!鼻尖啦等等,都可以携带的,天气冷不碍事,不必用石灰防臭。”

    “不必了,有了活人,何用信物?”丁瑞欣然地答。

    郑前辈向一名大汉举手一挥,说:“将他们弄醒,然后按规矩办事。”

    “郑前辈,周二婶是否可以不弄醒?”丁瑞急问。

    郑前辈摇摇头,拒绝道:“贤侄,这是规矩,不可。咱们干这一行的人,有一条不成文的成规:一是示信于雇主,表示交到的人完整无缺。再就是恐怕受慈悲的人有重要的后事交代,如有可能,咱们或能替他完成心愿。”

    大汉们一齐动手,用水囊里的水泼在三老少的头脸上,两个人伺候一个。

    首先苏醒的是李老头,刚张开眼,便被两名大汉抓起挟住,其次是小娃,“哇”一声大叫,接着哭叫声震耳。

    是后是周二婶,她在两大汉的手中挣扎,脸色泛灰地叫:“你们……放手!男女授受不亲,你们……”

    “堵住她的嘴。”郑前辈无动于衷地下令。

    李老头已看清了眼前的人,目眦欲裂地大骂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强盗,畜生!苍天鬼神不会饶你们……”

    郑前辈嘿嘿笑,说:“老家伙,坑已经管你准备妥当,在入士之前,你有何后事交待么?”

    李老头仰天长啸,声泪俱下地叫:“诸位爷台,行行好,放了她母子,将老朽千刀万剐,老朽毫无怨尤。千不念万不念,念在周二婶被恶霸所迫,家破人亡……”

    “给他一刀,推下坑去。”郑前辈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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