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星霜月。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奇岩,其间一条条绿径石道串连起各处厅堂院落,铺展成一座占地甚广的王府。
华丽而深幽。
白天呈现出一幅宏伟壮观的景致,黑夜降临後反倒收敛起张狂气息,透着一股宁静肃穆。
王府东侧,一处宽敞雅致的院落,十来个小厮手提灯笼立於长廊,眉眼低垂,屏气凝神,正等候着他们的主子归来。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低沉却有力的男子嗓音。
「珠儿,还傻在这里做什麽,没听见你家主子肚里直打鼓吗?还不快去给我弄点吃的来。」一个挺拔宽肩的高大身影迅速穿过长廊,被他呼唤的小厮一领命就飞快转身张罗去了,其余几个快步跟在他身边,没敢怠慢。
众人簇拥的正主儿脚下没停过,两手却是用力一拉一扯,将黑色皮手套给褪下来抛扔给身後之人;右手一转,也没看见怎麽动的,一下子就将腰侧上的长剑给卸下,同样半丢半扔的递给後头小厮;长腿一迈走到厢房前,没等奴才们动手,迳自抬脚一踢,两片红木门扉应声敞开。
「屋内还没点灯,贝勒爷当心脚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边说边迅速提了灯笼走进来,一下子就将矮几上的琉璃灯给点上,又将罩子给套回去。
满室流彩,红的黄的绿的,朦朦胧胧照耀着。
「珍儿过来。」男子解开领口带子,将身上一直披着的赭红色长披风给脱下,递给方才点灯的小厮;只见他披风底下穿的是一袭紫黑色缎面长袍,腰间系了个靛色镶玉宽腰封,衬着高大却精实的身材,更显出一身的雍容轩昂。
「贝勒爷要不要先用点热茶?」名唤珍儿的小厮凑向前去替他解开颈边钮扣,意欲替他宽衣。
男子正要开口,却倏地浓眉略抬,嘴角扯了个冷笑,任由小厮将身上紫黑色外衣给脱下,并且接过盖杯喝了几口。
冷夜热茶,这才叫舒爽。他慢悠悠呼出一口气。
「行了,先出去吧。」男子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没我吩咐别进来,珍儿珠儿也一样。」
珍儿表情全然没变,半句都没多问就领着一干人退到门外,同时将门扉给密实掩上。
他们的主子向来都是捉摸不定,前一刻呼风便是雨,下一瞬却变得风平浪静;但也有可能相反过来,先是和乐融融、春风满面,眼睛一眨却立刻风云变色。
屋内,男人噙着忖度的浅笑,悠哉放下盖杯往内厅走去,边走边将白色衬衣的带子给扯开,左右两脚轮流一踩一甩,将靴子也给脱了,动作豪迈。
直到浑身上下能脱的全都脱了,这才往黄杨木长椅斜躺上去,一手撑着头一脚弓起,衬衣就这麽敞开着,袒露出拓垒分明的胸膛,姿态随性且狂放。
「出来吧。」他看向屏风後头,嗓音低缓,嘴角仍旧淡淡笑着,眼底波光却骤然冷酷。
角落一座精致的玉石雕花屏风後面慢慢步出一道修长人影,走到屏风外头就停步,上半身笼罩在黑暗中,仅能瞧见腰际以下。
暗色夜行劲装,皮质长靴,脚边腰间都配有利刃,两手戴着露出半截手指的黑色皮质手套。
「属下见过瑾凤贝勒。」声音略低,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
「只你一个?等多久了?」瑾凤一手搁在自己弓起的腿上,淡淡问着,眼神迅捷扫向黑暗中的人影。
「今晚仅属下一人前来,已在此等候半个时辰。」对方恭敬答话。
「居然有办法摸进王府里,也算有点本事。」瑾凤漆亮精锐的眸子缓缓滑了一下。「听闻当初派去的小子们全都武艺不凡,应该也是有点根据。」
对方静静听着,没答腔。
「一直杵在那儿干嘛?站过来一点。」瑾凤随兴的招了招手。
黑暗中,那人犹豫了一会儿,然後才往前走了三步。
透着外厅的琉璃灯,隐约看出来人身形。高清瘦,窄腰长腿,肩膀胸膛不算宽阔,尤其是跟瑾凤比起来更显得单薄;但手指修长,关节略大,看来就是惯常使用兵器。
只不过,颈部以上依旧笼罩在夜色中,难以窥探。
「马大人死後,是你传消息出来的?」瑾凤问着,声音压低,却透着威严冷肃。
「是。」对方简洁应答。
「你原是哪里人?什麽名字?」瑾凤不疾不徐的问着。
「属下父母双亡,自幼跟着马大人住在北京,之後又随马大人一同出去,名字也是马大人起的,他都喊我蝠儿。」
瑾凤重复了一次他的名,又问:「哪个福?福气的福?」
「蝙蝠的蝠。」
瑾凤眉眼略抬,低低的发出一阵笑声。「马大人取名还真有意思。蝠儿蝠儿,他是希望你隐身於暗穴之中,昼伏夜出神出鬼没是吗!哼哼,也是,最高明的奸细不就是要这样。看来,这名字还真适合像你这样身分的人,是吗?」
寂静中,始终看不见表情的人迟迟没有回话,就在瑾凤眼神略沉的同时,才又听见他的声音:「属下无论取什麽名字,都会谨守本分,恪尽职责。」
此话一出,瑾凤逸出一串冷笑,却很快敛住,乌黑漆亮的眼瞳不着痕迹的瞟了一下。「瞧你年纪轻轻的,讲起话来倒十分伶俐,办起事来也是有点样子。不说别的,就说马大人急病猝逝,你居然能在第一时间传信号到我的人手上,不容易啊。」
隐隐约约的琉璃彩光从外厅透进来,一抹暗红落在瑾凤轮廓鲜明的侧脸,衬着他半阖的双眸,那态势彷佛夕阳照射下的慵懒狮子,正好整以暇的不知在估量什麽。
「是我看着马大人咽气,联系方法也是他临死前托付予我,属下只是按他指示来办。」对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的说着,心知此时看似轻松悠哉的闲聊,却是货真价实的盘问。
瑾凤仍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就像是在做件并不重要的事,停顿半晌才又懒懒开口:「除你以外,还有几个?」
「侍卫队里连同我总共两人。」
「才两个?我这儿的资料分明记载着,马大人当年可是带了将近十个小子在身边。」瑾凤的语气带着明显怀疑。
「可顺利进入侍卫队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清风。」他顿了顿续道:「清风便是清风明月那两字。」
瑾凤听了,肚里一阵好笑。这名叫蝠儿的探子果真举一反三,他方才不过是多问了几句关於蝠的写法,这家伙现在禀报同伴名字立刻就懂得主动解释。
脑子还算够灵光。
「明晚我要宴请你们延龄君和那堆使节,你和那个什麽清风明月也会到场吧?」瑾凤边说话边站了起来,迳自将衬衣给脱了扔在炕上,袒露出深蜜色的精实上半身,然後又继续解开裤头。
对方身形微动,却很快稳住,顿了一下才又说话:「侍卫队寸步不离延龄君,我和清风自然也会在场。」
「寸步不离?」听的人冷笑。「你们究竟是侍卫还是侍寝?」
对方明显一愣,但很快就答话:「也有人侍寝。可是我和清风没被挑中。」
瑾凤哈哈笑出声来。「马大人这就不对了,一开始就该挑些长相引人垂涎的混进去才是,怎麽说侍寝也比侍卫要来得更好办事。」
「延龄君的夫人善妒,同一人侍寝最长不超过三个月就会被撵走,可侍卫却是经年不换。」意即担任侍卫才是长久之计。
瑾凤点点头,嘴角笑意仍在,两手却倏地将深色长裤一脱,露出修长有力的两条腿,全身上下仅剩一件短裤。
对方静静看着。
「清风什麽长相?圆的扁的?长的短的?」瑾凤问,语带调侃。
「到时站在我右侧隔两个人的就是他了。」对方谨慎的小退一步,因为眼前人在屋内大剌剌走来走去,一下子洗脸,一下子喝茶又漱口,然後拿了块湿布在身上擦来擦去。
高大颀长的身形,宽肩劲腰,窄臀长腿,骨架魁梧却不过於壮硕,体态隐含一股剽悍之势,浑身上下袒露出来的地方皆是匀称深蜜色,胸膛看来十分紮实却不贲张,腰腹紧绷且硬肌分明,手臂和大腿在移动间显得强劲有力。黑暗中,一对眸子微微闪动,却又很快的将视线移开。
半晌,室内安静无声。
「瑾凤贝勒,属下按照马大人以往所做,将这次所有使节的身家背景都列了出来,此外也有延龄君以及他身边几个重要大臣的调查。」他从怀里摸出一封厚实的信,慎重的摆在旁边的矮几上。
瑾凤瞥了一眼,随意应了一下。
阒静无声。
「属下……」对方迟疑着,脚步微微挪动,等了一会儿,眼见主子始终没再发话,他才又开口:「属下先行告退。」
修长身影轻巧的倒退几步,欲往屏风後头走去。
「蝠儿。」深沉冷肃的低唤。
正往後退的人倏地停下脚步,却只听得一阵犀利短促的风声在耳边响起。
嗖--
他浑身一颤,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已经笼罩在巨大的阴影底下。
「贝勒爷!」他惊讶低喊,只因对方居然一下子就欺到他身前,猛烈地将他整个按往屏风,却又在屏风几乎推倒之际将他硬生生拉回,一手紧箍着他肩膀,另一手狠掐住他手臂,然後顺着这股箝制之力将他给揪出黑暗中,「碰」的一声压制在圆桌上。
风驰电掣之间,蝠儿本能的翻出袖里短刀,却只是握着刀柄,全然没有将兵器取出之意,同时也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任由瑾凤将他上半身压在桌面。
一时间,有如一头凶猛庞大的恶虎覆在不敢吭声的瘦猫之上。
幽暗中,两人对视。
方才始终没能看清来人的脸,这下子,总算将他从黑暗中整个拉出来了。可出现在眼前的却又是另一层掩盖。
「戴这甚麽狗屁面罩!说甚麽清风会站在你右侧隔两个人,你老子我连你长甚麽样都没看见,这是要我认甚麽狗屁?!」瑾凤呸的一声,动手将黑色皮制面具给整个掀开。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骤然露脸。
瑾凤盯着他的双眼,心底微讶,表面却是不动声色,视线转而看向他的头发,带点恶意的轻声哼笑:「差点忘了,那边的男人不剃发,瞧着还真有点意思。」
对方冷静的注视着他,任由他扯了几下前额发丝,以及,忍受着他毫不客气的紧掐他脖子。
「怎麽不反抗?我说不定会掐死你,或者一刀砍了你脑袋也不一定。」瑾凤不断贴向他的脸,近距离打量着他,最後一句话几乎是贴在他耳廓旁说出。
「贝勒爷不信任小的?」他略显困难的挤出话来。
瑾凤嗤的笑出来,同时松开了对他的箝制,迳自站起来往炕边走去,随手拿起一件深色外袍套在身上,朗声道:「信!怎麽不信?马大人撒手就走,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对方矫健的站直身子,眼眸波动,思忖着瑾凤所言,半晌才徐徐开口:「属下自幼跟着马大人,向来都是他要我做甚麽我就做,如今马大人已不在人世,往後属下就是听令於贝勒爷,除此之外绝无二心。贝勒爷若对属下起了怀疑之心,随时可动手取我性命。」
「瞧瞧这嘴巴还真会说。」瑾凤走到他面前,见他始终微微低垂眼眸,面容一肃,沉声发话:「看着我。」
对方抬眼,直直望着他。
「听好,我只说一次。」瑾凤看进他眼底,声音如冰似霜:「以後你按马大人惯例,定时写密函给我,内容越详尽越好,就算你觉得不重要也得禀报。像是延龄君见了谁,或者谁在他身边频繁走动,又或者谁忽然减少在他身边出没,这些我都要知道。你在北京期间,我若要见你,自然会找人传消息到你耳边;还有,我不管你和那个清风是做侍卫还是侍寝,反正往後你们俩出任何岔子我就是找到你头上,到时你别跟我哭爹喊娘说甚麽不干你的事,听清楚没?」
「是,属下都听清楚了。」
「还有,」瑾凤伸出食指戳了戳他鼻尖。「不要给我自作聪明自作主张,以後我没要你退下就别给我说甚麽你要先行告退,听懂没!」
「是,属下听懂了。」
瑾凤冷哼,一转身甩了一下袍子,大步走到炕边,一下子坐在炕上,并且弓起一脚,状似随意,目光却仍注视着眼前人,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奸细。
刚才面罩一揭,他很快就看清楚那张脸。果然马大人亲自挑选的探子就是不一样,瞧瞧这小子,看那模样约莫十八九,相貌居然十分俊俏,脸庞偏长,五官清秀,身板手脚以及脖颈线条看来就是比一般人更为修长好看,活脱脱就是个美少年。
就只是,那一对眸子透出的气息,着实出乎意料。
瑾凤犀利的扫向他全身,最後重新看回他双眼,却见他眉眼一跳立刻低下头来,不敢与他对望。
「怎麽?你很怕我?」瑾凤好笑的看着他。
对方没讲话,就只是摇摇头。
「放心吧,好好给我办事,不会吃了你也不会亏待你。」瑾凤下巴一扬,示意他打开矮几上的小箱子,续道:「里面几包碎银,还有一些精细的玉佩首饰什麽的,你先拿去,打探消息时可以拿出来用用。记住要收得严密些,免得被人给搜了出来。」
对方将东西收入怀里。
「走吧。」瑾凤手一挥,让他离开。
对方将黑色面罩戴上,很快的闪进屏风後头,灵巧无比的沿着柱子攀爬到屋顶横梁上,无声无息的将身子从一扇小窗户给挤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瑾凤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小子不该叫蝙蝠,应该改叫甚麽猫之类的,不单单是爬墙的模样像只猫,就连眼睛也像只被豢养的小花猫……
那双眼!
瑾凤眸底骤冷,就是那眼神老让他觉得不对劲。
探子他见得多了,那些人哪个不是精得像只狐狸,更别说是这种身处异国的奸细,照理说这样的人总是眼神精锐犀利,甚至带着冷血与杀气。
可这个叫做蝠儿的却完全相反,面罩被揭的那一瞬间,甚至是被掐住脖子的那刻,他除了流露些许讶异之外,全然没有闪现半点狠劲。
瑾凤沉下脸,不断回想着方才眼前人的眼神与表情。
这家伙,口齿清晰,对答机灵:身手矫健,反应极佳,一看便知出自马大人细心调教,可怎麽会有一双如此……该说是温柔吗?怎麽会有那样的眼神?
他从没见过拥有温柔眼神的奸细。
这是高明的伪装吗?
瑾凤冷笑。看来,他想得太容易了。他早该猜到,马大人一死,这些聪明能干的小家伙肯定不会太安分,他得格外留心才是啊。
*
恭亲王府
一场华美隆重的宴席在夜色中登场,十来个礼部官员忙不迭的前後穿梭,精心布置,妥善打点,只为举办这场专程为贵宾们接风的夜宴。
迎接来自朝鲜的使节团。
朝鲜使节年年前来大清朝贡,每回抵达与离开北京时,皆由礼部设宴款待,慰劳远道而来的使节。
若按往例,自是不需尊贵如贝勒身分的瑾凤亲自出面,可此次使节团由朝鲜王亲弟延龄君率领而来,为表示大清对朝贡国的礼遇,遂由瑾凤在亲王府设下宴席迎接这批使节团。
「原来延龄君这麽年轻啊。」一道清亮高昂的声音传来,语气透着兴奋与好奇。「看起来像是书生似的。只不过他们这帮人,那头发还有那身打扮,看了还真不习惯。」
瑾凤瞟了隔壁一眼,淡淡发话:「奕格,你这麽高声嚷嚷是怕他们听不到吗?别以为那帮人都不懂汉语。」
「使节团里面有人懂汉语?」奕格讶异。他以为只有通事懂得两国语言。
「不一定是使节,搞不好是他们身边的小厮或者护卫。」就像他也有精通朝鲜语的小厮,只不过除他以外没人知道。瑾凤不疾不徐饮了一口酒。
「行了行了,小声点就是了……真没趣。」奕格有点无奈。他最受不了正经八百的场合,更受不了正经八百的瑾凤。这人私底下老爱闹得不成体统,但在人前端起架子来还真是挺吓人的。他也知道瑾凤不是有意对他摆派头,可这人板着脸不讲话时,即使只是静静坐着,也够让人望之生畏的了。
奕格朝身边人瞥了一眼,又不经意看向对面,正巧看见延龄君以及几个使节正在打量瑾凤。
瑾凤察觉对面众人的注视,淡漠的笑了一下,端起酒杯遥遥致意。
却没想到好几个人同时微愣,像是偷窥被逮到似的脸皮一颤,慌慌张张的举杯回敬。
奕格看着,忍不住暗暗好笑。
恭亲王府大贝勒瑾凤五官粗犷、浓眉利眼,脸庞与下巴的弧度份外的有棱有角,配上那双始终无所畏惧的眼神,格外令人感到一种张狂气息。
「瞧你把他们吓的。」奕格颇感有趣,忍不住压低嗓音说着。
瑾凤冷哼一声,没去理会他人目光,却是以酒杯遮住嘴巴,不着痕迹的朝奕格发话:「记得我方才点到的人吧?你看看他们身手如何。」
奕格应了一声。刚才瑾凤命人拿了盘小点心放他桌上,盘上摆了一个肉饼,饼的中央黏了一颗芝麻,後头更有一排总共七颗芝麻,其中有两颗的位置陷了下去。
按以往默契,奕格抬眼往对面一看,马上就知道这是在暗喻延龄君以及他身後的七个侍卫,其中下陷的两个,便是瑾凤锁定的目标人物。
「最右边那个,单看两脚定住不动的架势就知道是个练家子,再看他两个眼珠子沉稳内敛心无旁骛,还有方才他走动的姿势和脚步,此人肯定身手不凡……」
瑾凤状似欣赏眼前歌舞,实则专心听着奕格滔滔不绝的分析。他知道奕格口中的练家子便是清风。
「至於中间那个。」奕格停顿了一下。
「怎麽样?」瑾凤追问。站在中间的是蝠儿,昨夜室内昏暗没能瞧个仔细,现在灯火通明有如白昼,很容易就将他看个一清二楚。
其实自延龄君一抵达宴席就引来不少注目;并非延龄君或其率领的使节团有何三头六臂,而是紧跟在延龄君身後、为数七人的侍卫队着实令人眼睛一亮,因为这当中居然有好几个面貌不俗的美少年,姿容既好,身段亦佳,自是人人想要多看几眼,其中当然包括站在队伍正中央的蝠儿。
瑾凤又一次若有似无的瞄向对面,一眼就锁定了那个以蝙蝠为名的家伙。
侍卫队清一色的红白相间服饰,穿在蝠儿身上却明显较为秀气。这也难怪,身形较窄的男子即便身量颇高,也很容易就显得单薄。
至於那双令人纳闷的眼睛,瑾凤扫了一眼,却见蝠儿竟然也正在偷偷望着他;接收到瑾凤犀利的目光,蝠儿立刻若无其事将眼神飘向别处。
瑾凤在心中冷哼。这家伙今晚看来倒是正常多了,眸底没了让人嗤之以鼻的温良柔顺,而是多了侍卫该有的谨慎戒备,以及属於探子的冷静与漠然。
「中间那个啊,长身玉立体态飘逸,唇红齿白下巴尖尖,而且脸型瘦长面皮白净。」奕格忍不住噗哧一笑,调侃着:「这种相貌不是你最喜欢戏弄的吗?怎麽,你看上人家了?」
「是又怎样?」瑾凤面不改色的饮了一口酒。
「不是吧?你别动脑筋动到人家朝鲜使节那边去。」奕格眉目一跳。
「我不但要戏弄,而且还要狠狠的大玩一场。」瑾凤眼神倏地变冷,又问:「你先看看最左边那个怎样?」
奕格正想开口阻止,却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但他只瞧了左边侍卫一眼就扯扯嘴角移开目光。「延龄君的侍卫怎麽都像个娘儿们啊,刚才中间那个已经有点不像话了,结果左边这个才真的是离谱。那也算侍卫队?长相先不说,看他下盘站姿就知道功夫不怎样,我敢保证他是里头最差的一个。」
「很好。」瑾凤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如果七个全上,你有没有把握故意让最差的那个不小心刺伤你?」
奕格硬生生愣住,但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他知道瑾凤绝不会在重要场子乱开玩笑,思忖了一会儿,他很快再度开口:「没问题。只是得多花点时间。」
满人向来好武,瑾凤身边不乏拳术剑术高人,他自己本身亦是精通多项武艺,可那是奕格不在场的时候才敢自称高手。放眼整个北京城,倘若奕格说自己排行第二,恐怕没人敢称第一。
奕格天生便是个武术奇才,旁人须得花费个把月才能达成的功夫,他轻易就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不仅拳脚功夫难不倒他,长剑短刀巨斧暗器等等也是一学就会,举凡教过他的师父都赞其天赋异禀。除此之外,他自幼便察觉自己眼耳鼻比寻常人更为灵敏,那彷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助他更能钜细靡遗的观察周遭人的举止动作,同时也使他施展武术时效力倍增。
因此,当奕格说没问题,瑾凤知道这绝对是不容置疑的保证。
「虽说今晚任你差遣,可我得先问问,你不会是想杀那几个侍卫吧?」奕格瞄了瑾凤一眼。若非皇上要他「去帮着瑾凤,他要你做甚麽就做」,他才不想来这种憋死人的场合干这些莫名其妙的事。
「当然不是。」至少不是今晚。瑾凤一直看向前方,直到这时才转头朝奕格敬了一杯。「喝吧。」
奕格一饮而尽,仍想不通瑾凤干嘛寻人家侍卫队的晦气,却见瑾凤已经展开行动。
「诸位。」沉定的嗓音响起。
原本喧闹的场子迅速安静下来,在场所有人全都看向说话者,也就是今晚夜宴场地的主人瑾凤贝勒。
「朝鲜使节团素来与我大清交好,此趟由延龄君率领诸位大臣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就由我先敬各位一杯。」瑾凤举起酒杯,目光如炬的审视全场,几句话说来铿锵有力,尽显威仪。
在场众人岂敢怠慢,纷纷举杯一饮而尽,几个礼部大员也连忙附和,轮着说了不少好话--恭祝两国友谊长存、大清庇荫朝鲜共享太平等等;通事们也忙着将汉语译为朝鲜话,一一转述给使节团。
瑾凤面露微笑,待众人说话声渐歇才又开口:「咱们一整晚看了不少歌舞表演,想来诸位也跟我一样有点腻了,不如换点口味。我看就由我恭亲王府几个护卫上场,来给诸位舞剑,你们就当是看个热闹,倘若看得开心就多给点喝采,也算是为今晚宴席增添点儿乐子。」
要开始了!奕格心知肚明瑾凤当然不是添乐子这麽简单,只是全然搞不懂这狂人葫芦里卖什麽膏药。同一时间,他察觉侍卫队正中央那个被瑾凤盯上的美少年很快的望向瑾凤,奕格也立刻抬眼打量他,却见他迅速隐去眸中闪烁不定的异样波光,改为低垂眼帘看着地上。
奕格马上以眼睛余光观察瑾凤,却见他嘴角仍旧噙着笑,两眼却深沉幽暗得吓人,彷佛黑夜中蒐寻猎物的恶虎,嗅到了一丝丝血味,正忖度着该从哪里下手才能将猎物玩弄於股掌之间。
不是吧,瑾凤来真的?!
那美少年到底什麽来历,值得他摆这一局棋来戏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