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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附近鬼影俱无,静得可怕。城内,似乎飘起一阵阵淡淡的、似烟又似雾的灰色薄雾,充满神秘妖异的气氛,胆小的人即使没看到那十二个字,也不敢贸然进入自找麻烦,不扭头远离才怪。

    健马一近拱门,门吱呀呀自动开启。

    小径七弯八折,不时可以看到草木丛中散落的军垒形小砦堡,每一座砦堡型式全同,高度皆在丈二左右,不走近便不易发现,砖石缝中长出野草,甚至走近也不易分辨。假使在夜间,撞上了也不知道是何玩意呢。

    逍遥公子是有心人,渐渐看出端倪。

    深入三里左右,小径尽头,终于出现房屋,一座外形古,砌砖垒木而成的二进九间,门窗皆小的大院呈现眼前,三名穿青袍的中年人,在院门外迎客。

    女人下马向三人行礼,一言不发转身接过逍遥公子的坐骑,向右进入树林,两转折便消失在草木深处。

    “在下武清泉。”中间那位面目阴沉的中年人抱拳说:“奉门主之命迎接乔公子。”

    “不敢当,在下乔冠华。”逍遥公子礼貌周到,分别向三人行礼:“贵门主宠召,三生有幸。”

    “好说好说,请移驾客厅。”

    “谢谢,请。”

    院子广阔,但没栽花草,满目全是枝呀盘错的老树,树下野草藤萝蔓生,丈宽的砌石小径倒还光亮,人行走其中会发生奇异的响声。

    阶上并立着八男女,男左女右,黑头罩,黑宽袍,佩剑,只露出一双闪着精芒的怪眼,只能从身材上与及黑袍开襟方向分辨男女。

    两个金童玉女似的清秀男女童,站在门阶上迎客。

    “请贵客升阶,门主在厅内候驾。”男女童同声叫。

    说得客气,摆出的阵仗就不怎么客气了,假使真可以称为贵客,厅门口该有执事人员相迎。就算一门之主架子大,至少也该派有身份的人迎客。

    逍遥公子冷冷一笑,瞥了武清泉一眼。

    “乔公子请升阶,在下告退。”武清泉欠身说:“在下是外堂人员,至此止步。”

    “贵门的规矩还真多,职掌界限分明。”逍遥公子冷冷地说:“三位请便。”

    他昂然登阶,由两童引路踏入大厅。

    堂上是神案,相当高大的神龛,有金红色的绣金虎云龙大神缦,掩住了神龛,看不见所供的神主。

    大大的神案,供了很多各式各样的神道法器,香烟缭绕,庄严肃穆。

    这那能算是大客厅?该算是神殿。

    堂下有待客案桌,一看便知可作为供执事人员安坐的议事堂。

    一双像貌威严的中年男女,在堂下迎客。两侧,四名年轻黑衣武士,与四名花容月貌的黑衣少女,像是贴身护卫,相当够气派。

    “在下慕容卓彦。”中年人含笑抱拳迎客:“乔公子大驾光临,在下深感荣幸。尤其是公子单人独剑夷然莅止,胆气之豪,宇内无出汝右,佩服佩服。”

    “慕容门主谬赞,乔冠华不胜惶恐。”逍遥公子也文诌诌地说:“慕容门主信上说得明明白白,限乔某单独前来,而且克期动身,如果拒绝,将派五方揭谛十方功曹,尽摄乔某所有人等的精魂厉魄打入九幽,岂能不克期前来听候指示?”

    话说得表面客气,骨子里强硬。

    “公子声誉鹊起,气势如日中天,在下的书信如果措辞客气,怎能激阁下盛气而来?

    呵呵!”慕容门主大笑:“在下替公子引见,这是拙荆。”

    “慕容夫人请恕在下狂妄。”逍遥公子心中微震,感到慕容夫人那双深邃的眼睛,所放射的阴芒委实令人感到不安:“在下并不想盛气而来,但情势不由人,又道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乔某无缘无故受到威麟堡恶毒的迫害,掳尽车马金银行囊,已经势难自全,贵门又乘机落井下石,乔某被逼不得不作暴虎凭河的打算。如果言词上多有得罪,尚请贤夫妇谅解。”

    “先坐下谈,请坐。”慕容门主客气地肃容就座。

    两名侍女自堂后轻盈地奉茶具山堂,按理,逍遥公子身在虎穴,他可以不喝这杯茶,没有人会怪他失礼。

    告坐毕客套一番,他喝了半杯侍女奉上的茶。

    “门主宠召。在下不敢不来。”他不愿再将时间浪费在客套上,立即言归正传:

    “在下并不愚鲁,猜想必定是为了在下与威麟堡的过节,由于在下的坐骑已在贵城,贵门必定与范堡主有深厚的交情了,是非黑白已毋庸在下多说,但不知门主有何指教?”

    “乔公子,要说敝门与威麟堡没有交情,当然无人能信,但如说交情深厚,又不尽然。”慕容门主可不想一语道出。

    “是吗?”逍遥公子态度渐趋强硬。

    “江湖道上,双雄之间,极少有道义之交。”

    “确是由衷之言,双雄之间,只有利害的交往。”

    “公子明白就好。”

    “慕容门主的意思,是与威麟堡联手埋葬乔某了,先礼后兵,保持贵门的声誉,应该的。”

    “本门主并不希望做得太绝。”慕容门主终于露出本来面目:“留一分情义,日后好相见。”

    “在下听候赐示。”

    “范堡主说,山西孙中官的宝石,阎知县的奇珍,都被公子黑吃黑趁火打劫弄走了,公子不否认吧?”

    “在下坚决否认。”

    “公子当然会否认。”

    “对极了。”

    “范堡主把公子的车马行囊留在此地,希望本门主与公子情商,大家不伤和气。”

    “好事,在下完全同意,不伤和气。”逍遥公子笑笑:“在下出道仅仅四载,声望地位可说刚入流,后生晚辈有此些少成就,得来不易,最忌与实力遍天下的高手名宿结怨自毁前程,不伤和气,在下求之不得。”

    “范堡主的要求并不苛,只要求公子与他二一添作五平分那些宝石奇珍,公子有何高见?”

    “有。”

    “请讲。”

    “其一,孙中官与阎知县的宝石奇珍,在下见都没见过,却知道确是威麟堡的人所劫走的,嫁祸给在下瞒不了天下同道的耳目。因此,在下要求他分给在下一半。其二,在下的车马、金银、行囊,必须全部归还,其中包括银票十万零四千两。其三,他如果不归还,在下会到威麟堡找他索取。”

    “什么?你那有什么银票?你……”慕容门主忍不住怪叫起来。

    “一点也不错,确有十张银票,共银十万零四千两。车上还有黄金一千二百两,白银三千二百两。”

    “这里面一定有一个人说谎,而说谎的人一定是你。”慕容门主沉声说:“范堡主一代豪霸,举世同钦……”

    “慕容门主,你说我逍遥公子说谎?”逍遥公子倏然变色而起。

    “坐下!”慕容门主厉叱:“无礼!”

    “你给我听清了。”逍遥公子拒绝坐下:“你是请我来的,不管你信上的用词是否强硬胁迫,那仍然是请,所以我不想放肆无礼。显然双方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我只好自己去找范堡主讨公道,告辞。”

    “我允许你走你才能走……”

    “是吗?”

    “不错。”

    “哼!想不到离魂门竟是如此毫无风度没有担当。”

    “可恶!你……”

    “我,别忘了我是你请来的客人。你如果想埋葬我,我在府城的客店等你,再见。”

    他抱拳一礼,大踏步离座。

    堂下的八男女,迅速列阵拦住去路。

    “你走得了吗?”慕容门主怒叫:“说清楚之后,本门主让你走你才能走。”

    他徐徐转身,虎目中神光炯炯。

    “你太没有风度,也太过份。”他一字一吐:“在下郑重宣告,谁敢向在下动手,后果你要完全负责。慕容门主,不要做蠢事,贵门源远流长,五十年辛勤创下的基业得来非易,创业难守成更难。你如果不在这生死关头制止你的冲动,我会替你在江湖上除名。”

    “你好大的狗胆……”

    “你这杂种竖起驴耳听清了,你会骂人我也会骂。你知道吗?树大招风,天下间你知道有多少创业的年轻雄心勃勃俊彦,要打倒你们这些名门大派以扬名立万吗?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不主动找你,已经是你离魂门祖师爷庇佑了,你居然主动找上我,岂不是用你的名头来成全我吗?还来得及保全你的基业,阁下。”

    慕容门主怒火焚心,正要有所举动,却被乃妻伸手拦住了。

    “官人不要冲动。”他的妻子低声说:“不能落人话柄,有损本门威望,让他平安离开再说。”

    “送客!”慕容门主按下怒火下令。

    八名鬼怪样的男女应声撒阵,退出厅外恭送客人出厅降阶。

    隐隐钟声悠扬震汤在林木间,烟雾渐浓。

    外堂人员出现,武清泉多带了六名男女,客气地领逍遥公子动身,保持最佳礼貌。

    院门外,先前接引的女人,已牵着坐骑相候。但坐骑更换了,不是黄骠,而是肚大腿短的蒙古马,而且仅有一匹。

    “恕不远送。”女人递过绳笑问:“路只有一条,公子不会迷路吧?”

    “请放心,在下游遍了大半壁江山,就算在贵地不慎迷路,也会找得到正途的。再见,姑娘。”

    “再见。”女人含笑退至一旁:“好走。”

    “武老兄,谢谢款待。”他上马向送行的人说:“下次见面,将是生死相见,所以希望彼此之间,相见无期各自珍重。”

    “老弟,咱们的确相见无期。”武清泉挥手示意:“在下是外堂管事,只负责厅以外院与内的杂务,院门以外,用不看在下管了。好走。”

    蹄声得得,沿小径急驰。可是远出里外,路已经看不见了。

    灰烟漫天,天地一片混沌,炎阳已经失去热力,抬头但见灰蒙蒙一片死色。

    是烟,不是雾,错不了,也许是附近那些庄稼汉,在焚烧杂草腐物,大量的浓烟因为没有风无法吹散,沉积在树林内无法消失,呛得人和马都受不了,几乎到了对面难分面目的程度。

    烟是会呛死人的,假使吸入太多的话。

    他想赶快离开浓烟笼罩的地方,所以策马飞驰,这一来,他受得了,马可受不了啦!

    马同样受不了浓烟的薰呛,猛地一声狂嘶,发起疯来冲入路右的树丛,几乎把他掀落马下。

    跳下地拉住了不安的坐骑,突然发现用腰巾掩住口鼻,固然可以减少一些浓烟入肺,却嗅到另一极特殊的异味,三重腰巾也滤不尽这种气息。

    “砰!”健马突然倒地,口吐白沫一阵抽搐。

    一怔之下,感到头脑一阵昏眩,也呛得实在受不了。

    在腰中上撒了一泡尿,顾不了肮脏重新掩住口鼻,昏眩感消减了些。

    他眼前一片灰暗,定下神回到路上,向前探索了十余步,这才发现有点不妙。

    假使坐骑晚片刻遭殃,连他也要遭殃了。

    是一座大型陷坑,宽与路相等,长约丈二,翻板上面布了土,并不精巧,但用来陷在烟中奔驰的人马,威力就惊人了,必定人倒马陷,万无幸理。

    “天杀的!”他心中咒骂:“他们在那儿弄来这许多焚烧时,可发如此巨量浓烟的东西。比迷毒雾更霸道可怕,狗养的真不惜工木呢。”

    迷香毒雾都有药可解,这种焚烧所发的浓烟可没有解药,唯一可自救的方法是赶快离开,或者盼望老天爷帮忙来上一阵风把烟吹散。

    烟通常此空气轻,可是没有风,伏在低处更危险,浓烟在树林草丛中聚积不散,支持不了多久的。

    路上危险,可能还有更可怕的机关埋伏。

    除了用尿浸腰巾掩口鼻之外,他毫无办法,愈走动需要空气愈多,他不能用轻功狂奔,那会死得更快。

    定下心神,他向东北摸索而行,当然无法分辨方向,他只能凭本能,像个瞎子一样徐徐在树木草丛间摸索,尽量减少浪费体力,以最缓慢的吐纳术减少空气的需求量,希望能穿越这浓烟大阵。

    最简单的东西,也是最致命的东西,浓烟就是例子,可以大量使用,不像迷香毒雾只能控制极小的空间。

    他记得女人所说,漳河在东北十里外。

    他不相信浓烟会散布在十里范围,有河就可能有风,有风他就死不了。

    胜利永远属于临危镇静的人,假使他漫无目标地乱奔乱窜,决难支持片刻。当他发现烟已经逐渐淡薄时,昏眩恶心感也正加快地减弱,重生的喜悦令他鼓舞,定下心神一步步向烟淡处走去,原已沉重的双脚,也变得有活力了。

    但在刚脱离烟阵时,他却昏倒了。

    同一期间,廿里外的毛冈口村。

    这座小村原来有五六十户人家,这两年有些家破了,有些逃入太行山当强盗去了,有些……总之,剩下的只有卅户左右,而且都是一些老弱人丁,靠原已不足的粮食,加上一些野菜延残喘。

    村西史家,本来是大户兼粮绅,农户缴不出粮,粮绅也跟看倒楣,史大爷一急就上了吊,田地因欠粮而充了公,一家子受不了寒,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间,突然全部失了踪,生死下落不明。

    唯一留下来的人,是长工头子翟日高。这位翟工头在史家受雇七八年,粗粗壮壮的一个老实单身汉,农暇期间,会冒着大雪到府城找朋友混一段时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府城混些什么,反正他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一座大农庄,目前就由他一个人看管,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管的,村子里的人几乎把他给忘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平时不受人注意的人。

    当这位粗粗壮壮,长了一张实面孔的长工头儿,发现后院天井里出现两个穿劲装的美丽大闺女时,实的面孔出现奇异的阴森表情。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沉着地问,本能地紧了紧土青市外袄的腰带。

    “从上面。”张蕙芳指指屋顶。如果是乡愚,一定误会是从天上下来的。

    “你们是……”

    “我们花了一个多时辰,辗转打听追查,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里。这附近的人,都知道你叫翟日高,我们要找的人叫翟阳,难怪找不到。”

    “你们找翟阳有何贵干?”

    “阁下是翟阳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如果阁下是阴差翟阳,那就对了,我们要找你。”

    “为何?”

    “阁下该知道我们的来意。”

    “正相反,我一点也不知道,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不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

    “我叫小芳,她叫小孤,逍遥公子的侍女。现在,你知道我们的来意了吧?”蕙芳一面说,一面接近至八尺内:“你是阴差,阴司的事你知道,当然也知道阳世各种事故的结果,所以应该知道。”

    “所谓阴差,只是欺骗愚夫愚妇的把戏,你能相信?”阴差翟阳一听是逍遥公子的侍女,自然心中有数:“不过,你们找错了人。”

    “阁下否认是阴差翟阳?”

    “我不否认。问题是,李大妖神的行事与我无关,我与他只是道上的朋友,甚至算不上同道。他学的是障眼法,和一些必须藉工具才能使用的小邪术。而我,却是以修炼来作法的正宗道术。碰上稍高明的人,他就会作法自毙,而我不会,他差得太远。不要来找我,小丫头,你们不够份量,我对小鱼小虾毫无兴趣,你们走吧!”

    “不是你派人把我家公子约来了吗?”

    “不是我约的,所以找说你们找错了人。”

    “那阁下知道是谁约的了。”

    “知道,但我不想多管闲事。”

    “我请求你说。”

    “办不到。”

    “我已经无所抉择,你非说不可。”

    “哼!你想……”

    “抱歉,我准备强迫你说。”

    “大胆!小丫头,找上我,你们本来已经死了一大半,再敢对我无礼,你们死定了。

    但我不屑杀你们,以免有损我的道基,我要把你们送给需要你们的人。你们,好好听清了……”

    接看念出一串奇怪的咒语,一双手发神经似的轻轻挥舞,眼中放射出奇异的光芒,喃喃的咒语声听不出字音,配合双手的有节拍舞动,绵绵不绝如缕。

    蕙芳猛地晃动脑袋,蓦地一声清叱,伸手拔剑。

    “……急急如律令……呔!”阴差翟阳也突然提高嗓音,双手分向两人一指。

    蕙芳浑身一震,拔出一半的剑重滑回鞘内,眼珠子一番,眼中的煞气消失,变得呆滞茫然。

    小孤更糟,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不久,一辆独轮小车出了毛冈口村,推上至临漳的官道,车夫是易了装的阴差翟阳。廿余里外是邺镇,车夫似乎并不急于赶路,大太阳当顶炎热如焚,事实上也不可能赶快推。

    逍遥公子从空茫死寂中清醒,看到了苍茫的暮色。

    四周虫声唧唧,野草高与人齐,烟已经消失,原野里涌来一阵阵热的气流,仍可以嗅到残余的烟火味。

    “天!我昏迷了两个多时辰。”他爬起来自语。

    他终于完全清醒了,那些浓烟中,另有一种可令人昏迷的毒雾,所以他昏迷了两个多时辰。

    他是迷香毒雾的行家,只是被浓烟所呛而忽略了异味,假使他的体质差没有抗香毒的功能,恐怕将一昏不起呢。这时回想当时的情景,这才恍然大悟。

    找到一条小溪,洗净了已乾的腰巾,他看了看天色,心中已有打算。

    “难怪那一带丛林既无飞禽,也无走兽。”他喃喃地说:“原来经常用浓烟杀人,所以连飞禽走兽也无法生存。好哇!要不了我的命,我却要你们的命了,铲除了你这魔域,荡平威麟堡就容易多了。”

    略为辨别方向,他向东北走。千紧万紧,先填饱肚子要紧,反正魔域跑不了,吃饱了再来还来得及。

    他找到了漳河,有河就有村落,在河滨的一座三家村里,同一座农舍的人买食物充饥。

    农舍的主人热诚地招待他,宰了一只鸡烙了几块饼,他吃得津津有味。

    “大叔,南面十几里那一带荒野,是什么所在?”他一面用手撕鸡吃一面问。

    “哦!小兄弟,不要去那鬼地方。”老村夫脸上有惊恐:“据说是古代的什么城废墟,闹鬼闹妖闹了几十年,从来就没有人敢进去。”

    “进去就回不来失了踪,是不是?”

    “是呀!我小时候曾经不信邪,去走了一趟,回来大病了三个月,差点儿就送了命。”

    “看见什么啦?”

    “一头怪兽,像独自蛟龙一样的巨大怪兽,还有一个三丈高的天神,我的天!”老农夫脸都白了:“我发誓是真的,要不是我躲在小溪的泥草里,准被怪兽吞进那小山一样的大肚子里骨无存,好可怕。”

    “邺镇的人知不知道那一带有鬼怪?”

    “当然知道,反正没有人敢去就是了。”

    由于大门对着河,卅余丈宽的济河,因久旱而水量大减,河面水道缩小了一半。

    一艘小蓬船,悄然向下游驶去。

    “咦!这里有船行驶?”他问。

    “是附近村落的代步船。”老村夫说:“平时很少有船行驶,下游七八里的河湾,也就是鬼城废墟的边缘,所以经过的船只皆不敢靠近河湾。”

    “哦!原来如此。”

    “客官说什么?”老村夫没听清他的话。

    “没什么。”他吱唔以对。

    女人引他走的曲折小径,似乎很少有人行走,难怪可以设置大型的陷阱,平时出入利用河湾,以小舟黑夜往来,神不知鬼不觉。

    “你这里曾经发现鬼怪吗?”他突然问。

    “这倒没有。”老村夫失笑:“有的话谁还敢住呀?不过一到冬天,风从那边吹来,不时可以隐约听到传来的鬼哭神号声,听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我们都是敬天地鬼神的人,敬就不致有祟了。”

    “但愿如此。肉足饼饱,谢啦!”他给了一锭碎银充食资,拍拍肚子告辞。

    “客官要不要带盏灯笼?”老村夫好意地建议:“沿河旁的小径走,约十里地可以到官道的漳河渡口,晚上走也许会迷路呢。”

    “不必了,这条路我走过,还记得。”

    走了三五十步,他突然跃入路旁的茂林。

    三个鬼怪似的黑衫怪影,刚接近农舍的西面。

    “河边那三家人十分胆小,穷得靠杂粮填肚子。”一个黑影说:“人丁少得可怜,不会接近我们的魔域,前去查问反而让他们疑神疑鬼,看一看就算了。”

    “唔!有灯光,人还没睡。”另一个黑影说:“要留心察看,须防鬼手龙那些人,从这一面摸过来……咦!你弹我的耳朵做什么?”

    “你胡说什么……嗯……”

    “砰!”倒了一个人,接着是第二个。

    “咦!有鬼……呃……”被人弹耳朵的人惊叫,好像被鬼吓昏了。

    一阵冷水浸湿头脸,这位仁兄猛然醒来了,可是手脚被木桩钉困在地面,失去活动能力,抬头可看到满天繁星,耳中可听到虫鸣。

    “我……我怎么了?我……”这位仁兄吃惊地叫。

    “你被钉在地上。”坐在一旁的黑影说:“明天的大太阳,一定比今天猛烈一倍,热超过两倍,啧啧!你老兄明天的日子难过。”

    “你……你是……”

    “我要口供。”

    “放开我……”

    “口供让本鬼王满意,才能放你。记住,你另两位同伴已招了,本鬼王要查证,谁的口供可靠,胡招的人,明天要晒一天。”

    半天就可以把人晒脱一层皮,晒一天那还了得?

    “你……你要我招……招什么?”

    “说说鬼手龙的事。”

    “我……我所……所知有限……”

    “就把你有限的所知说来听听好不好?谢谢你啦!”

    “我……我只知他带了一些人,妄……妄想找……找魔……魔域幻……幻境,被……

    被一阵烟薰……薰跑了,在邺镇落……落脚,可能准……准备明天再……再来……”

    “他来有何图谋?”

    “可……可能是为了逍……逍遥公子那死鬼。”

    “逍遥公子死了?”

    “是的,没……没有人能……能在胡辛草与狼粪合成的烟阵中,活……活半个时辰。”

    “原来如此,尸体找到了?”

    “烟阵要四个时辰才散落,明……明早才能派……派人进去找尸体。”

    “呵呵!怎样才能证明你的口供最可靠?你们三个人的口供大同小异。看来,在下只好把你们全杀掉算了。”

    “请……请不要……我是内堂弟……弟子,我另有消……消息交……交换性……性命。”

    “你说吧!看是否值得交换你的性命。”

    “门主的邻居阴……阴差翟阳,傍晚时分送来逍遥公子的两……两个侍女……”

    “你胡说,烟阵能行走吗?”

    “翟……翟大爷能,他……他有滤烟的器物,何……何况烟阵已经过……过三……

    三个时辰,普通人都……都抵受得了,我……我们就……就是烟阵将……将散,才……

    才能出来巡查的。”

    “两个侍女囚禁在何处?”

    “听……听门主说,念……念在范……范堡主奉送车马与金银份上,侍女要交……

    交给范堡主处治。范堡主住在城南宫,人应该送到南……南宫了。”

    “好哇!那杂种原来躲在这里。”

    “已经三……三天了,亲……亲朋好友都……都在……只……只要明天找……找到逍遥公子的……体”“他才肯离开?”

    “是的……饶我……呃……”

    阴差翟阳用独轮车载送两侍女,沿途并不顺利,因而薄暮时分,方将人送到魔域幻境。

    只走一半路,距邺镇还有十里左右,后面已大踏步跟来了几个人。

    这家伙在此地是本份的史家长工头,其实不时在江湖走动猎取财物,对邪道的老怪杰鬼手龙长安不陌生,老怪杰上次南下途经彰德,便已被这家伙发现了。

    他的绰号称为阴差,表示他不但会法术,也表示他消息灵通,阴司与阳世的事他都知道。

    凶手龙并不认识他,何况他目下的确十足像一个推车庄稼汉。

    独轮车也有人称之为鸡公车,这玩意很难推动,不是行家决难胜任,一个时辰推不了七八里,真够辛苦的。

    车上有用麻包盛着的两个人,加上一些杂物,推起来想快也快不起来,因此片刻便被鬼手龙四个人赶上了。

    鬼手龙是成了精的老江湖,却没料到一个推车的粗汉是黑道的最阴狠货色,四个人一面走,一面交谈,大概四人聚集在一起的时间很短。

    另三人是不了僧、无亏散人、扮成村夫的卓勇。

    “卓勇,你最好转回去,招呼你的人组成一队负责支援,与敖老弟的那一组人互相策应。消息已经证实,威麟堡的人是从磁州改道,抄小径折回此地的。”老怪杰一面走一面说:“离魂门的山门,确是在邺镇九华宫废墟。威麟堡的人已经不易应付,加上离魂门众多的邪魔外道,非同小可,你最好和自己人圭在一起,何必和我们这些惯于打烂仗的人在一起胡来?”

    “他们已经在途中,晚辈在前面等候就是了。”卓勇说:“两个鬼丫头的确走上这条路,怎么一点痕迹都找不到?真急死人。”

    “找到蕙芳丫头,我非要狠狠地揍她一顿不可。”鬼手龙牙痒痒地说:“她一个人胡来也就罢了,还带着小孤一起胡搞。”

    众人逐渐超到前面去了,阴差翟阳可听出一身冷汗。他奈何不了老奸巨猾的鬼手龙,这些成了精的功臻化境老前辈,经验与定力,决不是他那些小幻术所能对付得了的,心中一慌,不但不敢走快,而且走得更慢。最后,折入一条小径,往荒野里一躲,希望等天黑再上路。假使他早早把两位姑娘送到,两位姑娘凶多吉少。鬼手龙也被阻在烟阵外,不得其门而入。天一黑,众人更不敢妄动,只能在邺镇等候天亮。

    河湾静悄悄,附近是数十年来无人敢接近的荒野,草木森森的河岸寸步难行,十余里内本来就没有人烟,谁有闲暇前来寻幽探险?

    一个黑影出现在河湾的上游小冈上,繁星满天,地势略高,概略可以看到附近景物的轮廓。

    他脱下外袍,露出里面穿的劲装,将外袍困在腰间,剑改系在背上。从百宝囊中,取出一件薄薄的丝制软披风,一面是青底绘灰、绿、白各色扭曲怪异的彩绘线条。另一面是淡灰和淡绿的大斑纹不规则图案。最后戴上了鬼怪形的软头罩,只露出五官六个洞孔。

    披风一抖,他整个人变了形,再向下一伏,像是形影俱消,他已经成了原地景物的一部份。

    他就是九死一生幸存的逍遥公子,现在,他成了一个变形虫,与上次在下孟镇变成螺纹形鬼怪完全不一样。

    变形虫虽然没有螺纹形鬼怪吓人,但同样令人莫测高深,同样可以收到震慑人心的魔力。

    “现在,复仇的魔鬼,从阴间回到阳世了。”他向死寂的荒野夜空低呼,眼中反映出夜空的星光,像是肉食兽嗅到血腥时所焕发的光芒,像来自阴曹地府的鬼魂怨光。

    他像个会幻化的幽灵,消失在莽莽荒野中。

    离魂门的南宫,是招待外宾的一处隐秘的容院,都是古的房舍,称之为宫名不符实,与主宅有一段距离,而且设有一些隔离的防险建物。

    慕容门主与宇内一些江湖大豪一样,对往来的其他大豪怀有戒心,除了真正的知交之外,从不把具有实力的同道请到主宅安顿。尤其是像威麟堡这种实力更强大,行走时带了一大群爪牙的大豪,一旦安顿在主宅,有如引鬼上门开扉迎虎。

    这是黑道人士共有的心态,不足为奇,大豪与大豪之间,只有利害关系,而无真正的道义交情,尽管口头上称兄道弟透着万分热诚真挚,内心里却尔虞我诈步步提防意外。

    客院的大厅门窗紧闭,绝无任何灯光外,厅内灯火明亮,主客双方似乎不太融洽,气氛不佳。

    慕容门主夫妇,带了四位执事人员前来南宫,与佳宾把晤,本来应该宾主尽欢的,事实似乎正好相反。

    范堡主与堡中有头有脸的人皆在座,爱子范豪与爱女范梅影也在旁侍立。

    那位扮庄稼汉的老邻居阴差翟阳,是唯一的外客,跟在慕容门主的三位执事人员身旁,在堂下的案桌坐在一起,像个冷眼旁观客,漠然的神态表明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一个传闻中的走阴人,就是这副德行。

    “范兄,不是兄弟不信,而是人言确凿,事主也指天誓日咬定,兄弟能不怀疑?”

    慕容门主用笑吟吟的态度说话,标准的笑里藏刀面目:“这也难怪,十余万两银子,可买漳河半条河水。我离魂门养有两百个人,一年的开销也不过一万五千两左右。”

    “慕容兄,兄弟也指天誓日保证,银票决无其事,那小子信口雌黄,输急了的赌混混就是那副德行,这种人的话还能信?”范堡主不安地加以解释。

    “呵呵!范兄,逍遥公子并不是输家,他跟在诸位后面,像并不太饿的狼,伺机扑噬信心十足的花面老公狼。要不,范兄还用得着请兄弟埋葬他?”

    “兄弟不是无力埋葬他,而是他身边潜伏了一大堆江湖混混很讨厌,这些人躲在一边来暗的浑水摸鱼,兄弟确是穷于应付。仗慕容兄的神威,除去了元凶主恶,兄弟就可以专心一志收拾那些混蛋了。”范堡主尽量回避银票的诱人主题,甚至不介意对方的冷嘲热讽。

    当然,他心中恨得要死。

    “范兄,咱们谈的是十余万两银票的事。”慕容门主紧紧地把主题拖回。

    “那是莫须有的事,慕容兄。”范堡主心中恨极,但脸上神色依然不变:“那小子的金银,兄弟已随车马一并奉送给慕容兄了。”

    “范兄,兄弟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慕容兄是有口皆碑的轻财重义朋友。”

    “夸奖夸奖。俗语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兄弟讲仁义,也希望朋友也能讲仁义。从这里往西北一带,有几家大农庄,因欠税而被督税没入田产,毛冈口村史家,就有一千三百顷地。假使兄弟能有三五万银子,可以乘官府拍卖而无人能买的好机会,买下上万顷一天也走不完的好地。呵呵!范兄能帮助兄弟完成这心愿,只要范兄稍稍讲仁义,兄弟就安安逸逸过十辈子了。”

    “哈哈!慕容门主真会讲笑话。”二堡主神剑劳修武忍不住发话了:“没有人能安安逸逸过十辈子,连当今的朱家皇帝也如此。”

    “朱家万岁……”

    “秦始皇就想活万岁,但皇朝只传了两代。俗语说:衙门钱一蓬烟;生意钱六十年;田地钱万万年。阎知县的珍宝就是标准的衙门钱,贪黩得来容易,一下子就人财两光像一蓬烟。贵地临漳有几位靠商经营起家的人,暴起暴落的暴发户也传不到两代六十年,反而是平平实实不穷也不富的,能保持百年老字号。慕容门主有了那么多田地,至于是不是能保有万万年,能否十代子孙永享余荫,恐怕靠不住,史大户就是现成的镜子。”

    “你……”

    “贵地是石虎的九华宫旧址,请教,九华宫安在?当年邺都三城皇畿安在?尊远祖燕帝慕容隽、慕容垂,都曾经在此地建都,大燕江山而今安在?所以,拥有太多的田地也靠不住的,慕容兄。威麟堡雎然不算是威震天下的唯一大堡,毕竟也算可以号令北地江湖道的一代之豪,决不会因为区区十万银子而失信于天下同道。门主有充裕的时间和人手,去查证此事的真伪……”

    “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查证的?”慕容门主冷冷地变了脸:“死无对证,是吗?”

    “那可不一定哦!”八表天曹接口:“在下孟镇,在下带了三个人,配合三位转世佛,七人行猝然致命一击,已铁定他死了,结果如何?他仍然活着。要不是咱们感到心中有愧,不愿再与他计较,怎会请门主出面与他打交道?门主说他死了,等明天找出他的尸体之后,再说好不好?生见人死见,这时说他死了嫌早了些,是吗?”

    “他死了与否,对查证银票的事皆无关宏旨,因为你们否认一切。”慕容门主冷冷地说:“现在,就有人可以证实这件事。”

    “谁能证实?”范堡主问。

    “他的两个侍女小芳小孤。”

    “呵呵!主事人侍女的话能作为证据?”范堡主宽心地笑了。

    “总算是证,对不对?”

    “侍女当然会听主人的话。”

    “但她们的主人不在,所说的话就可信了,范兄不反对在此地大家听她们的口供吧?”

    “这……”

    “把人带来!”慕容门主不由对方是否同意,下令将人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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