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见春娇推门进来,冷笑道:“你反正没有敲门的习惯,这次敲不敲都是一样。”
春娇根本不敢瞧她,也不敢接她的话,只是向沈浪赔着笑道:“贱妾想来瞧瞧沈公子有没有什么吩咐。”
沈浪含笑道:“我正想去找你。”
春娇脸色变了变,道:“沈公子要……要找我?”
沈浪道:“烦你到兰州城去,为我选购一批最好的珍珠。”
春娇这才放心,展颜笑道:“这个容易,不知沈公子要多少?”
沈浪道:“就买一百万两的吧。”
春娇、染香忍不住同时失声道:“一百万两?”
沈浪笑道:“可是太少了……那么就买一百三十万两吧。”
染香呆在那里,春娇结结巴巴地道:“一百三十万两,那……那不会太多么?”
沈浪道:“我不是要你买普通的珍珠,是要最好最大的珍珠,每个最少要有龙眼核那么大,一百三十万两只怕也买不到多少。”
春娇道:“但……但那种珍珠,只怕难买得很。”
沈浪笑道:“只要有银子,还怕买不到?”
春娇透了口气,道:“但……但价钱……”
沈浪道:“无论价钱多少,就算比市面上贵一倍也没关系,但却要在今天买到,最迟也不能迟过子时。”
染香已忍不住道:“一百三十万两全买珍珠,你……你疯了么?要这么多珍珠干什么?”
沈浪笑道:“自然是有用处的。”
春娇眨了眨眼睛,突然笑道:“我知道了,沈公子莫非是要送人?”
染香道:“呀……莫非是送给快活王?”
沈浪笑道:“为什么定要送给快活王?难道不能送给你们?”
春娇、染香对看一眼,两个人都呆住了。
沈浪大笑道:“珍珠很难买,你还不快去。”
春娇定了定神,满脸赔笑道:“是,我这就去,我亲自去。”
沈浪道:“还有……”
春娇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沈浪道:“烦你为我准备几张请帖,四张就足够了。人家既然请了咱们,咱们少不得也得还请人家一顿的。”
春娇拍手道:“对,对极了。”
沈浪道:“事不宜迟,就在今夜子时。”
春娇道:“那么贱妾更该快为公子去准备酒菜。”
沈浪道:“用不着酒菜。”
春娇又是一怔,道:“请客用不着酒菜,公……公子你却让人家吃什么?”
沈浪神秘地一笑道:“我自然有东西给他们吃。”
一杯酒,每人面前只有一杯酒。
这就是沈浪请客吃的东西。
不错,杯是金的,而且是很大的酒杯;酒看来也是好酒。但请客只有一杯酒,这像话么?
郑兰州、龙四海、周天富,甚至连“小霸王”时铭都来了,都直着眼睛,瞧着面前的一杯酒发呆。
快活王呢?快活王还没有来,他架子当然不小。
郑兰州瞧着这杯酒,微笑着,既没有惊奇,更没有不满,他似乎早已瞧出沈浪这杯酒里必定有着花样。
龙四海也在笑,只是笑容里有些惊诧,有些好奇。
沈浪请客难道真的只有一杯酒?为什么?
周天富却皱着鼻子,皱着眉头,一双眼睛不住东张西望。他并不是在等快活王,他是等菜。
“小霸王”时铭却只是爬在桌上,用十来个银锞在堆宝塔。宝塔总是堆不成,他不住地在叹着气。
染香心里在好笑,这位小霸王被昨夜那一骇,居然变乖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手也洗得干干净净。
那位“女霸王”居然没有来,莫非是被吓病了?
沈浪静静地瞧着他们,嘴角的微笑仍是那么潇洒。
子时早已过去,窗外星光满天。
“小霸王”突然道:“那位王爷会来么?”
沈浪微笑道:“说不定。”
小霸王道:“咱们还要等多久?”
沈浪笑道:“也说不定。”
周天富忍不住道:“若再不来,里面的菜只怕都凉了。”
染香瞟了他一眼,笑道:“不会凉的。”
周天富道:“哦?”
染香笑嘻嘻道:“只因根本就没有菜。”
周天富呆了呆,突然大笑起来,指着沈浪笑道:“不想你倒节省得很。”
沈浪微笑道:“在下一向节省。”
染香笑嘻嘻道:“他又没有挖着金矿,自然该节省些……”
语声突然顿住,笑容也凝结,眼睁睁瞧着门。
门口不知何时已多了个人。
门已够高了,但这人却比门还要高一个头。他身子已走到门口,头却在门楣之上,染香只能瞧见他那瘦骨峋嶙,像竹竿般的身子,却瞧不见他的头。但只瞧见这身子,却已是够使人心里冒出一股寒气。
他穿的是件黑油油的皮衣,紧裹在他那瘦长的身子上,就像是蛇皮。他整个人也就像是条毒蛇,每一分,每一寸,都潜伏着不可测量的凶险。他虽然连指尖都未动一动,但随时都像是在等着择人而噬。
他那双干燥枯涩,像蛇头似的手,竟几乎已垂到膝盖,别人在三尺内才可以打到他,他却在五尺外就可伤人。
他简直就像是为了杀人而生,若不杀人,他活着简直别无意义。
沈浪含笑而起,抱拳道:“气使光临,何不请进来小饮一杯?”
那生涩的语声在门外冷冷道:“本座独孤伤。”
沈浪笑道:“原来是独孤兄。”
那语声冷冷道:“独孤之氏,从无兄弟。”
沈浪仍然笑道:“是,是,独孤先生何不请进。”
独孤伤“哼”了一声,道:“正是要来喝你一杯。”
沈浪道:“王爷大驾,不知何时光临?”
独孤伤道:“他本要来的,但今夜却偏偏有个好朋友要去找他,他若不在那里等着挖出那人的心,那人必定失望得很。”
这种杀人挖心之事,在他口中说来,真是稀松平常,但听在别人耳里,身上却不禁冒出鸡皮疙瘩。
沈浪却仍然笑道:“王爷既然无暇前来,独孤先生来了也是一样。”
独孤伤又“哼”了一声,袖中突然飞出一根金丝。他的头虽然还在门外,但手上却也似长着眼睛。
只见金丝一闪,已套住一只酒杯,飞回他的手掌。
独孤伤一饮而尽,冷冷道:“好酒。”
手掌再一扬,金杯突又飞回,落在原来的位置,竟是不差分毫,这金杯连杯带酒,少说也有两斤,他竟以一根柔丝套起,这腕力、准头,已是骇人听闻,而金杯竟能落回原地,这手功夫更是难如登天。
大家瞧他露了这一手,连气都透不过来,只见灯光一闪,光影流动,再瞧门口,却已没有人了。
龙四海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沈浪微笑道:“此人手上的功夫,只怕已可算是关外第一。”
龙四海道:“关外第一?”
沈浪道:“不错,关内至少还有三个人强胜于他。”
郑兰州突然微微一笑,道:“这次沈兄却错了。”
沈浪道:“哦!”
郑兰州笑道:“纵在关外,他也算不得第一。”
沈浪叹道:“在下也知道大漠草原间,尽多卧虎藏龙之地,但只知关外的高手武功多以气势见长,却不知还有手上功夫也如此精妙的人。”
郑兰州道:“沈兄可听过‘鬼爪抓魂’?”
沈浪动容道:“鬼爪抓魂,莫非就是当年天下外家邪派武功中,最最神秘阴毒之‘白骨幽灵掌’的别称?”
郑兰州颔首道:“正是,沈兄果然博闻。”
沈浪道:“但是‘幽灵门’群鬼,三十年前便已被大侠沈天君会合七大剑派掌门人于阴山一役中除尽,据闻幽灵群鬼已再无传人,却又怎的到了关外?”
郑兰州叹道:“沈兄有所不知,幽灵群鬼虽已死了个干净,但‘幽灵门’练功之心法秘谱,却不知怎的,流传到关外。”
沈浪唏嘘道:“不想阴山一役,竟还有此一余波,沈大侠与七大掌门人在九泉下若是得知,只怕也不能瞑目了。”
他说这句话时,神情竟突然变得十分沉重,而这种沉重之色,在沈浪面上是极少能见到的。
但大家都被“幽灵门”这充满了诡谲,充满了神秘的三个字所吸引,谁也没有留意到他面上的神色。
郑兰州道:“据说三十年前,关外武林道,也曾为了这“幽灵秘谱”,引起了一场争杀,但奇怪的是,这件事在江湖中流传并不广。”
他微一沉吟,接道:“这或许是因为当时争夺秘谱的人并不多,而且一个个俱都守口如瓶,只是在暗中争杀,并未将消息泄露。”
沈浪道:“这些人自然是不能将消息泄露的,否则中原的武林道只怕都不知要有多少人赶来争夺,他们就越发得不到手了。”
郑兰州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当时争夺此本秘谱的人,声名都不显赫,是以他们所作所为,就引不起别人的注意。”
沈浪颔首道:“不错。但无论是谁,他本来的名声纵不响,地位纵不高,得到这‘幽灵秘谱’后,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郑兰州道:“正是如此。”
沈浪道:“却不知最后得到的究竟是谁?”
郑兰州道:“据说当时争夺秘谱的几家人,到后来全都自相残杀殆尽,只剩下一个烧饭的丫头,这‘幽灵秘谱’自然也就落到这丫头手里。”
沈浪叹息一声,道:“那些人若知道后果如此,当时只怕就不会杀得那般起劲了吧,唉!世人为何大多愚鲁如此。”
郑兰州道:“但后来这丫头也并未练成‘幽灵门’之秘技。”
沈浪道:“哦,为什么?”
郑兰州道:“这其中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但据我侧面所闻,这秘密后来终于被一个武林高手知道。”
沈浪道:“那秘谱可是就被他抢去了?”
郑兰州道:“他要杀死那丫头,自然不过是举手之劳,怎奈那丫头也懂得身怀秘谱,必惹来杀身之祸,是以竟又将那秘谱藏在一个秘密之处,那位武林高手纵然杀死了她,还是得不到这秘谱的。”
沈浪道:“但他又怎会就此罢休?”
郑兰州道:“他自然不肯罢手。”
沈浪道:“他难道想出了什么法子?”
郑兰州道:“此人心计阴沉毒辣,竟将那丫头诱骗失身。他知道女孩子若肯将身子给了一个人,那就什么东西都交给他了。”
沈浪道:“但凭那‘幽灵秘谱’四个字,正是世上所有的练功少年,连做梦时都忘不了的。”
郑兰州道:“谁知那丫头竟比他想像的聪明得多,还是不肯将秘谱拿出来。那人等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于是那丫头就更不肯给他了。”
沈浪道:“不想那丫头倒是个聪明人。”
郑兰州一笑道:“那丫头知道自己生得并不美,这样的武林高手,自然不会是真的喜欢她,自然是贪图她的秘谱,她若拿出了秘谱,自己纵然不死,他也会抛下她走的,她不拿出来,反倒可和他多厮守些日子。”
沈浪道:“天下尽多自我陶醉的少女,不想这丫头倒是个例外。但看这情况,这丫头对他终是喜爱得很。”
郑兰州道:“不但喜爱,而且痴心。但她越是痴心,那人越是厌恶,到后来终于使出毒辣的手段,逼她将秘谱取出。”
他叹了口气,接道:“据说他使出的手段,无一不是惨绝人寰,毒辣之极,那丫头后来被他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眼睛瞎了,手脚也残废了,但还是咬紧牙根,死也不肯说出那秘谱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龙四海突然“砰”的一拍桌子,怒道:“这小子是谁,我想会会他。”
郑兰州道:“此人究竟是谁,天下没有一个人知道,只知道他后来还是没有得到秘谱,还是空手回去了。”
沈浪道:“他怎肯放过那丫头的?”
郑兰州道:“据说那丫头也不是个普通人,虽然残废了,但还是趁他不留意时逃了出去,而他那时也突然有了急事,必须赶回中原。等他事办完了,那丫头已不知藏到何处,他再无法寻着,只有死了这条心。”
沈浪叹了口气道:“那丫头……”
郑兰州道:“那丫头自然也无法再练武功,但肚子里却已有了身孕,她竟咬紧牙根,将这孩子生了出来。”
他长叹接道:“这孩子也正就是幽灵秘技的传人。”
沈浪动容道:“这样的孩子,对世人必定充满了怨毒,他若再练成这种本就残酷毒辣已极的功夫,那……那还得了。”
郑兰州叹道:“正是如此。据说,这孩子长大成人,练成武功后,也收了批弟子,昔日之‘幽灵群鬼’虽已死,今日之‘幽灵群鬼’却又生。”
沈浪道:“这孩子又是什么样的人?”
郑兰州道:“江湖中没有人瞧见过她的模样,对她却有许多种传说。传说中,她是个美艳绝伦,天仙般的少女,但行事却狠毒得有如恶魔。”
沈浪叹道:“女子若是狠毒起来,当真比男人狠毒十倍。”
染香撇了撇嘴,道:“那还不是因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郑兰州道:“关外武林道,听得这‘幽灵群鬼’四字,也不过是近年间事,但却不知已有多少人栽在这‘幽灵群鬼’的手里,不但家破人亡,而且都死得极惨。据说这女子好吃人心,每杀了一个人后,就将那人的心取出吃了。她杀的自然全都是男人,她就是要吃男人的心。”
沈浪苦笑道:“她母亲上了男人的当,她想来自然恨透了男人。”
染香突然笑道:“沈浪,不知道你的心滋味如何?”
沈浪笑道:“想来必定是苦的。”
染香眨着眼睛,笑道:“纵然是苦的,我也想尝一尝……而且,想尝尝你的心是何滋味的女人,大概还不止我一个。”
郑兰州微笑道:“沈公子原来也是个薄情郎。”
龙四海大笑道:“也是个……这‘也’字用得妙。”
郑兰州突然敛去笑容,压低语声,道:“还有件奇怪的事。”
沈浪道:“什么事?”
郑兰州道:“这‘幽灵群鬼’,也不知为了什么,专门和快活王作对,快活王的门下只要一放单,就会被‘幽灵群鬼’把心取去吃了。”
沈浪动容道:“哦?”
郑兰州道:“听那‘气使’独孤伤的话风,快活王今天要等一个人来开膛取心,今天要来找快活王的,只怕就是,就是……”
染香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脱口道:“莫非就是那‘幽灵群鬼’的女鬼头?”
郑兰州叹了口气,道:“但愿不是她……”
沈浪道:“但想来却只怕必定是她了……是么?”
郑兰州道:“正是。”
这句话说完,众人突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冷,一个个呆呆地坐在那里,也没有一个说话。
过了半晌,周天富突然站了起来,道:“我一听可怕的事,肚子就饿,可得去吃饭了。”
沈浪微笑道:“这杯酒……”
周天富大笑道:“你既然如此节省,这杯酒索性也替你省下吧。”
染香冷笑道:“你若不喝这杯酒,以后只怕一辈子也喝不到这样的酒了。”
周天富狂笑道:“这杯酒纵然是金汁,我周天富也可每天喝上个两三杯,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喊心疼的。”
染香冷冷道:“金汁……哼,这杯酒至少也比金汁要贵上个三五百倍。”
周天富怔了怔,瞬即笑道:“吹牛反正是不要本钱的。”
染香道:“阁下既然什么事都要讲银子,那么,我就请问阁下,你可知道单只这一杯酒就要值多少两银子?”
周天富道:“难道还会要一百两一杯不成?”
染香冷笑道:“这话我本来也不愿说的,但冲着你,我却非说不可……这杯酒不折不扣,要值十五万零三两。”
周天富失声道:“十五万两……哈哈,十五万两银子一杯酒,你欺我周天富是土蛋?你欺我周天富没喝过酒?”
染香道:“一百三十万两银子,全买了珍珠,珍珠磨成粉,全溶在酒里,一共溶了八杯酒,一杯酒要多少银子,这笔账你可算得出?”
周天富怔在当地,目定口呆,喘着气道:“十……十五万……不错,正是十五万。”
染香冷冷道:“还得加上三两酒钱。”
周天富道:“不……不错,十五万零三两。”
他瞧着那杯酒左瞧右瞧,满脸恭敬之色,直瞧了有盏茶功夫,终于端起酒杯,拼命往肚子里灌。
这种人唯一尊敬的东西,就是银子,除了银子外,就是他祖宗都不行,更莫要说别的人。
龙四海哈哈大笑,道:“下次我若要请周兄吃饭,就在桌上堆满银子就行了,他只要瞧着银子,吃不吃都没关系。”
突又一拍桌子,板下了脸,冷笑道:“但我的饭宁可请狗吃,也不会请这种人的。”
周天富放下杯子,大怒道:“你说什么……别人怕你这大流氓,我可不怕你。”
龙四海厉声道:“好,出去!”
他霍然长身而起,周天富脸已红得像是猪肝。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啸声响起。
这啸声尖刺,凄厉,诡异。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但决不是人,人绝不会发出这种啸声。
这啸声本来还在远处,但声音入耳,便已到了近前,来势之快,简直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这也绝不会是人,人绝不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是鬼哭!
声音一入耳,众人便觉得有一股寒气,自背脊冒起,手脚立刻冰冷,周天富“噗”的坐下,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
只听一个啸声变成了两个,两个又变成了四个……
眨眼之间,啸声四起。
啸声飘忽流动,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天地间立刻就被这种凄厉尖锐的啸声充满,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周天富身子发抖,恨不得立刻钻到桌于下面去。
郑兰州、龙四海面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染香颤声道:“幽……幽灵鬼……”
沈浪突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染香大惊呼道:“沈浪,你……你出去不得。”
沈浪头也不回,笑道:“我这颗心反正要被人吃了的,倒不如被那幽灵鬼女吃了也罢。”
鬼火,深夜的园林竟已充满了点点鬼火。
惨碧色的鬼火,如千万点流星,在黑暗中摇曳而过,幽静的园林,竟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阴森诡秘可怖。
沈浪大步走了出去。
突然,一点鬼火,带着那惨厉的啸声,迎面飞来。
沈浪袍袖一展,将这点鬼火兜入袖里,却见那只是薄铜片制成的哨子,被人以重手法掷出,破风而过,便发出了啸声。
至于鬼火,那不过只是一点碧磷。
沈浪微微一笑,抛却了它,笑道:“幽灵群鬼的伎俩也不过如此。”
他脚步丝毫不停,笔直走向“缀碧轩”。
“缀碧轩”也是黑黝黝的,只有回廊间,矮几上,摆着盏孤灯,一个敞着衣襟的黄衣人,正箕踞在灯下饮酒。
他面对着满天鬼火,神情竟还是那么悠闲。
这千万点诡秘阴森的幽灵鬼火,竟似乎只不过是幽灵群鬼特地为他放出的烟花,供他下酒。
沈浪远远瞧过去,依稀只见他广额高头,面白如玉,颔下一部长髯,光亮整洁,有如缎子。
沈浪不禁吸了口气,他终于瞧见了快活王,这数十年来,天下武林道中最最神秘,也最最狠毒的传奇人物。
只见快活王用耳边两只金钩,挂起了胡子,剥了个蟹黄,放在嘴里大嚼,又用满满一杯酒灌了下去。
然后,他放下酒杯,满足地叹了口气,突然面向沈浪藏身之处,朗声一笑,又自举杯大笑道:“阁下既已来了,何不过来与本王饮一杯。”
沈浪暗道一声:“此人好灵敏的耳目。”
口中却微微笑道:“在下沉浪。”
快活王道:“哦,原来是沈公子。”
沈浪大步走出,含笑施礼道:“满天鬼火,独自举杯,王爷的雅兴真不浅。”
快活王朗声大笑道:“满天鬼火,沈公子居然还出来闲逛,雅兴当真也不浅。”
沈浪微笑道:“在下既然请不动王爷,只有移樽就教。”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本王一人正觉无聊,有沈公子前来相陪,那真是再好也没有,请,请,快请坐。”
沈浪道:“多谢。”
这时,他已将快活王的容貌瞧得更清楚了些。
只见他长眉如卧蚕,双目细而长,微微下垂的眉目,一闪闪发着光,当中配着高高耸起而多肉的鹰钩鼻,象征着无比的威权,深沉的心智,也象征着他那绝非常人可比的、旺盛的精力。
沈浪瞧不见快活王的嘴,只瞧见他那中间分开,被金钩挂住的胡子,那果然修饰得光滑整洁,一丝不乱。
沈浪走得越近,越敏感到他气势之凌人。他穿得虽随便,但却自然而有──种不可遏抑的王者之气。
快活王也在瞧着沈浪,目中光芒更亮。
他座下多的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但和沈浪一比,那些人最多不过是人中之杰,沈浪却是人中之龙凤。
矮几旁还有金丝蒲团,也不知是否为那幽灵鬼女准备的;矮几上也还有只空着的酒杯。
沈浪却自管坐了下去,自己斟了杯酒,道:“久闻王爷杯中美酒冠绝天下,在下先敬王爷一杯。”举杯一饮而尽,失声道:“果然好酒。”
快活王在金盆中洗了手指,笑道:“此酒虽不错,却又怎比得上公子的百万珍珠酒。”
捋须一笑,又道:“但这螃蟹却还不错,你不必客气,只管动手……这螃蟹一物,定要自己剥来吃才有风味,若是要别人剥好,便味同嚼蜡了。”
沈浪笑道:“王爷不但精于饮食,更懂得如何吃法,这饮食享受一道,那般暴发富的凡夫俗子,当真学也学不来的。”
快活王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震动屋瓦,远处木叶飘落,沈浪却连酒杯中都未溅出一滴,只是微笑道:“王爷为何突然发笑?”
快活王狂笑道:“当今天下江湖中人,谁不知道沈浪乃是我快活王的强仇大敌,但沈浪你此刻却敢与本王对坐饮酒,而且口口声声夸赞本王,教本王听在耳里,如何不笑……哈哈,如何不笑!”
沈浪面不改色,突也仰天狂笑起来。
两人笑声同起,桌上酒杯,“啵”的一声,竟被这笑声震得片片碎裂,杯中酒洒了一地。
快活王不禁顿住笑声,道:“沈公子又为何突然发笑?”
沈浪朗声笑道:“当今天下江湖中人,谁不知道快活王耳目遍于天下,谁知快活王却连个沈浪的事都调查不出,却教在下如何不笑……哈哈,如何不笑?”
快活王厉声道:“你若以为本王不知你的底细,你就错了。”
沈浪笑道:“王爷又知道在下些什么……”
突然,“哧”的一声,一道带着碧磷磷鬼火的短箭,破空急飞而来,来势之急,急如惊电。
沈浪却不慌不忙,拿起筷子轻轻一挟。他看来动作并不快,但那碧磷箭偏偏被他夹在筷子里。
他看也不看,随手抛了,随口笑道:“王爷可知我家乡何处?身世如何?”
快活王道:“不知。”
沈浪含笑道:“王爷可知我武功出于何门何派?是何人传授?”
快活王道:“哼。”
沈浪笑道:“哼是知道?还是不知?”
快活王仰头喝了一杯,道:“不知。”
沈浪也举起酒杯,道:“王爷可知我究竟有无兄弟?有无朋友?有无仇家?”
快活王大声道:“不知。”
沈浪笑了笑,缓缓道:“王爷可知我是否真的名叫沈浪?”
快活王怔了怔,道:“这……不知,还是不知。”
沈浪大笑道:“王爷别的不知倒也罢了,连在下姓名都不能确定,又怎能说是知道在下的身世底细?”
快活王皱了皱眉,道:“但……”
沈浪全不让他说话,接口又笑道:“王爷若连在下底细都不知道,又怎知在下乃是王爷的强仇大敌?”
快活王厉声道:“江湖中尽人皆知。”
沈浪道:“江湖传闻,岂足深信?”
快活王道:“十人所说或假,千人所说必真,本王为何不信?”
沈浪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江湖中人究竟说了在下些什么?王爷究竟听到些什么?此刻也不妨说给在下听听。”
快活王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掌。
掌声骤响,那独孤伤已掠了出来。以沈浪的耳力、目力,竟也未觉出此人方才一直躲在身后暗处。
沈浪笑道:“人道独孤兄与王爷形影不离,这话果然不假。”
独孤伤“哼”了声,将一束黄卷,送到桌上。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何尝不知,你等久已在暗中窥探本王,甚至将本王之生活起居,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但你等一举一动,又何尝能逃过本王耳目。”
他大笑着自那束黄卷中抽出了三张,随手抛在沈浪面前,道:“你自己瞧这三张纸上,写的竟是熊猫儿、朱七七和沈浪近日来的行踪,竟将沈浪在仁义庄中如何遇着了朱七七,两人如何闯入死城古墓,火孩儿如何神秘失踪,两人如何与熊猫儿结为朋友……这些事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这三张纸上,自然也都提了王怜花,也将王怜花如何与沈浪勾心斗角的事,调查得明明白白。
沈浪看完了,面上虽仍未动声色,心里却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些事,有的本是除了他三人之外,再也不会被别人知道的,尤其是他们三人在私下所说的话,沈浪委实再也想不出快活王怎会知道。
除非是他们三人之间,也有了个奸细?
那会是谁?
是熊猫儿?那决不可能!
熊猫儿绝不会是这样的人,何况他根本全无和快活王秘密通讯的机会,他的行动,根本全未逃过沈浪的耳目。
是朱七七?也决不可能。
朱七七也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她出身豪富世家,根本就不会和快活王沾上任何关系。
何况,她若是这样的人,又怎会落在快活王部下那“色使”的手中,又怎会受那折磨!
若说他两人会是奸细,沈浪死也不会相信。
但除了他两人之外,就只有沈浪自己。
那么,沈浪自己难道还会是自己的奸细?
沈浪委实想不通,猜不透,只有暗中苦笑,缓缓将那三张纸放在桌上。这三张薄薄的纸,似已突然变得重得很。
快活王目光凝注着他,道:“纸上写的,可有虚假?”
沈浪沉吟微笑道:“是真是假,王爷自己难道还不能确定。”
快活王捋须大笑道:“既是如此,你还有何话说?”
沈浪淡淡一笑,道:“纸上写的,只有一处不确。”
快活王道:“哦!哪一处?”
沈浪道:“这纸上将沈浪的为人,写得太好了。”
快活王大笑道:“这你又何苦自谦。”
沈浪道:“这纸上竟将沈浪写成个大仁大义,公而忘私的英雄侠士,但沈浪其实却只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快活王笑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纵是英雄侠士,有时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的。古往今来,又有哪一个是全不为自己打算的人,除非他是个疯子,白痴。”
沈浪笑颔道:“正是如此。世人碌碌,谁也逃不过这名利二字,纵是至圣先师,他周游列国,为的也不过是要择一名主,使自己才有所用而已。”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如此高论,值得本王相敬一杯。”
四面鬼火已越来越密,啸声已越来越响,不可预知的危机,显然已迫在眉睫,但两人却仍长笑举杯,旁若无人。
四面的鬼火虽阴森,啸声虽凄厉,但两人却只觉对方的锋芒,委实比鬼火与啸声还要可怖。
独孤伤突然轻叱道:“讨厌。”
自桌上攫起一把蟹壳,一揉一搓,撒了出去,只闻数十道急风掠过,接着一连串“叮叮”声响。
眼前一片鬼火,便已如流萤花雨般落了下来。
但鬼火委实太密,眨眼又将空处补满。
沈浪持杯在手,微笑道:“这鬼火委实扰人清谈,待在下也助独孤兄一臂之力。”
喝了口酒,突然喷将出去,一口酒竟化作满天银雾,银雾涌出,立刻百十点鬼火全都吞没。
独孤伤冷冷道:“好气功。”
快活王笑道:“足下武功,委实可说是本王近年所见之唯一高手。此刻本王便在足下面前,足下为何还不动手?”
沈浪笑道:“在下为何要动手?”
快活王笑道:“先下手为强,这句话你难道不知?”
沈浪大笑道:“在下与王爷究竟是敌是友,王爷难道不知?”
快活王道:“是敌是友,本王一念之间……”
突听远处数十人同时长笑道:“快活王,命不长,不到天光命已丧。”笑声凄厉,歌声断续,宛如群鬼夜号。
快活王捋须大笑,朗笑道:“快活王,命最长,幽灵群鬼命必丧。”
笑声高朗,歌声雄厚,一字字传到远方。
歌声方了,满天鬼火已现出了数十条人影。
碧磷磷的人影,每个人的身上也都发着碧光!人影在鬼火中闪动飘荡,实如地狱门开,群鬼夜现。
歌声又起:“地狱门已开,幽灵炼碧火,火炼快活王!”
歌声中数十人双手齐扬风骤起,千百点鬼火,随着砭人肌肤的阴风,如海浪般涌了过来。
快活王安坐不动,微笑道:“独孤何在?”
独孤伤双臂齐振,衣衫鼓动。
沈浪长笑道:“区区鬼火,何足道哉。”
张口一吸,将一壶酒全都吸了进去,叱道:“咄。”
千百点银雨,便随着这一声“咄”字飞激而出。
银雨化为银雾,银雾吞没鬼火。
满天鬼火,突然消失无影。
快活王拊掌大笑道:“幽灵群鬼,原是喝不得酒的。”
一句话说完,鬼火又涌到近前,但只是在曲廊回旋飞舞,那些碧磷的人影也只是在远处舞跃闪动,不敢再以掌力将鬼火催来。
沈浪微微笑道:“幽灵门武功,果然有独到之处,非但轻功身法飘如鬼魅,就连掌风中也带着森森鬼气!”
快活王冷笑道:“幽灵门之武功,这些人十成中未必练得一成,数十人掌力汇集一起,只怕也挡不了沈公子一掌。”
沈浪道:“那却未必。在下只不过是借着酒气占了些便宜,若论真实功力,在下又怎比得上独孤兄之深厚。”
独孤伤冷冷道:“你我总要比一比的。”
沈浪笑道:“这也未必……你我是友是敌,还在王爷一念之间……”
独孤伤目光闪动,道:“是友是敌,王爷可以决定么?”
沈浪笑道:“自然。”
“自然”两字出口,突然长啸而起,袍袖振处,一股强风卷出,沈浪却又若无其事地坐了下去。
独孤伤冷笑道:“你莫非是想露手武功给我瞧瞧?”
沈浪笑道:“在下不敢。”
独孤伤沉声道:“你又为何……”
话声未了,沈浪方才发出的袖风已消失,地上却响起了一片轻微的“叮叮”之声,若非这三人的耳力根本难以听见。
独孤伤面色变了变,住口不语。
快活王却笑道:“幽灵门这一手‘无影鬼羽’的功夫,端的是人所难防,若非沈公子耳目超人,本王此刻只怕也难安坐这里。”
沈浪道:“如此雕虫小技,怎值得王爷亲自出手。在下蒙王爷赐酒,若还不能为王爷效此微劳,就真的要无颜坐在这里了。”
快活王道:“你为何要为本王出手?”
沈浪道:“只因……”
突听远处一声尖锐凄厉的长啸。
数十条碧磷鬼影,突然一齐冲了过来。
当先两条人影,来势如箭,带着一连串格格的诡笑扑上回廊,他们的面上也涂满碧磷,闪闪发光,使人根本无法分辨面目。他们的长发披散,随风飞舞,在暗夜中看来当真比活鬼还要怕人。
两人手中,一个拿着柄碧光闪闪的短叉,叉头闪动,叉环“叮叮”作响,响声也足慑人魂魄。
另一人手中却拿着柄碧剑,叉剑却长不过一尺。
这“幽灵群鬼”竟敢用如此短的兵刃,自然另有一种奇诡的招式,这招法必定险绝天下。
叉环响处,碧磷叉隔空直刺快活王。
沈浪微笑道:“王爷还请安坐……”
挥手处,那“幽灵碧鬼”已被震得惨嗥飞出,但碧磷剑则已到了沈浪耳边,沈浪筷子一伸,竟将那柄剑夹住。
这“幽灵碧鬼”纵然用尽了生平之力,竟也挣之不脱。
沈浪笑道:“螃蟹味美,足下可要尝尝?”
左手取起了个巨螯,闪电般夹着这活鬼的鼻子,只听一声惨呼,他已双手掩面,连滚带爬,如飞逃走。
沈浪的筷子还夹住那柄碧磷剑,又自道:“幽灵鬼物,在下不取,还给你们吧。”
语声中筷子一抖,碧磷剑如急箭离弦,飞了出去。
“幽灵群鬼”中,正有一人扑来,忽见碧光已在眼前,心胆皆丧,倒翻而出,碧磷剑却已插入他肩上。
霎时之间,沈浪谈笑自若,已重创三人,“幽灵门”险绝天下的身法招式,在沈浪面前,竟直如儿戏。
“幽灵群鬼”虽仍在回廊前舞跃诡笑,但已无一人再敢扑过来,诡谲的笑声,也像是有些发抖。
快活王凝注着沈浪,大笑道:“好!果然好得很。”
沈浪道:“王爷过奖了。”
快活王笑道:“你本来是想取本王性命的,此刻却屡次为本王出手;你本对本王到处辱骂,此刻却如此恭敬……”
面色突然一沉,厉喝道:“你如此做法,究竟为着什么?”
沈浪微笑道:“王爷难道不知?”
快活王道:“你究竟存着什么阴谋,本王确想听听。”
沈浪缓缓道:“在下本无阴谋,只是……”
突然,五条人影,一齐扑了过来。
刀、叉、剑、棍、鞭,五件碧光闪闪的兵刃,前后左右,一齐击向沈浪,不但招式奇诡,出手更是狠毒。
独孤伤虽然站在沈浪身后,竟是袖手不动。
沈浪长袖一层,卷住了碧磷刀,使刀的人被他力量一引,身子不由自主,撞向使剑的人身上,两人一齐跌倒。
使叉的人叉尖直戳沈浪双目,突听“当”的一声,他叉尖不知怎的,竟刺入了个酒杯里,嘴里却被塞入了个小碟子,身子也砰的倒在装鱼的盘子里,沈浪却以筷子点住了他的头,笑道:“王爷请尝尝这条活鱼滋味如何?”
使棍的人瞧见这情况,怔了怔,狂吼一声,一棍击下,击向沈浪的头,哪知沈浪忽然间移开了三尺。
他这一棍,竟击在鞭上,“当”的,棍也落地,鞭也落地,两个人但觉肋下一麻,同时倒了下去。
沈浪举手投足间,竟又击倒五人。
这几手看来虽然轻描淡写,其实部位之拿捏,出手之疾、准,俱已妙到毫巅,正是沈浪一身武功之精华。
快活王却冷笑道:“你如此卖力,想来也是要本王瞧瞧的。”
那使剑的人已自爬起,一剑刺来。
沈浪笑道:“正是要王爷瞧瞧的。”
一句说完,已将那使剑人的头,按在盘子里,现在,桌子上不但多了条“活鱼”,也更多了个“虾球”。
“幽灵群鬼”舞跃更急,啸声更厉,但却在渐渐退后了,沈浪这样的武功,他们委实连瞧都没有瞧见过。
沈浪微微一笑,缓缓道:“禽择良木,人投名主,在下流浪江湖,要创出一番事业,也不能独力行事,此意王爷,想来是不会不知道的。”
快活王目光闪动,道:“你难道是要来投靠于我?”
沈浪道:“正是。”
手掌一松,被他按住的两个人,抱头鼠窜而去。
快活王精神却已完全投注在沈浪身上,别的人他连瞧也不瞧一眼,厉声道:“但你昔日……”
沈浪微笑截口道:“江湖流浪人,行事本为其主,合则留,不合则去,在下昔日虽曾为‘仁义庄’效力,但今日却已非昔日。”
快活王道:“今日你意如何?”
沈浪敛去笑容,正色道:“仁义庄已老迈,已非身怀雄心大志之人久留之地,而放眼当今天下,除了仁义庄外,还有谁能收留沈浪这样的人?”
他傲然一笑,接道:“还有谁有资格收容沈浪这样的人?”
快活王纵声长笑道:“自然只有本王。”
沈浪道:“这就是了,汉王可容韩信,足下何不能容沈浪。”
快活王笑声突顿,耸然动容,大喝道:“沈浪,你可是真有此意?”
沈浪道:“若无此意,为何来此?”
快活王目光凝注着他,久久不眨。
沈浪也回眼凝注着他。
两人目光之中,渐渐有了笑意。
独孤伤突然大声道:“此人心怀叵测,万万容不得他的。”
快活王头也不回,喝道:“滚!”
独孤伤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这一声“滚”,当真是他从未听过的。他手脚都起了颤抖,终于黯然垂首,悄悄地退下。
快活王也不理他,一字字道:“沈浪呀沈浪,你若真有此意,实在是你之好运,亦为本王之福。本王得你为助,实亦如虎添翼。”
沈浪道:“多谢。”
快活王突又厉声道:“但你此意若假,只怕……”
突然间,远处又传来一声异啸。
啸声起处,舞跃诡笑的“幽灵群鬼”,突然跳跃呼啸而去,满天鬼火,也突然消失无影。
天地间,立刻恢复静寂了,方才还是阴森诡异的鬼域,一眨眼间,又变成了幽静美丽的园林。
月色,又复映照着大地。
微风吹动,树影婆娑,若非还有两个被沈浪点住穴道的碧衣人躺在那里,真令人几疑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场噩梦。
沈浪笑道:“这些人来得虽快,去得倒也不慢。”
快活王道:“方才来的,只不过是‘幽灵门’下的小鬼,前来试探虚实而已,真正厉害的角色,要到此刻才会来的。”
沈浪道:“闻得那‘幽灵鬼女’,非同小可。”
快活王朗声笑道:“她纵有通天的本事,有你我两人在这里,又能如何?”
能被快活王这样的人物许为同侪,就连沈浪心里也不禁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微微笑道:“在下之意是真是假,王爷此刻想必已知。”
快活王捋须而笑,道:“无论你此意是真是假,本王都已在所不计。你这样的人才,是值得本王冒险试一试的。”
沈浪笑道:“多谢。”
快活王突又道:“闻得中原武林中,有个王怜花,也是个角色。”
沈浪叹道:“此人心计之狡毒,手段之狠辣,当今天下,委实无人能出其右,尤其行踪诡秘,来去飘忽,易容巧妙,更令人防不胜防。”
快活王道:“他与你相较又如何?”
沈浪道:“我若与他生死相搏,实不知鹿死谁手。”
快活王动容笑道:“哦!今日之江湖,除了你之外,居然还有这样少年!他的身世又如何,武功是何人传授?”
沈浪道:“这个……”
忽然一笑,接道:“王爷可知道当今天下,身世最诡秘的三个是谁?”
快活王道:“不知。”
沈浪缓缓道:“一个是沈浪,一个便是王怜花。”
快活王道:“还有一个?”
沈浪笑道:“还有一个便是王爷阁下。”
快活王纵声笑道:“不错,果然不错,你我之身世来历江湖中的确无人知晓。不想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个王怜花。”
过了半晌,突又大笑道:“幸好你们两人是敌非友,否则你们两人若是联手,本王只怕也得要退避三舍,瞧你们称雄天下了。”
沈浪亦自笑道:“幸好他未被王爷所用,否则王爷只怕也容不得沈浪了。”
快活王道:“只是不知那‘幽灵鬼女’又是何许人物?她年纪想起来也不会太大,本王真想瞧瞧她究竟有什么惊人的手段,竟能统驭幽灵群鬼。”
语声突顿,目光移向远方。
沈浪缓缓道:“王爷不必再等,她已来了。”
黑暗的院中,突然有了灯光。
十六个身披白纱,云鬓高髻的少女,挑着宫灯,穿过月色浸浴的园林,婀娜地走了过来。
她们的步履轻灵,风姿婉约,环绊在风中轻鸣,轻纱在风中飘舞,她们竟像并非来自人间,而是来自天上。
方才来的是地狱中的恶魔,此刻来的却是天上的仙子,这又是多么大的变化,这变化又是多么可喜。
快活王优美的手,优美地轻捋长髯,笑道:“幽灵门来的都是如此人物,本王倒欢迎得很。”
十六盏粉纱宫灯,发出了嫣红的灯光。
两个身穿七色锦缎长裤,头戴缀珠七色高冠,却精赤着上身,露出了铁一般胸膛的八尺大汉,抬着顶小轿,走在宫灯间。
沈浪微笑道:“轿中的想来必定就是‘幽灵鬼女’,她的气派倒不小。”
快活王道:“她的胆子也不小。”
十六个少女走到近前,裣衽为礼,一字排开。
大汉驻足停轿,轿子后原来还跟着个宫装少女,此刻碎步走到前面,掀开了轿帘,盈盈拜倒,道:“宫主请下轿。”
一个女子的语声自轿里传了出来,轻轻道:“快活王可是在这里么?”
沈浪只道这“幽灵门”掌门人的声响,必定也是阴森诡异,令人悚栗,哪知此刻这语声却是柔美娇媚,使人销魂。
但他仍然声色不动,只是静静地瞧着。
快活王自然更沉得住气。
只听那宫装少女道:“快活王是在这里。”
轿中人道:“他为何不来迎接于我?”
那少女眼波流动,娇笑道:“他只怕已喝醉了。”
轿中人道:“酒醉之人,不可理论,既是如此,咱们就走吧,等他清醒,咱们再来也不迟。”
那少女道:“是……”
到了这时,快活王终于忍不住喝道:“既然来了,还是留下为佳。”
轿中人道:“你没有醉?”
快活王道:“本王千斗不醉。”
轿中人道:“既然未醉,为何不来迎接于我?”
快活王纵声长笑道:“你小女子,还要本王迎接于你,也不怕折了福分?”
轿中人冷冷道:“我乃一派掌门,你前来迎接于我,也不会有失你的身份。”
那少女娇笑道:“是呀,有些人要来迎接咱们宫主还不配哩。”
快活王笑道:“你乃宫主,我却是王爷,世上焉有王爷迎接宫主之理。”
那少女咯咯笑道:“但你这王爷是假的。”
快活王见少女说他这个王是假的,不由笑道:“你那宫主难道是真的吗?”
轿中突然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道:“我只知道快活王必定阴鸷严酷,哪知却是如此风趣。王爷与宫主既然都是假的,宫主自当参拜王爷。”
沈浪越听越觉这语声委实熟悉已极,却又偏偏想不起是什么人来。若说“幽灵鬼女”没有和他说过话,这种温柔妩媚的语声,他是万万不会听错的。
幽灵宫主已在笑声中下轿,果然是个少女,绝色的少女。她身上非但瞧不出丝毫鬼气,看来简直是个仙女。
她身上虽穿着层层轻纱,但却更衬得她体态窈窕,风姿绰约。她面上虽也蒙着轻纱,但别人根本不必真的瞧见她面目,也可想像到必是天香国色。
有风吹过,轻纱飞舞。
她身子也像是要被这阵风吹倒,倚住了那少女的肩,姗姗走了过来,仿佛是走在云霞上。
快活王目中,燃起了火炬般的光芒,捋须笑道:“怜她甘为鬼……”
沈浪应声笑道:“愿君莫摧花。”
快活王伸手一拍他肩头,敞声长笑道:“妙极,数十年寻寻觅觅,不想你竟是本王之知己。”
只见幽灵宫主姗姗走上曲廊,竟笔直走到那杯盘狼藉的长几前,扶起了酒杯,柔声笑道:“俗子无知,扰了王爷雅兴,贱妾谢罪。”
快活王道:“不错,此罪当罚。”
幽灵宫主点首道:“但愿王爷莫罚得太重,贱妾承受不起。”
她神情中自有一种楚楚堪怜之意,令人销魂。
快活王大笑道:“本王怎舍得罚重了你……说该如何罚她?”后面一句话,自然是向沈浪说的。
沈浪微笑道:“罚她为王爷斟酒三杯。”
快活王欢声道:“有佳人斟酒,本王不饮已醉。”
幽灵宫主已执起了银壶,在杯中斟了杯酒,柔声道:“王爷只要不嫌贱妾手脏,就请饮此一杯。”
灯光下,只见她玉手纤纤,柔白如雪。别人的眼睛会说话,她却连一双手都会说话。
她从头到脚,看来似乎天生就是要被人欺负的,教人见她,虽然怜惜,却又忍不住要生出一种残酷的征服之意。她这双手似乎在求人怜惜,但却又仿佛在邀请别人,求别人摧残似的。
快活王似已神魂飞越,大笑道:“你这双手若是脏了,天下人的手都该斩去才是。”
但是他方自接过酒杯,身后已有一只手伸过来,在杯中滴了一滴不知是什么样的药水。
水人杯中,毫无反应,酒,并未被下毒。
幽灵宫主笑道:“王爷的属下,当真仔细,但可惜……”一笑垂首无语。
快活王道:“只可惜却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是么?”
仰首一饮而尽,笑道:“本王也该罚,回敬你一杯。”
他就在那杯中倒了杯酒,送到幽灵宫主手上。
幽灵宫主接过酒杯,笑声婉啭,道:“贱妾体弱,不胜酒力,这杯酒也请王爷代贱妾喝了吧。”
快活王笑道:“代佳人饮酒,本王何乐不为,但……至少你也得先喝一口。”
幽灵宫主依依垂下了头,仿佛不胜娇羞,微微掀起轻纱,浅浅啜了口酒,双手将酒杯送到快活王面前,道:“王爷,你……你……你真的不嫌贱妾脏么?”
语声轻颤,若不胜情。
快活王眉飞色舞,早已全忘了面前这婉约依人小鸟般的女子,便是江湖闻名丧胆的“幽灵门”掌门人,捋须大笑道:“愿天下佳人香唾俱都化作美酒,好教本王一一尝遍。”
接过酒杯,便待饮下,突然间,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酒杯。
沈浪道:“这酒喝不得。”
快活王目光闪动,轩眉笑道:“可是你也想喝么?好,本王让给你。”
沈浪接过酒杯,微微一笑,道:“在下只怕也无福消受。”
竟将这杯酒倒在地上,酒珠溅起,竟化为缕缕轻烟。
幽灵宫主道:“呀……酒中有毒。”
沈浪道:“酒中有毒,宫主难道不知?”
幽灵宫主柔声道:“酒是王爷自倒的,贱妾怎会知情?”
沈浪笑道:“正因酒是王爷倒的,宫主纵然下毒,别人也不加防范。”
幽灵宫主道:“我……我下了毒,你……你莫要……”
沈浪道:“轻纱微启,宫主便已做了手脚。别人手中有毒,身上有毒,宫主却连樱唇之间,都藏了剧毒,在下好不佩服。”
幽灵宫主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的眼睛只怕也有毒的。”
快活王拍案喝道:“果然是你下的毒?”
幽灵宫主垂首道:“贱妾能赖得掉么?”
快活王轩眉道:“你好大的胆子!”
幽灵宫主道:“贱妾自小胆弱。”
快活王厉声道:“你难道不知本王举手之间,便可取你的性命?”
幽灵宫主仰面一笑,道:“贱妾知道王爷不舍得杀我的。”
虽然隔着层轻纱,但笑容仍足慑人魂魄。
快活王突然纵声长笑道:“不错,本王虽有慑人的铁腕,却从无摧花的辣手。”
沈浪微微笑道:“君王重佳人,非常赐颜色……”
幽灵宫主面向着他,道:“这位是……”
沈浪道:“在下沉浪。”
幽灵宫主媚笑道:“公子一表堂堂,不想竟甘为奴才。”
沈浪道:“佳人既甘为鬼,在下又何妨为奴。”
幽灵宫主凝注着他,目光隔着轻纱,就像是雾中的箭,瞧了半晌,娇躯摇动,似乎摇摇欲倒。
那少女赶紧扶起了她,凄然道:“不好,我家宫主的心病又犯了。”
快活王皱眉道:“心病?”
那少女轻叹道:“我家宫主一见到恶人,这心病就会发作。”
快活王大笑道:“如此说来,本王与沈浪都是恶人了。”
那少女眼睛瞪着沈浪,鼓着嘴道:“是他。”
沈浪笑道:“过奖过奖。”
那少女咬牙道:“你害我家宫主犯了病,你得赔。”
沈浪道:“在下纵有回春妙手,只怕也难治佳人的心病。”
那少女大声道:“你若不治好宫主的病,我可人就和你拼命。”
她杏目闪睁,银牙浅咬,当真是名副其实楚楚可人。
快活王大笑道:“可人呀可人,我若与你家小姐同鸳帐,怎舍得教你叠被铺床。”
可人的脸,飞红了起来,不依道:“嗯……原来王爷也是个恶人。”
快活王笑道:“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可人眼波转动,道:“那么,我家宫主的病,说不定就是被王爷气出来的。”
快活王大笑着一拍沈浪肩头,道:“便宜了你了。”
可人道:“王爷既然素来怜香惜玉,眼看我家宫主这么可怜的模样,难道也不想个法子替她治治病么?”
快活王道:“自然要治的。”
幽灵宫主双手捧心,凄然道:“贱妾的病,只怕是治不好的了。”
快活王道:“胡说,天下哪有治不好的病。”
幽灵宫主道:“病虽易治,药却难求。”
快活王道:“既然有药,药便可求。”
幽灵宫主柔声道:“王爷难道真愿意为贱妾求药么?”
快活王道:“本王若为你求得药来,你又如何?”
幽灵宫主垂首道:“王爷无论要贱妾怎么,贱妾无不从命。”
快活王乜眼笑道:“随便怎样?”
幽灵宫主头垂得更低,道:“嗯……”
快活王大笑道:“好,你只管说出药在哪里便是。”
幽灵宫主道:“那药……便在王爷身上。”
快活王道:“哦……”
可人插口道:“药虽在王爷身上,却怕王爷舍不得。”
快活王笑骂道:“小丫头,你怎敢将本王瞧得如此小气。”
可人眼波一亮,道:“王爷真的舍得?”
快活王笑道:“佳人若真化鬼,本王岂不断肠。”
可人盈盈拜倒,道:“多谢王爷。”
快活王道:“到底是什么药,你且说来听听。”
可人眨了眨眼睛,道:“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句话王爷可知道?”
快活王沉吟道:“心药?”
可人嫣然笑道:“王爷只要将一颗心赐给我家宫主,宫主的病立刻就会好了。”
快活王微微变色,仰天长笑道:“好丫头,原来便是想要本王的心。”
可人道:“君王无戏言,王爷说出来的话,可不能不算。”
快活王敞开胸襟笑道:“本王的心就在这里,只管来拿吧。”
可人再拜,笑道:“王爷当真是大慈大悲,我家宫主的病好了,绝不会忘了王爷。”
抽出一把匕首,便向快活王走过去。
快活王突然厉喝一声,叱道:“且慢。”
这一声厉叱,声如霹雳。
可人身子一震,倒退几步,道:“王……王爷难道……难道也会食言反悔?”
快活王道:“本王的心,只肯给天下之绝色,若要本卫的心,须得你家宫主自己来取。”
幽灵宫主道:“既是如此,贱妾从命。”
快活王狂笑道:“你只管来吧。”
语声未了,刀光已至胸膛。
快活王竟真的动也不动。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暴喝,幽灵宫主人影倒飞出去,退出七丈,面前已站着瘦如竹竿般的黑衣人,正是独孤伤。
可人惊呼道:“哎呀,快活王竟真的说话不算数了。”
快活王微微笑道:“本王虽然答应,但别人不许,又当奈何?”
幽灵宫主笑道:“王爷难道怕他?”
快活王道:“本王若是死了,他饭碗也就破了。饭碗相关,本王也不能怪他。”
幽灵宫主瞧着独孤伤,道:“吹皱一池春水,于卿何事?”
独孤伤冷冷道:“某家也有些毛病,要吃你的心才能治好。”
幽灵宫主道:“真的么?”
独孤伤道:“你若是真的,某家也是真的。”
幽灵宫主笑道:“我可没有你家王爷那么小气,你要就给你。”
突然伸手一扯,竟将胸前纱衣撕了开来,露出了白玉般的胸膛,柔软,丰满,在灯光下越发令人魂飞魄散。
这一来快活王与沈浪俱都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