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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不容醉、风雨满城

    九月初,秋风扫过大河两岸,早晚寒风刺骨,风过处,凋零的草木发出萧杀的呼啸,冬来了。整座归德城,在秋风黄叶中冷然屹立,像一个风骨嶙刚、垂垂老矣的老人,并未倒下去,它依然是一座历史的名城,虽则它往昔的“南都”和“南京”的时代,已经一去永不复回。千万年来,不知道有多少人用尽一切阴谋诡计和手段,争夺霸占这一带膏腴的土地。最后,也一一倒在这一带的膏腴土地下,掩埋、腐烂、融化。土地仍是土地,归德城依然屹立不摇。

    深秋的原野另有一种美,美得凄迷,光秃秃的凋林在寒风中颤摇,满目是连天的枯黄衰草。但田野里,生命正在默默地孕育。

    从南湖至杏岗一带田野,这些天来显得特别忙碌。地已经整妥,拉开了播种时节的序幕。

    杨家的长子杨家骅,居然到田地上来了,带了三位长工,挑着三担食物到达北端的地头,在大槐树下放下食物。

    在广阔的田野里,有许多组人在播种,每一组是四个人,在前面踩行和在后面踏行的孩子们不算在内。前面一个人拉黄牛,牛拉着麦漏架,后面的人熟练地把麦种均匀地从三条木管孔中,匀称地漏入一行行小畦内。再后面,一人牵着骡,骡拉着石碾,由最后一个人控制石碾滚动,把播了麦种的小畦压平,播妥的田地广阔得一望无涯,娃娃们在上面奔跑、呼啸,玩得兴高采烈,欢笑声盈野。

    种地的人真是忙,中秋一过就得整地,九月之前小麦必须种下去,长出小苗又得割来喂牲口。一直到十月大风雪降临,大雪把麦苗深深地压紧在雪下,这才是准备过年的所谓农暇时光,种地的人才能喘过一口气来。

    长工发出一声吆喝,告诉种田的人该午膳了。

    几个小娃娃在照顾牲口,二十余位汗流浃背的汉子,先后来到一排槐树下,分开来各自喝水进食。

    这是一年中,种地的人吃得最好的一次,另一次是收获期。大大的硬馍,稠稠的小米粥,大碗大碗的各式腌菜,甚至还有一盆肉。

    一位掌麦漏的中年农夫,坐在杨家骅身侧,左手指头顶着一海碗小米粥,掌心中盛着一把蒜头,右手抓了一块硬馍,还有一块三寸长的烧羊肉。

    “少爷,怎么有空回庄子里来?”中年农夫一面吃一面问:“粮运完了?”

    “开封那边已经办妥了。”杨家骅说:“回来看看,几年没下地,庄稼的事快忘光啦!

    徐大叔,怎样,让我来摇一摇麦漏好不好?”

    “大少爷,你算了吧!”徐大叔笑笑:“恐怕五升麦子让你摇也不够播一亩地,浪费事少,摇得一堆一堆的,那才叫麻烦。我知道你能干,但这种事,不是你们这些粗心暴躁的年轻小伙子,所能轻易打发得了的。你这叫做有福不知道享,在大太阳底下找苦吃。老太爷到睢州去了,这两大可以回来了吧?”

    “不知道。”家骅摇头:“他和粮绅樊大爷为了今年完粮的事,闹得很不愉快,恐怕不会在这两天赶回来。唔!看样子,这两天可以播完了吧?”

    “一定可以,放心啦!”徐大叔喝了一口小米粥:“看天气,今年有大风雪,明年丰收不会有问题。听说京里传来消息,杜老爷据说丢了官,是真是假?”

    “可能是的,杜老伯生性耿介,他那种人在朝廷里做官,早晚会出毛病的。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哪一天老虎的兽性发作?”杨家骅似乎有点牢骚:“种地靠天吃饭,好像活得也不怎么安逸,人活着,真也不是容易的事。前年闹蝗灾,那日子真难熬。徐大叔,你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种地的说苦真苦,三年两载,不是水旱就是蝗灾,完粮却是一升也不能少。以水灾来说,那条黄河真是坑人,几乎三年要闹一次狠的。杨家的地距州城约十里,六十余年前大决,黄河改道州南,归德城竟然成了黄河北岸的大城。他家的地被冲掉了大半,被淹没了二十四年,河归故里之后才获复旧。

    他的家在南湖东面三里地,称为杨庄,十余户人家,叔伯子侄真不少。庄四周,加筑了丈五高两丈厚的寨墙,防水也可以防匪。一条小路伸向南湖北岸,与州城至毫州的官道衔接,往来十分方便。

    回到家,他换了一袭青袍,牵出他心爱的坐骑乌云盖雪,驰向十里外的州城。

    距城不足三里,西面有一条小径与官道连接。那是三里外杜家进城的小径。杜家在商丘的东麓,在本城颇有名气。商丘很小,周不过三四百步,上面建了关伯台和关伯墓,是本城的古迹,以前的商丘县,就以这小小的商丘为名。后来本州升府,又重设商丘县。

    一辆轻车,从小径驶来。

    “家骅,等一等!”车内的乘客从车窗伸出头来大叫:“我们一起走。”

    他勒住坐骑,在路旁相候。

    “杜二叔。”他等轻车驶上官道来至切近打招呼:“进城有事吗?”

    “有点事。”车和马相并而行,车内的杜二叔眉心紧锁:“有点事想请你帮忙,晚间我到你家栈房看你,方便吗?”

    “小侄不一定留在栈房,很可能回庄料理一些琐事。”他笑笑:“杜二叔,有事何不现在说?”

    “这……家兄一家,恐怕已经动身南返了。”杜二叔显得有点忧心忡忡:“睢州西王庄的那些人,我耽心他们会生事。家兄是罢官回来的,他们抓住机会了。”

    “哦!杜二叔。”他有点迟疑:”这件事得从长计议,给小侄几天工夫。栈房人多口杂,三天后,请杜二叔晚上来小侄的庄子商量商量,可好?”

    “好,大后天晚上我去,顺便拜望你爹。”

    在开封(那时归德州属开封府),杨家骅是颇有名气的年轻人。甚至南京的徐州,也知道归德的妙刀杨家骅,确是一条好汉。杨家粮栈本身买卖粮食,调节附近数府的粮食供应,也负责官粮的解送,每一趟启运,数量皆在一百大车左右,皆由杨家骅押运,从来就没出过纰漏,五年来平安无事。那些想抢粮或劫粮款的毛贼,一二十个休想在他的单刀下讨得了好。他的刀法极为神妙。没听说过他杀人,所以绰号叫妙刀。

    睢州在归德西面余里,地当到开封的中途站。州北十里有两座庄子,东王庄和西王庄,居民都姓王。西王庄的庄主千手猿王百霸,是名列江湖八妖邪的风云人物,武林高手中的高手。

    杜家的杜应奎,二甲进士出身,早年曾经出任山东肥城知县。那一年,千手猿带了几个爪牙,在肥城向白道名宿擎天手挑战,被杜知县派丁勇出面镇压,毫不客气地将千手猿驱逐出境。要不是擎天手作证说双方论武较技印证,同时也没有出人命,杜知县不得不法外施仁,不然千手猿很可能坐牢。因此一来,千手猿恨死了杜应奎,苦于没有机会报复,与官府作对是最愚蠢的事,不得不隐忍下来。

    现在,杜应奎内调三年,任职吏部没多久,竟然出了大纰漏罢官归来,恢复平民身份。

    一而再扬言要找机会报复的千手猿,可等到报复的机会啦!

    杜应奎的罢官,一不是贪污,二不是失职,而是牵入闹了几年的大礼议案,关入天牢,最后革职为民,幸而保住老命,已经是够幸运了,为了这一大案,不但死了不少大小官吏,罢官的有好几百。其实,这些大小笨官真笨得活该,国家大事不管,居然不知死活管起皇帝的家务事来。正德皇帝死翘翘,没有儿子接位。嘉靖帝是就国湖广安陆的兴献王子,是成化帝的孙儿,辈份与正德相同,即位后尊奉自己的生母为皇太后。这一来,满朝大臣全发了神经病,说是于礼不合,要皇帝认孝宗(弘治)为父(考),皇帝(嘉靖)的生母蒋氏只能算王妃……反正理由一大堆,可把皇帝惹火了,火了就打,就杀。大小百官都是些读书人,读书人就是食古不化,硬是要皇帝把生身的父母丢在一旁称叔称妃,连皇后至京也不准走中门而由东安门进入,简直岂有此理,难怪皇帝冒火。

    杜应奎如果返乡,必须走睢州,因为睢州是大道,携家带小行李多,不走大道不行。因此,杜应奎的弟弟杜应祥,十分耽心千手猿在途中行凶,所以想向杨家骅求救,希望杨家骅能到开封等候,保护杜应奎一家大小返乡。

    杨家骅知道千手猿可怕,所以心中为难。

    结果,他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九月杪,他带了两位经常跟他押粮的伙计,悄然动身赴开封。他无法推辞,杜杨两家是近邻,小时候他对杜应奎颇有印象。虽说十余年不曾见面,他并没有忘了这位有学问,而又和蔼可亲的杜伯伯。在南乡一带,杜家的进士弟不仅获得人们羡慕,也受到尊敬。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杜应奎丢官的事,附近的人早就知道;在他被关入天牢的时候就知道了;千手猿当然已经知道了。

    杨家骅与千手猿没有利害冲突。千手猿眼界高,从不对小本经营的小商号感兴趣。尤其是贩卖粮食的商号,人工花费大,辛苦备尝,本大利小,根本不值得江湖大豪看上一眼,所以千手猿对杨家粮栈毫无印象。

    杨家骅知道这次所冒的风险相当大,得罪了千手猿,可不是什么聪明的事。一个小粮商需经常往外县跑,得罪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风云人物妖邪,有如鸡蛋碰石头,那结果岂只是可怕而已?简直就是一场充满血腥的大灾祸。

    如果杜应奎是告老致仕的,情形又不同啦!致仕在家的官员,尤其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地方官有保护他的责任,每年还得上本向皇帝老爷问安,奏呈地方政事,出了纰漏,地方官吃不消得兜着走。谁影响这些退休大员的安全,等于直接威胁地方官的前程,与地方官作对。千手猿有家有业,怎敢给自己找麻烦。

    可是,一个被革职的官员,地方官才懒得管这些人的死活了;杜应奎就是地方官懒得管的人。

    所以,杨家骅管了一这档子事,简直是给自己过不去,把脑袋提在手上玩,不知何时会失手把脑袋丢掉,愚蠢已极。

    但他已别无抉择。

    十月天,第一场风雪光临大地。

    滑县,一座并不怎么繁荣的小城。那时,这座城不属于河南,属京师大名府。所以,一到了这里,算是已经离开河南地境了,虽然过了北面的淇县后,又是河南彰德府汤阴县。走这条路的旅客,仅比南北大官道卫辉府大路少些,白天里,车马行人络绎不绝于途。

    申牌末,四辆骡车由四名骑士前后卫护着,进入大北门直趋韦城客栈。未晚先投宿,早早落店安顿。

    韦城客栈是滑县设备完善的老店,规模最大,杜应奎是革职的官吏,已失去住驿站的权利,自然而然地住进了韦城客栈。

    杨家骅已在韦城客栈住了半个月,眼巴巴等候杜应奎一家到来。他已看出风色不对,不能在开封等候。

    他已经十余年不曾见过杜应奎,杜应奎中榜携家上京就读翰林院时,他年方七岁,十七年来,他仅保留儿时的记忆。对年已半百的杜应奎变成何等模样,他一无所知。当一名劲装大汉领着一名仆人在柜台办理流水登记时,他才知道杜家的人到了。

    车是直放客院下客的,所以他并没在店堂看到杜应奎。但他对杜家有劲装武林人物随行,感到相当意外,心中一动,打消了立即求见的念头。他要暗中留心,在一旁冷眼打量形势,比直接参予要有利些。

    杜家包了一家独院,来的人真不少,男男女女加上保镖车夫,人数超过三十大关,真该包一进独院。由于有女眷,所以除了店伙之外,闲杂人等不许进入,不但院口有店伙挡驾,也有一位保镖管制不准闲人出入。

    杨家骅打消了冒昧求见的念头,他留心注意动静,先冷眼旁观。

    店堂右侧,是客栈附设的食厅,对外营业,也包办本城大户人家的筵席,供应名酒徐沛的高梁烧,菜式也相当齐全颇负时誉。本城的名人,经常在这里宴客,食厅的楼座,就是宴客或有钱旅客叫酒菜的好地方。

    掌灯时分,杨家骅与两位同伴,出现在楼上雅座。两位同伴一叫包方山,一叫陶永顺,是他粮栈的得力臂膀,不但赶车的技术呱呱叫,掌棒更是出色。两人的岁数都比他大,但对他极为尊敬,固然身份是少东主与伙计的关系,另一方面他的为人和武技,也值得两人尊敬。

    三人的右邻,是杜家的两位保镖,两保镖已来了片刻,酒菜已经上了桌。

    两位保镖换穿了青布夹劲装,外面披了羔皮袄,腰间有三寸宽的皮护腰,附挂着不离身的百宝兼暗器革囊。年约四十上下,粗壮、高大、骠悍,脸上经常带着不可一世的傲岸英气,真像个具有超凡身手的武林豪客。

    三人叫来酒菜,留心两保镖的谈话。

    两保镖起初瞥了三人一眼,似乎也留了心。

    杨家骅也生得高大魁梧,而且更年轻英俊,穿的是墨蓝色长袍,外面加了一件羔皮大衣,像个小单帮商人。头上的皮风帽掀起风耳,年青的面庞显得活泼生动,脸色如古铜充满健康的神彩,难怪会引起保镖的注意。

    “明天咱们该派一个人先走。”那位豹头眼的保镖向同伴低声说:“早半天到河边打点,免得办事慌慌张张,四辆车过河,得花半天工夫,麻烦得很呢。”

    “用不着你****心。”同伴是个鹰目虬须大汉,说话中气充足:“这一带的人恐怕早就布置好了。人已经平安到达地头,没有我们的事了。再说,河上的风险,也与咱们无关,那是老王的事。”

    “到开封之后,咱们找处地方好好快活快活。”

    “见鬼!快活?你没听老大说过?这一去一来,不在任何地方耽搁吗?回程恐怕更要快些,早早脱出是非外,也好早些赶回家过年。”

    杨家骅三个人,一直就在低声谈笑,谈些开封的琐事,与及江湖道的见闻,少不了也谈到女人。

    楼梯响处,上来了两男一女,领先登楼的是一位穿狐裘的少年公子,连风帽也是狐皮的,大眼睛亮晶晶,齿白唇红,红冬冬的脸颊,那美好的五官,怎么看也不带一点头巾味,比那些貌美如花的大姑娘还要标致。另两人一是穿老羊皮大袄的中年长随,一是中年妇人。

    长随像貌骠悍,妇人徐娘半老依然显得清秀动人。

    “来四色下酒菜,两壶酒。”中年妇人向引他们就座的店伙吩咐:“汤面以后再说。”

    “好的,小的这就下去吩咐厨下准备。”店伙和气地点头:“那一种酒……”

    “不要二锅头,来淡一点的。我家公子爷不能喝烈酒。”中年妇人盯着公子爷笑笑:

    “菜也要清淡一点的,油腻很烦人。”

    店伙含笑离开,公子爷的目光,先扫了全楼一眼,最后回到对桌的杨家骅脸上。

    杨家骅也含笑向这一面注视,笑得有点邪邪地。

    “你笑什么?”公子爷突然用标准的官话问,声音悦耳,但神色却不友好:“有什么好笑?”

    “天寒地冻,来这里的食客,很少有喝淡酒的。”杨家骅信口说:“冬天的菜,清淡的真不好弄,厨房里的大师傅要皱眉头啦!老弟,别多心。”

    “住口!”中年长随大声叱喝:“你小子大胆,竟敢在我家公子面前称兄道弟,你是骨头发痒欠揍。”

    “哦!厉害。”杨家骅做鬼脸:“抱歉抱歉,这年头称兄道弟实在不成敬意,但不称人家公子爷并不犯法欠揍,是不是?”

    中年长随怪眼一翻,倏然而起。

    “你不要吓唬人。”杨家骅笑笑:“在下没有事求你们开恩,更不想与你们打交道,井水不犯河水,阁下用不着摆出霸王面孔唬人,在下没招惹你们,对不对?”

    “许叔,不要理他。”公子爷阻止长随发威:“这人牙尖嘴利,篾片嘴脸讨厌得很,不理他也就算了。”

    邻桌的一位保镖,脸上已有了五分醉意。

    “哈哈哈哈!”那位豹头环眼的保镖大笑:“这小子不但牙尖嘴利,而且耳朵长得很,鬼鬼崇崇偷听咱们谈话好半天,他的确是欠揍,在下真想揍断他的几根骨头。”

    包方山比杨家骅年长几岁,反而没有杨家骅沉着。

    “不要光说不练。”包方山冷冷地说:“想,有屁用,你想捡到一座金山,想房里有十七八个瑶池仙女,想得到吗?那是做白日梦妄想。”

    “挖苦得好!”壁角里传来刺耳的喝采声:“这年头,做白日梦的人多得很,妄想金山美女的人更多。”

    那是一中年梳道髻的马面人,生了一双不带感情的山羊眼,留两撇鼠须,穿的棉袍相当寒酸。这人一个人占了一桌,四壶酒已喝了三壶,脸色依然苍白得怕人。

    刺耳的喝采声,吸引了所有酒客的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发话的保镖怎下得了台?扭头瞥了包方山一眼,哼了一声,立即转移目标,拍下木箸倏然而起,举步向厅角一桌的中年人走去,大环眼彪圆似要喷出火来,摆出了要吃人的神态。

    中年人冷然目迎,山羊眼毫不眨动,嘴角牵动了几下,阴森之气迸发,浑身充满鬼气,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阴魂,连相距数座桌面的人,也感到鬼气的侵袭,不由自主地汗毛直竖。他那苍白的大马脸,的确令人看了心中生寒。

    豹头环眼的保镖似乎也感到气氛不对,沉重的脚步渐来渐慢,最后停在邻桌旁,竟然失去了再接近的勇气。

    “你过来。”中年人阴森森地说。

    保镖心中一寒,脚下像是生了根。

    有百余名食客的食厅,居然鸦雀无声,寂静得怕人。

    寒气似乎愈来愈浓,浓得令人身上发冷。

    杨家骅的目光,移向那位美少年。美少年怔怔地盯视着远处那位充满鬼气的中年人,眼中有惊疑的神情。

    梯口附近有两名店伙,已手足无措不敢上前劝解。

    没听到楼梯响,梯口却出现一位穿了烂棉袄的老花子,可能已来了多时。

    “俞镖师不是笨爪。”老花子怪腔怪调地说:“知道再往前走一步,就会送命在九阴鬼手之下了,怎敢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

    豹头环眼的俞镖师一听九阴鬼手四个字,大吃一惊,浑身一震,眼中出现恐怖的神色,惊怖地后退。

    “你也跟来了?来得好!”中年人说,身形突然飞射而出,越过三张食桌,向梯口电射而去。

    老花子一声狂笑,但见人影一晃,便消失在楼梯下,好快的移影换形身法,已到了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境界。

    中年人晚了一步,站在梯口向下面冷冷地说:“北丐姓蔡的,你如果胆敢伸手管凌某的事,凌某要追得你上天入地,不埋葬了你决不甘休,你给我小心了,离开我远一点。”

    “哈哈哈哈……”楼下的狂笑声逐渐远去。

    中年人不再理会下面的笑声,转身堵住了梯口,不带表情的山羊眼,不转瞬地遥盯着已回到食桌,低下头惶然进食的俞镖师。

    “我阴司恶客从京师跟下来,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中年人凌某用充满鬼气的腔调说:“不错,京师威远镖局,的确有俞、任、袁、柳四位镖头,但老夫都认识他们。而且调查结果,威远镖局并未接下这么一趟镖。老夫正在进一步调查,到底是什么人在弄玄虚,看谁敢在我阴司恶客凌盛面前装神弄鬼,凌某决不饶他。”

    说完,转身下楼,临转身时向两位镖师阴阴一笑,那笑意委实令人不寒而栗。

    最感到吃惊的该是杨家骅,但他脸上毫无异状。

    “喂!”他向邻桌两位镖师打招呼:“你们真是威远镖局的镖头?你姓俞,那一位又姓什么?任、袁、或是柳?”

    “你他娘的少管闲事,活得要长久些。”姓俞的镖师粗野地怒吼:“你如果听那阴司恶客狗杂种胡说八道,保证你这一辈子只能活这么大年纪了。”

    “阴司恶客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而是宇内闻名的魔头。”杨家骅笑笑说:“连天下第一恶丐北丐蔡杰也奈何不了他。诸位在他面前捣鬼,恐怕活得不会长久的,小心你们自己吧,何必多树强敌?”

    “你是阴司恶客的人吗?”美少年沉声问。

    “阴司恶客从不与人结伴,谁都知道他是横行天下的孤魂野鬼。”他说,开始进食。

    “那么,尊驾该是北丐的人了。”

    “阁下看我穷得像花子吗?”

    “不像,最好不要是恶花子的党羽。”

    “阁下与北丐有过节?”

    “很难说,以往没有,但谁也不敢保证以后有没有利害冲突,你也不例外。”

    另一处角落里,一直背向这一面的一位食客,突然放下杯箸转过身来。严冬期间,所有的人皆穿了臃肿的皮袄,头上戴了皮风帽,如不站起来面面相对,从背影上很难分辨男女。

    这位食客转过身来,灯光下看得真切,首先就让人看到那对珠耳坠猛摇摆,美丽的面庞红馥馥,一双水汪汪的明眸真有无穷魔力,好一位年轻貌美,令人心醉的美丽姑娘,艳光四射极为动人。

    “年青的公子爷。”美姑娘用俏甜的嗓音说,明眸中有奇怪的笑意:“如果本姑娘承认是北丐的党羽,你打算怎办?”

    美少年冷哼一声,用不屑而且不友好的目光,狠狠地盯视着美姑娘。

    “很简单,我娶你做第三房小妾。”美少年的口气充满轻薄,且带有浓浓的火药味:

    “你很美很美,非桃即杨,正是娶妾娶色的好人选。”

    美姑娘柳眉一桃,拂袖而起,袅袅娜娜向美少年这一桌接近,眼中有令人寒栗的光芒发出,一面微笑,一面卷起皮袄宽大的袖口。

    “慢来!”中年妇人离座,从容挡住来路,脸上一片肃杀:“大庭广众之间,没有动手动脚的必要,是吗?”

    “大嫂,你知道大庭广众之间不能动手动脚。”美姑娘直逼近至三步内,笑得相当妖媚:“但本姑娘冷眼旁观,好像挑衅的人,是那位年青的公子爷,咄咄逼人,神气得很,没错吧?”

    “好像与你无关,对不对?”中年妇人冷冷地说。

    “不对。”美姑娘指指杨家骅:“本姑娘是他的同伴,你说有关无关?”

    中年妇人一怔,眼中有疑云。

    杨家骅也心中嘀咕,自己怎么多了一位女伴?而且这位女伴美得出奇呢!不由自主多看了美姑娘一眼。

    “让她过来。”美少年含笑挥手:“我不信她敢在我面前耍什么死招。”

    中年妇人向侧移,闪在一旁冷然戒备。

    美姑娘到了桌旁,嫣然一笑,颊旁出现动人的笑涡。这么美艳动人的美姑娘,在大庭广众之间向年青的公子爷讲理,能讲出什么好理来?

    “不要在我面前施展媚功。”美少年冷冷地说:“那不会有结果的。你要和我讲理?”

    “对付你这种人,不需要讲理。”美姑娘不笑了。

    “那你来干什么?”

    “教训你。”

    “你不配……”

    “本姑娘却是不信。”美姑娘抢着说,左手向前一拂,纤纤玉指在拂动时四指齐弹。

    双方相距不足八尺,正是暗器最具威力的距离。

    没有暗器发出,看不到异物,听不到异声。

    美少年一不起势,二不伸展手脚,连人带凳突然斜飞丈外,斜穿出中间的走道,在另一桌食座前停住了。

    “本姑娘不想伤你,不然,哼!”美姑娘不屑地说:“你还算机警,知道及时趋避。五行大挪移的火候不错,但在本姑娘面前,你还不够资格卖狂。”

    美少年脸色一变,眼神中已没有傲态。

    中年长随已长身而起,挡在中间双手上提,脸色沉重凝神以待,双手随时皆可能发起凶猛的袭击。

    这瞬间,位于美姑娘左后方的中年妇人,突然抬手伸掌,在八尺外吐掌偷袭遥攻。

    同一瞬间,杨家骅左手的酒杯,以令人无法看清的奇速破空疾射,有如电光一闪。

    酒杯恰好到达中年妇人与美姑娘的中间,突然啪一声爆响,酒杯如被看不见的鬼手所击,爆炸成碎屑四散而飞,但碎片很少飞向中年妇人这一面,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坚壁所阻挡。

    美姑娘就在酒杯爆炸的刹那间,斜挪两步避开无形的掌力及体,却被炸飞的细小瓷片沾上了皮袄。

    “你就会这点能耐?”美姑娘白了杨家骅一眼,似笑非笑似嗅非嗔,那神情极为动人:

    “胳膊往内弯,你到底帮谁?”

    “在下谁也不帮,只是阻止出人命。”杨家骅笑笑:“那位大嫂的摄魂掌力可及八尺外,虽然伤不了你,但你可能动杀机,你杀她容易得很,我知道你不会饶她的,幸好掌力没能触及你的娇躯。”

    “酒杯碎片沾了体,你怎么说?”

    “你……”

    “姑娘,在下这儿陪不是。”他抱拳施礼。

    “好!我不和他们计较,冲你的金面,知道吗?”美姑娘又白了他一眼。

    “在下深感盛情。”

    “唔!你很会说话,回头见。”美姑娘嫣然一笑,无所顾忌地举步走向梯口,背部暴露在美少年和中年长随眼下,不怕对方在背后偷袭。

    美少年三个人,脸色都不正常。

    “你真是她的同伴?”美少年提着凳回座向杨家骅问。

    “不是。”他率直地答。

    “你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他摇头。

    “那你怎知道她不怕摄魂掌力?”

    “凭她拂手四指齐弹的功力,在下就知道她的护体奇功必定已臻化境。阁下的同伴从后面出手偷袭,必定激怒她含怒反击,阁下的同伴决非她的敌手。阁下虽则身怀绝技,如想胜她,势难如愿。”

    “我知道她是谁了。”

    “哦!她是……”

    “指力掠过在下身侧,不但冷流袭体,而且可隐约嗅到淡淡的焦味,那是指力高速飞射时的异常焦臭。”美少年苦笑:“她是江湖上令人闻名色变的女魔,泰山六指鬼母的传人,玉狐杭了了。”

    “哦!杭了了,这名字好怪。”他说。

    “当然不是她的真名,了了的意思,是冒犯了她的人,一了百了。”美少年说:“在下不见得怕她,三比一,她占不了便宜。”

    中年妇人回座坐下,脸色仍未回复原状。

    “能飞杯震散老身的掌力,年青人,你武功的修为,已超越了你应有的境界。”中年妇人向杨家骅说:“但从碎杯的炸裂情景估计,你还算不了高手中的高手。听老身的劝告,赶快离开是非场,不介入任何纷争,这是你保住性命的不二法门。”

    “承告了。”他冷冷地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又道是阎王注定三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在下的事,不劳大嫂忠告。”

    “兄台贵姓大名呀?”美少年一反先前狂态,居然含笑相询。

    “彼此皆是风尘过客,没有通名道姓的必要。”他冷冷地说,转面不再理会,自顾自进食。

    美少年大感没面子,眉毛一挑正待发作,却被中年妇人摇手止住了。

    杨家骅与同伴匆匆食毕,迳自走了。

    “查一查这人的底细。”美少年向中年长随低声说:“看是否会妨碍咱们的事。”

    “这人太年轻,落店恐怕用的不是真名。”中年长随说:“不会查出什么结果。愚叔派人找朋友问问看,最好不要招惹他。此人深藏不露,他飞杯的手法,愚叔就没看出来,虽然愚叔一直就留意他的动静。”

    “目下最要紧的是,查出阴司恶客、北丐、玉狐这些人的意图。”中年妇人也低声说:

    “宇内闻名的高手齐聚小小的滑县,决不是巧合,必定有所为而来。咱们走吧!赶快把信息传出,这种情势似已失去控制,委实令人耽心,阴司恶客尤其是心腹大患,毫无疑问他是冲咱们而来的,他已经表明了态度。”

    两位镖师是最后走的,两人的脸色都十分凝重不安。

    杨家骅三个人返回客房,沏来一壶茶,一面品茗一面低声商量。这是一问有内间的大客房,本来就用来接待眷口众多的旅客,内间有床,外间也有,临时加了一张简单的小床,足够三个人歇宿。

    “家骅,你认为情势已明朗化了吗?”包方山心事重重地问。

    “很难说,包叔。”他已有点不安:“目下言之过早,但毫无疑问地,所有的人,都是冲杜老伯来的,连那四位冒充镖师的人也不例外。一个被革职的大官,带了那么多箱笼行李,引起歹徒觊觎,是极为正常的事。”

    “怪事,京师到此地已在千里外。”陶永顺说:“沿途下手的机会多的是,但他们却平安无事到达此地,眼看过了河便到达地头,他们在等什么?”

    “听阴司恶客的口气,他与北丐是匆匆赶来的。”杨家骅谨慎地分析:“如果他的话可靠,四个镖师是冒充的,那么,冒充的人有何意图?如果也志在杜老伯,沿途为何不下手?

    这件事委实令人费解。”

    “很可能是真的存心保护壮大人的白道豪杰。”包方山说出自己的判断:“听他们谈话的口气,好像还有人暗中随行策应。”

    “白道豪杰不会称主事的人为老大。”杨家骅推翻了包方山的判断:“四个家伙大概负责将人送过河就算了,似乎无意送佛送至西天。大事有点不妙,情势混乱得很。好在图谋的人愈多,顾忌也愈多,谁也不肯冒险抢先下手,这对我们有利。”

    “家骅,你对付得了阴司恶客吗?”陶永顺问。

    “还不知道。”他慎重地说:“小侄对这些江湖霸字号高手名宿,除了听到一些风声之外,从没打过交道,所以无去估料他们的真才实学。不过,我不怕他们。”

    “北丐的真才实学,其实不下于阴司恶客。”陶永顺说:“只是北丐老奸巨猾,以游戏风尘自命,从不与高手名宿真正拼老命,所以阴司恶客看穿了他。那个妖艳的玉狐,出道扬名立万,乃是近三年来的事,有不少高手名宿曾经栽在她手中。听说她是个行为放荡的妖姬,贤侄千万要小心应付。今晚她居然没下手行凶,很可能看上了那个什么公子爷。”

    “那是个假公子。”杨家骅笑笑:“耳垂有穿耳孔,世间哪有那么俊的娘娘腔的公子爷?我敢保证玉狐已经看出来了,不然凭那几句轻薄的话,妖女不缠上去才是怪事,玉狐不是省油的灯。”

    “唔!不错,恐怕真是个易钗而弁的冒牌货。”陶永顺摇头苦笑:“愚叔闯了多年江湖,眼睛愈来愈不中用了。这年头,姑娘们是愈来愈大胆放肆啦!”

    “咱们安顿吧!外面有了动静。”杨家骅压低声音说。

    “哦!你是说……”

    “上面。”杨家骅向屋顶指指。

    上面钉了承尘,事实上很难听得见屋顶上所发的轻微声息。但陶、方两人相信杨家骅的耳力,点头表示领悟。三人喝干了杯中茶,立即准备安顿。

    杨家骅在内间的房门口止步,扭头沉静地说:“让他们先闹个天翻地覆,咱们暂且置身事外,先看看情势……咦!”

    “砰!”包方山突然跌倒。

    陶永顺身形一晃,指指房门叫:“从……从门下方……嗯话未完,向前一栽,便寂然不动了。

    杨家骅想移动,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感到眼前一黑,头重脚轻,桌上的油灯光芒,他已经看不到了,身形一晃,仰面便倒,意识立即模糊。

    冷风在天井中呼啸回旋,直向房门吹刮。冬天北方的房屋,本来封填得密不透风,任何一条缝隙有风进入,室内必定冷得像冰窖,所以称针大的孔,斗大的风。但客店的设备比较马虎些,门槛与门之间,年深日久长期践踏,自然而然地有些空隙,如果掀起厚厚的门帘,冷风就可以从门下透入。

    门帘的下端被掀开一角,一只紫铜管斜搁在门槛上,泄放出一种无色无臭的迷香,风一吹,迷香透入门槛与门中间的空隙,转从门下泄入房中,由于杨家骅三个人都不怕寒冷,室中又放置了一只取暖的火盆,炭火发出温暖的热流,驱散了泄入的短期冷气。陶永顺总算见多识广,看到包方山倒下,这才感到室内的气温有异,冷流是从房门方面传来的,所以说出门下有异,但已晚了一步。

    两个黑影卷起门帘,各取出一把锥形匕首,贴门槛深深刺入木门,两人同时往下一扳,门便被撬得往上升,再用手一推,两扇房门脱出门臼,两扇门算是被卸下来了。

    屋顶人影下飘,幽灵似的飘落天井,无声无息轻似鸿毛,落点恰在走廊外缘,第一眼便看到两个朦胧的人影在卸门。天井中雪深半尺,没有声息发出理所当然。

    “你们在拆屋吗?”飘落的黑影用刺耳的怪声说。

    两个卸门的人大吃一惊,火速放手。房门由于并未移开,因此并未倒下。

    “朋友,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家伙闪在一旁低声叫:“闲事少管。”

    “你是是贼?偷什么?”飘落的黑影问,口气带有嘲弄的意味:“我去叫店伙来……”

    其实用不着叫店伙,只要大叫一声有贼就可以啦!何必费神去找?

    “你没有机会了。”先前发话的人咬牙说。

    飘落的黑影左手掌置在胸腹之间,就在对方发话的前一刹那,手掌略向上抬,掌中多了一枝透风镖。

    如果没接住,这枝透风镖将奇准地贯入心坎要害。

    “你这杂种好歹毒!”飘下的黑影咒骂:“还给你!”

    “嗯……”发镖的人叫了半声,镖奇准地贯入咽喉。

    “你,把他带走,老夫从不替人收尸。”飘落的黑影指着另一个暴客说。

    “你……杀了在下的同伴。”那位暴客扶住了中镖的人:“留下名号……”

    “听了老夫的名号,你就不用活了,要不要听?”

    “在下……”

    “老夫告诉你……”

    “不!在下认栽。”

    “滚!”

    暴客背起仍在抖动抽搐的同伴,窜入天井纵上对面的房顶,如飞而遁。

    黑影懒得理会房中的人,沿暗沉沉的走廊往前走,脚下声息全无。由于所穿的长袍是灰白色的,如果在外面走动,雪光朦胧下,真不易被人发现。

    通过廊口,前面就是独院的院门。

    一个人影掩身在院廊的台阶旁廊柱后,监视着院四周的动静,但竟未能发现贴在院门旁的长袍客。

    一个反穿皮袄,下穿月白札脚裤的夜行人,从右面的院墙飞落,在雪中不言不动。

    “朋友,有何贵干?”廊柱后掩身的人现身,缓缓步下台阶:“在下柳絮,请赐教。”

    “你知道本姑娘是谁。”白衣夜行人说,是玉狐杭了了:“特来求证阁下的身份。据本姑娘所知,威远镖局的确有一位擒龙客柳絮柳镖头,他的大天龙手可吸引三尺外的物体。如果你阁下具有这种奇学,不妨施展出来,让本姑娘开开眼界,就可以证明阁下的身份了。”

    “杭姑娘,证明身份的事重要吗?”柳絮站在丈外发话:“为何?”

    “十分重要。”玉狐杭了了郑重地说:“威远镖局的人,虽然不见得每一个都是讲道义的英雄好汉,但决不会有鬼鬼崇崇的武林败类。阴司恶客已经查证确实,威远镖局根本没接过南下开封的镖。本姑娘适逢其会,不查个水落石出就是不放心。现在,你出手吧,本姑娘领教阁下的大天龙手武林绝技。”

    白影一闪,又是一个反穿羔皮袄的人,从左面的院墙头飞越,着地双脚居然没沉入雪中,以不徐不疾的速度,向屹立雪中的玉狐滑来。

    掩身在院门旁的长袍客,突然闪出急叫:“小心暗器!”

    叫声中,双手齐扬,两个雪团破空飞向滑来的人,自己也乘势向后倒纵飞退。

    玉狐距滑来的人还有三丈以上,叫声传到,她来一记快速绝伦的鱼龙反跃,在反飞途中,身躯已减至最小的受袭面,即使暗器能击中她,也只能伤到她的双脚,决不可能射中她的前身后背要害。

    她听出发声警告的人是阴司恶客,警告发自这位功臻化境的魔头口中,对方的暗器必定极为可怕,因此她机警地先一步走避。

    远跃出三丈外,她不挺身站起,也不后空翻控制落势,反而手先着地躺下,并且滚了两匝方一跃而起。

    先前向她滑来的人并没发射暗器,舍了她狂追阴司恶客,脚下突然加快,快如电火流光,眨眼间便消失在院门外的黑暗走廊内。

    她看到背影消失,对方的快速身法令她吃了一惊。

    一声娇叱,她身形倏动,有如鬼魅幻形,凶猛地向柳絮冲去。

    柳絮冷哼一声,踏进一步一掌劈出。

    “噗!”双掌斜向接触,双方都用了七成真力。

    双方的劲道,皆已练至刚柔并济境界,表面上看不出异状,实际上力道千钧。

    两人同被凶猛的反震力震得飞退八尺,势均力敌。

    “阁下不会大天龙手,毫无吸劲。”玉狐一面后退一面说:“本姑娘会掘出你的老根,后会有期。”

    “你走得了?”柳絮怒叫,疾冲而上。

    玉狐一声轻笑,飞掠而走,两起落便飞出院墙外,一闪即没。

    柳絮知道拦她不住,停步不迫,仍退回柱后戒备。

    另一家客栈的一间上房,四更天仍有灯光泄出。

    白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外,对面廊下传出阴司恶客刺耳的嗓音:“不要进去,老夫在此地久候多时。”

    “是等本姑娘吗?”站在门外的玉狐问。

    “不错。”阴司恶客踱入天井。

    “想赶我走路?”

    “不错。”

    “我也要找你,但没想到你居然先找来了。”

    “找我?老夫老了。”阴司恶客嘲弄地说:“而且,江湖朋友都知道,我阴司恶客从不喜欢女色,对和女人上床毫无兴趣。老夫认为,女人美不美并不重要,上了床熄了灯,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你还没有令老夫破戒的能耐和手段。”

    “我知道你阴司恶客说话刻薄缺德,为人阴险毒辣。”玉狐说:“但一般说来,在江湖上的一群魑魅魍魉中,你还算是稍好的一个,很少主动向人挑衅,残而不贪,慎守色戒。刚才那人是谁,你为何鬼叫连天要我小心暗器?不是有意作弄本姑娘吗?”

    “你怎么说,那是你的事……”

    “你不说清楚,后果自行负责。”

    “什么?你威胁老夫?负什么责?”

    “本姑娘明早就放出消息,说亲眼目击你阴司恶客被人吓得望影而逃。哼!今后,你抬头挺胸的日子不多了。”

    “贱女人,你……”

    “不要向我发横,我不怕你。”玉狐抢着接口:“我不会说你是故意现身将那人引走的,一口咬定你是吓破了胆望影而逃。告诉我,那人是谁?他根本没用暗器袭击,分明是有意作弄我,我和你没完没了。”

    “老夫不是为此而来……”

    “这件事你必须解释清楚,再言其他,那人是谁?”

    “不知道,那家伙机警得很,没追出客店便撤走了,害得老夫冤枉跑了两条街,才发现他并没追来。”

    “你认为他是谁?”

    “老夫是从他飘落院子的身法,和接近你的姿势而想起一个人。”

    “我可没留意。身法……”

    “极像老猿堕枝身法,接近时双手几乎下垂及地,那姿势……”

    “哦!千手猿?”玉狐讶然接口。

    “对!你这丫头很聪明。如果是这凶厦,他的几种暗器,无不是可破内家真气霸道绝伦歹毒玩意,暗器之王的称号不是白叫的,你受得了?”

    “这……不可能是他。”玉狐大摇其头:“千手猿王百霸最近几年很少在外走动,姓杜的贼官那些钱并不是血腥钱,而且为数有限,还不值得千手猿伸手,更不可能劳动他亲自光临,他的党羽足以办妥这件小事。”

    “很难说,世间希奇古怪的事多得很,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老夫本想将他引到偏僻的小巷里,求证他的身份,岂知……”

    “如果是他,你有胜他的把握吗?”

    “不能。”阴司恶客率直地说:“但他的轻功身法拙劣得很,像个猿猴,短期间速度惊人,却没有后劲,只要能保持在他的暗器射程外,他无奈我何。当然,有他在,不能不说是老夫的致命威胁,但老夫不能放手。”

    “你要洗劫姓杜的?”

    “你呢?”阴司恶客反问。

    “凑热闹。”玉狐说:“见者有份。”

    “你什么时候做起强盗来了?”

    “是你们这些人,引起本姑娘的兴趣。”

    “老夫要请你走路。”

    “你最好不要轻于尝试。”玉狐毫不退缩。

    对面屋顶传来一声狂笑,老花子北丐飞跃而下。

    “姓凌的,分金同利,独食不肥。”北丐大声说:“想把参予的人赶走,没那么容易。

    一路上你已经赶走了三批人,连剧贼灵官山结义三兄弟,也被你赶得亡命飞逃。这一次,你休想如意啦!杭姑娘,咱们埋葬他!”

    这一次,老花子不再示弱,声落人到,拳掌交加。

    玉狐并不加入,在一旁袖手旁观。

    罡风虎虎,劲气袭人,两个高手中的高手,展开了一场空前猛烈的徒手相搏,每一招皆力道千钧,硬碰硬各不相让,地面的积雪被践踏得凌凌落落,拳掌着肉声像连珠花炮爆炸。

    贴身相搏且在黑夜中,花招派不上用场,全凭经验出招接招,力与力的凶猛拼搏,谁保不住要害,禁受不起打击,谁就是输家。

    各攻了百十招,双方都慢了下来了,但发招的劲道愈来愈沉重,都已打出真火。

    噗噗两声闷响,北丐击中阴司恶客的左肩左肋各一拳,打击力极为沉重。

    阴司恶客禁受得起,身形略退立即扭转,出右手反击回敬,功贯指尖爪发如电,寒流勃发,武林朋友闻名变色的九阴鬼手,搭上了北丐的左肩。

    “嗤”一声袭帛响,北丐的棉袄被抓掉了左袖。

    但北丐滑溜如蛇,不等对方第二爪攻到,已闪出八尺外急叫:“杭姑娘!联手,这阴鬼厉害。一比一不知拖到何时方是了局。”

    阴司恶客真怕玉狐夹攻,丢掉衣袖退至一侧,冷笑说:“凌某下次必定用剑毙了你们,今晚老夫还不打算开杀戒。如果你们不放手,下次见面,必定有人去见阎王,哼!”

    说完,一鹤冲天登上瓦面,一闪即没。

    北丐大概丢掉衣袖,感到脸上无光,也登屋溜走。

    玉狐摇摇头,苦笑一声,回到客房掀起门帘,毫无戒心地推开虚掩的房门,举步跨入。

    她只看到灯光,寒风从她身后刮入。灯火摇摇,一道淡芒在灯火摇曳中,自侧方一闪即至,厚重的狐裘挡不住沉重的打击,凶猛无比的力道击破狐裘与里面的衣物,击中右期门穴。

    “哎……”她惊呼一声,沉重的打击力令她站立不牢,上体一仰,手脚立即失去控制,仰面便倒。

    两个人影从房内奔出,其中一人将她扛上肩。

    “我完了!”她心中狂叫。

    她浑身发软,失去活动能力,但神智仍是清明的。对方暗器打穴的绝技委实了不起,比针灸郎中脱去衣衫下针刺穴还要准确多多。

    当两个用迷香计算杨家骅的两个人,被阴司恶客击毙一个赶走一个,客房中被迷昏的三个人,陷入可怕的生死关头。房门下端离开尺余,寒风从门下灌入,房中火盆中的木炭加快净尽,要不了多久,便会被冻成冰棒。

    幸而不久之后,也就是阴司恶客现身向玉狐警告小心暗器的同时,五个黑影到达杨家骅的客房外,第一个黑影首先便毫无顾忌地搬开门冲入,似乎早已知道门已被撬开,也知道里面的人失去反抗的能力。

    第一个苏醒的是杨家骅,他感到脸上一冷,神智突然一清。

    他看到明亮的灯光,看到七八张狰狞的陌生面孔,发现自己被捆了手脚倚坐在壁根下,两个骠悍的大汉,正用雪替他揉擦头脸。

    他左首,同样被捆放在壁根下的包方山和陶永顺,正各由两名大汉用雪擦脸,仍在昏迷不醒。

    这是一座并不太宽敞的客厅,门窗紧闭,寒气并不浓,空间里流动着老羊皮袄发泄出来的特殊气味,穿久了的老羊皮袄就有这种怪味。

    堂上,一左一右坐着两名像貌凶暴的中年人,一刀一剑皆插在腰带上,两双怪眼涌发出肉食兽类特有的光芒,气势极为撼人心魄。

    “醒了一个!”一名中年人站起说:“老大,飞杯击散摄魂掌力的小子醒来了。”

    “带他上来。”高坐左上座的大声说。

    两大汉架起了他,拖到堂下放手一丢。

    杨家骅仍感到晕眩,双脚被牛筋索捆住踝骨,双手背捆,因此无法站稳,砰然倒下了。

    “小辈,通名。”左首的人沉声问。

    杨家骅吃力地挺身坐稳,摇摇头让自己早些清醒。

    “流水簿上有在下的姓名。”他定下神说:“姓杨,杨家骅。你们是……”

    “揍他!”那人沉叱。

    两大汉先一脚将他踢翻,再抓起在他的小腹上打了五拳,把他打得浑身抽搐,五脏六腑似要从口腔挤出。

    “只许你答,不许问。”上面那人狞笑着说:“以免自讨苦吃。你的身份,说!”

    “粮……粮商,贩……贩卖粮食。”他躺在地下呻吟着说,大难临头,他不得不屈服。

    “流水簿上是这样写的,咱们已在店中查过了。你来了半个月,会是粮商?”

    “城东八家粮行,在下都与他们接过头。”他回过一口气,强忍痛楚:“山西泽州一带,今年闹旱灾,冬麦收成只有三成,高梁小米颗粒无收,今冬缺粮情形严重,有许多人挨不过岁尾。在下是来搜购的,此地也缺粮,价钱一直没谈拢,所以耽搁时日。”

    “你的武功出类拔萃,哼!粮商?见了鬼了!”

    “请在附近八府十九县查问一下,便知道在下是不是真正的粮商了。如果武功差劲,在下岂能活到现在?”

    “我会查的。哼!你瞒不了我,你是为杜家而来的。”

    “在下住了半个月……”

    “闲话少说,我问你,你对付得了玉狐吗?”

    “没有把握。”

    “你有,我相信你对付得了她。现在,我给你一次机会。”

    “在下洗耳恭听,什么机会?”

    “揍他!”

    又是一顿好揍,他真不该问的。这次挨了十七八拳,四记耳光劈掌,可把他打惨了,好半天回不过气来,这次无法动弹了。

    “和咱们合作。”上面那人说:“咱们已经派人去对付玉狐、阴司恶客与北丐那些混帐东西,他们妄想在虎口夺食分一杯羹。杜家这笔买卖是咱们的,不容许任何人染指。如果咱们的人对付不了玉狐,你必须帮助咱们毙了那鬼女人。”

    “在下……”

    “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意,而是没……没有把握。”他挣扎着坐起:“把在下的命送掉,事办不成大家没好处。”

    “你是不愿意合作的了。”

    “在下怎……怎敢不愿意?”他急叫,他知道对方话中的含义,不合作必定是死路一条,这些人无法无天,杀人如屠狗:“请给在下几个人,倚众群殴定有希望。”

    “我的人不能给你。”

    “可是……”

    “你那两位伙计,手底下当然不差。”

    陶永顺与包方山,这时已经醒来了,在他第二次挨揍时清醒的。

    “他们……他们只能对付一些毛贼……”他垂头丧气地说。

    其实,他在设法自救,一步步引对方上钩。

    “你可以带你的两个伙计。”那人说:“我会派人暗中监视你的一举一动,随时可以杀你们,给你两天工夫,替我全力搏杀那鬼女人。”

    “这……请多给一天工夫。”他哀求:“在下内腑被打得受不了,得吃药……”

    “不行,两天,跌打伤算得了什么?练武人挨两下揍就躺在床上叫苦,还练什么武?”

    “这……今……今天算吗?”

    “算!如果玉狐用不着你对付,你就得准备对付阴司恶客。”

    “老天爷!那恶魔……”

    “不错,那凶魔很可怕,我会派人协助你的,对付玉狐必须你自己应付。告诉你,你最好不要动武,那鬼女人最好用柔功,知道吗?她喜欢你这种出色的男人,昨晚在酒楼,她就对你有露骨的表示了。”

    “在下将尽力而为。”他懊丧地说。

    “先把他们囚在后面。”那人向手下党羽发令:“等擒捉玉狐信息传来后,再决定如何差遣他们。”

    “长上,解绑吗。”大汉揪起杨家骅问。

    “暂且不必,派人好好看守。”

    “是,他们不敢有所异动的。”

    厅外突然奔入一个大汉,上堂急急地说:“禀长上,紫荆关云蒙三煞,已重新召来一些朋友,先一步赶到前面去了,可能在河边下手。”

    “麻烦透了!”上面那人拍案埋怨:“这些家伙不死心,真是岂有此理!狗官又不是贪官,没有多少金银珍玩,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打主意?不先解决这些人,怎能走?走吧!咱们先商量商量对策,看能不能利用他们。”

    囚室是一间地窖,位于东厢的下面。这是大户人家作为避兵的秘室,里面常年窖藏着一些粮食,进入的门户不但窄小,而且隐秘,通常只是地面上几块砖,不敲敲打打真不易发现。有些地道甚至设在屋外,也许上面种着一棵小树,或者搁着一些破家具。

    这座地窖的出口,设在一处复壁内,壁下的八块砖就是进入复壁内的门户,地道上方还有厚厚的木板盖。把人囚在里面,用重物压住木盖板,里面的人插翅难飞。

    负责看守的人,是个虬须大块头。这位仁兄用的是最笨拙也最实用的看管办法,将灯放在斜角的壁上方,囚犯坐在另一角,自己端张长凳坐在另一面。灯、囚犯、看守,三者形成三角形犄角,将囚犯置在目力可以全及处,囚犯想灭灯势不可能,任何异动,也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及时制止。

    “老兄,是什么时候了?”杨家骅向看守问。

    “快四更天了。”看守信口答,忘了禁止囚犯说话的金科玉律,大概认为这里十分安全,没有守禁忌的必要。

    “老兄,请问贵姓大名呀?”杨家骅有气无力地继续发问。

    “你想怎佯?有闺女想攀亲家吗?”

    “在下年方二十四,还没成家,那来的闺女?这辈子,你没希望了。”

    “哈哈哈……”看守大笑。

    “李老兄,不要笑……”

    “你胡叫什么?在下不姓李,姓富。”看守不悦地说:“你小子少见识。哼!我满城虎富威在江湖道上,可不是没没无闻的人,过去是一等一的好汉,现在仍是一等一的英雄,以后仍然是江湖一等一的豪杰。”

    “哦!原来是保定三霸的满城虎富老兄,失敬失敬。”陶永顺接口:“富老兄是黑道中名号响亮的英雄人物,怎么做起看守来了?”

    “太爷是为朋友两肋插刀。”满城虎被捧得忘了生辰八字:“充看守无损于太爷的声誉名望。”

    “对,大丈夫能屈能伸,”杨家骅说:“富老兄是为哪一位朋友助拳的?这位朋友定然是宇内闻名的高手名宿,对不对?”

    “不错,你小子听说过千手猿?”

    “哦!原来真是他!”杨家骅恍然自语。

    “小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在下只说听说过这名大名鼎鼎的人物。”

    “当然是名震宇内的人物,太爷的朋友哪一个不是声威显赫的高手名宿?”

    “富老兄,能不能松松绑?”杨家骅问。

    “干什么?不能。”

    “便急哪!你知道,水火不留情,屎尿急死人……”

    “你小子活该,拉在裤裆里好了。”

    “富老兄……”

    “闭嘴!少罗唆!”

    “在这鬼地窖里,外面里面都有人看守,看守人又是宇内闻名的高手,居然怕在下捣鬼,啧啧!要不是你老兄胆小害怕……”

    “闭嘴,你小子……”

    “瞧,你老兄连在下说几句话也害怕……”

    满城虎怒火上冲,离座大踏步走近,一脚踢向杨家骅的下颚。

    杨家骅上身微挺,臀部从反绑的双手中后移,就在千钧一发中避过踢颚的一脚,双手前提,双脚一收,从双手的中间退出,反绑的双手便移到前面了。

    快!他人如怒豹扑起,捆着的双手有如天雷下击,重重地击在满城虎的前额上。

    砰一声大震,满城虎仰面跌倒,昏厥了。

    他拔出满城虎的剑,火速割断包、陶两人手腕的捆绳,再由包方山替他割除双手的束缚。

    “家骅,咱们还是出不去。”包方山丢下剑自解脚上的捆绳:“外面一定有人把守……”

    “总得碰碰运气。”杨家骅一面捆上昏厥的满城虎一面说:“总比束手待毙强些。包叔带上剑,非必要不可杀人,出了人命就不好办了,走!”

    “你不要紧吧?他们揍得你好惨。”

    “受得了,算不了什么。”

    杨家骅领先,登上地道口,他急促地拍打上面的木盖,久久,方听到脚步声。

    木盖有一条通风的长缝,上面有人声透入:“下面怎么啦?”

    “那姓杨的小子伤发吐血。”他模仿满城虎的口音维妙维肖,这是他引诱满城虎说话的主要目的:“快把他拖上去救治,他快完了,快!”

    “死了就算了,反正他们要死的……”

    “死人能有用吗?快!糟!他又吐血了。”

    接着,是一阵呕吐声。

    “好吧,等一等。”上面的人说,接着传来搬动重物的声音。

    木盖宽四尺,长八尺。上面那人刚扳起半尺,木盖突然在砰然大震中向上猛掀。

    杨家骅急冲而上,两劈掌便将被木盖震得晕头转向的人击昏,缴了那人的单刀交给陶永顺,蛟龙脱困。

    他们从屋后逃出,发觉这是南门附近的一栋大宅。外面罡风怒吼,但雪已经停了。远远地传来了四更末的更鼓声,天色不早了。

    “包叔,事急矣!我得改变计划。”他向两人说:“咱们分头行事,如此这般……”

    不久,他独自往城北的韦城客栈走,大街积雪近尺,白茫茫一无遮掩。他利用店铺的人行道逐段而进,前面十字街在望。

    两个白色的人影,从对面西大街疾奔而来,速度奇快,前面那人似乎体形特别巨大,奔近才发现原来肩上扛了一个人。

    “等一等后面接应的人。”走在后面的人说:“他们也许没接到咱们得手的信号,可能被北丐那老狗拦住了呢,所以……”

    “别管他们。”扛着人的人说:“咱们将人弄到手,大可不必管他们,呃……”

    转身跟在后面的杨家骅,已将后面的人打昏了,紧走两步伸手一扳扛着人的那人左肩,右手已勒在那人的咽喉往怀里一扳,制压住了,不片刻就昏厥在他一双铁臂下。

    肩上的人砰然堕地,像是死人。

    他丢下昏厥的人,俯身察看被扛的俘虏。

    “打穴珠制住了右期门。”仍可说话的玉狐说:“用对穴震穴术可解。”

    他听出是玉狐的嗓音,愣了一愣。

    “我不知道你是真的内行。”他扶起玉狐苦笑说:“期门的对穴,相邻的有膈关、魂门,告诉我,该从何处下手?管用吗?”

    “这……”

    “你是怕羞。”他说:“好吧,我带你去找个会解穴的女人,那位假公子……”

    “不要去找她!”玉狐急叫:“我死了她恐怕要高兴得做梦也在笑。你……快给我解穴。”

    他将玉狐抱至屋角背风处,温暖、有力、稳定的大手,毫不迟疑探入玉狐腻滑而微凉的胸怀。

    他用的是真气催经导引术,一种高深而极为安全有效的精妙解穴术,不是他这种年龄的人所能获致的通玄手法,那是得化半甲子岁月苦功方能有成的练气绝学。

    “幸好在酒楼我对你客气。”玉狐站起背向着他整衣:“大概你一个指头,可以要我死一百次。告诉我,你练先天真气练了多少年?”

    “十几年。”他说:“练一百年也毫无用处。这年头,人心险恶,武林规矩已不值半文钱,那些卑贱的杂种乘人不备,用迷香暗器暗算,一根牙签也可以要我的命。”

    “我是被那两个混帐东西,潜入房中用暗器偷袭的,我要毙了他们……”

    “我反对。”

    “你……”

    “我虽然是个无名小卒,但决不卑贱。”

    “这……好,我尊敬你。”玉狐由衷地说。

    “帮我,把他们弄醒,不然要不了多久,他们一定会冻死的。”

    打昏的人很容易弄醒,雪往脸上抹,不住拍动脸颊,两个家伙终于苏醒。

    “至少,也要问问口供。”玉狐恨恨地说。

    “不必问了,我知道。”他乘两个家伙尚未完全清醒,挽了玉狐便走:“是千手猿的一些猪朋狗友,要驱走前来浑水摸鱼的人。他们用迷香擒住我,把我打得好惨。”

    “哎呀!你……”

    “不要紧,我受得了。他们要我投降合作,所以我答应他们的条件。”

    “你……”

    “他们说已派人对付你,如果不成功,就由我出面。”

    “哎呀!你……”

    “你慌什么?我不是已经平安逃出来了吗?杭姑娘,你不是黑道人,为何要破戒打杜大人的主意?”

    “胡说!我只是好奇。据我所知,姓杜的不是贪官,只是一个可怜的所谓耿介书生,而且有点刚愎自负。我正感到奇怪,像这种不失为好官的人,怎么会有许多人打他的主意?北丐也许坏,见钱眼开见财就取,而阴司恶客不爱财不好色,对付江湖同道也许心狠手辣片眦必报,但决没有向姓杜的下手的理由。至于千手猿……”

    “千手猿与杜大人之间,有一段难解的仇怨。”

    “你知道?”

    “知道。杭姑娘,你既然对杜大人没有兴趣,可否请置身事外。”

    “你……”

    “我受人之托,保护杜大人安全返乡。”

    “哦!原来如此。我答应,你应付得了吗?”

    “勉可应付,我在尽力。”

    “我助你一臂之力……”

    “谢谢。”他婉言拒绝:“人一多,反而把事情闹大不可收拾。不瞒你说,我不希望得罪千手猿那些人,能善了就谢谢老天爷啦!我要回客店,姑娘……”

    “我也该走了,谢谢你啦!”玉狐转身走了。

    由于昨晚几家客店发生打斗事件,客店东主都在清晨报了官,因此巡捕满街走,各处客店皆有治安人员巡逻,想闹事的人不无顾忌,白天谁也不想生事自找麻烦。

    杜大人一家,接受四保镖的建议,不走了。主事的袁镖头天罡手袁雄,表示有剧盗在前面相候,必须将那些恶贼赶走,才能安全就道。所以四个人只留下擒龙客柳絮在店中照料,天罡手带了俞、任两位镖师到前面探道去了。

    店伙计发现杨家骅的两位同伴失了踪,虽然大感诧异,但客人若无其事,也就懒得过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事那是最好不过了。

    傍晚时分,三位镖头仍未返店,杨家骅也不在店中。

    天宇中浓云密布,间歇地飘落上阵阵雪花,罡风怒吼,天一黑,街上便行人渐稀,成了一座死城。

    夜,是属于别有所图的人的。

    三更初,独院的南端,出现了三个夜行人的身影,灰白色的棉裤和头巾,反穿的皮袄,站在院墙上像三个鬼魂。

    擒龙客柳絮从屋角踱出,站在雪地里冷然屹立。

    “你们还是走的好。”擒龙客向远在三四丈外墙头的人说:“你们这种骚扰的笨办法,发生不了多少作用的,说不定反而枉送性命,何苦来哉?”

    “哈哈哈哈!”站在中间的人狂笑,是北丐:“你好像是冒充擒龙客柳絮的人,就算你是柳絮吧,老花子知道你那位同伴,今晚无法赶回来了,被云豪三煞拖住啦!对不对?”

    “那是你的看法。”擒龙客沉静地说:“在下不信你敢明火执仗抢劫,敢进屋吗?”

    “花子我知道你暗中布置了不少人,说不定附近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当然,我北丐不是强盗,不至于甘冒大不韪公然侵入客店行劫。像这样每天来来去去,你们就会疲于奔命,白天上路必定打不起精神来,在路上就可以容易打发你们啦!哈哈……”

    “似乎阁下比柳某还要辛苦。”

    “但我老花子的人多。姓柳的,放聪明些,谈谈条件,尊驾意下如何?”

    “没有条件好谈的,柳某的身份不容许向歹徒们谈条件,正邪不两立,冰炭不同炉……”

    “哈哈哈!你阁下算了吧,你算什么狗屁正道?威远镖局已着手查这件事,到时候谁正谁邪便可分晓。八只箱笼,十二件包裹,老夫选一半,阁下不至于反对吧?”

    “你在做梦。”

    “我北丐的梦都是好的。当然,花子我并不是白拿,东西到手,我的人护送你们过河,替你们打发云蒙三煞,条件够优厚吧?三煞在真定附近吃了你们的暗亏,这次倾巢而至志在必得,决不会留活口。哈哈!权衡利害吧!阁下。”

    院墙转角的墙头上,多了一个灰袍人。

    “臭花子,你还没问我阴司恶客肯是不肯呢。”灰袍人阴森森地说:“你那些狐群狗党,也不见得能挡住云蒙三煞。你最好给我快滚!免得老夫撕掉你另一条袖子,或者揪掉你的狗脑袋。”

    左方屋脊上闪出一个灰影,突然急滑而下,到了帘口长剑出鞘,跃落阴司恶客的右面墙头。

    阴司恶客反应超人,不等对方跃落,右手一动,剑鸣乍起,信手一剑挥出。

    “铮!”双剑相交火星飞溅,剑高速破空的锐啸亦随剑鸣传出,可知两人出剑的速度极为惊人。

    势均力敌,两人皆被震得立脚不牢,身形一阵急晃,都想稳下马步。

    跃落的人先行飘落墙外,无法站稳。

    阴司恶客也稳不住马步,稍后向墙内飘落。

    擒龙手突然飞掠而上,手中两尺二寸长的金色虎爪来势似雷霆,猛攻双脚尚未完全着地的阴司恶客,抓住了难得的雷霆一击好机。

    这瞬间,北丐一跃而下,奔向已无人把守的后院门。

    “铮铮!”阴司恶客临危不乱,封出两剑,居然在双脚无法发力的刹那间,硬将攻来的沉重虎爪震出偏门,身形扭转着地,闪出丈外脱出虎爪的威力圈。

    同一期间,距后院门有丈余的北丐,看到门突然内开,森森剑气向外一涌,一个人影已身剑合一闪电似的疾射而出。

    “来得好!”北丐大叫,铁手杖招发拨草寻蛇,身形下挫侧移,避实击虚攻下盘,以攻还攻争取先机。

    “铮!”剑仓卒间收招变招下沉,自救保护下盘,剑脊挡住了手仗。接着剑光一闪,反削北丐的胸口,出招之快,有如电光一闪。

    北丐大骇,仰面避招双足一蹬,身形暴退丈外,几乎被剑尖掠过鼻尖,惊出一身冷汗。

    “花子我碰上了劲敌!”北丐继续急退,一面怪叫向同伴示警:“这狗娘养的厉害,快下来毙了这杂种。”

    剑的主人身材不高,一招绝学奇袭失效,有点失惊,未能紧迫追击,可能是搏斗的经验不够。

    北丐骂得刻毒,这人被激怒得失去了理智,愤怒地追出速度奇快。

    北丐的同伴并不跳下来相助,反而急急退走。北丐一声狂笑,人如飞隼跃过丈高的院墙。

    “穷寇莫追!”后院门窜出的另一人大叫。

    可是,被激怒的人已跟踪北丐越墙狂追。

    大街宽阔,但小街却暗沉沉,小巷纵横交错,要追一个比狐狸还要狡诈的老江湖,谈何容易?

    北丐先沿大街狂奔,不久便折入一条小巷,两个同伴早就不见了,脚下时快时慢,引迫赶的人进入曲折的小巷,口中不时发出一两句粗野肮脏的咒骂。

    院子里空荡荡,阴司恶客已在北丐撤走时,不再理会擒龙客,从另一面撤走了。

    这种骚扰性的袭击,的确令人疲于奔命。瑟缩在房中的杜应奎家老少,更是心胆俱寒。

    北丐一面逃,一面发出不干不净的咒骂,奔入一条黑暗的小巷,左面是一道长长的院墙。

    “你这狗养的贼王八!还不见好即收滚回去?”北丐大声叫骂:“再追来的话,老花子要剥你这杂种的皮,你那两手臭剑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声落,身形突然斜飞而起,飞越丈高的粉墙,消失在墙内形影俱消。

    追的人不肯罢手,也飞跃而进。

    这是一座花园,一座破败的花园,光秃秃的花木,半倒坍的亭台楼阁,大概好几年没有加以整理了。前面,是连栋的大厦,缺门少窗栏杆半毁,风一吹,各种怪声齐起,破窗劈劈啪啪响,黑沉沉的堂奥鬼气冲天。如果是夏天,晚上必定是狐鼠的游乐场。

    北丐的身影,刚消失在破败的大厦侧方。

    “我不信你会上天!”追的人咬牙叫,穷追不舍。

    “快退!”身后传来陌生又并不陌生的叫声。

    追的人不加理睬,追入黑沉沉的大厦深处。

    久久,传来了四更正的更鼓声。

    在一处没门没窗,断木碎砖散落的大厅堂中,突然出现了火光,木材爆响的声浪清晰可闻。

    那是一大堆木板砌成的火堆,罡风一吹,熊熊火焰愈烧愈旺,浓烟与火星随风飘扬,十分危险,因为大厦几乎全是木造的,极易引起火灾。

    两个人坐在火堆旁,一面烤火,一面喝酒,一只酒葫芦,一大包烧卤等等下酒菜。他们是北丐,和一名三角脸又高又瘦,脸面阴沉的中年人,鼠须已出现斑白,那双三角眼真像胡狼的饥渴眼睛。

    “苗老兄。”北丐将酒葫芦递过:“咱们一直就没抓到一个活口,那些明的假镖师,与暗的狐群狗党,都比鬼还要奸,不管发生了任何事,皆紧守着目的物决不远追,想捉活口真不容易。”

    “蔡兄不是已将一个引出来了吗?”苗老兄喝了一口酒,将葫芦递回:“只要工夫深,会有收获的。”

    “对,这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快来了吧?”

    “已经来了。”北丐欣然说:“飞蛾一定会扑火的。”

    一身白的人影,出现在没有门的宽广厅口。

    “奇怪!怎会是你?”北丐盯着来人,老眉深锁:“以往从没见过你这个人,除了那天在酒楼见了你一次。”

    原来是曾与玉狐起了冲突的美少年,连鞘宝剑插在腰带上,满脸怒容,一步步向火堆接近。

    “刚才追老夫的人,真是你吗?”北丐继续问:“剑上的劲道很了不起,你多大了?”

    美少年听若未闻,在两丈外止步,明亮的大眼中,涌出浓浓的杀机。

    “锵……”剑鸣似龙吟,美少年长剑出鞘。

    北丐的手,抓住了搁在身旁的铁手杖。

    “这小辈如不是哑巴,就是白痴。”三角脸的人阴森森地说:“蔡兄,这种可恶的脸色,我讨厌。”

    “是讨厌。”北丐怪笑:“苗老兄,怎办?”

    “你瞧着办吧,他是冲你而来的。”

    “哈哈!我北丐的名号唬不了人,只要你毒无常苗庆肯站起来,还怕没有人送命?”

    “我毒无常不站起来,也会有人送命。”

    美少年大吃一惊,毒无常,宇内八大妖邪的最可怕魔头,浑身是毒,江湖群豪闻名丧胆的恶魔。

    他本能地连退三步,脸色大变。

    “人的名,树的影。”北丐摇头说:“苗兄,老花子算是服了你。”

    美少年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失血,上身一晃。

    “叮!”长剑坠地。

    “不能要他的命,还不是时候。”北丐急叫。

    “他死不了。”毒无常说,整衣而起。

    美少年开始发抖,呼吸开始急迫,双脚吃力地移动,以支持不致倒下。

    “这只是短暂有效的无害毒药。”毒无常背着手向美少年缓缓接近:“那是冲你蔡老兄的金面,留活口取口供,不然他早就死了,倒!”

    美少年真听话,腿一软,向前一扑。

    北丐一蹦而起,要上前擒人。

    上身己前俯的美少年,突然将抖索的左手向前一伸,同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砰然倒下了。

    一道淡虹贯入相距仅两步的毒无常心坎要害,一闪即没。淡虹并不太快,但两人几乎面面相对,即使看到淡虹,也无法闪避了。毒无常毫无戒心,也没看到淡虹,只看到美少年向下栽倒的身躯。淡虹是从袖口飞出的,体积仅有四寸,细小如针。

    传出一声轻微的崩簧响,不留心的人不易听到。风声呼啸,各处皆有怪响传出,木柴的爆响声出乱人耳目,崩簧响全被各种声浪淹没了。

    毒无常一震,困惑地低头察看自己的胸腹,看不出任何异状,重新抬头迈出一步,脚一沾地,突然脸色骤变,弓腰收腹以手捧心。接着,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呻吟,扭曲着摔倒。

    “苗兄……”北丐惊叫,急步抢近。

    美少年倒在地上,常身猛烈地抽搐,呼吸似要窒息了。

    毒无常却没有痛苦的神色流露,身躯渐松。

    杨家骅曾经向玉狐说过,练先天真气练一百年也毫无用处。他说的是实情,也是感慨。

    一般说来,练气到了通玄境界,不但不怕刀砍剑劈,甚至短期间禁得起水火袭击。但如果不能神动意动功发护体,与常人并无不同。这年头,人心险恶,武林规矩已不值半文钱,那些卑贱的家伙只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躲在暗处用迷香暗器暗算,一根牙签也可以将一位无敌高手置于死地。

    武林人如果不重视英雄主义,就不会产生真正的英雄了,只会产生用小刀子在背后捅人的卑鄙小人,和招朋引类打架一拥而上的恶棍。

    毒无常名列宇内的八大妖邪,高手中的高手,可是,他却预先布毒计算美少年。

    美少年也以牙还牙,用袖中的针筒发射致命的针形暗器,好在黄泉路上多个伴,用毒无常垫棺材背,居然一击便中。

    一代凶魔,死得真冤,真够窝囊。

    针贯入心房,片刻心房便停止跳动。

    “苗兄!”北丐狂叫,将毒无常的身躯翻正察看。

    后面奔出三个人,向前一围。一个大汉扣住毒无常的脉门,并扪鼻息。

    “蔡前辈。”大汉颓然放手:“苗前辈死了。”

    “这怎么可能?”北丐骇然叫。

    “也许他中了自己的毒。”另一名大汉说,向后退:“我可不了沾他,他一身都是毒。”

    先前为毒无常试脉息的大汉,慌忙跳开,惊恐地察看自己的一双手,似乎觉得手掌已有些不对劲。幸而并没发生任何异状,这才松了一口气。

    北丐也吓了一跳,急急退开。

    四寸长的细针全贯入体内,不脱衣无法发现死因。没有人再敢上前察看,更没有人敢动手检查死因。

    “也许他真的中了自己的毒。”北丐惶然说:“可是,那是决不可能的事。”

    “蔡前辈。”第三名大汉说:“天底下,任何古怪的事都可能发生。玩毒一辈子的人突然中毒暴毙,决不是可能发生的事,人死是常情,谁又能不死?”——

    无涯扫校,旧雨楼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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