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奔回刚才那城市,“状元楼”的金字牌仍旧闪闪发光。
他冲进去,冲上楼。
楼上没有血,没有死人,也没有战后的痕迹,只有那胖掌柜还站在楼头,吃惊的看着他。
曹寒玉和袁家兄弟刚才是根本没有出手,还是已被打跑了?
小弟不问,只咧开嘴对那胖掌柜一笑,道:“吃白食的又来了,把刚才那样的酒席,再给我照样开一桌来,错一样我就抄了这状元楼。”× × ×
酒席又摆上。
八热炒四荤四素,先来八个小碟子下酒,还有六品大菜,虾子乌参,燕窝鱼翅,全鸡全鸭,一样都没有少。
可是小弟这次连一口都没有吃。他在喝酒。
二十斤一坛的竹叶青,他一口气就几乎喝下了坛尘子。他几乎已醉了。
谢晓峰呢?谢晓峰为什么没有来?是不是在陪那婊子?有了那么样一个女人陪着,他为什么还要来?
小弟又笑了,大笑。
楼外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车声,一行镖车正从街上走过。
有镖车,就有镖旗。
镖旗是走镖的护符,也是镖局的荣誉,这行镖车上插的是红旗。
比鲜血还红的红旗。
第一辆镖车上的红旗迎风招展,正面绣着一个斗大的“铁”字。
反面绣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剑和二十八枝穿云箭。
这就是红旗镖局总镖头的令旗,有这面旗在,就表示这趟镖是威镇江湖的“铁骑快剑”亲自出马押送的。
有这面旗在,大江南北的绿林豪杰,纵使不望风远遁,也没有人敢伸手来动这趟镖的。有这面旗在,才有遍布大江南北一十八地的红旗镖局。所以这已不仅是一个人的荣誉,也是十八家镖局中大小两千余的身家生命所系。无论谁侮辱了这面镖旗,红旗镖局中上上下下两千余人都不惜跟他拼命的。× × ×
小弟又笑了,大笑,就好像忽然想到了一件极有趣的事。
大笑声中,他已跃下高楼,冲入镖车的行列,一拳将前面护旗的镖师打下马去,身子凌空一翻,摘下了车上的镖旗,双手一拗,竟将这面威震大江南北的银剑红旗一下子拗成两段。
车轮声,马蹄声,趟子手的吆喝声,一下子忽然全都停顿。
一片乌云掩住了白日,乌云里电光一闪,一个霹雳从半空中打下,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可是大家竟似已连这震耳的霹雳声都听不见,一个个全都两眼发直,瞪着车顶上的这个年轻人,和他手里的两截断旗。
没有人能想得到真的会有这种事发生,没有人能想得到世上真有这种不要命的疯子,敢来做这种事。
被一拳打下马鞍的护旗镖师,已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这人姓张名实,走镖已有二十年,做事最是老练稳重,二十年来刀头舐血,出生入死,大风大浪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同行们公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实心木头人”。
那并不是说他糊涂呆板,而是说他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保持镇定,沉着应变。可是现在连这实心木头人也已面如死灰,全身上下抖个不停。
这件事实在是意外,太惊人,发生时大家全都措手不及,事发时每个人都乱了方寸,否则小弟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能一招得手,就算能侥幸得手,现在也已被乱刀分尸,剁成了肉泥。
看见这些人的脸色神情,小弟也笑不出来,只觉一阵寒意自足底升起,全身都已冰冷僵硬。
又是一声霹雳连下。震耳的霹雳声中,仿佛听见有人说了个“杀”字,接着就是“呛”的一响,数十把刀剑同时出鞘,这一声响实在比刚才的霹雳还可怕。
刀光一起,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有人飞奔而来,脚步虽急促,次序却是丝毫不乱,霎时间已将这辆镖车围住。
就凭这种临危不乱的章法,已可想见红旗镖局的盛名,得来并不是侥幸。
张实也渐渐恢复镇定,护镖的四十三名镖师趟子手,都在等着他,只要他一声令出,就要乱刀齐下,血溅当地。
小弟反而笑了。他并不怕死。他本就找死来的,刚才虽然还有些紧张恐惧,现在心里反而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解脱。
──世上所有的荣辱烦恼,恩怨情仇,现在都已将成过去。
──我是个疯子也好,是个没有爹的小杂种也好,也都已没关系了。
他索性在车顶上坐了下来,大笑道:“你们的刀已出鞘,为什么还不过来杀了我?”
这也是大家都想问张实的,在镖局中,他的资格最老,经历最丰,总镖头不在时,镖师们都以他马首是瞻。
张实却还在犹疑,缓缓道:“要杀你并不难,我们举手间就可令你化作肉泥,只不过……”
他身旁一个手执丧门剑的镖师抢着问道:“只不过怎么样?”
张实沉吟着道:“我看这个人竟像是存心要来送死的。”
丧门剑道:“那又怎么样?”
张实道:“存心送死的人,必有隐情,不可不问清楚,何况,他背后说不定还另有主使的人。”
丧门剑冷笑道:“那么我们就先废了他的双手双腿再说。”
他的长剑一展,第一个冲了上去,剑光闪动,直刺小弟的环跳穴。
小弟并不怕死,可是临死前却不能受人凌辱,忽然飞起一脚,踢飞了他的丧门剑。这一脚突然而发,来得无影无踪,正是江南慕容七大绝技中的“飞踢流星脚”,连流星都可踢,其快可知。
可是除了这柄丧门剑,还有二十七把快刀,十五柄利器在等着他。
丧门剑斜斜飞出时,已有三把刀、两柄剑直刺过来,刺的都是他关节要害。
刀光飞舞,剑光如匹练,突听“叮”的一响,三把刀、两柄剑,突然全都断成两截,刀头剑尖凭空掉了下来,两颗圆圆的东西从车顶上弹起,的溜溜的滚在地上,竟是两颗珍珠。
车顶上已忽然多了一个人,脸色苍白,手里还拈着朵妇人鬓边插的珠花,眼尖的人已看出上面的珍珠少了五颗。
五件兵刃被击断,声音却只有一响,这人竟能用小小的五颗珍珠,在一刹那间同时击断五件精钢刀剑。在镖局里混饭吃的,都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可是像这样的功夫,大家非但未闻未见,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像。
又是一声惊震,大雨倾盆而落。
这个人却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也仿佛全无表情。
小弟冷冷的看着他:“你又来了。”
这人道:“我又来了。”× × ×
大雨滂沱,密珠般的雨点一粒粒打在他们头上,沿着面颊流下,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悲是喜?是怒是恨?谁也看不出。
大家只看出这个人一定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绝顶高手,一定和这个折断镖旗的少年有密切的关系。
张实先压住了他的同伴,就连满心怨气的丧门剑也不敢轻举妄动,只问:“朋友尊姓?”
“我姓谢。”
张实的脸色变了,姓谢的高手只有一家:“阁下莫非是从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来的?”
这人道:“是的。”
张实的声音已颤抖:“阁下莫非就是谢家的三少爷?”
这人道:“我就是谢晓峰。”× × ×
谢晓峰!这三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符咒,听见了这三个字没有人敢再动一动。
忽然间,一个人自大雨中飞奔而来,大叫道:“总镖头到了,总镖头到……”
二十年前,连山十八寨的盗贼群起,气焰最盛时,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人一骑,独闯连山,以一柄银剑,二十八枝穿云箭,扫平了连山十八寨,身负的轻重伤痕,大小竟有一十九之多。
可是他还没有死,居然还有余力追杀连山群盗中最凶悍的巴天豹,一日一夜马不停蹄,取巴天豹的首级于八百里外。这个人就是红旗镖局的总镖头,“铁骑快剑”铁中奇。
听见他们的总镖头到了,四十多位镖头和趟子手同时松了口气。他们都相信他们的总镖头一定能解决这件事。
谢晓峰心里在叹息。他知道这件事是小弟做错了,可是他不能说;他不愿管这件事,可是不能不管。他绝不能眼见着这个孩子死在别人手里,因为他在这世上惟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这孩子。× × ×
雨珠如帘。
四个人撑着油布伞,从大雨中慢步走来,最前面的一个人,白布袜,黑布鞋,方方正正的一张脸,竟是在状元楼上,和曹寒玉同桌的那老实少年。
铁中奇为什么不来?他为什么要来?
看见了这年轻人,红旗镖局旗下的镖师和趟子手竟全都弯身行礼,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恭谨,每个人都对他十分尊敬。
每个人都在恭恭敬敬的招呼他:“总镖头。”
难道红旗镖局,竟换了这看来有点笨笨的老实人?
红旗镖局上下两千多人,其中多的是昔日也曾纵横江湖的好手,也曾有过响当当的名声,就凭这么样一个老老实实的年轻人,怎么能服得住那些剽悍不驯的江湖好汉?
这当然有理。
镖旗被毁,镖师受辱,就算张实这样的老江湖,遇上这种事都难免惊慌失措。
可是这少年居然还能从从容容的慢步而来,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居然连一点惊慌愤怒的神色都没有,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修养和镇定,本不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人所能做到的。
大雨如注,泥水满街。
这少年慢慢的走过来,一双白底黑布鞋上,居然只有鞋尖沾了点泥水,若没有绝顶高明的轻功,深不可测的城府,怎么能做得到?
谢晓峰的心沉了下去。他已发现这少年可能比铁中奇难对付,要解决这件事很不容易。
这少年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明知镖旗被毁,明知折旗的人就在眼前,竟好像完全不知道,完全看不见。手撑着油布伞慢慢的走过来,只淡淡的问道:“今天护旗的镖师是哪一位?”张实立刻越众而出,躬身道:“是我。”
这少年道:“你今年已有多大年纪?”
张实道:“我是属牛的,今年整整五十。”
这少年道:“你在镖局中已做了多少年?”
张实道:“自从老镖头创立这镖局时,我就已在了。”
这少年道:“是,是二十六年。”
张实道:“那已有二十六年。”
这少年叹了口气,道:“先父脾气刚烈,你能跟他二十六年,也算很不容易。”
张实垂下头,脸上露出悲伤之色,久久说不出话来。
听到这里,小弟也已听出他们说的那位老镖师,无疑就是创立红旗镖局的“铁骑快剑”铁中奇,这少年称他为“先父”,当然就是他的儿子。
父死子继,所以这少年年纪虽轻,就已接掌了红旗镖局,铁老镖头的余威仍在,大家也不能对他不服。奇怪的是,此时此刻,他们怎么会忽然叙起家常来,对镖旗被毁、镖师受辱的事,反而一字不提。
谢晓峰却已听出这少年问的这几句家常话里,实在别有深意。
张实的悲伤,看来并不是为了追悼铁老镖头的恩爱,而是在为自己的失职悔恨愧疚。
这少年叹息着,忽又问道:“你是不是在三十九岁那年娶亲的?”
张实道:“是。”
这少年道:“听说你的妻子温柔贤慧,还会烧一手好菜。”
张实道:“几样普通家常菜,她倒还能烧得可口。”
这少年道:“她为你生了几个孩子?”
张实道:“三个孩子,两男一女。”
这少年道:“有这样一位贤妻良母管教,你的孩子日后想必都会安守本分的。”
张实道:“但愿如此。”
这少年道:“先父去世时,家母总觉得身边缺少一个得力的人陪伴,你若不反对,不妨叫你的妻子到内宅去陪伴她老人家。”
张实忽然跪下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对这少年的安排仿佛感激已极。
这少年也不拦阻,等他磕完了头,才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
张实道:“没有了。”
这少年看着他,又叹了口气,挥手道:“你去吧。”
张实道:“是。”
这个字说出口,忽然有一片血沫飞溅而出,张实的人已倒下,手里的一柄剑,已割断了他自已的咽喉。
小弟的手足冰冷。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少年为什么要问张实那些家常话。
红旗镖局的纪律之严,天下皆知,张实护旗失职,本当严惩。
可是这少年轻描淡写儿句话,就能要一个已在镖局中辛苦了二十六年的老人立刻横剑自刎,而且还心甘情愿,满怀感激。
这少年心计之深沉,手段之高明,作风之冷酷,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地上的鲜血,转眼间就已被大雨冲净,镖师脸上那种畏惧之色,却是无论多大的雨都冲不掉的,对他们这位年轻的总镖头,每个人心里都显然畏惧已极。
这少年脸上居然还是拿无表情,又淡淡的说道:“胡镖头在哪里?”
他身后一个人始终低垂着头,用油布伞挡住脸,听见了这句话,立刻跪下来,五体投地,伏在血水中,道:“胡非。”
这少年也不回头看他一眼,又问道:“你在镖局已做了多久?”
胡非道:“还不到十年。”
这少年道:“你的月俸是多少两银子?”
胡非道:“按规矩应该是二十四两,承蒙总镖头恩赏,每个月又加了六两。”
这少年道:“你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加上腰带靴帽,一共值多少。”
胡非道:“十……十二两,”
这少年道:“你在西城后面那栋宅子,每个月要多少开销?”
胡非的脸已扭曲,雨水和冷汗同时滚落,连声音都已嘶哑。
这少年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讲究饮食的人,连家里用的厨子,都是高价从状元楼抢去的,一个月没有二三百两银子,只怕很难过得去。”
胡非道:“那……那是别人拿出来的,我连一两都不必负担。”
这少年笑了笑,道:“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居然能让人每个月拿几百两银子出来,让你享受,只不过……”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江湖中的朋友们,又怎么会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看见红旗镖局里的一个镖师,就有这么大的排场,心里一定会奇怪,红旗镖局为什么如此阔气,是不是在暗中与绿林豪杰们有些勾结,赚了些不明不白的银子。”
胡非已听得全身发抖,以头顿地,道:“以后绝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这少年道:“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替你出钱的那个人,已给别人夺走?”
胡非满面流血,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这少年道:“有人替你出钱,让你享受,本是件好事,镖局也管不了你,可是你居然眼睁睁的看着你的人被夺走,连仇都不敢报,那岂非长了他人的威风,灭了我们镖局的志气?”
胡非眼睛亮了,立刻大声道:“那小子也就是毁了我们镖旗的人。”
这少年道:“那你为什么还不过去杀了他?”
胡非道:“是。”
他早就想出这口气了,现在有总镖头替他撑腰,他还怕什么,反手拔出了腰刀,身子跃起。
忽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斜斜刺来,好像并不太快。可是等到他闪避时,这柄剑已从他左肋刺入,咽喉穿出,鲜血飞溅,化作了满天血雨。
他甚至没看见这一剑是谁刺出来的。
可是别人都看见了。胡非的人刚跃起,这少年忽然反手抽出了身后一个人的佩剑,随随便便一剑刺出,连头都没有回过去看一眼。
这一剑时间算得分毫不差,出手的部位更是巧妙绝伦。但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一剑,而是他出手的冷酷无情。
小弟忽又笑了,大笑道:“你杀你自己属下的人,难道还能教我害怕不成?就算你将红旗镖局上上下下两千多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也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这少年根本不理他,直到现在都没有看过小弟一眼,就好像根本不知道镖旗是被他折毁的,又问道:“谢晓峰谢大侠是不是也来了?”
一直站在他身后,为他撑着油布伞的镖师立刻回答:“是。”
这少年道:“哪一位是谢大侠?”
镖师道:“就是站在车顶上的那一位。”
这少年道:“不对。”
镖师道:“不对?”
这少年道:“以谢大侠的身分地位,若是到了这里,遇见了这种事,早该仗义执言,评定是非,怎么一直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谢大侠岂又是这种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人?”
谢晓峰忽然笑了笑,道:“骂得好。”
镖车远在四丈外,中问还隔着十七八个人,可是等他说完了这三个字,他的人忽然就已到了这少年眼前,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拍上他的肩。
这少年脸色虽然变了变,但立刻就恢复镇定,脚下居然没有后退半步。
谢晓峰道:“总镖头也姓铁?”
这少年道:“在下铁开诚。”
谢晓峰道:“我就是谢晓峰。”
镖师们虽然明知这个人武功深不可测,虽然明知谢晓峰也到了这里,可是听他亲口说出这三个字来,还是不禁耸然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