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有人说司空摘星的易容术不是天下第一,那么这个世界上恐怕也没有什么人敢承认他的易容术是天下第一了。
“易容术”这个名词听起来好像很神秘的样子,总让人觉得它和一些神奇诡秘的事情有关,而且常常会牵涉人江湖中一些非常凶险邪恶的勾当。
其实易容术只不过是一种很平常的技术而已──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在演出一出戏的时候,把自己扮成了一个大胡子。
──这岂非也是“易容”?
这种事也像其他很多种事一样,要学会,很容易,要学精,就很难了。× × ×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已经到达了一种什么样的阶段呢?
这是没有办法可以形容,也没有办法可以解释的,就好像陆小凤的指头、西门吹雪的剑,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的成就已经到达哪一种阶段。
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只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确定一点──易容术是有限度的。
用一句非常复杂的话来说:
──天下没有任何一种易容术能让一个人彻底改扮成另外一个人,而且能瞒过这个人最接近的朋友和亲人。
最高深精密的易容术,也只不过能把一个人改扮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或者是一个没有亲戚朋友会在附近看见他的人,让别人认不出他是谁。
能做到这一点,易容术就已经有了它的价值,值得千千万万的人去苦心学习。× × ×
司空摘星的易容术无疑已达到这个阶段,甚至已超越。
他甚至已经可以让陆小凤都认不出他了。
能够让一个比鬼还精的陆小凤都认不出他,这是多么大的本事。
可是现在这个本来一直猥猥琐琐地在角落里的小老头子却把他认出来了。
你们说,这个小老头的本事有多大?
这个小老头的本事之大,甚至已经大得能够让司空摘星吃惊了。
更奇怪的是,这个老头居然能在一个人声嘈杂的地方,隔着好几张桌子,听到他们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出来的悄悄话。
司空摘星居然连一点都看不出这个人的来历。这种事怎么能让他不吃惊?
他终于投降、叹气、苦笑。
“我佩服你了。”司空摘星对这个小老头说:“我知道你也是易容改扮过的,却看不出你是谁,你反而看出了我。”
小老头的嘴撇着,也不知道是在笑,还是没有笑,他只告诉司空摘星:“我不要你佩服,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更不想知道你是谁。”这个小老头说:“我只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
这个小老头用一种让人非常讨厌的样子对司空摘星说:“你是张三李四乌龟王八都不要紧,我只要知道你绝不是西门吹雪就够了,”小老头说:“这一点恐怕还不止我一个人知道。”
他居然还说:“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恐怕都不可能相信西门吹雪此时此刻会陪一个年轻美貌的小姑娘,坐在这个地方吃白馒头。”
“为什么?”
“因为江湖中消息比较灵通一点的人都知道,西门吹雪现在既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这个小老头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一个西门吹雪出现在这里?”
这种事的答案只有一个。这个西门吹雪一定是假的。
小老头说:“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能看得出你绝不是西门吹雪。”他说:“否则我怎么看得出来?以你的易容术,谁能看得出来。”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真是千古不变的真理,连司空摘星这种人都不能不服。
他现在就服了。
他现在已经觉得这个小老头并没有刚才那么可疑,甚至已经开始觉得他渐渐变得有一点可爱起来。
只不过他还是不能不问:“如果西门吹雪真的已经不在江南,也不在中原,那么他到什么见鬼的地方去了?”
“他就是到一个见鬼的地方去了。”
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两个人几乎在同时问:“这个见鬼地方是不是在塞外?”
“是的。”
“这个见鬼的地方是不是黄石镇?”
“是的。”
牛大小姐看看司空摘星,司空摘星看看牛大小姐,两个人都怔住。
最后开口的居然不是女人,而是男人,牛大小姐居然把嘴闭了起来。
“西门吹雪在外面虽然通常只喝纯净的白水,和最简单的食物,但他却是个非常讲究,也非常懂得享受的人。”
司空摘星试探着问这个小老头:“这一次他为什么会离开他那栋繁花如锦、占地千亩的山庄,奔波到千万里之外,赶到那个花不香鸟不语连兔子都不拉屎的鬼地方去,是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却有反问:“你知不知道他也曾奔波千里,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复仇?”
“我好像听说过。”
这件事不但司空摘星听说过,大概江湖中每个人都听说过。
“他曾经为了一刀镇九州赵刚,昼夜不停骑快马奔驰三日夜,去杀闪电刀洪涛。”
司空摘星说:“洪涛的‘玉连环闪电八刀’刀刀致命,刀下少有活口,赵刚却是个他从来未见过的陌生人,”司空叹了口气:“可见我们这位无情大剑客,却常常会为了一点不是理由的理由去做这种事。”
他问这个小老头:“你说他绝不绝?”
“不绝。”
小老头的回答却很绝:“每个人都常常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连你都不例外。”
“这次西门吹雪到黄石镇去,是不是也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
“是的。”
“他为了什么?”
“这一次他也是为了一个人。”小老头说:“只不过这一次破了一个例而已。”
“破了什么例外?”
“破了他自己的例。”
“我还是不懂。”
“他出手,一向很少是为了朋友,因为他几乎没有朋友,他仅有的朋友,也不会求他出手。”小老头说:“所以他出手,几乎都是为了陌生人。”
“我总认为他出手通常都是为了他自己。”司空摘星说:“我一辈子从来也没有看过比他更自我的人。”他解释:“自我的意思,就是自私。”
小老头笑了。
司空摘星看不起西门吹雪,是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的事,起因只因为西门吹雪看不起他。
“也许你说的对,可是这一次,我却知道他这么做既不是为了他自己,也不是为了陌生人。”
小老头说:“这一次他居然是为了一个朋友!”司空摘星把一大碗白水像喝酒一样喝了下去,冷笑着问:“我们这位剑神大爷居然会为了一个朋友做这种事?”
“他偶尔会的。”
“幸好他的朋友不多,”司空冷冷说:“他杀的人远比他的朋友多一百倍。”
“也许还不止一百倍。”小老头忍住笑说:“因为他的朋友很可能只有一个。”
“他这个朋友当然就是那个陆小狗。”
“这个陆小狗,当然也就是陆小鸡、陆小鸟、陆小虫、陆小鬼、陆三蛋。”小老头说:“也只有这么多鸡虫鸟鬼蛋,加起来才能够变成一个陆小凤。”
牛大小姐在这段时间一直表现得很娴静,就好像真的是一位名门闺秀大小姐一样。
可是她忽然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就好像一条被人踩到了尾巴的母猫一样跳了起来,瞪着这个小老头,只瞪了一瞪,忽然又温温柔柔的坐了下去,又温温柔柔的闭上了嘴,一句话都没说,一个字都没说。
我们甚至可以恭维她,这一次她简直连一个屁都没有放。
放屁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说西门吹雪会为了陆小凤不远千里赶到那个鸟不生蛋的黄石镇去?”司空摘星问这个神秘的小老头:“你是不是在放屁?”
“我不是。”
这个小老头用一种很谦虚的态度说:“在你面前,我连放屁的资格都没有,就算有屁要放,也得憋回去,如果现在有一个屁放了出来,这个屁也不会是我放的。”
不是他放的,当然就是司空摘星放的了。× × ×
这时候西门吹雪正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有一片黄沙如金,有一弯明月如轮。二
司空摘星开始吃馒头。
他吃馒头,因为他肚子饿了,饿得要命,他在动脑筋的时候,肚子总饿得快。
可是他随便把他的脑筋怎样去动,他还是想不出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小老头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事情?
就算他动脑筋的程度已经可以动得让他吃三万八千个馒头,他还是想不出。
这个小老头却想出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了,而且还看出了他是谁。
“司空先生,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请这位漂亮的姑娘吃一点不白的东西了?”
司空摘星差一点就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司空先生是什么人?”
“司空摘星也许不是一个人,”这个小老头不让司空摘星发脾气,就接着说:“司空摘星也许是好几十好几百好几千个人,因为这位偷王之王的易容术之精妙绝天下,无人可及。”
这是一句老话。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话如果没有道理,怎么老得起来?
何况这一次这个小老头的马屁居然连续不断,响个不停。
“我知道你不是西门吹雪,因为我知道他已在塞外。”小老头说:“我知道你是司空摘星,只因为我知道除了司空摘星之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能扮成西门吹雪的样子,也没有人敢。”
司空摘星笑了,他已经开始发觉这个神秘的小老头是个越看越可爱的人。
问题是,这个小老头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不解决,司空摘星就算真的是一匹马,他的屁股就算真的被人拍了三万八千下,他还是不会放过这个小老头的。
所以他一定要问:“现在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我可不可以知道你是谁呢?”
这个神神秘秘的小老头的回答又让人吃了一惊,他居然很干脆的回答:
“可以。”
“可以?”司空摘星好像连自己的耳朵都不太相信了:“真的可以?”
“真的。”
小老头的回答还是那么干脆:“我说可以,就是可以。”
“那么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了?”
小老头的回答又一次让别人吓了一跳,因为他居然说:“不可以。”
“不可以?”司空摘星看着这个人的时候,眼珠子都好像已经快要掉下来了:“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人,我怎么能告诉你!”
“这个世界上是不是还有一两个人能告诉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大概还有一个。”
“谁?”
“就是坐在那个角落上的小老太婆。”三
小老太婆都是一个样子,就是那么样一个小老太婆的样子。
也许她还不太老,也许她已经开始有点老了,也许她是很好看,也许她根本就不好看。
一个女人是不是一个老太婆,跟这些事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这个小老太婆,也不知道是丑是靓是老是少。可是不管什么人看见她安安分分太太平平规规矩矩坐在一个很安全的角落里,就算这个人是个从来没有看见过女人的人,都会觉得她是个小老太婆。
司空摘星一直都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个不是小老太婆的女人。
可是现在司空摘星忽然发现这个小老太婆并不是一个真的小老太婆了。
他没有看出什么破绽来,可是他已经感觉得到。
──陆小凤看出她的伪装时,也就因为这种感觉。
司空摘星明白这道理。
他知道这一次他去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星。
就好像他自己这么样的一颗星。
等到他知道他去摘的这颗星是一颗什么星的时候,他真的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