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只看见这两条人影,发髻蓬乱,衣衫不整,似是颇为焦急潦倒,只有身上的一袭杏黄衣杉,犹在日光中闪烁着夺目的鲜艳之色,却正是那万妙真君的弟子铁达人与石平。
卓长卿身形方动,便瞥见这两人的衣冠面容,脚步立刻为之一顿,只见他两人如飞地在自己身侧掠过,望也不望自己一眼,笔直掠到温瑾身前,温瑾秋波转处,冷冷一笑,缓缓道:“做完了么?”
铁达人、石平胸膛急剧地起伏了半晌,方自齐声答道:“做完了。”
温瑾一手轻抚云鬓,突地目光一凛,冷冷道:“什么事做完了?”
铁达人、石平齐地一愣,悄悄对望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各个张口结舌,呆呆地愕了半晌,铁达人干咳一声,期艾着道:“我我”
石平抽进一口长气,呐呐地接口道:“我们已已”
这两人虽然手黑心辣,无仁无义,但毕竟还是无法将杀师的恶行说出口来。
温瑾冷笑一声,微拧纤腰,转过身去,再也不望他两人一眼,轻蔑不屑之意,现于辞色,缓缓道:“长卿,我们走吧1
铁达人、石平面色齐地一变,大喝一声:“温姑娘1
一左一右,掠到温瑾身前,齐地喝道,“温姑娘慢走1
温瑾面容一整,冷冷说道:“我与你两人素不相识,你两人这般的纠缠于我,难道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自幼与那名满天下的女魔头红衣娘娘生长,言语之中,便自也染上了许多温如玉那般冷削森寒的意味,此刻一个字一个字说将出来,当真是字字有如利箭,箭箭射入铁、石两人心中。
卓长卿一步掠回,目光动处,见到这两人面额之上,冷汗涔涔落下,心中突觉不忍,而长叹一声,道:“你两人可是要寻那温如玉为你等解去七绝重手么?”
铁达人、石平目光一亮,连忙答道:“正是,如蒙阁下指教,此恩此德,永不敢忘。”
卓长卿缓缓转过目光,他实在不愿见到这两人此刻这种卑贱之态,长叹一声,缓缓道:“温加玉此刻到哪里去了,我实在不知道!”
语声未了,铁、石两人面容又自变得一片惨白,目光中满露哀求乞怜之意,伸出颤抖的手掌,一抹面上的汗珠,颤声道:“阁下虽不知道,难道温姑娘也不知道么?”
温瑾柳眉一扬,沉声道:“我纵然知道,也不会告诉你,像你们这种人,世上多一个不如少一个的好。”
纤腰一妞,再次转过身去,缓缓道,“长卿,我们还不走么?”
卓长卿暗叹一声,转目望去,只见铁、石两人,垂手而立,面上突然现出一阵愤激之色,双手一阵紧握,但瞬又平复,一左一右,再次掠到温瑾面前,铁达人一扯石平的衣襟,颤声道:“温姑娘,我两人虽有不端之行,但却是奉了令师之命温姑娘,我两人与你无冤无仇,难道你就忍心令我两人就这样”
他语声颤抖,神态卑贱,纵是乞丐求食,婴儿索乳,也比不上他此刻神情之万一,哪里还有半分他平日那般倨骄高傲之态,说到后来,更是声泪齐下,几乎跪了下去。
卓长卿见到这般情况,心中既觉轻蔑,又觉不忍,长叹一声,缓缓接口道:“生命当真是这般可贵么?”
铁达人语声一顿,呆了一呆,卓长卿接口又道:“生命固是可贵,但你们两人可知道,世上也并非全无更比生命可贵之物,你两人昂藏七尺,此刻却做出这种神态,心里是否觉得难受?”
铁达人呆了半晌,垂首道:“好死不如歹活,此话由来已久,我们年纪还轻,实在不愿实在不愿”
石平截口道:“阁下年纪与我等相若,正是大好年华,若是阁下也一样遇着我等此刻所遇之事,只怕”
垂下头去,不住咳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声道:“生固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两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耳1
语声一顿,突然想到这两人自孩提之时,便被尹凡收养,平日耳濡目染,尽是不仁不义之事,着想这两人了解这种圣贤之言,岂是一时能以做到之事,正是“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
这两人有今日卑贱之态,实在也不能完全怪得了他们。
要知道卓长卿面冷心慈,生性宽厚,一生行事,为己着想的少,为人着想的多,此刻一念至此,不禁叹道:“温如玉此刻是在何处,我与温姑娘不知道,但今夜她却定要到昨夜那厅堂之中,与我两人相会,你等不妨先去等她1
温瑾冷笑一声,目光望向天上,缓缓道:“其实以这两人的为人,还不如让他们死了更好。”
卓长卿干咳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挥手道:“你两人还不去么?”
目光一抬,却见铁、石两人竟是狠狠地望着温瑾,目光中满含怨毒之意,良久良久,才自转过身来,面向卓长卿抱拳一揖,沉声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见有期。”
两人刷地拧腰掠去,温瑾望着他两人的身影,恨声说道:
若依着我的性子,真不如叫这两人死了的好。”
卓长卿一整面容,缓缓说道:“人之初性本善,世上恶人多因环境使然,再无一人生来便想为匪为盗的,能使一恶人改过向善,更胜过诛一恶人多多,瑾儿,为人立身处世,总该处处以仁厚为怀,这样的话,你以后不要说了。”
温瑾面颊一红,她一生娇纵,几会受人责备,但此刻听了卓长卿的话,却连半句辨驳之言也说不出口。
一阵山风吹起了她鬓边的乱发,她突然觉得一支宽大温暖的手掌,在轻轻整理着她被风吹乱了的发丝,也似乎在轻轻整理着她心中紊乱的思绪,于是她终于又倒向他宽阔的胸膛,去享受今夜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
然而暴风雨前的临安,却并没有片刻的宁静,随着时日之既去,临安城中的武林群豪,人人心中都在焦急地暗中自念:
“距离天目之会,只有两三天了,两三天了”
这两三天的时间,在人们心中却都似有不可比拟的漫长。
久已喧胜人口的天目之会,在人们心中,就仿佛是魔术师手中黑中下的秘密,他们都在期待着这黑巾的揭开,这心境的确是令人难以描述,只有思春的怨妇等候夫婿归来的心情,寸可比拟万一。
从四面潮水般涌来的武林豪士,也越宋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们,造成了临安城畸形的繁华,城开不夜,笙歌处处,甚至连邻县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们珍藏的衣衫,赶集似的赶到临安城来。
凌晨,旨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地,把臂走过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迟归人,花街柳巷中的妇人,头上也多了些金饰,迎着初升的阳光,伸着娇情的懒腰,心中却早已将昨夜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声沉声的咳嗽,多臂神剑云谦父子,精神抖擞地从彻夜未关的店门中大步走了出来,目光四下一扫,浓眉微微一皱,踏着青石路上的斜阳,走到他们惯去的茶屋,长日漫漫,如何消磨,确是难事。
迟归的人虽多,早起的人却也有不少,江湖中人们的优劣上下,在其间一目便可了然,多臂神剑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规蹈矩,从未做过越轨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对那股夜行迟归人的点首寒喧,俱都只做未闻,只当未见。
一个云鬓蓬乱、脂粉已残的妇人,右手挽着发髻,左手扣着右襟,拖着金漆木屐,从一条斜巷中踏着碎步行出,匆忙地走入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肋下却已多了一方五色鲜艳的花绢,眉开眼笑地跑回小巷,于是小巷中的阴影便又将她的欢笑与身影一起吞没,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们,似乎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欢乐,因为这些堕落的人们,灵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华既去,就不再米,他们麻木的灵魂,才会醒觉,可是——
那不是已经太迟了么?
云谦手抨长髯,沉重地叹息一声,缓缓道:“日后回到芜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开泰商量一下,叫他将芜湖城中的花户,尽力约束一下。”
仁义剑客云中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后,恭身道:一回芜湖,我便去办此事,爹爹只管放心好了。”
云谦微喝一声,又道:“自古以来,淫之一字,便为万恶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气,当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话声顿处,转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们的寒喧,使得这刚直的老人严峻的面容上,露出了朝阳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声人语,笑语人声中,突然有阵阵叮咚声响,自屋后传来,云谦浓眉一皱,挥子叫来堂倌,沉声问道:“你这茶中屋后房在做什么,怎么这般喧乱。”
睡眼惺松的堂倌,陪上一脸职业性的笑容,躬身说道:“回禀你老,后面不是我们一家老板,请你老原谅这个1
云谦“哦”了一声,却又奇道:“后面这家店铺,却又作何营生,怎地清晨这般忙碌?”
堂倌伸手指着嘴唇,压下了一个将要发出的呵欠,四顾一眼,缓缓道:
“回禀你老,隔壁这家店做的可是丧气生意,专做棺材。”
多臂神剑浓眉一轩,却听这堂倌接着又道:“他们这家店本来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日子来可真算发了财啦,不但存货全部卖光,新货更是日日夜夜地赶着做,前面三家那间本是做木器生意的,看着眼红,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来了,我只怕他们做的太多了卖不出去,他们却说再过三四天,生意只会越来越好,你说这些人可恨不可恨,只巴望远处到这里来的人,都
都都”
他唠唠叨叨他说到这里,突听云谦冷哼一声,目光闪电般向他一扫。
他吓得口中一连说了三个“都”字,伸手一掩嘴唇,只见这老人利剑般的目光,仍在望着自己,直到另有客人进来,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声:“客来1
一时之间,云谦只觉那叮咚之声震耳而来,越来越响,似乎将四下的人声笑语,俱都一起淹没。
直到云中程见他爹爹的神态,猜到了爹爹的心事,干咳一事,乱以他语,多臂神剑云谦方从沉思中醒来。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带通常风气,但云谦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来用早点,方自略为动了几箸,突地一阵奇异的语声,自店外传入,接着走入三个奇装异眼、又矮又胖的人来。
只见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装束打扮,竟也是完全一模一样,俱都穿着一袭奇色斑烂的彩衣,日影之下,闪闪生光,腰畔斜佩一口长剑,剑鞘满缀珠宝,衬着他们的奇装异服,更觉绚奇诡异、无与伦比。
这三人昂首阔步的行入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们的目光。
店伙既惊且怪又怕,却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这三人不但装束奇怪,所操言语,更是令人难懂,几许周折,店伙方送上食物,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将旁人俱都没有放在眼中。
多臂神剑壮岁时走南闯北,遍游天下,南北方言,虽不甚精,却都能通,此刻与他爱子对望一眼,心中已有几分猜到这三人的来路。
只见面街而坐的一人,一筷夹上一盆干丝,齐地卷到口中,咀嚼几下,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时哀鬼弄人,我做好撞不撞,点会撞做条辰野靓仔,武功卿么使得,晤系我见机得快呀,我把剑早就晤知飞去边度啦1
他说话的语声虽大,四座之人面面相觑,除了多臂神剑之外,却再无一人能够听懂。
云谦浓眉微皱,低语道:“此人似是来自海南一带,说是遇见一个少年,武功绝高,若非他能随机应变,掌中长剑都要被那少年震飞1
语声微顿,目光一转,又自奇道:“这三人看来武功不弱,却不知那少年是谁?难道”话犹未了,却听另一人已自接道:“细佬,咪吵得格么巴闭好吗?人格么多,吵生细作乜野?”
云中程目光中满含询问之意,向他爹爹望了一眼,云谦含笑低语道:“人多耳杂,此人叫他兄弟不要乱吵。”
只听第三人道:“大佬,我听巨自报姓名,唔知系唔系做卓长卿,瞎,促条野年纪轻轻,又有声名,点解武功嚼么犀利呀?”
云谦浓眉一扬,沉声道:“此三人所遇少年,果然便是长卿贤侄,不知他此刻在哪里。”
只听最先发话之人突地冷笑一声,道:“武功犀利又有乜用,一阵间巨如果撞着山上的各班友仔,唔系一样要倒霉,只怕连尸骨都未有人收呢1
云中程见到这三人奇异的形状,听到这三人奇异的言语,心中不由自主地大生好奇之心,方待再问他爹爹这三人此刻所说之语是何意思,哪知云谦突地低叱一声,道:“走1匆匆抛下一锭碎银,长身离桌而去。
云中程既惊又奇,愕了一愕,跟在云谦身后,奔出店外。
只见云谦银须飘动,大步而行,三脚两步,走到街口,一脚跨上一辆停在街边的马车,连叱快走。
马车夫亦是惊奇交集,云谦又自掏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掌上,沉声道:
“天目山去1
璨耀的白银,封住了马车夫的嘴,也压下了他的惊奇之心,等到云中程赶到车上,车马已自启行,片刻便驶出域外。
云中程侧目望去,只见他爹爹面色凝重,浓眉深皱,心中纳闷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那人说的究竟是什么?怎会令爹爹如此惊慌?”
云谦长叹一声道:“你长卿弟孤身闯入虎穴,只怕有险,唉,卓大哥对我恩深如海,我若不能为他保全后代,焉有颜面见故人于地下。”
云中程剑眉皱处,不再言语,只听车声辘辘,蹄声得得,车马攒行甚急,云中程虽已成家立业,且已名动江湖,但在严父之前,却仍不敢多言,探首自车窗外望,突然惊唤一声,脱口道:“光天化日之下,怎地有如此多夜行人在道路之上行走?”
云谦目光动处,只见数十个黑衣劲装满身夜行衣服的大汉,沿着官道之旁,一个接着一个,默然而行,面上既不快乐,也不忧郁,不禁微皱浓眉,诧声说道:“这些汉子定是某一帮派门下”
车行甚急,说话之间,已将地一行长达十数丈的行列走过,突地瞥见行列之尾,一架松木袈成的搭床之上,僵卧着一个干拓瘦小的黑衣人,面日依稀望来,竞似乔迁,不禁失声道:“乔迁1
伸手一推车门,刷地掠下车去,云中程低叱一声:“停车1
随之掠下。
云谦微一起落,便已追及抬床而行的大汉,口中厉叱一声,一把扯着他的后襟,那大汉大惊之下,转首喝道:“朋友,你这是干什么?”
云谦从来血性过人,一生行事,俱都稍嫌莽撞,临到老来,却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此刻一眼瞥见乔迁而全身僵木,面如金纸,似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心中但觉一股怒气上涌,厉叱道:“谁是你的朋友1
手腕一抖,那大汉虽然身强力壮,却怎禁得起这般武林高手恨怒之下的腕力,手腕一松,惊呼了一声,仰天倒下。
这一声惊呼,立刻由行列之尾,传到行列之头,那大汉虽已仰天跌倒,但却未受伤,双时一挺,挺腰立起,怒目圆睁,呼然一掌,向云谦面门击去,但拳到中途,耳畔只听一声厉叱:“鼠辈你敢1
肋下突地一麻,全身力气,俱都消失无影,竟又扑地跌倒。
本自有如长蛇般的一条行列,列首已向后围了回来,刹那之间,便已将云氏父子围在核心,云谦沉声道:“中程,你且先看看乔大哥的伤势。”
突然转过身来,厉叱:“你等是何人门下?”
这一声厉叱,直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围在四周的数十个黑衣大汉,竟都被他的气度所慑,再无一人敢踏前一步。
多臂神剑双臂斜分,双拳紧握,目光如电,须发皆张,眸睨四顾一眼,心中豪情顿生,似乎又回复到多年前叱咤江湖的情况,要知云谦近年虽已闭门家居,但武功却未尝一日抛下,正是老骥伏枥,其志仍在千里,此刻见到这般汉子的畏缩之态,忆及自己当年的英风豪迹,不禁纵声狂笑起来。
突见黑衣汉子丛中挺胸走出一条大汉,云谦笑声倏顿,目光一凛,向前连踏三步,厉声道:“你等是何人门下,难道连老夫都不认识么?”
目光一转,不等那汉子接口,又道:“乔迁身中何伤,被何许人所伤,快些据实说来,否则哼哼1
否则两字出口之后,他只觉下面之言语,若是说得太过狠辣,便失了身份,若是说得太过平常,又不足以令人慑怕,心念数转,只得以两声冷哼结束了自己的话。
哪知那汉子身躯挺得笔直,微微抱拳一礼,朗声说道:“在下唐义,老前辈高姓大名,在了不敢动问,但想请问一句老前辈与这乔迁究竟有何关系?”
多臂神剑浓眉一轩,沉声喝道:“乔迁乃以父执辈尊我,老夫亦以子侄般照顾他,乔迁此番身受重伤”
唐义突然惊呼一声,接口说道:“老前辈可是人称多臂神剑的云大侠?”
云谦反而一呆,沉吟半晌,方道:“你怎会认得老夫?”
唐义肃然道:“芜湖云门,父子双侠,名满天下,在下虽然愚昧,但见了老前辈的神态,听了老前辈的言语,亦可猜出几分。”
云谦鼻中“嗯”了一声,突又问道:“你是何人门下,你叫什么?”
唐义心中暗道:“多臂神剑当真老了,我方才自报姓名,他此刻却已忘记。”
但口中却肃然道:“在下唐义,乃蜀中唐氏门人1
云谦浓眉一阵耸动,诧然道:“蜀中唐门?你便是唐三环门下?”
语声微顿,皱眉又道:“据老夫所知,乔迁与蜀中唐门毫无瓜葛,怎会重伤在你等手下?”唐义俯首沉吟半晌,突然仰首道:”老前辈侠义为怀,每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是以对乔迁之为人或尚不甚了然。”
云谦冷哼一声道:“说下去1
唐义又自沉吟半晌,方道:“若是别人相问在下,在下也许不会说出卖情,但老前辈侠义之名,名满天下,在下因已仰慕已久,是以晚辈才肯说出此中真相。”
云谦轩眉道:“难道此事之中,还有什么隐秘不成?”
唐义恭声道:“乔迁实非我弟兄所伤,老前辈当可看出以我兄弟的武功,实不能伤得了他。”
云谦厉声道:“伤他之人是谁?”
唐义深深吸进一口气,举目望向天上,此刻日已中天,万道金光,映得大地灿烂辉煌,他双眉一扬,朗声道:“此人名叫太阳君子。”
多臂神剑诧声问道:“太阳君子?”
他一生闯荡武林,却从未听过如此奇异的名号,当下既奇且怪,接口道:
“武林中何来如此一号人物?”
唐义朗声道:“此人虽然年轻,但不仅武功高绝,行事为人更是大仁大义,据小可所知,武林中除却此人之外,再难有人能当得起这‘太阳君子’四字1
云谦道:“此人是何姓名?”
唐义朗声道:“此人姓卓,名”
云谦接口道:“卓长卿?”
唐义扬眉奇道:“正是,老前辈难道也认得他么?”
多臂神剑云谦仰首一阵大笑,笑声中充满得意之情,更充满骄傲之意,朗朗的笑声,立时随着“太阳君子卓长卿”七字,在原野中散布开去。
笑声之中,云中程突然长身而起,惊喝一声道:“无影神针1
原来仁义剑客云中程一生行事极是谨慎仔细,方才他俯身检视乔迁的伤势,见到留在乔迁穴道外的半截乌针,心中已自猜到几分,但他未将事实完全澄明以前,既不愿随口说出,亦不愿随手找下,当下仔细检视良久,先闭住乔迁阴厥肝经,左阳少脉附近的七虎穴道,然后再以一方软绢敷在手上,拔下乌针,确定实乃无影神针,再无半分疑义之余,方自脱口惊呼出来。
多臂神剑云谦心头一震,倏然转过身去,沉声道:“莫非乔迁乃是被无影神计所伤?”
云中程面寒如水,肃然道:“正是1
多臂神剑大喝一声,拧腰错步,刷地掠到唐义的身前,厉叱道:“无知稚子,居然敢欺骗起老夫来了1
唐义双眉一扬,挺胸道:“在下所说,字字句句俱都是实言,若有半分欺骗老前辈之处,任凭发落就是1
云谦冷笑一声,道:“卓长卿乃是昔年大侠卓浩然之子,与老夫两代相交。”
说到卓浩然三字,他胸膛一挺,目光一亮,说到两代相交四字,他话声更是得意骄傲,意气飞扬,稍顿方自接道:“卓长卿的为人行事,老夫固是清清楚楚,他的武功家教,老夫更是了如指掌,你若想明言瞒骗老夫,岂非痴人说梦?”
唐义朗声道:“乔迁实为太阳君子所擒,但身中的暗器却是卓大侠身旁的一位姑娘所发,在下绝无相欺之心,老前辈休得错怪1
云谦浓眉一轩,奇道:“他身侧还有一位姑娘?姓甚名谁?长得是什么模样?”
唐义躬身道,“那位姑娘像是姓温,只因她是卓大侠之友,在下未敢平视,只觉她艳光照人,美如天仙,武功亦是高明已极。”
云谦心中不禁更为之大奇,俯首沉思半晌,又自奇道:“你且将此事经过详细说出1
唐义干咳一声,便将乔迁如何携制造无影神剑之图样,说动唐氏门人,如何潜至天目山中,如何隐于木棺以内,如何被卓长卿发觉等等情事,一一说将出来。
只听得云谦时而扬眉瞪目,时而拍掌怒骂,他再也想不到乔迁竞是如此卑鄙狠辣的鼠辈。
唐义语声一了,云谦直气得双目火赤,须发皆张,大怒叱道:“好个乔迁,真正气煞老夫。’
云中程却皱眉奇道:“长卿弟怎会与那姓温的姑娘走到一处?”
语声稍顿,又道:“他此刻是留在天目山中,不知何时会遇到危险,爹爹,我们还是”
云谦接口道:“正是,正是,还是快去接应他。”
目光冷然向乔迁一扫:“这等卑鄙之徒,若非老夫此刻有事,真要先打他几拳出出恶气1
日方西落,车马已到天目山口,云氏父子为关心卓长卿安危,却忘了天目山中的险境,各自展动身形,直闯上山,为人之危,忘己之险,这正是侠义道的心性,也正是大丈夫的本色。
山径曲折,林木夹道,却无一人迹,江湖中人俱知此山中此时已是四伏危机,但看来却又仍和平日一样,丝毫没有奇异之处,云氏父子虽知卓长卿定在此山,但山深路殊,却不知该如何寻去?
日色渐渐西沉,暮云渐生渐浓,绚烂的夕阳映入林梢,映在浓林间的一片空地上,柔草如茵,夕阳下望去有如金色的梦。
林梢间寂静无声,草地上寂静无人,密林后突然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轻轻说道:“天已经晚了,天为什么晚得这么快1
幽怨的语声,低沉而缓慢,使得这平凡的语句,都化做了悦耳的歌曲。
回声袅袅,又归静寂良久,又是一声叹息,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天真的晚了,天真的晚得很快。”
语声落处,又是一阵静寂。
然后,那娇柔甜美的声音又自幽幽一叹,道:“你饿了么?你看,我真是糊涂,东西拿来了,却没有弄给你吃。”
随着语声,浓林中漫步走出嫣然笑着的温瑾,她一手轻抚云鬓,一手提着一只镂花竹篮,她面上虽有笑容,但秋波中却充满幽怨之意。
她轻轻俯下身,将手中的竹篮,轻轻放在梦一般柔软的草地上,轻轻启开竹篮,轻轻取出一方浅绿色的柔绢,轻轻铺下。
然后,她发觉身后缓缓走来一条顾长的人影,夕阳,将他的人影长长拖在草地上,也长长地印在她身上。
她不用回顾,也毋庸询问。
她只是轻轻合上限帘,柔声道:“饭还没有做好,你就跑来,真讨厌死了。”
忽见身后的人影举起一只手掌,向自己当头拍了下来。
风声虎虎,掌式中似蕴内功,温瑾心中一惊,忖道:“难道他不是长卿?”
大喝一声:“是谁?”
挺身站起,拧腰一掌劈去,只见身后来那人手掌一拍,向自己掌上迎来,两掌相击,“啪”地一声,温瑾只见对方小小一只手掌,却似汪洋大海,将自己掌上内力全部化解开去。
刹那之间,她心头一颤,抬目望去,却见卓长卿板着面孔站在面前,冷冷道:“你在说谁讨厌?”
话声未了,已自失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响,温瑾嘤咛一声,娇声道:“你你不但讨厌,而且坏死了。”
却见卓长卿已笑得弯下腰去。
温瑾小嘴一呶,将他转了个身,远远推了开去,娇嗔着道:“你要是不站远一些,我就不弄东西给你吃。”
卓长卿连连应道:“是,是,我一定站得远远的。”
温瑾道:“这才是乖孩子。”
嫣然一笑,转身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嫣然回眸,“卟嗤”笑出声来。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只见她柳腰纤细,粉颈如云,夕阳下的美人仿佛比平日更要美上好几分,只见她手忙脚乱地从篮中取出许多东西,一一放在那方柔绢上,又拿了些小瓶小罐,东洒一点盐巴,西洒一点酱油。
卓长卿只觉一阵暖意,自心底升起,忍不住问道:“做好了么?”
温瑾回眸笑道:“做是做好了,我偏要你再等一等。”
卓长卿苦着脸道:“我等不及了。”
温瑾咯咯笑道:“看你这副馋样子,好好,今天就饶你一次,快来吃吧1
卓长卿大步奔了过去,重重坐在温瑾身旁,温瑾夹了一块白鸡,放在他口边,他张开大口,一口吃了,温瑾仰面道:“你说,你说好吃不好吃?”
秋波如水,吐气如兰,卓长卿缓缓伸手出掌,轻轻一抚她鬓边乱发,此时此刻,他只觉心中俱是柔情蜜意,要知他自幼孤独,便是普通幼童的黄金童年,他也未曾享受,而此情此景,他更是在梦中也未曾想起。
温瑾望着他出神的面容,又道:“你说,好不好吃嘛?”
卓长卿笑道:“你再夹一块给我吃吃,这么小的一块,我连味道都没有吃出哩。”
温瑾笑骂道:“馋鬼。”
又夹了三块鸡肉,一起放在他嘴里。
卓长卿咀嚼半晌,笑道:“好吃,好吃,只是,只是”
温瑾道:“只是什么?”
卓长卿哈哈笑道:“我还以为你和盐巴店结了亲家,不然怎会咸得这般吓人。”
温瑾“嘤咛”一声,夹起一条鸡腿,一起塞到他的口中,娇嗔道:“咸死你,咸死你,我就要咸死你。”
话未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两人俱是遭遇凄苦,身世孤独,但此刻彼此相对大笑,一生中的寂寞孤苦,似乎都已在笑声中消去。
笑了半晌后,一声虫鸣,两人笑声突地一起顿住,你呆呆地望着我,我呆呆地望着你,良久良久,温瑾突地幽幽叹道,“天越来越黑了。”
卓长卿茫然仰视一眼,一弦明月,已自林梢升起,他不禁也叹道:“月亮升起来了。”
温瑾缓缓垂下头去,道:“不知道不知道温如玉她她可是已经去了。”
卓长卿缓缓道:“只怕还没有去吧,现在现在还不到晚上嘛1
温瑾道:“但是她毕竟是快去了,晚上晚上已经到了。”
突地一合眼睑,两行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腮流下。
一时之间,两人默然相对,方才的欢笑,已被忧郁代替。
他们虽想以欢笑来麻木自己,但欢笑却终于掩不住残酷的现实,因为今宵便可决定他们这一生的命运,甚至还可以决定他们的生命。
面对着那武功高绝的深仇大敌,他们谁也没有把握可以制胜,而不能制胜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心里已清楚得很。
卓长卿轻轻抚住她的肩头,只见她缓缓抬起头来,仰面道:“长卿,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人们的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林梢漏下的朦胧月色,映着她泪水晶莹的秋波,卓长卿暗问自己:“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为什么相会总比别离短暂”
他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的滋味,只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温瑾伸手一拭眼睑,强颜一笑,轻轻道:“明日此刻,我们若是还能到这里来,我一定在白鸡上少放一些酱油、盐,免得你说我和他们结了亲家。”
卓长卿垂首不语。
温瑾又道:“方才你在我身后劈我一掌,我真的以为是玉郎毕四,哪知你看来老老实实,其实却未见得有多老实哩1
卓长卿仍是垂首不语。
温瑾道:“最可笑的是玉郎毕四那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我心里只要一想起来,就忍不住要笑。”
掩口笑了两声,笑声中却全无笑意。
卓长卿依然垂首不语。
温瑾出神地向他望了半晌,突地幽幽一叹,缓缓说道:“你难道不能高高兴兴地和我说话么,你难道不能将心里的烦恼全部抛开?你难道”
语声一阵哽咽,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云氏父子满山而行,只觉月亮越升越高,山风越来越寒,多臂神剑云谦心中越焦躁,皱眉道:“中程,天目山中此刻怎地全无动静,这倒怪了1
语声微顿,又道:“你我最好分做两路,倘若找不到长卿,等月亮升到山巅,我们便到这里来,若是遇着了他,也将他带到这里。”
云中程沉吟道:“人孤势单,若是遇着敌人”
多臂神剑环眉轩处,接口道:“你当你爹爹真的老得不中用了么?”
云中程肃然一垂首,再也不敢言语。
云谦道:“你认清了这里的地形,就快些往西鸿等,知道了么?”
一捋银须,当先向东面掠去。
云中程暗中叹息一声,四顾一眼,缓步西行,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回首而望,但爹爹却已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空山寂寞,风吹林木,突地一阵人声,随风自山弯后传出。
云中程心头微微一凛,倏然四顾一眼,只见一株千年古树,凌空横曳,枝干苍虬,木叶沉郁,拙壮的树干间,却有几处空洞。
他一眼瞥过,便不再迟疑,嗖地一个箭步,掠上树干,伏身向一个树窟中钻了进去,又轻快地拉下枝叶,作为掩饰,仁义剑客名满江湖,武功自不弱,但行事的谨慎仔细,遇事的决断机智,却是他之能以成名的主要因素。
刹那之间,他已隐身停当,而此刻山弯后亦已走出了两个容貌颓败、神气沮丧的黄衫少年来,其中一人,神情尤见落寞,目光低垂,不住长叹,另一人搭住他的肩头,缓缓道:“你难受什么,事情既已做出,难受也没有用了,好在我相信以温如玉的为人,既然说出事成后便定为我们解开穴道,想必不会食言背信,再等半晌,我们到那古庙中去”
另一人突地长叹一声,抬起头来,接口道:“她纵为我们解开穴道,只怕我们也活不长了。”
又自垂首接道:“弑师之罪,是为天下难容,日后只怕不知道要有多少人会来唉,达人,你说是么?”
铁达人“嗤”的一声冷笑,道:“错了1
石平叹道:“万万不会错的,弑师之罪唉,万万不会错的。”
铁达人冷冷道:“西施与夫差,是否杀夫,杀夫是否亦是大罪?但天下人不说西施淫恶,反道其人之贞善,这是为的什么,你可知道?”
石平呆了一呆,道:“但”
铁达人随身在那古树下的一块平石上坐了下来,接口道:“我奇怪你的脑筋怎的有时这般呆板,万妙真君尹凡的恶名在外,你我只要稍加花言巧语,武林中人只道你我大义灭亲,夸奖称赞还来不及,怎会对我二人不利?”
石平俯首沉吟半晌,道:“但”
目光一转,望向铁达人,突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不错,不错”
两人相对大笑,直听得云中程双眉剑轩,怒愤填膺,几乎忍不住要下去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恶徒痛殴一顿,以消胸中恶气。
突地对面山道上,冉冉涌起一条人影,云中程目光动处,心中立时为之一凛:“温如玉这魔头竟也来了。”
只听树下的两个黄衫少年笑声犹未绝,温如玉枯瘦颀长的身影却有如幽灵般越来越近
云中程只觉心头狂跳,手掌冰冷,却不知是为了自己,抑或是为了这两个不仁不义的黄杉少年担心呢?
笑声蓦地一顿,风穿枝叶,枝叶微颤,只听温如玉阴恻恻一笑,道:“我让你们办的事,可曾办好了么?”
铁达人、石平齐地应声:“是”
温如玉冷冷笑道:“很好1脚下不停,身形依然冉冉随凤飘动,向山弯那边飘去。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忍不住齐喝一声:“温老前辈1
温如玉回身厉叱:“什么事?”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身中的七绝重手,已经过了将近十二个时辰了1
温如玉冷冷道:“还有三十多个时辰好活”
铁达人面容蓦然一变,颤声道:“晚辈们已遵老前辈之命,将毒将毒下在家师的茶杯里,而且亲眼看见他喝了下去,但望老前辈”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遵命?哼,哪个叫你下毒的?”
石平变色道:“老前辈”
温如玉冷冷道:“你且将我昨夜说的话仔细再想一遍,我可曾命你做过什么?又可曾答应过你们什么?”
石平颤声道:“但但是”
缓缓垂下头去。
温如玉冷笑道:“我昨夜只是将那迷药抛在地上,是么?”
铁达人颤声道:“但老前辈又说
温如玉目光一凛,接口道:“我说了什么?”
铁达人道:“老前辈说:这包药无色无味,随便放在茶里、酒里、汤里都可以,而且”语声一顿,无法继续。
温如玉冷笑道:“你资质的确在普通人上,记忆力已可称得上是上上之选,我还说了些什么,你自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么我可曾叫你下毒在尹凡茶里?”
铁达人、石平对望一眼,两人突然一起跪了下去,铁达人道:“晚辈们年幼无知,但望老前辈高抬贵手,救晚辈一命1
温如玉冷冷一笑,停缓道:“我并未叫你下毒是么?”
铁达人、石平道:“老前辈并未叫晚辈下毒。”
温如玉缓缓道:“我既未命你等下毒,又何曾答应过为你等解开穴道?”
铁达人颤声道:“老前辈虽未答应,但”
温如玉突然仰天长笑起来,笑声尖锐刺耳,笑声中充满轻蔑之意,隐在树窟中的云中程不禁为之暗叹一声,却听温如玉笑声突又一顿,缓缓道:“七绝重手,失传百年,当今天下,只有一人会使,此人自然便是我了!也只有一人能解,此人你等可知道是谁?”
铁达人、石平齐地愕了一愕,道:“自然是老前辈了。”
温如玉仰天大笑道:“错了,错了,普天之下,唯一能解七绝重手之人,并非是我。”铁达人脱口惊道:“是谁?”
温如玉笑声再次一顿,冷冷道:“此人乃是被你们毒死的尹凡1
此话一出,就连云中程都不禁为之一惊,铁达人、石平,更是面如死灰,呆了半晌,心中仍存一丝希望,哀声道:“老前辈晚辈们”
温如玉冷冷道:“你们难道以为我在骗人么?”
铁达人垂首道:“晚辈不敢,但”
温如玉缓缓道:“昔年我得到这七绝重手的不传秘笈时,共有两卷,上卷是练功心法,下卷除了解法之外,还有一篇练丹秘录,那时我”
她抬头望向天上,目光中似乎又闪过一丝轻红的光采,虽是一闪而没,但却已足够令人看出她往事中的隐秘。
等到这光采消失的时候,她面容便又立刻回复到方才的冷漠,接口道:
“那时我一心以为你们的师父是个好人,丝毫未曾防范于他,哪知’她语声再次一顿,本已冷漠之面容上,似又加上一层寒霜:“哪知他虽有人面,却无人心,竟乘我闭关八十一日,练到这七绝重手之际,将我所藏的一些珍宝和那秘定的下卷一起盗去。”
云中程直到此刻,才知道丑人温如玉与万妙真君之间竟有如此一段往事,他虽然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任何声息,却禁不住心头的跳动,也禁不住冷汗的流落,因为他深知自己的行藏若被人发现,立时便是不了之局。
夜色渐浓,他渐渐看不清温如玉的面容,但却可听得出她语声中含蕴的情感——竟是混着悲愤、幽怨与哀痛的情感,这种情感竟会发自丑人温如玉的口中,实在令云中程无限惊异。铁达人、石平双双伏在地上,听温如玉将话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只听温如玉又自一声枭枭夜啼般的冷笑,仰天笑道:
“尹凡呀尹凡,我总算对得起你,让你在黄昏路上也不会寂寞,你这两个心爱的徒弟,马上就要去陪着你了。”
袍袖一拂,再次冉冉向山后飘去,石乎双拳紧握,刷地长身而起,似要笔直向她扑去,却被铁达人一把拉住衣襟。
只听铁达人沉声道:“你要干什么?你我岂是这魔头的敌手?”
石平双目圆睁,低叱道:“纵非她之敌手,也要我她拼上一拼,反正”
铁达人突地微笑——,接口道:“你以为我们再无生路了么?”
石平愕,呐呐道:“难道难道”
铁达人伸手一拂膝上尘土,面目上满露得意之色,缓缓道:“你再仔细想上一想,你我不但大有生路,而且还可多得许多好处。”
石平又自一愕,便连云中程亦自大惑不解,只见铁达人缓缓伸出拇、中二指,两指相捻,啪地发出一声清响,含笑道:“那卷秘笈的下卷,既然载有解法,你我只要快些赶回去,将那卷秘笈寻出,岂非对你我”
语声未了,石平已自大喜接口道:“你心智之灵巧,的确非我能及,但是那卷秘笈是在何处,难道你已胸有成竹么?”
铁达人仰天一阵狂笑,突地笑声一顿,上下瞧了石平两眼,缓缓道:“三弟,你我自幼相处,交情可算不错,但我还觉得你稍嫌狂傲,有些事,一意孤行,根本就未将我这个师哥看在眼里。”
石平目光一转,陪笑道:“小弟年纪轻些,有许多事是要师兄多多包涵一二。”
铁达人嘿地笑了一声,道:“这个自然,但但再过两年,你的年纪就不轻了。”
石平连忙接口道:“日后我对师兄,必定加倍的恭敬,再也不敢有不恭之事了。”
云中程隐身暗处,闻之不禁暗叹,这师兄弟两人,不但对人奸诈,就连对自己兄弟,竟也是这般勾心斗角,互不相让,看来天下人的善恶之分,当真是判如云壤的了。
只听铁达人嘻嘻一笑,道:“你我两人,情如兄弟,也谈不到什么恭敬不恭敬的,只要你日后还有几分记得我的好处就是了。”
石平垂首道:“自然自然,师兄的大恩大德,小弟再也不会忘记。”
方才他还在你我相称,此刻却声声自称小弟,铁达人笑道:“其实师父那本秘笈的藏处,你也该知道,只是你平日不甚留意罢了。”
突地一声冷笑,自上传下,一个森冷入骨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他说道:
“我藏在哪里?”
铁达人浑身一震,如中雷轰电击。
石平惶然四顾,如临安危,终于一伏腰身,刷地横掠两丈,如飞逃去。
铁达人却扑地一声,跪下去。
只见一条黑影,随着一声冷笑,自古树对面山壁间划空掠下,石平方一起落,这人影便已掠到他面前,冷冷道:“你还想逃么?”
石平惨呼一声,连退七步,栽倒在地上。
云中程闪目望去,只见一个高冠羽士,丰神冲夷,神态潇洒的颀长老人,跨过石平尸体,一步一步地走到铁达人面前。
铁达人伏在地上,连连叩首,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1
尹凡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知过了多久,冰冷的目光中突然有了一丝暖意,叹道:“你虽有十分行恶之心,却无一分行恶之能,你将那包迷药倒在我茶里,我暗中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不知你两人究竟为何如此,是以故作不知,又乘你两人不见,将茶换了一壶,再当你两人之面喝下。”
铁达人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尹凡又道:“今晨我见你两人在我窗外看了半晌,却又不敢入室查看,就匆匆走了,我就一直跟在你们身后,方才你两人和那温如玉的谈话,我也在山壁上听得清清楚楚。”
云中程暗叹一声,忖道:“这尹凡之能,足以济其为恶,此人之可怕,当真是尤在虫蛇猛兽之上,怎能让他留在世上?”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生侠义之心,方自暗中寻思,该如何为世人除却此害,哪知目光动处,突地又见一条人影,冉冉自山后飘出,冷冷道:“尹凡,你这样做事,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扬手一注光影,笔直击向铁达人身上。
铁达人却已一声惨呼,在地上连滚数滚,滚到早已气绝了的石平身侧,这兄弟两人终于死在一处。
尹凡大惊之下,霍然转身,只见温如玉枯瘦的身形,冉冉飘来,冷冷接道:“这两人恶行如一,怎能让他们一死一生,我生平最不惯见不平之事,索性连他也代你一并除去了的好。”
尹凡目光一转,面色连变数次,突地微笑一声,道:“好极,好极,我也正有此意,这等叛徒留在世上也是无用1
温如玉冷哼一声,目光瞬也不瞬,凝注在他身上。
只见他面上笑容越发开朗,柔声道:“如玉,多年不见,想不到你和以前还是一样”俯首长叹一声:“这些年来唉!我却老得多了。”
温如玉又自冷哼一声,目光依旧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
尹凡缓缓伸出手掌,一捻颈下长须,仰天一叹,又道:“岁月催人,年华不再,我每一忆及你我昔年相处的光景,就会觉得愁怀不能自遣如玉,你可记得我们在山巅树下,举杯对月,共祝长生的光景唉!我不止一次想,总觉人生如此短暂,绝无百年不散之会,倒不如彼此都在心中留下一段回忆如生。唉!这正是相见不如不见唉!如玉,你说可是么?”
目光转处,只见那温如玉仍在冷冷望着自己,突又长叹了一声,低吟道: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温如玉突地冷笑一声,道:“你这些话若换了多年以前让我听了,只怕我又”
嘴唇一闭,冷哼数声。
尹凡道:“年华虽已逝去,此情却永不变,难道今日又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么”
温如玉冷笑道:“你这些花言巧语,对别人说别人也许还会上当,我却已听得腻了。”
尹凡呆了一呆,目光连转数转,终又强笑一声,柔声道:“如玉,我知道你心里必定对我有许多的误会,但是我”
温如玉突地厉叱一声:“不要说了”
缓缓垂下头,似乎暗中叹息了一声,仰首又道:“正如你所说,年华逝去,我已老了,老了”
目光凝注,竟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笑声尖厉,满含悲愤之情。
尹凡柔声道:“你没有老,只是”
温加玉狂笑声接口道:“年老成精,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了,直到此刻,你还以为你聪明,比任何人都聪明,却不知我已比你聪明许多。”
尹凡干咳一声道:“你的聪明才智一直在我之上”
他这番恭维之言,温如玉却一如未闻,自管接口道:“我早就算定这两个蠢才一定毒不倒你,也早已算定你一定会跟着他们上天目山来,果然却不出我所料。”
她狂笑数声,接道:“以前我事事逃不出你的计算之中,现在却轮到你了。”
尹凡故意长叹一声,垂首无语,目光闪动间,心里却又在打算脱身之计。
温如玉冷笑一声,道:“你心里不必再打脱身之计,这些年来我一直苦练轻功,你如不信,尽管试试好了。”
尹凡心头一惊,但心念转动间,又自忖道:“她一直苦练轻功,别的功夫一定搁下很多,我如全力与她一拼,也未必不能胜她。”
温如玉冷笑道:“你也不必想与我一较身手,若是论武功,你是万万不及我的,且不论别的,就只那七经秘笈上卷所载手法,就绝非你能抵挡,不然——哼哼,你若不信,也尽可试上一试。”
尹凡抬头一愕,终于长叹道:“数年来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此刻怎会有脱身之意,更不会想和你一较身手,如玉,你想得未免太多了吧1
温如玉大笑道:“我想得太多了么!嘿嘿,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自己自然知道1
尹凡道:“我心里在想武林中风波如此险恶,你我年纪又都这么大了,不如早些寻个风景幽美之处一起度过余年1
他不但言语温柔,而且语声更极是动听,温如玉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已有几分被他打动。
尹凡目光一阵闪动,嘴角不禁又泛起一丝笑意,柔声又道:“如玉,你且想想,你我一生中叱咤江湖,到头来又能留下些什么唉,除了你心里还有我,我心里还有你”
这两句话说得更是缠绵悱恻,荡气回肠,说到后来,他似乎情感激荡,不能自己,伸手轻轻一拭眼角,缓缓垂下头去。
哪知温如玉突然又仰天狂笑了起来,说道:“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
哈哈,哈哈,余生,余生”
笑声一顿:“老实告诉你,我早已没有再活下去的念头了,你肯陪我死吗?”
尹凡强笑道:“如玉,好死不如歹活,你说这些话干什么,你我身体都还健朗,至少还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的。”
温如玉道:“你不肯陪我去死,我不怪你,你虽对我不好,但是我也不会杀你我我只要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说到后来,她语声中突然又有凄凉幽怨之情,一阵浓云,拖过月色,夜色很深了。
一阵浓云,掩过月色,温瑾仰面道:“夜已很深了。”
卓长卿目光一转,道:“那古庙已在前,不知温如玉是否已去。”
温瑾道:“她说要去,想必一定会去的。”
伸手挽住卓长卿的臂膀,两人举步之间,便已掠入古庙,夜色深沉中的佛殿,神台佛像,一无改变,垂目低眉的大佛,也依然像是在怜惜着世上的无限愁苦,但卓长卿与温瑾的心境,今夜与昨夜却已不知改变了多少。
人影移动,月光如梦,他俩在那神像前的蒲团上并肩坐了下来,心中正是爱恨嗔喜,百感交错,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殿后幽然转出一片灯光的两条人影,一般窈窕,一般高矮,卓长卿、温瑾一起回首望去,一起脱口道:“你们已来了么?”
小玲微微一笑,将堂中两盏铜灯放到神台上,小琼接口道:“我两人早就来了,祖姑她老人家也就要来了。”
与小玲垂手立在神台边,不再望温瑾一眼,于是大殿中只有四人心气的跳动声,划破了无限的沉默。
一阵风吹入殿中,微带寒意的晚风,吹入一片落叶,也吹入一条人影,随落叶一起冉冉飘落。卓长卿、温瑾、小玲、小琼,一起转目望去,一起惊呼出声:“是你1
这人影微微一笑,却是尹凡,笑道:“想不到么?”
负手踱了两步,突地面对卓长卿缓缓道:“恭喜世兄,令尊与令堂的大仇今日就可报却了。”
又负手踱了两步,走到壁间上,望着壁上已然剥落了大半的壁画。
一时之间,卓长卿心中反觉疑云大起,作声不得,只听又是一阵风声,殿中又自飘下一条人影,小玲、小琼一起呼道:“祖姑来了。”
卓长卿、温瑾但觉心头一凛,热血上涌,只听温如玉冷冷道:“你们来得倒早1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温如玉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们心切,复仇连一时一刻都等不及的,是么?”
卓长卿昂然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晚辈一日不能报此深仇,实是寝食难安。”
温如玉冷笑一声,接口道:“杀你父母的仇人,此刻俱都在你限前,但你可曾想到过,就凭你的武功,今日要想报仇,是否可能?”
卓长卿剑眉一轩,朗然道:“在下今日此来,早已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里1
温如玉冷笑道:“有志气,有志气,但我一生从未占过别人便宜。”
突然自怀中取出两枚金光灿烂的圆筒,冷冷接口又道:这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一实一空,我且让你先选一筒,你若选的是实,我便成全你的心愿,否则哈哈,尹凡,你且将这两筒透心针取出,让他先选一筒1
尹凡微一迟疑,目光中突地又有一丝光芒闪动,缓缓走到温如玉的身后,缓缓接过她掌中的两枚圆筒,缓缓转身
突地,他拧腰反身,双掌齐扬,只听“格格”一串轻响
轻响声中,又夹杂着尹凡的几声狞笑,哪知
两筒五云烘日透心针中,却无一针发出,尹凡狞笑之声突顿,温如玉狂笑之声立起,尹凡连退了三步,温如玉狂笑道:“错了,错了,你又走错一步,你又落入了我的算计中。”卓长卿、温瑾愕然而望,尹凡面如死灰,温加玉狂笑又道:“在你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一件正直之事,也从未做过一件未欺骗别人的事,我虽早有杀你之心,但今日本已替你留下一条生路,只要你方才不要再骗我,我就决定放你回去”
她边说尹凡边退,尹凡边退,她步步紧逼,直逼得尹凡退到墙角,她突又自怀中取出两枚金色的圆筒,口中说道:“昔年黄山始信峰下,若非有你,我也不会将人家夫妇一起置于死路,瑾儿若非你从中挑拨,也不会”
语声一顿,突然低喝道:“卓长卿,你过来1
卓长卿愕了一愕,一掠而前,温如玉头也不回地将掌中的两枚五云烘日透心针,一起递到他身前,缓缓道:“此人亦是你杀父仇人,你只管将此针取出一筒”
卓长卿缓缓接过一筒,突又抛回温如玉掌中,朗声道:“父母之仇,虽不共戴天,但在下却不愿因人成事,更不愿仰仗”
语声未了,尹凡突地有如一道轻烟般贴墙而起,足跟一点壁面,身形倏然横飞三丈。
温如玉冷笑一声,叱道:“你还想走?”
转身,扬掌,五点金光,暴射而出,五点金光俱都击向尹凡身上。
只听“卟”地一声巨响,轻功已臻绝顶的万妙真君尹凡,终于也像任何一个凡人一样,沉重地落了下来。
尘土飞扬,他身形却在飞扬着的尘土中寂然不动,温如玉冷削的笑声,突然也变得寂然无声。
在这刹那之间,她全身似也全都麻木,目光痴呆地望着尹凡的身躯,脚步也痴呆地向他缓缓移动了两步,晚风吹动着她显然已有两日未曾梳洗的坠马云髻,吹得她花白的头发丝丝飘动,灯光昏黄,人影朦胧,寒意更重。
良久良久,她方自缓缓转过身来,无比仔细地端详了温瑾和卓长卿两眼,突地冷冷道:“你们要报仇,还不动手么?”
将掌中两筒透心针,一起抛到地上:“假如你们愿意,不妨先选一筒。”
寒意更重了。
仁义剑客云中程,回到了他与他爹爹约定相会的地方,四下无声,他爹爹仍未到来,他心中却有如乱麻一般紊乱。
才他亲眼见到许多从来未见之事,也亲耳听到许多他从来未闻之事,最令他大惑不解的,却是温如玉最后所说的几句话:“我只要你再为我做一事,等我死后,你要设法告诉瑾儿,梁同鸿虽是她父亲,孟如光却不是她妈妈。”
他亲眼见到尹凡点头答应,又亲耳听到温如玉凄凉的说道:“瑾儿真可怜,她再也不会想到杀死她爹爹的仇人,竟是她亲生的妈妈我怎能忍心告诉她,我怎能忍心告诉她”
云中程清楚的记得,当他听到这里的时候,他心中起了一阵悲凄的感觉,这其中的恩怨纠缠,他虽不尽了解,却已猜中几分。
他还曾听到温如玉对尹凡说:“梁同鸿对不起我,就正如你对不起我一样,他骗我,说他爱我,哪知却为的是要骗我的武功与财富,等到我后来知道他还有妻子,我自然饶不过他,自然要将他夫妻一起杀死,可是那时我身上却已有了身孕,唉,苍天呀苍天,你为什么总是这般捉弄我呢?”
直到此刻,云中程耳畔似乎还在飘荡着温如玉这最后一句话。
他突然对这世上人人唾骂的女魔头起了一阵难言的同情之心。
他喃喃暗问自己:“这些是她的错吗?她不过只是个可怜而又丑陋的女人罢了但是她为什么要那么残酷残酷与可怜之间,难道又有着什么关系吗?”
仁义剑客云中程心中焦急,来回蹀踱,他知道卓长卿与温瑾此刻却在一座名叫天禅寺的庙里,他只望他爹爹早些到来。
于是,他又不禁为他爹爹想——只等他爹爹到来的时候。
他匆匆说了两句,便和他爹爹一起去寻那天禅废寺,深夜荒山,要找一座古寺虽非易事,但却毕竟被他们找到。
他们看到了昏黄的灯光,自古寺的大殿中映出,于是他们全力展动身形,加速掠去。
突然,他们听到一声急喘,两声娇呼,接着一阵哀哀的痛哭
好不容易地盼到多臂神剑在夜色中出现。
多臂神剑一见面就急急问道:“有没有发现什么?”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八步赶蝉,高大的身形接连几个起落,倏然掠上殿,闪目内望。
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卓长卿、温瑾呆呆地相对而立,两个着红衣衫的少女伏在地上哀哀痛哭,在他们之间,却见那红衣娘娘温如玉之尸身,仍和她生前一样,冰冷枯瘦。
他们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云氏父子突然现身,云氏父子两人也都没有去惊动他们。
静寂这中,突听“啸”地一声,温如玉枯瘦的手掌缓缓伸开、僵硬——
手中却落下一枚金色圆筒,缓缓滚到云中程脚畔。
他俯身拾了起来,面色不禁一变,因为他认得这便是江湖中人闻名丧胆的五云烘日透心针,他仔细地看了半晌,旋开后面的筒盖,倒出五枚金色的尖针,于是他不禁又为之暗叹一声,他深知这一筒金针温如玉若是发出,此刻躺在地上的必是别人,他也深知温如玉为什么没发的缘故。
卓长卿呆呆地望着地上这具尸体,这具尸体是他和温瑾所欲杀的仇人,奇怪的是,他此刻竟丝毫没有胜利的愉快,更没有杀敌后的自傲,他的心情,甚至比方才还要沉重!
这为的是什么,他无法解释,也不愿解释。
温瑾呢,温瑾的心情
突然,腿股之间连中五针的万妙真君尹凡,竟是苏醒过来,他轻微的呻吟一下,转侧一下,挣扎着抬起头来,呻吟着道:“你们终于报了仇了好极好极。”
卓长卿、温瑾一起转回目光。
一丝苦笑,又自泛起在嘴角,他紧咬一阵牙关,又自呻吟着道:“奇怪么,我竟然还没有死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件秘密未曾说出,你们
你们可要听么?”
云中程心头一跳,只听他又道:“这秘密关系着关系着你一生的命运,但但却只有我一人知道你们若想听,就就快些设法替我治好伤”
卓长卿、温瑾对望一眼,微一迟疑,哪知云中程突然大喝一声:“难道你临死还要骗人么?”
倏然飞起一脚,直踢得尹凡惨呼一声,吐血而亡,他心中纵然还有许多奸计,却再也无法使出了。
云中程暗中一叹,自语着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永远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们的幸福了。”
多臂神剑浓眉一皱,道:“中程,你在说什么?”
云中程长长吐了口气,道:“我在说卓伯伯英灵有知,九泉之下,也自瞑目了。”
云谦呆了一呆,双目圆睁,闪闪的目光中,突地流下两滴泪来,卓长卿只觉心情一阵激动,眼睑一合一张,忍不住两滴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温瑾望了望犹自伏在地上哀哭的小玲、小琼,心中一阵热血上涌,突地伏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云中程道:“真奇怪,你们怎么哭起来了?”
一伸手一拭眼睑,眼中却也已满含泪珠。
然而,他们的泪珠却都是晶莹而可贵,就正如明亮的珍珠一样,木立流泪的卓长卿,突然觉得肩头一阵温暖,一只纤纤玉手,送来一条粉红的手帕,他伸手接过,回首望去,却正好望着温瑾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秋波。
秋波如水,灯光如梦,谁也不知曙色是在何时爬上地平线,于是东方一道金黄的阳光,冲破沉重的夜幕,昨夜碧空上的星与月,也俱在这绚烂的阳光下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