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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钟诗情的私情

    钟诗情今天四十九岁,还差一岁,她就是五十岁了。

    她这个人很妙。

    由于她还差一岁,就满五十岁,所以,她一直只当自己只是刚步入四十岁的人。她也一直以为自己的尊容,大概顶多只三十开外。然而,她的活力,却只逗留在二十出头,甚至,可以这样说,她的心态,大概只有十来岁,而她的耐性,只怕连十岁的孩童都不如。

    也就是说:爱美、恃宠、暴躁、臭脾气、犟性子、无耐心都是她的写照。

    所谓“恃宠”,是她恃“南天门”门主钟诗牛对她这个胞妹的宠爱;就连钟夫人,也对她让着三分,护着三分。

    ──连这些江湖上顶尖儿的人物都护她、让她,其它的人自然也就纵容她,终于把她惯出了暴躁、没耐性、犟脾气……诸如此类来了。

    有病人才有医生。

    有旅人才有客栈。

    妓女存在,是因为有恩客。

    保镖存在,是因为有危险。

    所以有人宠才会生骄。

    有竞才有进步。

    其理亦同。

    钟诗情原本也相当漂亮,只要在众里一站出来,男人都眼光多落在她身上,带著色迷迷;女人的眼光也多瞟向她,含著妒嫉。她那时候,少不钟意,就对人吆吆喝喝,甚至打打骂骂,爱发脾气就发脾气,要使性子就使性子。

    由于她的老哥是当今“南天门”门主,她对武功又有天分,生性又泼,脾气又坏,对部下约束又严,但她自己常使性子,所以人人背底里都叫她做“女魔头”而不名之;武林中人喁喁细语时,只要提到:“南天王那只母夜叉”、“南天门里的女魔头”,大家都一定能意会:指的是谁。

    只大家都不便(也不敢)直呼其名。

    钟诗情因性子太辣,到近三十还嫁不出去,她老哥也曾为她办了一场比武招亲。

    因为她艳丽漂致,加上娶了她就可以在“南天门”里充半个老大,所以,胆敢来“比武”的江湖好汉忒也不少。

    那一场打了三天。

    结果谁也没娶了这刁泼艳女。

    因为谁也不够她打。

    而她等著来比武的人,却没有来。

    擂台上明明写了“点到为止”、“流血不智”,但钟诗情对那些看不顺眼的、她认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以及是登徒子面目可憎之徒,她还是忍不住多砍两刀,多踹几脚。

    她的“泼风刀法”可不是诳的。

    “南天门”的“天涯十八翻”和“海角十八踢”也不是盖的。她甚至连她的彩伞绝技都不必出动。

    其中有个叫“天菩萨”谢胜,上台时非常嚣张跋扈,志在必胜似的,但“南天门”的智囊高手“见光死”舒钊迅速告知她:此人一早已有妻妾成群,儿女盈门,钟诗情气将起来,下手决不容情,十一招内把他击败,还在他脸上划了道十字血痕──划了之后,还不满意,还砍掉他右手两指,还一脚把他踹下台来。

    这件事,钟诗情一直很扬扬自得。

    这件事过了好一段时间,钟诗情在街上偶然遇上了一个人,此人形容恐怖,脸上纵横著刀痕,神态落魄,衣衫褴褛,一见到她,像见了鬼一样,走避狼狈。

    钟诗情警觉性高,觉得奇怪,便著人去打听,这才晓得:

    她遇上的人,便是谢胜。

    他原是有名镖头,开了一家“有胜无赔镖局”,生意兴隆,不少人仰仗他的名号,托镖求保。不料,自从擂台比武招亲后,他竟招一个女子所败,且在脸上镂刻下耻辱的痕印,何况他两指已断,连刀也握不住了,又如何替人保镖?于是,生意一落千丈,他也意沮志隤,不敢见人,以致妻离子散,沦为乞丐,等死渡日,渡日如年。

    钟诗情闻之,心里不免恻恻,特别托莫星邪、冷不防去好言慰问、赠金抚恤。

    这件事本来得意,后来于心不忍,心常耿耿。

    更在“比武招亲”之前,钟诗情风头更盛、风华更茂之际(这个当然,到了要钟诗牛为她安排“比武招亲”时,已届他揸心他的妹妹“嫁不出去”的年龄了),钟诗情有次在市肆路过,对街边摆卖注目时,有个纨懓子弟模样的家伙,对她佻言轻薄。

    钟诗情是什么性子?

    她顿时发作。

    大打出手。

    那人也是好手。

    在江湖上也颇有名堂,叫“拓大荒”李强。

    可惜他挑错了人。

    轻薄错了女子。

    得罪错了人。

    李强再强,也非钟诗情之敌。

    钟诗情一把火起来,斫跛了李强一只腿,再挑断了他一条胳臂的手筋。

    多年后,钟诗情发现了谢胜凄惨下场,回想起这件事,于心不安,于是又托“见光死”舒钊去追查打探李强的下落。

    这一探查,才知道李强原本是垦荒征夫的头子,他因一番轻佻言语,致使钟诗情下重手,断其一手一足,等于给废了。他家中无别的弟兄,老父失明,老母病弱,惟有其妹去替人为奴婢,其姊沦落青楼作妓,以可耻资赀养家。

    李强下场,也生不如死。

    钟诗情得悉之后,心常戚戚,连忙著冷不防、莫星邪多加接济,并深悔自己出手太重、下手太狠──才不会应约上台比武求登龙,或者耍嘴皮子挑逗几句,用得著让人一家大小陪著痛苦渡日吗?

    ──只不过受了伤的人,也这般凄凉下场,那些丧命在她刀下、掌中的人,还算少么!

    每忆及此,钟诗情的脾性就收敛了许多,下手也就没那么狠辣了。

    她在江湖上,也时遇不平事,拔刀相助,其间杀伤过不少人,自此之后,她凡事都多留一分余地,没必要也不下重手,可谓性情大变了。

    这种心里边的变化,主要是来自她的悟得:武林中拥有大权力、江湖上练得好武功的人,应该要好好的节制自己的本领和权威,正如使用兵器一样,用得好可以护己防身、保家衛国,万一使用不当,成了是兵祸血灾,是一样的。

    钟诗情因为受过教训,有了体悟,下手杀人,是能忍则忍。

    但她的性情未变。

    本来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性格,顶多只能转化,改头换面,很少可以彻底改变的。

    本来是喜欢豪赌的,现在不了,但却迷上看戏听戏。

    原来是好色的,现在改了,但却喜欢拣好的够味的吃。

    原本是爱唱歌的,年纪大了,现在却喜欢上听歌;从前是好打斗的,脾气改了,现却爱看侠义故事了。

    原来的恶性,只要转化向正面,就是一种莫大的成功了;要完全、彻底的根除,似缘木求鱼,几近不可能。

    个性难易,但习惯可以戒除、转移:譬如喜欢扔石头的,可以转化为喜欢收集石头;沉迷于嫖妓的,大可以变作喜欢画仕女图。

    钟诗情就是这样。

    她的脾气那么燥,别人或认为跟她“一直嫁不出去”,一定有关。

    其实,她一直都喜欢上一个人。

    但那个人好象一直都没看上她。

    她在比武招亲时,也一直暗底里渴望“那个人”会来。

    她甚至叫“如是我闻”、“姑妄听之”、“见光死”给过那人暗示:

    ──叫他来。

    她几乎没一句说明:

    ──就算我打赢你,也一定会佯作输给你的。

    可是那人没来。

    一直都没来。

    她的希望落空了。

    那个人,她在十几岁的小丫头时,已素仰其大名;二十来岁,她的家族与他的帮派,成了对头;三十余岁,对方已娶妻生子,但又因一场恶斗,她老哥又在无意中杀了他的夫人;现在钟诗情已近五十岁了,她还在等他,等这个始终不把她放在眼里,更不放在心上的“对头人”。

    这个人,当然就是“五泽盟”盟主:蔡般若!

    她一直认为蔡般若看不起她。

    她一定要让蔡般若瞧得起她。

    所以她要打败蔡般若。

    ──彻底的打败他!

    其实,她一直都很看重蔡般若这个人。

    ──只有这个人,才有资格与她兄长为敌,而且还是长期处于对敌状态。

    她还未成年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一个既精明又犀利武功更是厉害的敌手;等她成年之后,他却结了婚、娶了夫人、有了家室;她一度觉得对方不只是等不及她,而是背弃出卖了她。好不容易等到他丧偶之后,她也已渐渐垂老(虽然她不承认──就是因为不承认,所以依然浓脂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如少女时期),可是他也没对她加以重视。

    ──你辛辛苦苦,奔波劳碌,对抗“南天门”,对付“将军”,对敌“万人敌”,何不索性娶了我,“南天门”与“五泽盟”结而为一,你又何愁不坐拥天下?又何必如此处心积虑,这般辛苦攒营!

    其实她也暗中对付过他。

    不,明来的也有。

    她曾单刀挑战他。

    没有用。

    他也没击败她。

    他只是不屑一战。

    ──他不想打就不打。

    钟诗情用尽浑身解数,居然打不了这一场仗。

    这才可怕。

    原因是:如果你武功高于对方,你要对方打就打、败便败、死即死;就算武功在伯仲之间,你既然已出了手,对方也不得不还手。

    如果会发生你要打也打不来的情形,只有在武功远逊于对方──甚至是差距很大的情形下,才会发生的事。

    那一次,就是发生了这种事。

    第二次,钟诗情只好“暗”中来。

    她一向是个不择手段的人。

    她伏击蔡般若。

    不过也没有用。

    蔡般若轻易躲过了,只他的近身的两大高手之一:“波涛汹涌”张笑舫受了点伤。

    蔡般若既不还击。

    也不计较。

    他只刻意避战。

    钟诗情其实是故意击伤张笑舫的。

    因为张笑舫是个女的。

    ──谁教她是蔡般若的亲身得力助手!

    还有一次,钟诗情是率众截击蔡般若。

    那一役中,钟诗情带去的人手成功杀伤了蔡般若另一得力高手:“拖泥带水”招久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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