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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大方无隅

    ——沈虎禅跟燕赵进到那一片黑漆漆的屋里。

    屋子里有一种很特殊的味道。

    其实这种特异的味道并不特异。

    ——凡是读书人、爱书人的房子都会有这种味道。

    书味。

    书的味道。

    ——也许,所谓的“书卷气”就是这么来的,不过,也有人称之为“穷酸气”。

    屋里果然有很多书。

    沈虎禅是“摸”出来的。

    屋里并没有人。

    他没有问燕赵。

    他知道燕赵该说的时候准会说,不然问了也没用。

    一个聪明人,当然知道不该问时就不问,可是,该问时就一定要问。

    ——这世上却又有另一种人,除了不该问、不该说的时候偏偏乱问多说之外,还用不问不说来企图使自己不暴露弱点,看来更讳莫如深的人!

    ——这种人其实要比问个不停说个不休的人更悲哀:盖因有些人做事根本乐得人来问,有些事也必须要有人表示意见,一个怯于表达己见而又不敢请教他人的人,学识见识极有愈来愈差,最后难免遭受淘汰的命运!

    智者永远懂得把握时机发问,争取机会发言。

    ——问重要的问题,说有份量的话!

    沈虎禅不问是因为燕赵既然把他请了进来,就一定会告诉他一些事。

    ——不管是用什么方式。

    但燕赵只是说:“坐下来。”

    “我们在黑暗中坐下来,”他的声音黑暗一般的沉静而孤寂,像夜一般,“等他回来。”

    然后就不再说话。

    外面有如刀般的冷月。

    屋内才是平实而孤独的夜。

    沈虎禅坐下来,运气调息。

    ——像他这样一个猛虎般的人,任何时候都能以过人的精力应付猝起的惊变,也许就是因为他能在任何时候,都争取了时间休息!

    渐渐有光。

    光是从屋外“浮”起来的。

    当光线自屋板缝筛进来的时候,让屋内的人有一种荡漾在舟上的感觉。

    灯光给人的感觉,不仅是美,而且是华采中总带点寂寞。

    有人在黑暗的楼里头挑了一盏灯,远远地、蹒跚地行了过来。

    两个人。

    一盏灯笼。

    细声说话。

    轻声笑。

    还唱了几句江湖的歌、旅人的词、伤感的曲:

    不知是谁吹起谁家的笛

    在寒街陌生的楼头

    我把异城守成神州

    在暗杀血染长街的夜

    彼此都忘了江湖传说

    我在城深时戊守日落

    想起我在寂寞的时分

    你该会记起我

    你该会想念我

    我是披着发的男子

    光线凝聚在门外。

    来人已到了门口。

    门开了。

    温暖的笑语涌了起来,如潮拍岸。

    温暖的灯光像潮水般流了进来。

    温暖的人影也投进屋里来。

    同时间,屋内屋外的人,隔着一道门槛,都看见了对方!

    “有人!”

    对方惊叱了一声。

    沈虎禅已掠了出去。

    像一道旋风。

    一道来自黑暗里扑向灯光的旋风。

    灯光一晃,将熄未熄。

    ——当世界上的灯火将灭未灭,有哪一个豪壮的身躯,及时护往那一点希望的火?

    有。

    有人护灯。

    一个纤瘦的白衣人影。

    这人身法奇快,一拦身已护在女子和灯前,出掌、折扇一递,刷地张了开来,紧接着一声清叱:“给我躺下!”

    折扇张外,灯火映照,横空书了“大方无隅”四字。

    他身法快,出手也奇。

    可是他扇子才递了出去,发现灯笼已落入来人的手里。

    鼻端还袭来了一股檀香味。

    这终于唤醒了他的回忆。

    这使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的好朋友。

    他的结拜兄长。

    沈虎禅!

    却不是沈虎禅是谁?

    当然是沈虎禅!

    沈虎禅笑唤:“大方,是我!”

    白衣书生忍不住又跳又笑,一把抱住了沈虎禅:“大哥,是你!你怎会到这里?我找得你好苦!你知不知那头牛在哪里?发生了好多事哎!该死,我没想到是你!你再不作声我可能会伤了你啦。我差些儿就再也见不到你啦!你有没有见过将军……”他一叠声又问又说,像出闸的激流关不住。

    沈虎禅只淡淡地笑道:“刚才你那一招‘晴方好’,进步了,但乍看你的纸扇,还不知道是你。”

    白衣书生当然就是方恨少。

    ——他瘦了,脸色苍白,身上还裹着伤。

    方恨少一听沈虎禅赞他,顿时乐忘了形,笑得嘴巴也合不拢。

    然后他才发现房里还有一个人。

    “燕先生也来了!”他因而记起身边的女子,向沈虎禅说:“她是明珠姑娘……我跟她说起很多……有关你的故事,”

    沈虎禅只见灯笼后一个娇憨清纯、无暇无邪的女子,用一双清人心肺的明眸在观察他,便笑道:“反正他说的是故事……好坏都不可尽信。”他说着的时候,发现明珠身上有多道瘀伤,对这样一个纯真可爱但又透发了一种迷人的魅力的女子,这样出手太不珍惜了吧?

    明珠眨了眨眼,“你是沈大哥?”

    沈虎禅叹了口气,道:“有时我也希望我不是。”

    明珠忽然跪下来。

    一下子,她吹弹得破、白净如雪的脸上,已挂了两行泪。

    在寂寞的夜色里愈见晶莹的泪。

    沈虎禅一怔,忙要扶起:“这算什么?”

    明珠跪求道,“沈大哥,你要救救翡翠姐。”

    沈虎禅:“裴翠……”他望向方恨少,方恨少以一种少见的严肃,说:“你也要救救那头牛。而且,你要阻止蔡般若,不能让他取得高唐镜。”

    沈虎禅苦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了?阿牛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燕赵忽道:“你们既然已见了面,何不到屋里面慢慢说个分明?”

    原来在那一次,在“金陵楼”里,侯小周把方恨少静悄悄的唤了进去,以致他对后来唐宝牛大闹金陵楼,力斗司马兄弟,苦拼沐利华的事,完全无法参与。

    因他自己也遇到了变故。

    侯小周可以说是“金陵楼”的常客、熟客,也是贵客与恩客,像他这种名门之后、王孙公子,很多酬酢都不得不设在这种“有声有色”、“大鱼大肉”的地方进行,所以,他在“金陵楼”另辟有一室,名为“扫眉阁”,常年留给侯小周待客用。

    侯小周一进室内,即对方恨少沉重地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人谁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初不以为意,还趁机说大道理,“世上哪件事不是从错中来的?做错了才知道什么是对!对不对?错有什么要紧,那是对的序幕,世上没有大是就没有大非,同样的,平庸的人才没有大错也无大对!沈大哥说过英雄都是忘了过去的错失以图未来的人。所以怕什么犯错!人不敢犯错,宁可不做,这才是无可救药的错!”

    侯小周没料引出了这人一番道理,怔了一怔,搔搔后脑,“这道理我好像听谁说过?”

    “我对很多人都训示过;”方恨少忙道,“可能流传出去了。你犯了什么错?”

    侯小周期期艾艾地道:“我不该带你们两位来这里。”

    “对,这种地方,销金丧志,随声逐色,是不大适合我们这些洁身自爱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男人好酒贪花,慕色多情,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侯小周打断道,“我是不知道他也在这里,才把你们两人也扯来了。哎,怎么却碰在一起……他来得好快!”

    “他?”方恨少奇道:“他是谁?”

    “沈虎禅。”侯小周道,“你们的沈大哥。”

    “他!”方恨少高兴得几乎没立刻跳起来,“他在哪里?我找他去!”

    “他,就在花厅里。”侯小周阻止道,“可是你不能去找他。”

    “他在花厅?怎么我没看见?”方恨少狐疑地道:“我总不会连沈老大都不认得吧?”

    “他就藏在柱子里。”

    “柱子里?”方恨少更加不可置信,“他在柱子里干什么!”

    “是这样的,”侯小周愁眉苦脸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但这件事关系到沈兄的大计和安危,你一定要保守秘密。”

    方恨少一口担待了下来:“我自会省得,你说好了。”

    待侯小周娓娓道来,方恨少才知始未。原来沈虎禅已先他们而找过侯小周,在听了侯小周一番陈辞之后,跟后来方恨少和唐宝牛作出几乎是同一样的决定:绑架将军,勒索一笔不义之财、接济了三阳县难民再说。

    这决定使沈虎禅跟侯小周详细打探接近将军的方法。“接近将军”可以趁机下手绑架将军;并且可以趁此多了解将军的虚实。

    这行动就是“将军”!

    将军身边,高手如云,而将军本身的武功又深不可测,要绑架将军,除了要“接近”将军之外,还须得将军“信任”,以期可以进行绑架计划;趁势消灭另一恶势力:万人敌。

    侯小周所提供的方式是,要接近将军,首先要去接近非常“接近”将军的人。

    ——而要接近“接近”将军的人,就得要找借口先行“接近”将军的人身边的人。

    他们的目标是:沐浪花。

    透过的“桥梁”是:沐利华。

    沐浪花本身是个对将军忠心耿耿的人物。

    他老练、精明、武功也高绝,要骗他并不容易;可是他有一个不长进的儿子,通过他那个不长进的儿子去接近他,事情便不会太难。

    ——一个人要是不长迸,那就等于浑身都布满令人可乘之机。

    沐利华就是这样子的人。

    他好色。

    他对翡翠念念不忘。

    侯小周料定他会再来金陵楼闹事。

    只要翡翠对他瞧不起,不顺从,事情必会闹大。

    事情一闹了开来,任笑玉就可以出手了。

    任笑玉本就看沐利华不顺眼。

    他本来就要教训这个纨绔子弟。

    何况他还欠沈虎禅的情。

    他一旦出手,沐利华和司马兄弟就绝对应付不了。

    那时沈虎禅就可以出手“相救”。

    事情一闹,必有人去通报沐浪花——

    沐浪花是个律已甚严的人,只不过他过分溺爱这个独子,无论是这个儿子在欺负人或是被人欺负,他都一定得丢下手边的事赶过来的。

    ——这样一来,沈虎禅正好跟他建立交情。

    计划于是定了下来。

    翡翠是侯小周安排在金陵楼里的人——

    将军一向眼光独到,深谋远虑,他认准金陵楼这种地方,龙蛇混杂,品流复杂,又位居要冲,是必争之地,所以预先布下“眼线”,这眼线就是侯小周。然而侯小周的身份又非常特殊:在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是将军的人,另一方面,将军又暗下授意,要他为万人敌所争取过去,是为万人敌的“三大外援”之一,其实却成为将军派潜万人敌的“死间”之一。万人敌“三大外援,全都成为将军所布下的“过河卒子”,因而,侯小周向将军通风报讯,也不能太露痕迹,于是翡翠成了侯小周与将军之间的“线”:联络人。

    翡翠既是侯小周的人,当然乐于效命。

    ——要激怒沐利华这种公子哥儿,是最容易不过的事。

    况且翡翠跟任笑玉,又有一段相当特别的因缘。

    故而一切准备就绪,沈虎禅布好了局,一切就只待沐利华踩人网中。

    只不过,这场“好戏”究竟在什么时候上场,侯小周并不清楚。

    事情商量妥定之后,沐利华上金陵楼的时间日期,只有翡翠才测得准,侯小周因要应付将军和万人敌愈来愈紧张的对峙局势,而不能分身,同时,也不敢对这件事太过参与,以免暴露身份。

    这次方恨少和唐宝牛来找他,他只想先把将军的种种劣行说上一说,让两人心里先有个数,待沈虎禅出现的时候,再把计划详细地告诉他们。

    侯小周也顺便把他们带上“金陵楼”。据侯小周说:万人敌一直对他都很不放心,所以也派了人跟踪他,所以他一直都很小心。这次藉故带两个外宾到金陵楼去,他也是想借此向翡翠打听一下,沈虎禅究竟在什么时候动手?

    没料,他们上金陵楼的时际,正是“将军计划”进行的日子!

    ——因为沐利华上了金陵楼。

    侯小周一上去,就听到任笑玉的叹息。

    那是暗号!

    但他知道不对劲的时候已不能退!

    ——一退,就更露了形迹。

    他心里大为焦急。

    所以,他在“行动开始”之前,先把方恨少一个人叫了进去,告诉了这些前因后果。

    他的目的是希望方恨少能够不着痕迹地把唐宝牛扯走。

    ——因为方恨少比较了解唐宝牛的个性,由他来扯走唐宝牛,比较不引人生疑。

    他告诉方恨少这些事,也是以防待会更引起误会,造成混战或不小心道破。

    ——他不敢先拉走唐宝牛,一是因为他见唐宝牛对翡翠一舞如痴如醉的样子,就知道他不愿离开,二是以他所见方恨少说什么也比唐宝牛机警敏捷而且好说话多了。

    这就是他把方恨少拉进来细说从头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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