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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锦瑟

    当时,徐无害是趴倒在地上的。

    狄丽君的点穴手法特异,徐无害穴道虽已为李商一所解,但全身仍浑不着力。

    所以他的角度诡异。

    他当然看见沈虎禅以刀支地的样子。

    ——要这样一个猛虎般的人物几乎连站都站不住,除非是他身上的伤早已足以令一般高手命丧当堂。

    徐无害一见这种情形,第一件事情就想到:要是沈虎禅死了,这些人还会不会放过他?

    人一旦有了求生的希望,就不愿再死。

    徐无害赶忙去看李商一。

    因为李商一是答允放过他们的人。

    李商一端坐在粗大的竹节里。

    风动。

    风过处,竹叶厮磨,自成天籁。

    远处还有落花香。

    就在这种情境里,徐无害蓦然发现了一件事。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竹节后端的裂缝渗出了鲜血。

    竹子当然不会淌血。

    竹子就算会落泪,也不致会流血。

    那么,血一定是从李商一身上流出来的。

    ——李商一受了伤!

    ——而且还伤得颇为不轻。

    他的胸膛流着血,那是因为他曾自刺一剑——可是,胸上流的血并不算多,彷佛都给那把红剑吸去了。

    此际李商一淌的血,肯定不是胸前的伤口。

    既不是胸膛上的伤口,那就必定是为沈虎禅所伤。

    ——沈虎禅是在何时伤着了他?!

    ——莫非是沈虎禅向他自己影子攻出的那一刀?!

    ——难道在那生死交替的刹那,李商一竟变成是沈虎禅的影子?!

    徐无害看不懂。

    他也不明白。

    但他只知道:沈虎禅受伤了!

    姚八分、谭千蠢照了一个面,两人一齐迅疾的向沈虎禅包抄过去。

    ——两人的神色分明,他们决不会让沈虎禅活着回去。

    ——就连徐无害与蔡可饥也休想能活着离开。

    徐无害的心又往下沉。

    沉到底。

    ——一个人如果一直没有怀着希望,那么他也就不会失望;主要是沈虎禅不出现,徐无害决不认为自己有机会活下去,所以也就不会像现在一般:眼看有活命的机会,但又旋即面临死亡。

    沈虎禅却伤得似连动都不能动。

    他额上布满了苍苍的汗。

    他闭着目,既似在运气调息,又似在强撑一口气不倒下去。

    ——这样的情形,沈虎禅如何能与这两大恶魔交手?!

    徐无害只觉一阵热血,涌上心头。

    ——沈虎禅这次赶来,不管是为了抢夺“高唐镜”还是为了救他,总之沈虎禅要是死了,自己也别想活了。

    一股冲动,令他站了起来,要过去护住沈虎禅。

    但蔡可饥已先一步冲了过去。

    蔡可饥拦在沈虎禅身前,拔剑,震起一道惊雷似的道:“谁敢动他!”

    姚八分的八字眉一分,“现在,”怪笑道:“有谁不敢动他?”

    谭千蠢怪有趣的望着蔡可饥:“我岂止动他?我杀了他你又能如何?”

    蔡可饥凛然无惧:“要杀他,先杀我!”

    谭千蠢哈哈笑道:“杀你又有何难!”

    说着便要动手,李商一忽道:“住,手。”

    姚八分向谭千蠢示意地眨了眨眼,遂向李商一恭谨的道:“一哥要亲自动手,那自是最好不过了。”说着又同谭千蠢挤了半个古怪的笑容。

    李商一脸无表情,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你,的,脸,在,干,什,么?”

    姚八分楞了一楞,才道:“刚才,有蚊子……”

    李商一不听他说下去,截道:“放,了。”

    姚八分又是一怔,不敢置信地说:“什么?!”

    谭千蠢忙道:“一哥,沈虎禅此人已为楚衣辞收买,决饶不得……”

    李商一冷哼一声。

    谭千蠢顿时不敢说下去了,可是脸上尽是不服的神色。

    姚八分沉吟了一阵,似鼓足绝大的勇气,道:“一哥,别的事我们都可以听你的,不过,沈虎禅是万大人志在必得的人物,可万万放不得!”

    李商一道:“我,说,放,了。”

    姚八分脸上出现一种恨色。

    一种强烈的恨意。

    杜圆在旁问:“他是我们的敌人,杀了我们不少人,为何要放?”

    李商一默然。

    好一会,他才说:“他,胜,了,我。”

    姚八分与谭千蠢骇然相顾。

    谭千蠢抗声道:“明明是你胜了,还重创了这厮……”

    李商一握红剑的手突然紧了紧。

    白皙的手更白皙。

    手背上的青筋突现。

    谭千蠢把下面想说的话全吞了回去。

    姚八分却接了下去:“就算他是赢了又怎样?咱们合力把他干了,天下谁知此事?依我看,一哥,不如……”

    李商一吐字如剑:“放!”

    姚八分也疾喝道:“好!”

    他向谭千蠢猛一颔首,在这一瞬间,他和千蠢和尚,一连向沈虎禅骤下二十三道杀手!

    每一道杀手,都是要沈虎禅的命。

    要他立即死亡!

    “我真的没有想到……”徐无害喃喃地道,“他们一出手,李商一也出了手!”

    王龙溪这时忍不住呸了一句:“卑鄙!”

    燕赵反问:“什么卑鄙?”

    王龙溪道:“争杀一个伤者,算得了什么英雄!”

    燕赵道:“我看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的。”

    舒映虹在旁道:“李商一不是向沈虎禅出手,莫非竟向自己人出手不成?!”

    徐无害有点懵懵然的道:“正是,李商一竟向谭千蠢和姚八分出手……”

    那么无奈、凄落的剑光,交织成一张如烟似梦的剑网。

    美丽得似场灾祸。

    将军这时忽然正色的道:“无害。”

    徐无害肃然道:“在。”彷佛将军一声叫唤,使他连身上的痛楚都尽忘。

    将军问:“你是亲眼看见李商一出手的了?”

    徐无害答:“是。”在将军面前,他不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

    将军道:“他是向姚八分和谭千蠢出手?”

    徐无害道:“是的。他一剑攻向两人。”

    将军道:“他是怎么一剑攻向两人的?”

    徐无害道:“他的剑像一层层的塔,在出手的时候像突然开成了花,他只刺出一剑,却似有五十朵剑瓣,分别向千蠢和尚和八分道人……”说着不由神往。

    将军仔细的听完:“说一说你对李商一剑法的感觉。”

    这次徐无害没有立时听懂。

    将军补充道:“我是指:他这次出剑同时攻向谭、姚二人,你在外边看了,有什么感触?”

    “那一剑,”徐无害神驰的道,“那一剑……真是惊丽,而且令人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无端。”

    无端的剑。

    无端的剑法。

    无从捉摸的人和剑。

    “你呢?”将军嘴嚼了一下“无端”两个字,回头向蔡可饥,“你人在剑网里面,站得最是靠近,你又感觉到了什么?”

    蔡可饥想。

    一想,彷佛就见到那一剑。

    那一剑,比谎言美丽。

    那一剑,比理想更美。

    那一剑,就似憧憬里的梦景。

    ——美丽得令人原谅一切。

    ——可是,却又怎么会使人在想起的时候,生起一种微微的伤感、淡淡的感伤?

    “惘然;”蔡可饥答,“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惘然。”

    惘然,惘然得茫然的惘然。

    恍似,恍如一梦的惘然。

    惘然的人在梦中不知梦,身在客中不是客。

    “无端。惘然。”将军沉吟着:“好一个李商一,不愧为万人敌的情敌,多年来,他虽没赢得那女子,毕竟,却使他创出了‘锦瑟剑法’的菁粹。”

    舒映虹却不明白,他觉得在这时候,应可向将军直接求教,“可是,李商一却为何要救沈虎禅?”

    “他不是在救沈虎禅,”将军微笑道,“他只是在还情。”

    “还情?”舒映虹觉得不可思议。

    “你说沈虎禅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将军忽然返首过去问徐无害,“他的影子投影在那里。”

    徐无害没料将军忽然有此一问。

    “……投在地上呀,”忽想起什么似的接道:“有一半投影在那匹马上。”

    “马?”

    “紫骝马。”

    ——那匹马一直都在那儿。

    沈虎禅与李商一在空中刀剑交手,有一半的影子就投映在马背上。

    “沈虎禅发出了那一刀,”将军眼睛亮了,有一种“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自豪,紧接着问:“那马怎么了?”

    蔡可饥这回抢先答了:“一刀过处,马鞍裂了。”正要说下去,将军已胸有成竹地一笑,向燕赵道:“果然是他来了。”

    燕赵眼里流露着钦佩之色:“开始时我还没觉察到,你一问起马来,我才省起。”

    将军踌躇满志的道:“既然是他来了,李商一这下当然算是欠了沈兄的情。”

    燕赵脸上的神情,就似同时遇上了一个平生重大敌手和生平知交一般,带着傲然又带点奋然的说:“他跟他师父一样,总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和最不可能的情形下出现。”

    燕赵一向已没有敌手。

    他的敌手只剩下了将军。

    燕赵也一向没有故交。

    他的故交只剩下了将军。

    他是将军的敌人,也是将军的故交。

    ——谁才是敌手的敌手?谁是这故交的故交?

    ——难道这不是人?

    ——而是一匹马?!

    马是马。

    人是人。

    ——人和马怎么能成为知交?

    事实上,有些人爱马,尤胜于爱人;有些人跟马接近,尤甚于和人亲近;有的人情愿跟鸡犬豕猫在一起,亦不愿与人在一起。

    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人会处心积虑的害人伤人利用人,而其他的动物都没有这种德性。

    将军转头问徐无害:“我猜的对不对?”

    徐无害答:“服。”他本来要答“对”字,但将军只听他们片面叙述,已对场中的事了如指掌,且尽皆推测料中,徐无害心中震服之余,心里口里脑里都是一个“服”字,所以脱口说了出来。

    王龙溪几乎要大叫:“怎么回事?”

    徐无害征询的望向将军。

    将军点头。

    徐无害遂向蔡可饥征求道:“我们一起说好不好?”

    因为接下去的局面变化迭生。

    他怕自己说不清楚。

    何况,当时他受了伤,现在伤仍在作痛。

    他必需要蔡可饥作补充。

    蔡可饥道:“是。”徐无害的身份在“将军府”里比他为高,所以,徐无害吩咐的话,其实就是命令。

    就算他救过徐无害也一样。

    将军麾下,本就分际严整,合作紧密。

    这就是蔡可饥和徐无害夹叙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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