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留香道:“不错,这也有可能,只不过,他们一赶回来,刚掠入院子,就将那刺客杀了,而那时院子还有些灯光,屋子里却是一团漆黑,他们若非早已知道那刺客在屋子里,根本就连人影也瞧不见的。”
胡铁花眉头皱得更紧,道:“但那刺客若是他们买来的,他们为何要杀他?”
楚留香道:“自然是为了要杀人灭口。”
胡铁花道:“但将我诱出去的人,却是画眉鸟,画眉鸟也和他们是同路的么?”
楚留香道:“你想必也知道画眉鸟是别人化名改扮的。”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那么你怎知画眉鸟不是他们化名改扮的呢?”
胡铁花怔了半晌,道:“画眉鸟行动虽然诡秘,但对咱们并没有什么恶意,你若说柳无眉想害你,他们就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可能?我早已说过,画眉鸟那么做,必定是在故意施恩于我,要我报答。”
胡铁花道:“他既然要害你,是要你报答什么?”
楚留香道:“你见到画眉鸟,并没有动手杀他,是么?”
胡铁花道:“我当然不能杀他。”
楚留香道:“这就对了,画眉鸟那样做,就是要我们以后不能杀他……就算我已知道柳无眉就是画眉鸟,就算我知道她要害我,我也只好放过她,因为她曾经对我有恩──她要害我之前,早已留下了退路。”
胡铁花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怀疑柳无眉是画眉鸟呢?”
楚留香叹道:“这其中自然有许多原因。”
胡铁花忽又大声道:“但至少那用‘暴雨梨花钉’打你的人,总不会是他们吧?”
楚留香道:“为何不会是他们?”
胡铁花道:“因为那时他们明明还在屋子里。”
楚留香道:“你看到他们了么?”
胡铁花怔了怔,道:“我虽未看到,但明明听到他们在说话。”
楚留香道:“你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话’,你只是听到他们在不断挣扎、呼喊和呻吟,是么?”
胡铁花道:“不错。”
楚留香道:“每个人在呼喊呻吟时,声音都会因痛苦而改变的,所以我们就算听出他们的声音有些不对,也不会在意,是么?”
胡铁花又怔住了,讷讷道:“难道那时他们两人已不在屋子里,那声音只是别人装出来的?”
楚留香道:“这难道不可能?”
胡铁花长长叹息了一声,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因为你一直认为他们在屋子里,所以你就不会想到那是别人发出的声音,这是每个人都难免会产生的错觉。”
他也叹了口气,接着道:“柳无眉不但很聪明,而且做事非常小心,她也知道要害我并不容易,所以她每次下手之前,必定先留好退步,让我永远不会怀疑到他们。”
胡铁花拼命揉着鼻子,喃喃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也不相信。”
楚留香苦笑道:“其实我也并没有完全弄明白,只不过大概的情况,我已经可以想像得出来了。”
胡铁花道:“你说来听听。”
楚留香道:“柳无眉夫妇为了某一种原因,一定要找到我,但他们找到我的船上时,我已不在了,他们退回来时,却遇到了蓉儿她们。”
胡铁花道:“他们怎会遇到蓉儿的呢?”
楚留香道:“蓉儿她们要找我,自然要先回家去看看,像她们那样的人,走在路上自然很引人注目,是么?”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虎丘李家声势赫赫,在江湖中自然耳目很多,自然早已听说过蓉儿她们和我的关系,知道她们的行踪后,自然会找上门去。”
胡铁花道:“嗯!”
楚留香道:“像柳无眉那样的人,自然很容易就能和蓉儿她们交上朋友,蓉儿也许还不会多话,但甜儿却和你一样,是个直心肠的人。”
胡铁花道:“哼!你这算是捧我,还是骂我?”
楚留香也不理他,接着道:“柳无眉要想自甜儿口中问我的消息,自然并不困难……”
胡铁花截口道:“她认为你也许还留在沙漠里,所以就去沙漠找找看。”
楚留香道:“她只有这一点线索,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胡铁花道:“但蓉儿她们为何没有一齐去,反而到了‘拥翠山庄’呢?”
楚留香叹道:“她们也许是被骗,也许是被劫,也许……”
他戛然顿住了语声,面上已露出忧虑之色。
胡铁花动容道:“你难道是说,蓉儿她们根本不在‘拥翠山庄’,而且说不定已遭了柳无眉夫妇的毒手?”
楚留香长叹道:“这自然也有可能,幸好柳无眉并不是残杀无辜的人,她要对付的只是我,而且她既然要施恩于我,以留退路,也不至于杀她们。”
胡铁花皱眉沉思了半晌,忽然道:“但以时间推算,她才一到沙漠,就找着我们了,是么?”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李玉函既是江南的世家子,怎会对沙漠的地形那样熟悉?何况,石观音的住处又是那么秘密,他们怎能一下子就找到了呢?”
楚留香缓缓道:“现在我还有两样想不通的事,这就是其中之一。”
胡铁花道:“还有一样呢?”
楚留香长叹道:“我实在想不通这夫妇两人为何一定要我的命?”
胡铁花又皱起眉,沉声道:“现在,他们既已知道你对他们起了怀疑,且一定看出你昨天晚上是在装病,你的处境岂非就更危险了么?”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但现在我既未揭穿他们,他们自然更不会说破,他们现已知道我对他们起了怀疑,这一路上就不敢轻举妄动。”
胡铁花道:“他们难道要等你到了‘拥翠山庄’后再出手?”
楚留香道:“看来想必是如此。”
胡铁花道:“若是如此,他们在‘拥翠山庄’中必已准备了对付你的法子,以虎丘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这一着必定非同小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你既然知道,还要去送死?”
楚留香叹道:“事已至此,我能不去么?”
胡铁花默然半晌,叹道:“不错,你自然不能将蓉儿她们抛在那里,可是……”
楚留香忽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此行虽凶险,但至少不会再遇到像‘暴雨梨花钉’那样的暗算了。”
胡铁花道:“何以见得?”
楚留香道:“以李家在江湖中的声势,他们要暗算我,也只能在别的地方,用别人做替死鬼,到了‘拥翠山庄’后,这些卑鄙的手段,他们怎敢再用出来?他们怎敢将‘拥翠山庄’数十年的侠名毁于一旦?”
胡铁花道:“不错,他们不用自己的暗器,而用‘暴雨梨花钉’,就是为了怕玷污‘拥翠山庄’的声势,你若死在梨花钉下,自然谁都不会认为这是李家子弟下的毒手。”
楚留香微笑道:“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胡铁花叹道:“难怪那人一击不中,就将那么珍贵的暗器抛却,原来就是怕你发现‘暴雨梨花钉’在他们手里。”
楚留香道:“其实你早就该想到的,除了李家子弟之外,又还有谁能得到那么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抢着道:“除了富甲江南的李家子弟外,又有谁一出手就能花二十万两银子?”
楚留香笑道:“只可惜他们偷鸡不着蚀了把米,却便宜了你,平白得了一样比金子还珍贵的暗器。”
胡铁花大笑道:“但我却情愿要二十万两银子。”
两人相对大笑,竟似又将此行的凶险全都忘了,竟忘了他们若死在“拥翠山庄”,银子和暗器还是别人的。
这两个人脑袋里竟似根本没有“危险”两个字存在。
虎丘,山名,原名海碧山,在苏州阊门外,故老相传,吴王阖闾就葬在此山中,水银为棺,金银为坑。
史记:阖间墓在吴县阊门外,以十万人治办,取土临湖,葬后三日,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
这座山并不高,但却充满了一些美丽的传说和神话,自古以来,就是才子骚人的必游之地。
楚留香他们果然一路平安,到了姑苏。
他们并没有在城外绕过去,却穿城而过,李玉函和柳无眉仍是谈笑风生,谁也看不出他们心怀杀机。
楚留香难道猜错了么?
到了这以美丽闻名的城市,每个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种温柔之意,还有谁会想杀人呢?
清洁的街道上,仿佛到处都充满了美丽的少女,长长的辫子随风摇动,时时向人嫣然巧笑。
胡铁花眼睛都发直了,忽然笑道:“你们可曾发现一样有趣的事么?这里的人原来都不喜欢穿鞋子。”
只见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人,果然都不喜欢穿鞋子,有些赤足,有的拖着拖鞋,就算有穿鞋子的,也没有将鞋跟拔起来,但一双双底平趾敛,莹白如玉的纤足,套在描金的木屐里,岂非更令人其意也消?
胡铁花又笑道:“你们可知道她们为什么不喜欢穿鞋子么?这原因我已发现了。”
李玉函忍不住道:“为什么?”
胡铁花拊掌道:“就因为她们的脚生得比别处的人漂亮,若不多让人瞧瞧,岂非暴殄天物?”
苏州姑娘不但脚生得美,而且大多是天足,到了城外,就可以瞧见一个个提着茉莉花篮的少女,轻盈地追逐着来往的车马,忽而跃上车辕,忽而跃下,听到她们那如黄莺婉啭的吴侬软语,有谁忍心不买她们两朵花?
城外七里,才是虎丘山。
但一出城门,便可遥遥望见那青葱而雄伟的山势,正像是一只猛虎蹲踞在那里,生气勃勃,头尾岸然。
他们徒步穿过姑苏,这时又回到车上,胡铁花打开车窗,瞧着这些年轻活泼的少女们,忍不住向楚留香笑道:“这些小姑娘身子可真轻快,倒真都是练武的好材料,若是练起轻功来,我保险绝不会比你差。”
楚留香微笑道:“她们这也是从小练出来的,每天也不知要在马车上跳上跳下多少次,实在比我们练功夫还要勤快多了。”
话未说完,已有个穿着青布短衫,梳着条油光水滑大辫子的姑娘跳上车辕来,手里拿着茉莉花球,盈盈笑道:“好香好香的茉莉花,公子爷买两朵吧!”
胡铁花瞧着她那春葱般的小手,忍不住笑道:“是花香?还是你的手香?”
那小姑娘飞红了脸,抿着嘴笑道:“自然是花香,不信公子爷就闻闻看。”
胡铁花大笑着就要去接花,谁知楚留香却先抢了过来,笑道:“好花都多刺,这花可有刺么?莫要扎破了我的鼻子。”
那小姑娘吃吃笑道:“公子爷真会说笑话,世上哪有多刺的茉莉花?”
楚留香道:“既然如此,我就买几朵吧,只可惜此花虽好,却没有戴花的人……我也只有将这朵花再转送给姑娘了。”
他忽然将花球又送到那小姑娘面前。
那小姑娘面色忽然变了,竟凌空一个翻身,退出一丈多远,转个身就飞也似的逃走了。
胡铁花皱眉道:“你看你这老色鬼,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样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若不将她骇走,她就要了你我的命了。”
胡铁花失声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也不答话,却将那茉莉花球轻轻撕碎,只见花球中竟赫然有十几根发着乌光的小针。
胡铁花骇然道:“毒针?”
楚留香苦笑道:“若不是我接得快,只要她的小手一甩,你我此刻还想有命么?”
胡铁花默然半晌,擦了擦汗,忍不住问道:“这次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留香叹道:“这些小姑娘从小就在这条道上卖花,可见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白天卖花,晚上还得帮着做家事,哪里会有她那么样又白又嫩的手?”
胡铁花怔了半晌,苦笑道:“你这双贼眼实在太厉害了。”
楚留香道:“还有,这些小姑娘都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怎么会说她那样标准的官话?我听她一开口,就知道不对了。”
胡铁花叹道:“看来江湖中的传言并没有错,楚留香果然是个鬼灵精。”
他忽又压低语声,道:“你看这小姑娘也是他夫妻派来的么?”
楚留香将毒针全都用一块方巾包了起来,道:“到了这里,怎么还会有别人?这次事若成了,他们固然可以推说不知道,事若不成,更和他们没有半点关系。”
胡铁花默然半晌,喃喃道:“看来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虎丘,而是虎穴了。”
楚留香微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胡铁花笑道:“也不是虎子,是虎女。”
到了虎丘正山门前,大家就下了马,李玉函和柳无眉仍谈笑风生,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方才发生过什么事。
那小姑娘莫非和他们无关?
楚留香莫非又猜错了?
山门外,有个小小的市集,小河一道,蜿蜒流过,河边停着三五画舫,画舫中不时传出银铃般的娇笑。
入了山门,两旁有许多小肆,还有许许多多乞丐,看到有人来了,就围上来乞讨,还有人远远就恭身赔笑道:“李公子回来了么?夫人好。”
楚留香和胡铁花对望了一眼,心里却在暗暗猜测:“不知道这些乞丐中,有没有真正的丐帮弟子?”
思忖时,已到了那闻名的千人石。
只见一方大石,可坐千人,一眼望去,非但看不到边,连一根小草也看不到,大石的北面还有个小小的石台。
只听柳无眉悠然道:“故老相传,昔日吴王阉间在这里造坟墓,用了工匠千人,等到墓成之后,吴王怕他们泄漏墓中的机关秘密,就把这一千人全都活埋在这石头下,所以这石头就叫做“千人石”。”
这残酷的故事,从她嘴里娓娓说来,却像是连一丝血腥气都没有了,胡铁花忍不住问道:“那石台又是什么呢?”
柳无眉道:“那就是神僧竺道生的讲经台,上面还有唐代李阳冰的四个篆字,写的就是‘生公讲台’,白莲池旁的那块石头,就是有名的点头石,常言道:‘生公说法,顽石点头’,这典故就从此处来的。”
她步履就和语声同样轻盈,山风自石后吹来,吹散了她的发髻,吹舞起她的衣襟,她整个人都似将乘风而去。
胡铁花听得痴了,也瞧得痴了,心里却不禁暗暗叹息道:“这么样一个仙子般的美女,真会是杀人的凶手么?”
然后他们就走上剑池。
只见四面林木森森,萧碧幽翠。一道木桥如彩虹般横卧池上,池水青绿而冷冽,上面点点浮萍。
楚留香伫立在池边,便觉一股清寒之风扑面而来,青碧的池水中,竟像是隐藏着阵阵杀气。
远处秋云四合,清风中有暮钟声缥缈传来。
楚留香微笑道:“唐代名士李秀卿,品评此水为天下第五泉,却不知此水最宜淬剑,正是古剑客的淬剑之地,现在又有当代第一剑客李老前辈时来品题,这‘剑池’二字,倒也真可说是名下无虚了。”
柳无眉嫣然道:“据说这名字还有个来历。”
楚留香道:“哦?”
柳无眉道:“相传吴王阖闾的坟墓就在这剑池下,他死时以三十柄名剑殉葬,连专诸用的鱼肠剑等也在其中,所以这里才叫做剑池。”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若也葬身此处,和吴王阉间这样的雄鬼为邻,倒也可算是不虚此生,死得其所了。”
柳无眉神色不动,嫣然笑道:“楚兄既然知道这是天下第五泉,可知道天下第三泉也在这里么?”
绕过剑池,就可以瞧见一个很大很大的石井,面阔丈余,井旁还有个朱栏曲绕的六角山亭。
楚留香笑道:“这里只怕就是天下第三泉‘陆羽茶井’了,昔年李老前辈邀集了天下名剑客,在这里烹茶品剑,前辈风流,实在令人不胜仰慕之至。”
突然一人长叹道:“只可惜江山虽依旧,人面却已全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