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人冲了进来,一齐下跪行礼,“属下给刘大人请安。”
刘独峰脸上浮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道:“你们来得可正是时候。”
只听宾东成气急败坏的说:“谁叫你们来的!决回,快回!”他刚才已极力拦阻过这九名边防守将郗舜才的近身士卫进来,可是这九人却不肯听他的话,他只恐刘独峰见责。在外县僻镇当个小父母官,边防小将虽然是个肥缺,但对能够在天子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朝廷命官,总要矮上一大截。他宁可得罪郗将军,也不敢开罪刘捕神。
那为首的大汉满脸笑容的道:“宾老爷,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宾东成气得鼻子都白了,他身旁两名衙役,已手按刀柄,一口叱道:“大胆!”一口喝道:“闭嘴!”
宾东成一摆手,制止两名手下有所行动。那两名衙役瞧在职责上头,不得不吃喝几声,充充模样,其实要他们真个出手对付边防将领的亲信,那可真要他们的命!他心里总是盘算,自己还要在这地方混下去,好歹都是直接负责治安的地方官,但郗舜才手握兵符,尽量不要扯破了颜脸。当下强忍一口气,道:“洪副统领,你有什么高见!”
大汉笑龇了牙,但话锋分毫不让:“高见不敢当!宾老爷是知书识礼,我洪放斗大的字都不识得一个,只知道刘捕神是万民景仰的大捕头,这次因公莅临本县荒镇,我们都将军慕名已久,诚心结纳,宾大人这下拒人于千里之外,把刘捕神这么一位名震八表的人物,关门藏了起来,其他钦仪刘捕神的人,岂不是都要求见不得了,你这般做法,岂不是使将军抱憾,错失交臂?”
宾东成怒道:“如果我有意把刘捕神的行藏遮瞒,郗将军又怎会知道刘捕神来了?你这番忒也无理!”
洪放仍然笑道,笑得十分谦卑,“属下不敢无礼。刘捕神这下明明要走,将军早料有这一着,要我们先行一步,保护刘大人,将军随后就到。”
宾东成气得跺足,只道:“刘大人,你看,这……我左右做人难哪。”
刘独峰知道宾东成拦不住这九人,才让他们闯了进来,实非他有意设计,便道:“是我叫他不必张扬的。他通知了郗将军,我很不高兴。我这番来,原有重要任务,不打算通知任何人。”
洪放似没想到刘独峰会这样说,怔了一怔,仍满脸笑容地道:“将军是怕这一路上不平静,特别要我们九人来侍奉刘大人的。”
宾东成道:“咄。路上不平静,刘大人天下无敌,谁敢招惹?就凭你们,就保护得了刘捕神么?”
刘独峰双眉微微一皱:“诸位请回,我承办一些案件,不宜偏劳各位,请转告都将军一声: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便是。”
洪放等人互觑了觑,其中一个瘦子道:“都将军命我们前来,要是我们违命自去,必遭重罚,刘大人可否稍待片刻,俟郗将军亲来拜会再说?”
刘独峰心忖:郗舜才这一来,可就更加招摇了,当下便道:“不必了,我们这下正要赶路,马上就走。”
洪放道:“将军想必已启程,刘大人不必久候,只需片刻,将军必可赶到……”
刘独峰森然道:“我有公事在身,如有延误,你们负责得起?,
那九名汉子一齐变色,都俯首说:“不敢。”
刘独峰知道这一句话已然奏效,心下一阵惭愧:利用职权。权威,的确可以享受很多常人不能有的方便。自己一直力求避免,但有时为情势所逼,一样不能或免。只要有了个开始,滥用特权,就会不知不觉的腐化下去,造成肆施淫威。自己尚且如此,定力不够的人更不堪设想。其实,他在此地并没有什么特殊任务,只是为了躲避敌人追杀,只好这般说,以免这干人老是夹缠不休;但这般说了,自己分明是仗声威唬人,实在问心有愧。
他双手一拱,向九人道:“诸位请了。”阔步踏出;张五、廖六押着戚少商,走出了宾府。
迤逦的泥道,穿过衙弄,不知往何处延伸?残垣上有一丛草,在阳光下水葱也似的碧绿,乍看还以为草端上都白了头。
长路漫漫。
他们没有马上离开燕南镇。
这镇上有两家客栈,一大一小。大的较干净,小的很肮脏。规模大的价钱在规模较小的三倍以上。过路的客人,没有钱的,多选小的住。大的客人并不多,可是一旦有人住上,一个的花费便顶得住小店里投宿四人。所以,总计算来,还是大店赚钱,小客栈只能维持门面。
人就是这样,仰卧不过三尺来地,但要好的,要干净的,要讲究体面的,也因为这样,店子越开越漂亮,人为了要充这些体面,手段只好越来越肮脏。
刘独峰等走进了那家小客栈。
这当然不是刘独峰的本性。
他一向注重享受,好排场,讲舒服。
他们从前门前门走了进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自后门溜了出来。
进去和出来的时候,已完全换了个模样。
刘独峰变成了个商贾。本来绕在颚下的五络长髯,而今绕缠两腮,一双本来极为凌威凛凛的眼睛,用肉色的黏泥贴在眼盖上,使得看得眼睑如刀裁,眉尾用染黑的玉蜀黍茎须沾上,垂及眼角,穿上城里绸商的云雁细锦,头戴大裁帽,皂履革带,看起来福泰团团的,完全变了个模样。
戚少商却裹在鹤氅之中,头戴席帽,活像个在中暑的病人,连行路都没了气力,看了更不带眼力。
张五和廖六则上身着袄,下身青裤,头扎布帻,脚绑行缠,四人雇来了一匹马车,给足了银两,张五扶着装扮成“病人”的戚少商上车,刘独峰也翻入车篷之内,由廖六打马赶车,匆匆离开燕南,直驱无趾山。
燕南是个大镇甸,来往商贾自然不少,这情景就像一个商客带着个患病的子侄去城里求治,谁也不起疑心。
这些化装,自然都是张五的把戏,以图瞒过敌人的视线。
至于能不能避过敌人的注意力?或许这只是假想出来的敌人——敌人根本就不存在?这都是难以逆料的事。在意外发生之前,感觉到危机的伺伏,设法去避开它,是门最高深的学问。因为危机虽在,但被你料敌机先,先行避开,或先将其彻底毁灭,危机就不存在了。不过谁也不知道危机是不是果真会发生,不像危机真的发生之后,悔不当初之际来得那么分明清楚。
真正的高手,是要在危机发生之前觉察出来,而不是在危机发生之后,才去痛悔。
刘独峰装扮成商贾模样,贴上了许多“假须”,粘上了许多“肉泥”,变成了个非常有福气。反应迟钝的的商贾,刘独峰自然不喜欢。
他出身素封之家,富裕尊贵,生活舒适已极,但始终保养得好,练功极勤,所以依然双星铄雄健。这段日子以来,为了追捕、押解戚少商,已吃过不少苦头,而今又叫他沾泥混尘的乔装打扮成个胖商贾模样,心里虽老大的不愿意,但仍然不怨一声。
因为他知道,若不如此,难免就要遇上危机:要押活的戚少商回京,这一路上就得要委屈自己一些。
张五知道主子难受,所以已经尽量不替刘独峰浓装——不像戚少商,脸上青的蓝的白的粉垩涂了一大堆,要是往帽子底下一张,活像个古墓的僵尸。
马车辘辘。
起先一个时辰,道上还有行入车辆,不久之后,行人渐少,路渐崎岖。
廖六果是个赶车能手。
马匹都像跟他有默契似的,要他们急驰就急驰,缓行就缓行,不管速驰徐行,车上都不感到震荡。
戚少商忽然想起连云寨的兄弟:他们也各有各的本领。像“千狼魔僧”管仲一,就善于召兽驱狼,“赛诸葛”阮明正擅运筹帷幄,“阵前风”穆鸠平能决胜千里……但也有一些兄弟,狼子野心,不惜卖友求荣,在自相交一场……
忽听廖六低吟两声,又尖啸数下,似跟马匹交谈,又似是喃喃自语。
张五道:“爷,属下过去察看察看。”
戚少商警省地道:“什么事?”
刘独峰说道:“小六子发现,有人跟踪。”
戚少商愤笑道:“这些冤魂不散的,真非要戚某人头不可!”
刘独峰笑道:“你的人头我已定下,要你的头得先问我。”
张五脸有忧色,道:“爷,要不要属下先去探路?”
刘独峰道:“你别急,小六子已过去看了。”
戚少商微微一愕,马车仍然疾行有度,廖六却己不在辔前纵控,看来,廖六的御马术比张五的易容术不逞多让。其他四人什么云大、李二、蓝三、周四等,想都必有过人之能,都因为追捕自己而一一死于非命,不但可惜,在刘独峰和张五、廖六心里,也想必悲痛莫名。
戚少商不觉有些歉疚起来。
忽闻车外几声低啸微吟。
那是廖六的声音。
他已回到辔前,就像从未离开过一般。
刘独峰说:“是他们。”
张五脸上已没有那么紧张。
戚少商不禁问:“是谁?”
刘独峰说:“那九个人,”
戚少商道:“‘无敌九卫士’?他们跟来干啥?”
刘独峰晒然道:“坏就坏在他们真以为自己‘无敌’。”
张五请示道:“爷,属下去把他们打发。”
刘独峰沉吟一下,向帘外道:“离下一个歇脚处有多远?”他的声音不大,也不高昂,但刚好可以送入廖六耳里,马蹄车轮声也掩盖不住。
廖六道:“离开黄槐山神庙,不到三里路,那儿很合歇息。”
刘独峰向张五道:“反正不急。到那儿才略施小惩,把这干无聊的东西赶回老家去。”
张五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恭声道:“是。”
戚少商见张五还很容易便露出一种少年人的气盛和顽谑之色,便道:“敢问五哥,今年贵庚?”
张五慌忙道:“戚寨王,千万不要折煞小人,叫小五即可。我叫张五,原字五可,今年十九,我们跟随爷,以先后入门定长幼,所以廖六虽比我年长,但因迟我两年入门,只好屈居老么。他原名廖六德,其实无能无德。”
只听廖六在外笑呻道:“死老五,你又在背后嚼舌什么?”
张五笑骂道:“你这小六子,五哥也不呼唤一声,没长没幼的鬼叫什么!”
刘独峰笑道:“他们就是这样,爱闹爱玩,入我门下,正经事儿没办成几件,倒爱钻邪门歪道,嬉笑玩闹……”说到这里,忽然念及云大李二蓝三周四已死,心里不禁难过顿生,话也接不下去。
戚少商因为先前已深觉愧疚,现下知道刘独峰伤怀,就没有特殊的感触,反而生起一种奇怪的对照:云大等六人,加入刘独峰门下,以先后定辈份,一如“四大名捕”投效诸葛先生门下一般。可是,“四大名捕”,名满天下,威震八表,这六个人却只是跟从,在武林中,既无鼎鼎之名,也无赫赫之功,可见人的命运与际遇,是何等的不同。
一个人无意间的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他的一生。
——息大娘如果不维护他,现在“毁诺城”想必固若金汤。
——雷卷若不支持他,江南雷家便不会兵败人亡。
——连云寨的兄弟不跟着他,也许便不会有这场浩劫!
“到了!”
这一声语音,把戚少商唤回了现实。
掀开帘子,日正黄昏,几棵苍劲的松树,掩映着一角的庙字。
戚少商看看古旧的匾牌,上面写着几乎被尘网遮没不见的字。
“山神庙”。
这庙字已失修多年,廖六找了一处比较干净的青石板,找了两个破垫子,一个替刘独峰垫下,另一个要给戚少商,戚少商摇摇了手,谢道:“不必。”
俟廖六生起了火,要烘热干粮和葫芦里的酒之时,张五已静悄悄的溜了回来。
他虽然像狸猫一般无声无息的闪进了庙门,刘独峰已然察觉:“怎样?”
张五立即顿住,垂手道:“禀爷。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庙里歇脚,便在一里外的军家歇脚,我过去张了张,的确是那九位‘无敌人物’。”
刘独峰抚髯正欲说话,发现长髯收拢钩到腮边去了,嘴里道:“这九人居然跟得上来,也算是个脚色。”
张五道:“爷,要不要我这就去打发打发。”
刘独峰道:“急什么?等小六子煮顿好吃的,你们两人才一块儿过去。”
张五道:“爷,打发他们,我一人就可以。”
刘独峰望望天色,“天快要黑了,摸黑下手,事半功倍,而且也好叫他们认不着点子。”
张五转首向廖六嚷道:“小六子,还不快些把食粮弄好,咱们要去闹乐子哩。”
廖六迳自把干肉往火上烤,撒了一些调味料儿,笑道:“快了,快了。咱们打发掉那几位无敌的大爷们,这些草上的火头还未熄呢!”
刘独峰向戚少商笑道:“你看,我这几位伴在身边的人,还倒像小子们闹着玩哩。”
戚少商又想起他那一群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块嫡闹、癫在一团的兄弟们,不觉心里一阵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