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连云寨的人,一脚踢开了门,闯入了那家茅屋。
茅屋的门一倒,屋里有女人的惊呼,还有小孩的哭声。
一个粗布妇人,抱着婴孩,畏惧地道:“大爷……你们,又来做什么?”
一名麻脸大汉怪笑道:“怎么?我们不能来么?”
另一名塌鼻大汉道:“我们连云寨的人,高兴来就来,高兴怎样就怎样。”他恶意地干笑两声,葵扇大的手掌往木桌重重一拍,叱道:“决去,把韩老头儿叫回来,不然,我杀了你儿子,宰了你家的猪,还好了你!”
那女人吓得脸无人色,低着头,紧抱着孩子,匆匆去了。
三人乐得哈哈大笑。
另一人道:“要不是这娘儿长得并不标致,我看你早就不放过了!”
塌鼻大汉一们鼻子,咳呸一声,往地上吐一口浓痰,道:“老九,这倒不是假的,老子好久没开斋,趁此乐上一乐,那婆娘真要把老子搅火了,管她咀大皮粗的,咱们也要她叫死叫活!”
“可得小心一些。”那被唤作“老九”的汉子道,“自从咱们连云寨换了新主儿,这些老百姓好像不怎么卖咱们的情面。”
麻脸大汉粗声骂道:“我卖他娘的!这些人都给姓戚的宠坏了,偌大的山寨,人家不给‘红赃’、‘保银’,还要我们终年庇护、分米派粮的,谁不撑着腰板子等咱们奉养!”
塌鼻子大汉又吐了一口唾液:“那好!自有顾大当家做靠山,他们吃下去的都要他们吐出来!”
老九道:“只怕这些人不听话。”
塌鼻大汉伸手自背后拔出一柄大刀,把刀往桌面,‘拍”地一放,道:“谁不听话,我就一刀一个,杀了反正也不怕官府追究!”
这时,门口来了几人,都是农人装扮,粗布上都沾黏泥泞,东一块,西一块的,荷着锄头,其中一个,年纪很大,其余两个是中年人,还有三个青年,可能因耕作维生之故,都很高大结实。
那个惊惶未消的女人用手往屋里一指,道:“就是他们。”
麻脸大汉一看来人,便道:“嗳,韩老头儿,你回来得正好,安乐里进贡的五两银子,七口猪,六只羊,三头牛,可都准备好了没有?”
几名农夫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中年农夫怒道:“什么?先时不是只要五口猪,两头牛,哪有六只羊这一桩?”
麻脸怪汉笑道:“六只羊?那是给咱们三兄弟的茶钱路费呀!咱们为你们这些区区贡品,往来了几次,你们送六只羊来,也是天经地义!”
老九笑嘻嘻接道:“识相的把鸡呀鹅呀鸭呀什么的,都抓几只来,给爷们带走。”
塌鼻汉眉开眼笑地道:“还有,还有,你们村里不是有个叫什么来娣的标致娘儿,也得送来让咱们乐上一乐:这才不枉费了爷儿为你们保护财物人命的大功大德!”
“我呸!”一名庄稼汉道:“这儿一向平安,几时出过事情,都是你们这班人来搅扰,村里已经起了几宗人命,还有颜脸来讨什么贡品红赃!”
这人性子十分冲动,他身旁的几人连忙制止。
麻皮汉脸色一沉,叉腰道:“哦,你们这算什么?不认帐了?!”
一名青年大声道:“我们又没欠帐,凭什么要我们认帐!”
“就凭这个!”麻脸汉刷地一刀,把桌子一砍两爿,挥刀指着门口几人道:“你们要敢不给,就是反抗连云寨,咱们连云寨一向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怕死的尽管不交!”
一名庄稼心平气和地道:“这位大哥,以前连云寨都没这些规例,戚寨主一向都很照顾咱们,怎么现在全变了样呢?”
塌鼻汉一听人提起戚少商,更加怒不可遏,跃上前迎面一拳,把那庄稼汉打得捂脸踏地,鼻血长流,“什么戚寨主不戚寨主的!现在只有顾大当家,没有戚什么寨主!”
老九却觉得恶名不妨由别人顶替,便接塌鼻汉的话说下去,“我们就是戚寨主派来的,他要你们交白银献贡礼,我们也没办法!”
那几个农人虽然长得结实,但对武功是一窍不通,塌鼻汉闪身掠近,出击命中,他们全无法抵挡,知道决不是这几人之敌,心中都怒不敢言。
麻皮汉怪眼一翻,道:“怎样?你们交是不交?”
那韩老爹道:“三位好汉,请高抬贵手,我们不是不交,而是最近收成实在不好,贡礼又那么多,我们怎交得起?”
麻皮汉嘿地一笑:“交不起?交不起我们就要放火烧你们的田,看你们交是不交?”
几名青年都忍无可忍,韩老爹道:“你们忒也霸道……能不能,通融一下,收少一些?”
塌鼻汉笑道:“可也!不过要把那个来娣姑娘一并奉上,咱三人要是满意,那就不跟你们多作计较!”
那名极易冲动的庄稼汉怒吼道:“你们这算什么?!无法无天,强欺良民,从前连云寨岂是这个样子的——”
塌鼻汉脸色一变,一刀砍去,几名庄稼汉挥动锄具反击,这几人虽不会武功,但含忿出手,塌鼻汉竟一时有些招架不住,老九与麻皮汉双双扑出,拳打脚踢,把几人击倒,塌鼻汉一把扭住那火气大脾性躁的汉子,骑在他的背上,挥刀狞笑道:“我先宰了你,好教人看看不听话的人如何下场——”挥刀就要砍下,眼前突然多了两个孩童。
这两名小僮,样子十分可爱,札着冲天小辫子,双眼圆骨溜。黑乌乌的,唇红齿白,双颊朴红,塌鼻汉一怔,怎么会突然自天而降一对仙童?这一刀倒没立即斫得下去。
这两名童子侧头望着他,他也侧首望着两名童子,望得头都歪了。
其中一名伶俐的童子说:“你们三人,实在太坏了,怎么这样欺负好人?”
“什么?!”塌鼻汉为之气煞,几曾被一个小孩子这般指着痛斥过?
另一个灵巧的孩童则道:“这是你们最后机会,滚吧!”
塌鼻汉忍无可忍,叱道:“无知小儿,再不滚开,我一刀杀了!”
两个童子却笑道:“我们不怕,你杀吧!”
麻皮汉和老九伸出大手,要把两个小孩像猫一般地拎出去。
就在此时,剑光闪动!
剑光并不太亮。
但极快。
麻脸汉、塌鼻汉和老九要想招架防御时,左边小僮的铁剑,已割下了麻脸汉的右耳,再斩断了老九的左手指,而铜剑先刺瞎塌鼻汉一只左眼,再斩掉麻脸汉左耳,然后两剑交叉,铮地一响,收剑回鞘,拍拍手掌,像拍掉身上的灰尘一般,在三人负伤惨鸣中说道:
“我家公子说,你们罪当处斩,但如果并未出手要杀我俩,则可免一死。”
“我家公子叫你们告诉顾惜朝,不要再假冒戚少商之名作恶,否则王子犯法,与民同罪。”
那干乡民万未料到这一对粉雕玉琢似的孩童,武功如此之高,剑术如此之好,而出手竟又这般狠辣,都喷喷称奇不已,韩老爹不禁问道:“你们家公子究竟是什么人啊?”
铜剑道:“你们听说过四大名捕吗?”
铁剑道:“我家主人就是无情公子。”
这一群庄稼汉,毕生都难得进城一趟,除了韩老爹曾略闻“四大名捕”之威名外,余人大都不知“无情”是何方神圣。
可是那三名负伤的大汉,一听到“无情”二字,连呻吟都吞回喉咙里了。
断手的拾手,妙目的遮眼,两颊淌血的捂住双耳,溜之大吉——事后他们只有庆幸……幸亏那天出手的不是无情!
一要是无情亲自出手,他们要想活命,只怕也是下辈子的事。
铁剑与铜剑,便在此时与无情及两位师兄分手的。
无情亲眼目睹这一切事情。
他看出顾惜朝、黄金麟与文张三人之间表面是共同对敌,内里勾心斗角。顾惜朝想借灭“连云寨”来巩固自己的地位,突出自己在朝野间的成就;黄金麟是牧乱总指挥、文张是敉乱督察使,一受命于天子,一为傅丞相效命,各有争功之心。
游天龙更是连云寨九大当家之一,后来背叛了戚少商,无情劫持他,便是要从他的口中,了解戚少商是怎么一个人,连云寨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而今,他又从这三个连云寨“叛徒”的行为里,明白了连云寨今昔作风的对照。
他吩咐铁剑与铜剑“处理”那三个欺压百姓的人,而他自己,决定带金剑与银剑,去做一件事:
追刘独峰!
——戚少商不该被捕。
很多汪洋大盗,穷凶极恶的人,看到无情,知道他手段冷酷,处事狠辣,都吓得双脚打颤,就像老鼠遇着了猫,能逃得了性命己算徼天之幸。
可是无情只杀该杀的人。
他知道戚少商并不该死。
他更加明白,只要戚少商一旦被押回京师,则非送命不可——傅宗书要他死,谁也保他不住。
所以他要去追刘独峰,希望能说服他,劝他放走戚少商。
——刘独峰会答应吗?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能追得上刘独峰吗?
无情全无把握。
但是他只知道一点:该做的事,便一定要去做。
虽然,他跟戚少商并没有交情,也不想有刘独峰这样的敌人!
追踪刘独峰,绝对是件吃力而不讨好、而且容易毫无结果的事。
刘独峰出身世家,贵为望族,养尊处优,锦衣美食,就算早年行走江湖,也是仆从如云,华厦香车,声势浩大,排场威皇,但这一次,刘独峰几经艰辛,方才捕获戚少商。身边六名高手忠仆,折损其四,显然使到刘独峰深自警惕;无情沿着刘独峰必经之处,已然追出两百余里,仍是全无刘独峰一行四人的踪迹!
无情深知刘独峰一向讲究排场气派,而且出身贵介,但他毕竟是捕快中最卓绝的前辈人物。如果刻意要避免招摇,隐蔽身份,除非是三师弟追命亲至,否则,要追搜出他的行藏,只怕希望甚渺。
无情并不气馁。
他又追出百余里。
无情本身功力甚弱,轻功虽高,身法再快,但借无长力,以他来追踪刘独峰,自然无法持久;一般情形,都是由金剑和银剑用竹竿架负他赶路,金、银二剑还是孩童,内力也并不深厚,无论再怎么快,也打了折扣,而且时时需要休息。如此一来,无情心中难免怀疑,可能自己已被刘独峰一行人所远远抛离了!所以,他更不分昼夜的疾行赶路,一路追查,但仍旧音讯全无。
无情在逼于无奈的情形下,做了一件事。
他要金剑和银剑,在每一处衙门官府,出示“平乱玉佩”。
“平乱玉佩”是御赐的玉块,四大名捕曾跟随诸葛先生为朝廷立过敉平大功,所以四人手上,都有“平乱玉佩,一旦将此玉块出示,地方官员和军队,一定要给予最大的配合与调度。四大名捕在江湖上行走,一向极少用到“平乱玉佩”,不想仗兵权官威行事,反教江湖中人看不起。
无情这次动用“平乱玉佩”,只是打听一件事。
——可有发现刘独峰的行踪?
无情算准刘独峰返京路途,原以为一定会有所发现,但一无所获。他只要出示“平乱玉佩”,大小地方州乡官员,莫不俯首听命,明查暗访,尤其六扇门中的捕役衙差,本来就对“四大名捕”久闻其名,而今知道无情亲自重托,都四出侦察,望能受无情器重,立功扬名,不过,到头来,仍是白忙一场。
——刘独峰究竟去了哪里?
无情经过一番深恩,知道刘独峰生怕戚少商的党羽好友来救,提防铁手或自己出手谋救,所以隐伏行藏,使人无法追查得知。
自己乔装打扮,昼伏夜行,倒非难事,但是要押着一个身怀绝技的独臂犯人,要完全避人耳目,决非是件轻易事。
——刘独峰是用什么办法来遮掩行藏的呢?
不管他用的是什么办法,以刘独峰惯于享受、安于逸乐的性子,如此藏伏赶路,都是一件大逆常情的事——刘独峰为安全计而出此下策,坚忍负重,无情是十分佩服的。
这使得他益发坚决要查出刘独峰的下落。
他本来要追捕周笑笑和惠千紫一事,反而耽搁了下来。如此行行重行行,已赶了近五百里路,超过了七日的行程,仍是一无所获,倒是刘独峰初时追缉戚少商等人的讯息,许多人都能提供,但对他回返的行程,却无人知晓。
——难道这一行人在空气中消失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