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所担心的,不只是外面“扭派”剑手的狙击,也不是上太师的阴谋诡计────他担心的是什么?
上太师已替他扎入第五针。
阿里在上太师的对面监视着。
只要追命的目光一转注他,他就会杀了上太师──他对上太师是这么说的。
阿里的脸很黝黑。
黝黑的皮肤,就算长了疮疥,也比较不易看得出来。
至少比皮肤白晳的不容易看出来。
阿里脸上并没有长什么毒疮。
而是淌汗。
──因为他皮肤太黑,还是掩饰得好,所以他虽不住流汗,但却不易为人觉察。
他只催促上太师快些为追命驱除药力。
──不医,他就杀了他。
──治不好,他也杀了他。
──太慢,他也一样杀他。
(可是他为什么淌汗?)
(像他那么一个大颠大沛、嘻哈终日的人,为何也暗自淌冷汗不己?)
“扭派”剑手仍兀自与二转子及侬指乙苦战。
他要监视上太师运针。
他不信任这只老狐狸。
所以他也不能去帮他那两名兄弟的忙。
每一个人倒地的声音,他都凭自己过人的听觉仔细辨认:
──是不是他的兄弟倒了下来?
──倒下来的是不是他的兄弟?
不是。
所幸。
──又倒下了三人,两个死于侬指乙刀下,一给二转子封死了穴道。
敌人只剩下了五人。
到了这时候,扭派中一个须发扭结虬粘在一起的大汉,忽然狂吼道:“跌老大,你们的便宜还捡不够吗!真的见死不救?”
这时候,阿里一直等待着、追命一直提防着的声音,终于说话了:
“扭老大,你还是认命了吧。不是你的功,挣不来的。还是由我们‘跌派’接手吧。”
而同在这时候,上太师在阿里催逼之下,向追命扎入了第六针。
话一说完,二十来人“跌”了进来。
他们不是冲进来,也不是掠进来,更不是扑进来,而是跌进来的。
一点也不错,是“跌”了进来。
一面“跌”一面出剑。
专攻下盘,只要负伤踣地,立即就成了剑垛子,好狠的剑。
更狠的攻势。
追命一早就发现了:来的不只是“扭派”杀手十九人,还有另一帮人,正在伺机而动。
他们一直没有出手,许是为了争功,许是为了派别间的内斗,许是为了等待时机,直到此际,他们才现身,出手!
剑光
剑影
剑影
剑光
他们躺着出手,地上闪满了剑意,翻腾着剑气。
他们一出手,本来已取得上风的二转子和侬指乙,已开始吃力起来了。
二转子仍在苦战。
他轻功虽好、身法虽快,但也不能一直脚不沾地。
侬指乙再也不能好整以暇,用弯刀来刮修他的指甲了。
他的刀在忙着。
他的人已加入了战团。
──只要“跌派”的人一旦杀了过来,躺在地上的追命便危殆了。
──只要阿里一分心对付敌人,追命也一样危险,因为上太师是条随时都会噬人的毒蛇。
可是追命担扰的,还不只是这些。
──跌派杀进来二十二人,加上扭派剩下的五人,还有上太师,一共计廿八人,这二十八人中,只要任何一人活着回去,自己的身份必遭揭露,而且,二十八人不是一个少数目,他们发生格斗的地点是在“带春坊”,这战斗持续愈久,赶援上太师的人就愈多。
这样下去,“三人帮”处境堪虞。
他想叫他们快走。
他已恢复了一口元气。
正好在这时,上太师已扎下了第八针。
──上太师不敢不下针,阿里已捏住他的鼻子,使他张开了口,咕的一声不知吞进去一只什么东西,上太师只觉肠子都烧烫了起来,阿里说:“你治好他,我才给你解药。”这下三滥的高手对付下三滥的人当真有下三滥的法儿!
可是,追命真正担心挂虑的事情,还不是这个。
三人之中,要算二转子最聪明机敏。
他也知道,在朝天山庄天朝门的将军府里,越是速战速快越好,否则,再大的本领也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竭力要把战圈引出屋外──一是好让屋内的阿里监督上太师赶早把追命治好,二是让阿里觅得时机把追命背出去。少了这层负累;他们才便于撤走。
他边打边退,跌派的杀手跌跌撞撞,险中出剑,已够不好对付,何况还有扭派的杀手,扭扭捏捏中出剑,更难以应付。
忽然,他脚下一绊。
明明他脚下是没有东西的,可这一脚踩了进去,就抽拔不出来了。
一下子,他便给人按倒了。
他倒了下去,才看到自己左脚踩进一口痰盂里去了。
不知怎的,他现在倏然闪过的,是江湖上两句盛传的话:
痰盂一出,号令天下。
二转子忽然栽倒的时候,侬指乙弯刀半空抹过一滟血红,割下一名“跌派”杀手的头颅,要去抢救二转子。
忽闻喀吐一声,那一抹血水,忽然在半空分出一道,直射侬指乙脸门!
侬指乙及时用弯刀一格,血花四溅,血块是给格散了,但血水也溅到脸上来,一滴是一滴的疼。
侬指乙顿时觉得脸上似给扎了二十七八针。
这一阵热辣过后,至少有七把剑已刺向他的要害。
这时候,侬指乙也突然想起武林中盛传的一句话来:
喀吐一声,谁敢不从?
阿里一见这种情形,在地上抄起了一把剑,剑指正闪过脸有得色的上太师,叱道:“快扎!”
上太师刺下了第十针。
他不敢耍花样。
──逼虎跳墙,人急疯了,就会杀人的。
──况且杨门主已经来了,就算治好了这姓崔的,他也逃不了命。
侬指乙和二转子都给擒下了,“扭派”五剑手和“跌派”二十一剑手都停了手。
可是痰盂的主人并没有马上出袭。
甚至也没有立即现身。
倒是有几个人现了身。
几个人。
五个。
一个拿刀,一个拿斧,一个拿凿,一个拿锯,他们一出现,就是拆屋、拆墙、拆房子。
一下子,这间房子,给拆除得一干二净,完全没有遣漏的暴露在凄冷的月光下。
能这么快把房子拆得像原先根本就没有房子在这儿的,当然就是“斑门五虎”。
房子彻底拆除了之后,房里的人当然就完全暴露了,但外面的人也一样没有了掩藏。
笑得像烤熟了的狗头一般的“阴司”杨奸,笑得贼嘻嘻的负手站在外面。
这时候,上太师扎下了第十一针。
杨奸穿着灰色的袍子,袍子已洗得灰少白多了,他的脸很白,像一张白纸;手指更白,像十支白垩一般。
他的唇却很红。
笑起来的时候,可以看见他口腔和舌头都是艳红色的,像刚刚吸了什么人的血似的。
他那一张脸,五官都很小,也很少,像一个画家因讨厌这个笔下的人物,随意画了几笔似的,所以就画就了这样一张脸。他的颧部却很横,说话和笑的时候,就像鱼腮一张一合似似的。
这张脸唯一令人深刻的表情就是笑。
奸入骨子里去的那种笑。
他一面笑,一面说,“上太师,你也真够厉害,其实可以一口气把针都同时扎下去的,你却可以拖延到现在。”
阿里手中的剑“嗡”的一声,像一只脱栓而出的恶犬,但又给阿里紧紧捏住了。
──他要杀上太师,易如反掌,但他说什么都不愿去杀死一个不会武功的老人。
追命蓦然一把推开了上太师。
他竟为自己扎了两针。
──原来他也精于医理,刚才一路心中默记上太师下针穴位,以脉寻络,循理推解,一见现此情况恶劣,便不等上太师再拖下去,为自己下针度穴。
杨奸倒是一怔,随即骑骑笑道:“你能解穴又有何用?你的体力还未恢复,你是我的对手吗?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人,你杀得了吗?只要一个逃得了,大将军会放过你?你的人还在我手里,你救得了么?”
追命闷哼一声,他抽起系在腰畔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喝酒。
他想以酒力运劲,把“十三点”余毒逼出清除。
杨奸当然也看出这一点。
所以他问:“这次是你在拖延时间了吧?”
追命冷然反问:“我有没有问你是不是在奸笑?”
杨奸道:“你不问我,我倒要问你: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
追命愕然,半晌才答:“是纪念方丁丁丁的。”
然后反问:“神仙刀、州府剑、子产计、弟妹粮、今后事、安乐饭,在何方?”
杨奸顿也不顿,即道:“艳阳天,断崖下,尽空无,是谁人,敢说不,远相识,近见君。”
追命“啊”了一声,才道:“我跟你,今晚是不死不散,不杀不休了。”
杨奸道:“是呀,谁还能活呢!”
话一说完,他们就出了手。
在一刹之间,“斑门五虎”,就成了五只死老虎。
他们死在杨奸的手上──只要给他的手沾上一沾,一切都失去了生机,丧失了性命。
同一瞬之间,追命已踢倒了四名剑手,救回了遭擒的侬指乙与二转子。
剩下的二十三名剑手,全都直了眼。
别说他们,就算是二转子、阿里和侬指乙也傻了眼。
“扭派”老大和“跌派”老大眼见“情形不妙”,呼啸一声,四散而逃。
二十三人,除了两派老大之外,三人一组,分成八个方向。
杨奸和追命迅疾对望一眼:
“不能让他们逃回去!”
他们互相交换了这样一个讯息。
然后急起直追。
一个人负责四个方向、四起人马。
待追命和杨奸分头追杀之际,阿里才吁了一口气,看着在发颤打抖的上太师,犹豫的道:“杀人须灭口,这老头儿诡计多端,自不能给他活着。”他说归说,但还是杀不下手。
侬指乙仍犹在五里雾中,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现在是狗咬狗,还是鬼打鬼?杨奸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二转子思虑着说,“他是忠的,还是好的,我可不清楚。但我知道他问了追命那句话,追命没有理由会答歪了的,这分明是江湖切口,或是门内暗语。”
侬指乙问:“什么话?”
二转子道:“杨奸问他:‘韦青青青的三个“青”字,是来纪念什么的?’其实,韦青青青便是诸葛先生的师父,也就是追命的师公,追命没理由不知道:第一个青字是纪念方清霞,第二个‘青’字是纪念戚倩芝,第三个‘青’字是纪念狄楚静的。追命故意答偏的,其实是为了对切口、暗号。”
“我看八九不离十了。”阿里说,“我们‘下三滥’精通江湖暗记、黑话,你们仔细想想:追命反问杨奸的那三字诀中,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加起来,岂不是成了‘神州子弟今安在’吗?而杨奸回答的三字诀中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加起来不就是下联‘天下无人不识君’吗?”
侬指乙咕哝道:“那么,杨奸到底是谁?他跟追命到底有什么关系?”
阿里怪眼一翻:“你问我,我问谁?”
侬指乙只好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鼻子一掀:“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一脚喘在那臭痰盂里了。”
只听一个声音轻笑接道:“别说你们不知道,连我自己现在也不明就里。”
说话的人是追命。
──他“竟”已回来了!
另一个人接道:“我是你朋友的朋友,既是战友,也是同志;真正的朋友跟真正的敌人都是一样:都在生死关头才会出现,也只有在那时候才分得清。”
说话的是杨奸。
──他“竟然”也回来了!
只听追命喟息的道:“到这生死关头,你却来帮我,如果不是有天理大义,恐怕就十分不合情理了。”
杨奸却稀松平常的说:“其实,喜欢你的人自然会帮你,仇恨你的人当然要害你,这种学问,只能意会,不是言诠便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