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认真说起来这个人还不能称之为访客因为梅长苏现在所居的雪庐原本就在她的家里。只不过这么长一段时间她还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
梅长苏心中的意外并没有表现在脸上和缓地安抚闻声出来的飞流回房后他向莅阳长公主微微一笑躬身施礼。
“外面已经起风了听说苏先生身体不好我们到房内去谈吧。”长公主表情冷淡但辞气还算温和见梅长苏侧身让路她也并未谦让当先步入室内在扑面而来的融融暖气中解开金丝披风的带子。
她这次是独自悄然前来身边自然没有侍女梅长苏便上前接住了她脱下的披风挂到一旁的衣架上又从熏笼上取了茶壶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莅阳公主捧起茶杯但并未送到口边只是暖手般地将掌心贴在杯壁上半晌后方道:“这么晚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可若是早来我又怕……”
见她话到一半又咽住梅长苏浅笑着接过了那吞下去的后半句“公主怕来早了景睿还在这里么?这么说是有些什么话想要单独吩咐苏某了?”
莅阳长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若论苏哲此人本是平民与皇妹之间位阶相差如云泥这“吩咐”二字却也不是谦辞可是罩在此人身人的诸多光环又颇耀人眼目令人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定位他的身份。
执掌天下第一大帮是京都排名数一数二的贵公子们尊敬的好友手下有个足以与大梁第一高手比拼的护卫太子与誉王双双正在拼命延揽又深得霓凰郡主青睐两人关系暧昧不明这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就算是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莅阳长公主也不可能将他视为一个普通的平民。
但也正是因为知道他决不是一个普通人知道他一定有着常人无法估算的实力深居简出的长公主殿下才会在更深夜静之时独自来到这座小小的客院。
“无论是什么样的话既然已经来了总归是要说的请公主不必再多犹疑”梅长苏视线轻扫间已将来客的表情尽收眼底当下缓缓道“殿下吩咐的事如在苏哲的能力范围内自当领命如是苏哲无能为力的事也不会多加口舌对外宣扬请您放心。”
莅阳长公主目光微凝似是已暗下决心心中的茶杯也不知不觉放到了桌上抬起头来直视着梅长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苏先生请您救救霓凰。”
听到这样一个请求饶是梅长苏这般心志坚稳脸上也不由闪过一抹无法掩饰的惊讶:“长公主殿下此言何意?”
“听说霓凰对先生极为看重想来你们之间也是有情义的”莅阳长公主挥手止住仿佛想要澄清此言的梅长苏示意他听自己说完“霓凰虽然聪明但终究常在藩领不明白这京城的水有多深多浑。她自恃云南藩位贵重自己又是高手中的高手对这次选婿持有游戏心态总觉得一切都会控制在她的掌握之中未免大意了一些。”
“听殿下此意莫非有人还敢设计郡主不成?”
“这京城中人为了自己的目的有什么不敢做的?”莅阳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眸中微露痛苦之色“霓凰一个人就代表了云南王府的全部立场代表了南境十万铁骑的军力这个分量难道不值得有人冒险施计么?”
梅长苏双眉轻挑慢慢点了点头。霓凰郡主的分量他当然是再三掂量过的所以才会一直想找到如何让她彻底支持靖王的方法其他人当然更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只不过……依霓凰郡主目前的实力和她刚毅的性格谁敢轻攫其锋谁又真的能通过阴谋诡计达到目的?
“我明白苏先生在想什么”察言观色当然不是江左独有的秘技从小生活在云诡风谲中的长公主也会她眼波轻动间唇边已勾起一丝清冷的笑容“霓凰确实很强强到似乎没必要去保护她……可是苏先生你不明白再强的女人终究只是女人有些事情对男人来说无所谓但对于女人却会是足以摧毁她心志的打击。如果霓凰已经有心上人的话这个打击会更沉重会让她觉得嫁给谁将来过什么样的生活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莅阳长公主的神情极为平静口气也很淡然可那双渐渐红的眼睛和按在桌面上僵直苍白的手指却出卖了她沸腾激动的心情。
梅长苏转过头去掩住眸中升起的同情之色。
对于此前那个利落爽朗、性烈如火每次出狩巡猎时都与诸皇子争锋的莅阳公主他并没有记忆他只记得向母亲抱怨莅阳小姨太过冷漠、不好亲近时母亲喃喃自语的那些感叹。
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生的为什么会生实在是太过隐秘太过久远就算这几年刻意的调查也没查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来。也许真相只隐藏在那几个人的心里谁都不会说出来。
“长公主殿下”梅长苏沉吟了片刻方徐徐道“我承认您说的有道理但我还是想不出来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方法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
莅阳公主的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根本不愿意再详细解说下去但她心里又非常明白不多透露一些的话只没有办法取信于人的。
“这次入围的人候选者中有两个是圣上暗中很满意想要配给郡主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梅长苏自然立刻摇了摇头。
“太尉公子司马雷和忠肃侯家的廖廷杰。”
“嗯。”对这个答案梅长苏并不意外。这两人中恰好司马家支持太子而忠肃侯支持誉王倒也平衡不知道是皇帝有意为之还是凑巧了。
“可是按现在的赛制除非郡主放水否则他们两人都不可能有胜算。”
“嗯。”梅长苏再次颔。何止他们两个这十个都不行。
“所以有人着急了。因为云南穆府的支持实在太诱人可如果不能乘着郡主留在京城的日子把这件事情敲定等她回到云南后就难免要事倍功半。”莅阳公主突然冷笑了一下“这个时候霓凰本人的心意早已不在他们这些人的考虑范围之内。宫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不择手段有些知道陈年往事的人不免就妄想要再模仿一遍当年太后的手法……”
提起太后穆长苏心中又是一动。没错现在想来在印象中莅阳长公主极少归宁更是从来没见过她跟太后说过一句话。只不过那时自己的生活里有太多丰富多姿的事情根本没有放半点心思在这个异常状况上。
莅阳长公主闭了闭眼睛仿佛是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因为接下来要讲到的是整个手法中最核心的部分。
“宫里有一种酒名唤‘情丝绕’只饮一杯便有致幻催情之效。如果女子饮用会将身边的那个男人误认做是自己心里最思念恋慕的那个人从而被药力催动主动上前求欢。由于她并不知道世上有这种酒存在所以纵然事后清醒也会以为是自己的心志不坚醉后失德再加上是自己主动的更不能迁怒于那个男子羞愧绝望之下心中真是生不如死。可是千古艰难唯有一死死在此时更是死无名目。心里藏着再多没有说过的话从此也不可能说出口了。茫然无措时若有信任的人出面相劝哪里还可能有丝毫挣扎抗拒之力唯有受人摆布而已……”莅阳公主说到后来语气已渐渐变了那种凄楚悲洌之情就连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她所说的就是自己内心最刻骨的感受。
梅长苏站起来缓缓走到屋子的另一头背转身不去看她默默地等待她自己恢复平静。
大约一盅茶的功夫后莅阳公主方深吸一口气慢慢道:“苏先生见笑了。当年被陷害的女子是我的至亲姐妹所以一时有些激动请先生不要介意。”
“公主何出此言?这种事确是令人指纵然不是公主的姐妹也不免要愤懑同情。只是苏某不明白公主……的姐妹到底恋慕何人会令太后如此反对甚至不惜……”
莅阳长公主目光悠悠似乎穿透了茫茫时光落在那遥远的一点上“他是……南楚送来大梁的……一个质子……”
梅长苏顿时心中了然更是不忍再问。
“霓凰虽然不是我的血亲但她那种炫目神采常令我想起过去心中爱羡。”莅阳公主却仿佛终于翻越了疼痛的极致神情渐转安然“若有人想对她使出这般卑鄙手段我无论如何都一定要阻止。还望先生助我。”
梅长苏目光闪动顿了顿终究还是问道:“公主殿下是怎么……查知这件阴谋的呢?”
莅阳长公主虽然明知他会有这一问但还是忍不住侧了侧脸躲开了那两道并不激烈的视线好半天才轻声道:“谢弼这孩子又要卷进去心又不够狠被我看出他心神不定一逼问就问出来了……”
“哦”梅长苏一面点着头一面问出下一个问题“以殿下的身份阻止此事应有多种方法为何会单单挑中苏某?”
莅阳长公主自嘲地一笑冷冷道:“有多种方法么?未见得吧。事情还未办我去质问主谋者吗?他们不会认的。去禀报皇帝陛下?空口无凭没有证据。自己进宫去拦谁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动手?这个长公主的身份到这种时候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梅长苏思忖了一下本想问问她为什么不找自己的丈夫帮忙突然悟到这个手法与当年的一样就算谢玉当年并非同谋而是被太后所利用那他到底也是一个既得利益的获取者跟他商量是有些尴尬何况真要帮忙拦阻必然会把主谋者得罪到死谢玉不是热血少年他可未必肯干。
思来想去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倒真的是无人可求令人悲哀感叹只不过……
“殿下就算苏某有心相助一介平民之身怕也爱莫能肋啊……”
“你不是跟霓凰郡主关系交好么?何况明日就要见她。请先生到时将此消息通知她让她与宫中娘娘们打交道时小心些应该就可保平安了。”
“公主怎么不自己去说?”
“我素来为人冷漠虽然心中暗暗欣赏霓凰却从未深交过她未必会信我。更主要的是他们已经知道我觉了此事只要我一进宫必会有位娘娘陪随左右根本是没有机会跟郡主单独细谈的……好在先生就居于侯府之内在这里我还算有点力量深夜来访自信尚可以瞒住那些人的耳目只是麻烦先生了。”
梅长苏凝目看她语有深意地道:“在下与长公主并无深交能得如此信任实是荣幸啊。”
莅阳长公主兰心蕙质如何听不明白淡淡一笑道:“突然来访是有些冒昧。不过一来确无他人可以求助二来深知先生与霓凰交好三来嘛景睿总是在我面前没口子夸你。这孩子心地纯良他所喜欢尊敬的人想必不会是凡俗中人。不过来之前我也考虑过这样一来说不定会连累先生得罪权贵所以就算你不答应我的托付那也是情理之中的。请先生慎思吧。”
长公主说完这番话便低下了头静静地喝茶。梅长苏凝望着她满头乌云间交杂的几络不明显的白突然心中微酸油然而生缕缕恍惚之感。
“夜深了长公主请回吧。”窗外传来更鼓之声梅长苏将金丝披风从衣架上取下轻柔地披在她孱弱的肩头徐徐道“郡主也是苏某的朋友自当尽力。明日也请长公主殿下进宫以便见机行事。”
得他此诺莅阳长公主不再多说将披风的顶兜罩在头上悄然出了小院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梅长苏立于阶前目送夜风袭来遍体生凉。一双手从后面抓住他将他强力扯进屋内转过身去看见了一双微含怒意的明亮眼睛。
“对不起哦苏哥哥忘了穿外衣。”拍拍少年的头安抚他“我们飞流还没睡着?”
“她走醒了!”
“哦吵醒你了?”梅长苏歉意地一笑蜷上了暖榻拥住厚厚的锦被“再去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出去玩吗?”
“你睡!”
“好好好我也睡。”梅长苏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表面上宁静安详但脑中却开始流水般地回想关于京城各方的所有新旧资料以此判断莅阳长公主此次来访到底背后隐藏了一些什么。
飞流没有再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挤在了苏哥哥的身边满足地呼呼大睡。
梅长苏为他掖好被角这才慢慢放平了自己的身子。在真正坠入梦乡之前他还想着最后一个问题:“太子潜伏到誉王身边的那个内探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