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庙里,也睡不著觉,自己想著这两个月来,实在做错了事情。凭自己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岂可在花术柳巷去厮混?而且相处既久,爱慕之心,不禁发生,把我竟弄成连一点丈夫气也没有了;何况谢纤娘原是现时之名妓,与她相熟的人,像甚么徐待郎、胖卢三一类的人,不知要有多少?她虽因见我年轻,对她又老实,她也对我很钟情;可是要叫她将来跟我从良,随我到处流浪,怕她也未必愿意吧?这样一想,对纤娘便灰心了,叹息到半夜,方才睡去。
次日清晨起来,想起昨天一日之间打了瘦弥陀黄骥北、胖卢三这两个北京城最有名有势的人,虽然心中十分痛快、高兴,可是同时又想到他们二人被自己侮辱了,必然不肯干休,定要设法陷害自己,却又觉得不可不谨慎些。这一天天气很热,李慕白除了到史胖子的铺子里喝酒吃饭之外,并没有出门,晚间越发觉得无聊,情不自禁又到纤娘那里去了。不想纤娘对李慕白竟与往日大不相同,态度冷冷淡淡地,皱著两道纤眉,连一回笑容也没有。李慕白坐了一会,觉得没意思,便出了宝华班,又到史胖子的小酒铺里去喝酒。
原来史胖子也知道昨天在宝华班拳打胖卢三之事了。李慕白听说话了,自己很觉得惊异,-阈χ问他说:“史掌柜子,你的耳风真快!怎么昨天晚上我把胖卢三打了,今天你就知道了?你天天照应著买卖,不常出门,怎会外边的事情,你全都知道h”史胖子听了李慕白这话,心中十分的高兴,就笑著说:“李大爷,你别看我终朝每日不离柜台,可是给我报信的人多极了!”李慕白越发觉得奇异,轨问道:“到底是谁告诉你这些事情?”
史胖子笑著说:“李大爷是聪明人,怎么连这都想不出?我这个酒铺门面虽小,可是我史胖子的人缘却好,所以主顾很多;三两个朋友,到我这儿一坐,喝上几盅酒儿,谈起闲天来,甚么话都说。
李大爷昨天打的若是别人,我还许听不见人说,可是昨天挨打的又是胖卢三。胖卢三这些年在北京无恶不作,可是昨天挨打却是头一回,所以有一个人知道了,就大家传说起来。听了的人没有一个不兴奋的,更没有一个不冲著李大爷伸大拇指头的。”说时伸著大拇指,望著李慕白笑。李慕白的面上,也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史胖子就又说:“李大爷,你知道你在宝华班认得的那个翠纤姑娘,被胖卢三给撮合著,要嫁给前任礼部侍郎徐大老爷吗?”李慕白一听史胖子提到这件事,心里就不痛快,说:“我早知道胖卢三要拿纤娘巴结徐侍郎,可是纤娘亲口跟我说过,她因为徐侍郎年岁已老,而且家中已然有了两房妾,无论怎么说,她也不愿跟徐侍郎。”史胖子点了点头,说:“我倒也听人说过,宝华班的翠纤姑娘,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妓女。李大爷你既与她相好,为甚么不凑些钱把她接出来,叫她跟你过日子去?比你一个人在庙里住著不强得多么?”李慕白笑了笑说:“我现在自己还顾不了,哪还能从班子里接人?”史胖子说:“李大爷你太客气,凭你这身本领,要想阔起来可是容易。接出一个人来,只要她能忍耐著过口子,也耗费不了多少钱。”李慕白听了,只是微笑著摇头,喝了几杯闷酒,就回庙里去了。
到了次日,天气十分闷热,天际的云气很低,仿佛是要下雨似的。李慕白无事,就在屋中读书消遣。约莫在午前十时左右,忽听院中有人叫道:“李大爷在屋里吗?”李慕白听得声音很生,赶紧起身出屋去看;只见院中放著一担子西瓜,那前天吃了打的瘦弥陀黄骥北,带著一个小厮、一个挑西瓜的人又来了。只见瘦弥陀黄骥北衣冠齐楚,满面笑容,上面拱手说:“慕白兄,前天的事不算,今天我是特意拜访你来了;给你送来点西瓜,你切著消暑吧!”李慕白见瘦弥陀今天忽然恭敬来访,不禁又是惊讶,又是觉得不好意思,便也陪笑抱拳,请黄骥北进到屋里。
黄骥北落了座,瘦脸上铺满笑容,说道:“慕白兄,我久仰你的大名,早就想要找你来领教领教;只因你天天跟著德啸峰在一起,啸峰我们也是老世交,我想他决不肯叫你跟我动手比武,所以前天我知道他走了,我才改了个假名,来找你请教。动手之下,我才知道慕白兄的武艺实在比我高强百倍,我十分佩服。昨天更听见你老兄把南城的一个有钱有势的胖卢三也给打了,心中更是钦佩,所以今天诚心敬意地来拜访老兄。老兄如若不记著前天的事,那我就愿意高攀一下,与老兄交个朋友!”
李慕白是个慷慨热情的人,见黄骥北如此恭敬自己,便也拱手,连说不敢当,前天的事确实是自己太鲁莽了。黄骥北说:“前天的事没有甚么,要说鲁莽,还得算我;平日没会过面,忽然来到庙里,要与老兄动手比武。这件事若叫旁人知道,人家得要把我笑话死了,可是咱们二位也是不打不成相识。老兄你若与我相处一久,你就知道了,我黄骥北实在是一个有嘴无心、最诚实的人。啸峰最知-牢遥等他回来你问他就知道了。”李慕白说:“黄兄的大名,我没到北京时,就早已闻知。那次我跟著德啸峰逛二闸,也曾见过黄兄一面。”黄骥北说:“哦,原来那天在二闸跟德啸峰在一起的是李老兄呀?因为那天我还同著两个别的朋友,所以见了啸峰没得工夫谈话,要不然咱们在那时候就认识了。”
当下二人又闲谈了一会,黄骥北又问李慕白的家世和现在景况,李慕白略略地说了。黄骥北对李慕白也很表同情,并劝李慕白不要为现在的不得志,便心中抑郁不舒;等到德啸峰回来,我们再一同商量办法,必为老兄代谋一个出处。二人直谈到正午时候,黄骥北还要请李慕白跟他出去,一同到饭馆里吃午饭;李慕白却说自己吃过了,并说改口再到他府上回拜。当下瘦弥陀黄骥北告辞,带著小厮走了。
李慕白送他山了庙门,看黄骥北上了车,方才转身进去。才回到屋里,就见庙里的和尚又来了,口里说著:“喝,黄四爷送给你这些个大西瓜。”一面说著,一面进到屋里,就向李慕白笑著问道:“刚才黄四爷来了,你没把我那天的话向黄四爷说吗?”李慕白只慢慢地答著说:“我说了,他说过几天想一想,再给我回话。”和尚听了不禁欢喜,连说:“李大爷多帮忙吧,这也是一件功德。”李慕白又说:“他送给我那些瓜,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师父拿几个去吧。”和尚说:“谢谢李老爷了。”说看欢天喜地地出屋去了。
李慕白一个人在屋里闷坐了一会,觉得黄骥北表面上虽然诚恳可亲,可是他究竟是安著甚么心,自己还不知道;这个人总是不要太与他接近才好。少时睡了一个觉,醒来就想要到表叔那里去一趟,遂就穿上长夜,出了庙门,到南半截胡同去。到了他表叔的门首,一敲门,跟班的来升就出来,见了李慕白,请了个安,说:“少爷你这两天怎么没上我们这儿来呀?”李慕白:“这两天我有点旁的事,所以没来。”说看就要在院里走去,来升却似乎要拦李慕白,说:“我们老爷出去还没有回来,太太现在睡觉还没醒!”
李慕白听了不禁一怔,心想:表叔出去,向来带著跟班的,今天莫非他一个人出去了?又想,看这情形,大概是表叔听说我打了黄骥北、胖卢三,他以为是给他惹了事,不愿意见我了吧?赌气便说:“好,既然这样,我走了!”说著气忿忿地转身走去,来升还在后面说:“李大爷,回头你来呀?”李慕白却作为没有听见,又是生气,又是灰心,就回到庙里。心想:我来到这里,已快近一月,事情也找不到;现在表叔也不愿见我,我还在此停留作甚?不如把银钱折子还给德家,收拾行李,我就离开北京走吧!
这样一想,便决定主意,一二日内就离京他去。晚间,又到史胖子那个酒铺,跟史胖子谈了一会,就说自己要离京他去。史胖子就说:“可是长在北京这地方,也没有甚么意思。凭李大爷这身武功,很应该闯荡江湖,打出一番事业来。不过德啸峰是你的好朋友,他现在走了,把家里托付你照应;据我想,你总应当等著德啸蜂回来,再走不迟!”
李慕白摇头说:“我不能等他。他是到东陵办皇差去了,不知道他甚么时候才能回来了?再说他家里只是老太太和他的夫人,婆媳两个带著几个男女仆人,安分过日,也不能有甚么麻烦事情;再道他们的亲友还很多呢。我这回走,当然得把事情办干净了。德啸峰临走的时候,曾把他一个取钱的折-咏桓我,明天我得亲自交给他家老太太的手里。
“黄骥北虽然跟我打过一回架,可是今天早晨他又到我那里,诚意拜访,说是愿意与我结交;明天我也得到他家里去辞行。就是宝华班的纤娘,虽然她不过是一个妓女,自从我打了胖卢三之后,她就对我冷淡了;可是前些日她却对我很好,我回头也得去一趟,把我要走的话,向她说明白了。春源镖店花枪冯隆那里我也得去一趟,告诉他们,砍伤冯隆的是我;他们有本事可以找我去,却不必与德啸峰作对!”
史胖子听了李慕白这话,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就说:“我也忘了对李大爷说了。昨天我听一个人跟我说,那直隶省有名的英雄,金刀冯茂,现在已由深州动身,往北京来了。”
李慕白听说金刀冯茂将来到北京,不由得一怔,暗想:果然金刀冯茂若来到,我可不能走了。遂就说:“他既然由深州往北京来了,想是要找我斗一斗;我若听说他来,就离开此地,那显见是我怕他了。这样吧,我在这里再等他三天,三天之内他若不来找我,我就迎著深州道上找他去了!”史胖子寻思了一会,就说:“我看金刀冯茂若来到北京,知道瘦弥陀黄骥北也叫李大爷给打了,他必不敢找李大爷来了。因为这些年来,金刀冯茂在直隶省称雄一世,就如同河南的金枪张玉瑾一般。”
李慕白一听史胖子提到金枪张玉瑾,不由又想起那与俞老镖头作对的何家兄妹,连带而想起俞秀莲姑娘来。不知这位姑娘现在怎么样了?未免一阵伤心。又听史胖子说:“金刀冯茂若顾虑他的名头,我想他决不能轻易与本领高强的人动手争斗;不然他若一下子败了,他半生的名头就全都完了!”李慕白却笑道:“由他去吧,我是一点也不怕!我现在先到宝华班去一趟。”说著出了史胖子的酒铺,就到了韩家潭宝华班。
进门先问毛伙,那胖卢三来过没有?毛伙看看旁边没有别的人,就笑著向李慕白说:“胖卢三自从挨打之后,就没有来。大概是在家里养伤了,也许叫李老爷给打怕了!”李慕白笑了笑,一直就上楼,听了听纤娘的屋里没有客,他就一直进屋内。见纤娘穿著一件银红的衫子,正在灯下闷坐。见李慕白进屋,她懒洋洋地站起身来,要给李慕白宽下长衣。李慕白摆了摆手,便在椅子上坐下。纤娘给他倒过一杯茶,双眉带著愁容,又像有依恋之意,站在李慕白的身旁。李慕白喝了一口茶,便和颜悦色地向纤娘说:“我来告诉你,一半天我就要离开北京走了。今天我是特来向你辞行!”
纤娘一听李慕白要走,不禁吃了一惊,眼眶带著泪,表露出留恋的样子,拉著李慕白的手说:“你要上哪儿去啊?还回来不回来了!”李慕白仿佛又被这种可怜可爱的柔情给麻醉了,极力地挣扎著说:“我一时也不想回家,也没有一定去处。将来也许还到北京来,不过至少须在三五年之后吧!”纤娘一听,秀媚的眼圈越发红了。李慕白慨然地说:“不过我是非走不可,因为我在此居住无味。在临走时,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须知道,我与别的嫖客不同。若是别的嫖客,章台走马,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根本把你们这作妓女的就没看作人,玩完了,就随手扔开的。我却不是那样,实同你说,我跟你认识这些日,我实在是爱你怜你。假若我有钱,你也愿意的话,我真愿救你脱离这苦海,你我一夫一妻地度日。可是现在不成了,自从我打了胖卢三之后,我也看出你的冷淡了!”
纤娘听到这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一对一对的滚下,并且哽咽著,仿佛心里有许多的话说不出来。李慕白叹了口气,又说:“因为我见你与别的妓女不同,我才对你说这些话。一个女子不幸-槁滏矫牛过去的伤心、现在的苦境,都且不提;无论如何须为将来的身世想一想。一个女子能有几何青春?那些胖卢三、徐侍郎之流,又晓得甚么情义?还是应当趁早寻觅一个年轻的、诚实的人,无论他穷富,只要他能够拿你当人看待就行了!”纤娘听到这里,越发哭得厉害。李慕白便说:“总之,无论如何不可嫁胖卢三和徐侍郎。你我认识一场,我决不能叫你这样的聪明女子,去受那般俗物的蹂躏;假若将来他们凭借财势强占了你去,只要我知道了,我非赶回北京来,要他们的性命不可!”
纤娘儿李慕白说出这样的话,她才哭出声来,断断续续地说道:“你放心!我决不能跟徐老头子去!可是你说我这几天对你冷淡了,你却是冤屈我!”说时哭得娇躯乱颤。李慕白见这种情景,自己的心中也很是难过,还是勉强克服著自己的感情,就说:“我不过从表面看看,你似乎是对我冷淡了;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确对我很好!”说到这里,也觉得委实对纤娘有些恋恋不舍,就说:“我虽然走了,我的心里一定忘不下你,只要外面没有甚么事牵赘住我,我必早些回来。”纤娘很决断地说:“只要你回来,就是三年、五年我也等著你!”
李慕白一听这话,心倒软了,真要把行意打消,想了一想,便笑著说:“你也不用那样等我,只盼著我们能够再见一面就得了!”纤娘一边拭著眼泪,一边问说:“那么你这回走,到底是其么事呢?要上哪儿去呢?难道非走不行?”李慕白怔了一怔,便说:“其实不走也行;不过我在此居住,实在没有甚么意思。告诉你实话吧!我虽然是南宫县的一个秀才,但我却会一身武艺。北来不到两个月,但我曾打败了赛吕布魏凤翔、花枪冯隆、瘦弥陀黄骥北这几个北面有名的好汉。现在与我作对,尚未分雌雄的只有一个深州的金刀冯茂。我在北京再等他三天,此人如不来,我就迎头到深州道上去找他。我们二人斗战之后,我要回家去一趟,也许还回北京来。”
李慕白说话时,握著拳头,眉飞色舞,纤娘的面上却更显出忧愁之色。这时谢老妈妈又进屋来,手里拿著个红纸条儿,纤娘赶紧过去,把条子接到手里,就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