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李慕白眼光很高,早先在巨鹿长春寺见了俞秀莲姑娘,他就认为秀莲姑娘是人间的绝色,后来因为事实上的不可能,他对俞秀莲失了望,心灵便陷于黑暗,行动也显得颓废。不想如今见了这位侠妓纤娘,竟是别有一番幽艳;那眉目之间仿佛比秀莲姑娘更觉得可爱,更觉得可怜,不禁有些销魂。谈了几句话,又见纤娘言语委婉;虽然有些是应酬话,但也似是由衷心出发。起先是纤娘问甚么,李慕白牙答话;后来李慕白也竟发问起来。他问纤娘姓甚么,纤娘答是姓谢;李慕白又问她年龄和家乡,纤娘答是十九岁,淮阴人,来到北京才两年多。
李慕白又要问她的身世,却被德啸峰用眼色阻止住。然后又谈了几句话,忽听院中有毛伙叫道:“翠纤姑娘!”纤娘向她母亲说:“妈,出去看看去!”谢老妈妈出去了一会儿,拿著个红纸条儿进来,说:“徐大老爷叫你去。”纤娘接过条子看了看,德啸峰就站起身来,向李慕白说:“我们也该走了。”纤娘赶紧站起身来说:“我先不出去呢,你二位老爷何妨多坐一会儿?”德啸峰说:“我们还到别处有事,明天再来!”
当下与李慕白出了香阁。纤娘送出屋来说:“李老爷、德老爷明天可一定来!”德啸峰笑道:“反正我不来,他也准来!”当下德啸峰在前,李慕白在后,顺著楼梯下了楼。抬头往楼上去看,只见纤娘倚著栏杆,往下看著李慕白笑。
德啸峰出了门,就向赶车的-子说:“送李大爷回去。”遂就与李慕白一同上了车。福子把车赶-西河沿元丰栈门首;李慕白下了车,德啸峰就说:“我也不进去了,咱们明儿见吧。”当下车声辘辘地又往东走去。
李慕白回到自己的屋里点上灯。店伙送过茶来,李慕白坐在椅子上只是沉思,仿佛脑子里又深深地嵌上一个美丽而多情的女子影子;又想:刚才自己问到那纤娘的身世时,德啸峰为什么拦住自己,不叫往下问?哦,是了,想她们当妓女的每人必有一段伤心往事,客人若问起来,适足以引起她的伤感。咳,她哪里知道,我这个客人与别的寻欢作乐的人不同,我也是个身世坎坷的人。我们相见正如白乐天所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仰面往墙上一看,只见自己那口宝剑寂寞无聊地挂在那里,心中一阵悲伤,站起身来,跺了一下脚,就叫店伙沽来了半斤白酒,喝得身热头晕,方才吹灯睡去。
次日午饭后,到南半截胡同他表叔家里去的时候,他表叔二睡午觉。直等到三点多钟,他表叔祁主事才醒来,见了他,就提到他写的那篇小楷。祁主事说:“你的字虽写得不错;可是人家只要一看,就知道你是练过魏碑的。这种字只是名士字,拿他来求功名、写公事可是不行;怪不得你下了两次场都没中,大概就是因为你的字太不规矩。现在你看,哪一个殿试的折子和衙门里的文书告示,都是赵字!你手下有赵字帖没有?要没有,可以到琉璃厂去买一部赵子昂的-龙兴寺-;把那所有的草字全都挑出去,专练那规矩的字;用上两三个月工夫,也就差不多了。现在无论做甚么事,都得笔底下好;你那笔字给人写写对联还可以。若是拿他找事挣钱,可不容易!”李慕白听了,句句话都刺得自己的心疼。
少时向表叔告辞,出得门首,又伤心又生气,暗道,“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我李慕白堂堂男子,难道非得给人家佣书写字,就不能吃饭吗?一赌气,也不到琉璃厂买甚么赵子昂的《龙兴寺》就在炎日之下回到元丰栈。才进了店门,就见柜房里出来一人,见了李慕白屈身请安说:“李大爷,我们老爷叫我给你送一封信来。”李慕白才认出,这是德啸峰的跟班的寿儿。接过信来,不禁诧异,心说,德啸峰给我写信作甚么?遂就向寿儿说:“你回去吧。你就说把信交给我了,下半天我看你们老爷去。”寿儿又请了一个安,就走了。
这里李慕白回到屋内拆开那封信,就见信笺上写著核桃大的字。大略是:“慕白如弟:昨日归来,略感暑热,身体颇为不适,今晚恐不能山城了。我弟年少有为,且负奇才。虽遭逢失意,客馆萧寥,但总宜多加珍摄,随意寻乐。不可忧愁憔悴,自毁昂藏七尺之躯。因知我弟谋事无成,手头必感不裕,故奉上银票百两,以备花用。小兄虽非富人,但视此实极微之数,幸望慷慨收下为荷。明后日再前趋访晤,以倾快谈。此颂时安,小兄啸峰拜上。”
李慕白看了,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暗想:德啸峰与我萍水之交,竟这样关心我!这一百两银票,我若不收下,倒许得罪了他,遂即把信件和银票收起,想到他病了,应当去看看他;可又忘了他住在东四牌楼几条胡同,只得到明日看他如再不来,那就是他的痛还没好,自己再去看他也不迟。
晚饭以后,李慕白到大街钱庄里,把那张一百两的银票换成了零的。将银票带在身边,就想回店房。不料才走到珠宝市北口,就见从北边来了一辆簇新的大鞍车,车上有妇人的声音,招呼道:“李大老爷!”李慕白觉得十分诧异,站住脚。那辆车来到临近停住,李慕白才看出来,原来却是那谢老-杪琛P幌四镉沙道锾匠錾淼溃骸袄罾弦,你出城来了?”说时倩然微笑著。李慕白的脸上不禁又飞红起来,便向西指著说:“我就住在西河沿。”纤娘说:“晚上你可一定邀上德大老爷,上我们那儿去?”李慕白说:“德老爷他受暑了,今天不能出城。”纤娘就:“那么你一个人去?”李慕白点头说:“我一定去!”纤娘笑著点头说:“好吧,回头可准见!”说时秋波一转,嫣然一笑,进到车?。车辆赶进珠宝市口里去了。
这里李慕白怔了半晌,心中十分后悔,不应该她今年晚上来,于是懊恼著回到店房。忽又想起:德啸峰的来信,叫我应当随意寻乐,以我现在这样情况,徒自烦恼,以酒浇愁,也是无济于事;还不如随意玩耍玩耍,找个风尘中的可怜虫,彼此谈谈,也省得寂寞。于是等到天黑,换上衣服,就往宝华班去了。
此时,宝华班里的纤娘应酬走了一批客人,心里觉得十分寂寞,仿佛期待著一个人来似的。她自己也不了解,为什么昨天来的那个姓李的青年,永远悬在她自己的心上,不能释去。就想,今天在前门大街遇著他;他说是回头准来;可是看他也是很穷酸的样子,恐怕他决不肯在这花钱的地方常走吧。呆呆地坐著,不禁想起李慕白那清瘦的面容,寒俭的衣裳和那双灼灼有神的眼睛。心中觉得这个人又是可怜,又是可爱。由此又想到自己过去的身世,以及茫茫的将来,不禁滚下几点眼泪。因恐怕被母亲看见,赶紧背著灯,把眼擦了擦;转过头来,看著灯依旧觉得刺眼,那残泪挂在睫毛上如同晶昌的明珠一般。此时楼下各姊妹房中,腾起了欢笑之声。
纤娘坐了一会儿,因见没有其么客人来,她刚要到里屋来,躺在床上歇息歇息,忽听楼下有毛伙大声喊说:“翠纤姑娘的客!”谢老妈妈赶紧打起帘子,少时就听楼梯一阵响。谢老妈妈向外笑著-:“李老爷来啦!”纤娘这时也有了精神,理了理发,站起身来。就见李慕白换了一件宝蓝绸子的长衫,手持折扇进来,纤娘笑道:“李老爷说来就真来了!”李慕白微笑著说:“我这个人向来不失信的!”遂即宽了衣。谢老妈妈给倒了一碗茶,放在李慕白的面前;纤娘很殷勤地向李慕白问道:“李老爷若不愿意喝热茶,我这儿有自己泡的酸梅汤!”李慕白一面挥著扇子,一面说:“随便,随便!”纤娘却很敏捷地进里间去了。
这里谢老妈妈向李慕白笑著说:“我们姑娘真跟李老爷有缘。别的人来,她向来没这么高兴。”
李慕白微笑了笑。少时里间的红绸帘一敢,纤娘端著一个小银碟子,上面一只仿康熙五彩的茶碗,双手捧在李慕白的面前;李慕白微欠身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香甜清凉。纤娘在旁笑著问道:“你尝我做的这酸梅汤,不错吧?”李慕白连说:“很好!很好!”这时才详细打量纤娘。只见纤娘今天梳的头改变了一个样式,却更显得娇媚,颊上胭脂此昨天还浅些;穿的是一身淡粉色的绸衣裤,镶著紫边,不太肥,是越显得俏丽。
少时纤娘坐在对面,脸上带红晕,向李慕白问道:“李老爷,你是住在西河沿吗?”李慕白点头说:“我住在西河沿元丰栈。”纤娘又问:“太太没有跟来吗?”问这句话时,特意把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注视著李慕白的表情。李慕白微笑了笑-:“我还没有娶妻。”此时谢老婆婆出屋去了。
纤娘默然了一会儿,又接著与李慕白谈话,她就问:“李老爷现在在哪个衙门?”李慕白说:“我来此不久,还没有找著事。”纤娘微皱了皱眉,说:“我听说现在做官也不容易,有许多位老爷-际巧趺春虿怪府、候补道台,都放不了实缺。”李慕白微笑,说:“我倒不想做官。我来到北京,原是打算找个小差使;可是来到这里一看,一来不容易找到,二来我也不愿意作,只在这里闲住著。
幸有那位德老爷,我们交情很厚,常在一起玩,还不至于寂寞。”
纤娘听了李慕白这些话,觉得李慕白真是一个诚实的人。不像旁的人来到妓院里,都把自己吹嘘得很阔。不过她又想:这姓李的,既是这样一个时运坎坷的人,自己这个地方,似乎应不叫他常来才是。遂就说:“我看李老爷年纪还轻,现在虽然很不得意,将来一定能够出人头地。我虽然是个妓女,但也看得出好坏人来,昨天我一见你,心里就很尊敬你!”说到这里,不禁低下头去。李慕白听了这话,心中真有无限的感慨,便说:“你太过奖我了,我也是听德老爷说你为人很是诚实侠爽,与别的人不同,所以我才来;要不然我向来是不到这种地方来的。”纤娘微叹道,“不过这里也总是少来为是。这话我只能对李老爷说,要是别人我也不能说。我虽然是当妓女的,但也有人心,很不忍叫一个很有志气的人,在这里消磨了!”说时用手绢擦著眼角。
李慕白真想不到由一个妓女的口中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刚要说话,又听纤娘说:“可是,我也很愿意跟你说话儿!”说著偷看李慕白皱看眉头,十分忧烦的样子。她便笑著站起身来说:“得啦,别净说这样的话啦,我们也说些笑话儿吧!”说著向纱窗外一望。她就喜欢著,娇媚著,拉起李慕白,指著纱窗外说:“你快看!今儿的月亮多么好呀?”李慕白此时满腔感慨,又看见纱窗外澄洁的一轮月色;回首望著纤娘的娇容,和握著自己胳臂的那纤指皓腕,不禁黯然销魂,点头微笑了笑。此时谢老妈妈进屋来,说:“明儿又是十五啦,再过两个月就是中秋节啦!”李慕白落座,又跟织娘谈笑了一会儿;因为有别的客人来了,李慕白就走了。
这一夜在旅舍里,仰卧床上,看看窗外的月色,心绪烦乱,总是睡不著。直到发晓,院中的小鸟噪起,李慕白方才睡去。直睡到吃午饭的时候方才起来。午饭后,自己闷坐无事,又很不放心德啸峰,不知他的病体如何?又想那天他对自己说他的住址,仿佛是东四三条,无论是三条还是二条,我且看看他去。想德啸峰是个北京有名的人物,大概很容易打听著他的住处。于是换上衣服,拿著折扇出门。走到前门桥,就雇了一辆骡车,往东城去了。
天气很热,李慕白在车里不住地挥扇子,那赶车的也满头是汗。车快走到东四牌楼,赶车的就问说:“是三条胡同西口呢,还是东口呢?”李慕白说:“我也不知道,我还是头一次找这个朋友。”
赶车的又问说:“姓甚么?”李慕白说:“姓德,是个旗人。”赶车的回过头来,特意看了李慕白两眼,说:“你找的是铁掌德五爷吧?”李慕白点头说:“对了。”赶车的说:“德五爷住在三条中间路北的门。德五爷可真是个好人。现在咱们东城,叫字号的朋友,就是他跟瘦弥陀黄四爷了。”说著,赶车的人高兴起来,抡著鞭子,车辆很快地行走。
少时就进了东四三条的西口。来到德啸峰的门前,李慕白给了车钱。下了车,只见德啸峰的住宅是个红漆大门,旁边蹲著两个石头狮子。东边是车门,门口有两个穿得很讲究的仆人,正在那里买晚香玉。李慕白上前问道,“德五爷在家吗?”那两个仆人打量了李慕白一番,就问:“你贵姓?”李慕白说:“我姓李,我住在西河沿。”有一个仆人就赶紧带笑,说:“你是元丰栈的李大爷吧?你请进,你请进!”这个仆人昨天就听跟班的寿儿说过,他们老爷新交了一个好朋友,姓李,是个外乡-耍住在西河沿元丰栈,赶车的-子谈天时也说过,他们老爷这两天跟那姓李的,除了听戏,就是逛班子,两人的交情非常之好。当下这仆人哪敢怠慢,在前引路。李慕白跟著过了一道垂花门,就是穿廊;恰巧跟班的寿儿正在院子里浇花,一见李慕白进来,也赶紧放下喷壶,请安说:“李大爷来啦!”李慕白笑著点了点头,寿儿把李慕白请到客厅里。李慕白一看,这客厅是六间大厦,陈设的尽是花梨紫檀的桌椅,壁上挂著大幅的行猎图及大幅小幅的名人字画,条案上摆著古鼎铜彝等等。李慕白落座,那仆人送上茶来,寿儿就进内宅回报德啸峰去了。
待了一会儿,就见德啸峰穿著绸子的短衣裤进了客厅,向李慕白笑看说:“老弟,你真会找到我这儿了!”李慕白问道:“大哥的病好了没有?”德啸峰说:“好了,好了!前天受一点暑,泻了两次肚,昨天就好了。”遂在李慕白的对面坐下。
那仆人送上茶来,寿儿拿过水烟袋,李慕白说:“大哥何必还……”德啸蜂不待他说完,就摆手拦住,说:“兄弟你别说了,那算甚么!你要是把那件事放在心上,就是你见外了。以后你有甚么事,或是要用甚么,就请告诉我,我没有个办不到的。你既然认得我这个地方了,没事就可以常来找我;每天我十点钟下了班,甚么事也没有。你来到这儿不要客气,这些底下人你随便指使,他们谁也不能慢怠你。”李慕白点头说:“好好,以后我自然常看大哥来了。”德啸峰抽了两口水烟,又笑著问李慕白说:“翠纤那儿你又去了没有?”李慕白不由脸一红,就说:“昨天下午我在前门大街遇见她跟著她母亲;她停住车,叫我晚上到她那里去,我当时随口答应了;后来我想对于她们那种人,不应该失信,所以晚上我就到她那里,坐了有一刻多钟。”德啸峰听了,笑得闭不上嘴,说:“老弟,再说咱们都是走马看花,逢场作戏,说去就去,说不去,就是一辈子不去也没有甚么。”
李慕白微笑著点头,心里很惭愧,自己没有德啸峰这样的魄力。又见德啸峰笑著说:“我告诉你,那翠纤真跟你有缘。她是有名的架子大的姑娘,有许多人在她身上花了几千几万,她连一句亲热的话儿也不说;可是你看她前天见了你,是多么够面子,昨儿在街上还叫住你;这要是别人,真是乐疯了,赶紧得把大元宝抬了去。”李慕白说:“不过那种地方我也不愿常去。”德啸峰说:“不常去也好。免得相处久了,有了感情,那时就是天大的英雄,也不容易拔出脚来了。不过听说翠纤那个人还好,并不是拉住了客死不放手的,再说她也没有嫌贫爱富的壤脾气。论理说,她眼中见过了多少阔人,可是她偏偏看上了你,这就算难得!”李慕白笑道:“得啦,大哥,咱们不要净说这些话了!”
德啸峰说:“真个,你吃了饭没有!”李慕白说:“我在店里吃完了饭才来的,大哥呢?”德啸峰说:“我才吃完饭,大概今天你也没有甚么事,咱们上二闸玩玩去好不好?”李慕白说:“二闸在哪里?”德啸峰笑道:“连二闸你都不知道,要叫我们北京人听了,一定笑话你了。咱们这就走,坐车出齐化门;咱们再坐小船到二闸,玩够了再坐船到门脸。就叫我的车在齐化门脸等著,回来到我这儿来,请你吃晚饭。”李慕白点著头说:“好好,大哥换衣裳去吧。”德啸峰很高兴地,叫人告诉福子套车;又叫寿儿告诉厨房,今儿晚上多预备几样菜,他就进了里院。
原来德啸峰只有老母和他妻子,两个孩子。德啸峰向他太太说:“李慕白来了!”德大奶奶说:“为什么不请进来?”德啸峰笑著说:“那个人太拘泥,他在客厅坐著了,我同他逛逛二闸去。”说-换上衣裳,拿著扇子,走到外面来,向李慕白说:“咱们走吧!”遂就一同出门。上了车,寿儿把水烟袋送到廾上,德啸峰又嘱咐寿儿说:“到四点钟,就催厨房预备著!”寿儿是是地应著。当时福子赶起车来,就往齐化门去了。
出了齐化门,德啸峰与李慕白下了车,德啸峰就告诉福子说:“你先赶车回去吧,到四点钟,你再到这儿接我们来。”二人遂就到了护城河边。上了一双船。船上共有十几个人,男女全有,大概都是上二闸逛去的。
小船在满浮著绿藻的河水上,悠悠地向南方走去,两岸密森的垂柳,碧绿得可爱,拖著千万条长丝,在暖风和烟尘-摇荡著,一脉巍峨的城墙,延锦不绝。虽然天色才过中午,炎日当空;但是在这小船上倒不觉得怎样的热。德啸峰与李慕白坐在船棚下,听一个打喳板的艺人唱著小曲,唱的曷甚么-王二姐思夫。这个艺人有点黑胡儿,穿著褴褛的布长衫,一面唱,一面还做出袅娜的身段;旁边听曲的汉装的、旗装的姑娘奶奶们,全都不住撕著嘴地笑,同时又都有些脸红。
李慕白在北京住得不久,他听不懂北京的小曲,只是扭著身子,看水面上游著的一群一群的鸭子。见那些鸭子,白羽翩然,击得水花飞,呷呷的乱叫,一个一个像小船儿一般,优游自得。李慕白忽然回忆起,自己在七八岁时,那时仿佛随著父母和江南鹤住在都阳湖畔。江南鹤的水性真好,他在湖水里游泳,像鱼一般地敏捷。据他说他就是在水中极深之处,悖能够睁眼视物。自己的父亲从他练习,后来水性也不错了。现在自己的父母尸骨早寒,江南鹤大概也有六十多岁了,还不晓得他现在是否活在世间?一面想著,一面看那河里的水,越来越清澈,鸭群也越来越多,两岸的柳树悖越来越密;田舍村落,如同图画一般。又走了些时,前面就看见一座桥。唱曲的唱完,伸著手向船上的人求钱。德啸峰一面给了唱曲的人几个制钱,一面拉著李慕白说:“到了。”李慕白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