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唠唠叨叨说上一大箩筐有何用,我找上你是要你治病,不是听你说废话,还不赶快给大爷治治。」周老爷不耐烦的大嚷,脾气忒大。
「你这是痼疾,十剂中的涩可固脱,以此配药,长期服用便可无碍。」
「什麽东西我听不懂,你只管开药治好我,百两诊金自会奉上。」他财大气粗,即使痛得五官狰狞仍摆出有钱人派头。
陌千臾不疾不徐,泰然处之。「金钱草一两,茵陈、郁金、枳壳、木香、生大黄各三钱,日服一帖,水煎取汁,分两次服,月余先停七日……」
是药三分毒,需以徐缓治疗,随症加减药量,使病痛减缓。
「什麽,要治上一个月,你打算让我痛死是不是」周老爷大怒,口气凶恶。
陌千臾好脾气的解释,「这跟你的饮食习惯息息相关,因此若想痊癒必得慢慢调养,且要以清淡食物为佳。」
「你的意思是说我胖?」周老爷面色一沉,带着浓痰的声音扬得极高。
「其实大鱼大肉吃多对身体有害无益,你最近几年是否常觉力不从心,有时目眩,提不起劲来,老是容易疲倦和无精打采。」沾了墨,他写下药方。
「这……」
「肾主藏精,肝主疏泄,肾之阴虚则精关而滑脱,肝之阳强则相火内炽而遗泄……金锁固精丸汤专治这症状,每晚临睡前以淡盐汤或温开水送服,必有改善。」
换言之,周老爷没什麽大毛病,就是把自己身体搞虚了,他不在县里的大药铺找大夫,却往城外看诊,无非是怕丢人现眼。
毕竟他也是有地位、有名望的乡绅,和县太爷又是姻亲,家里妻妾众多,若是床笫间「不行」一事传了出去,他这张老脸要往哪搁。
看完病,丢下诊金,他又让人抬着走了,还不存谢意地辱骂轿夫走得太慢,晒出他一身汗。
求诊者来来去去,但大都是轻症者,陌千臾开了几帖药便打发了,实在耗不了多少气力。
这也不奇怪,毕竟落雁山地处偏僻,一方茅草屋藏在绿林深处,若非熟门熟路的在地人,闻名而来的外地人怕有一番折腾,往往不得其门而入,错过医治良机。
因此,陌千臾的名气虽大,但重症患者并不多,大多时候还是满空闲的,竹榻一躺,凉风轻送,读几本闲书。
「啊—有、有死人!」
点墨的惊叫声骤起,穿透云霄。
闻声赶至的陌千臾第一眼看见的是面无表情的阿寿,她螓首微偏,侧看倒卧在地、满身是血的蒙面男子。
她的困惑很细微,若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那眼底微微流动的情绪。
「先抬进屋里,我替他止血……」手臂忽被扯住,陌千臾愕然抬头一望。「阿寿,怎麽了,他吓到你了吗?你勿慌,陌大哥立刻救人。」
「活不了。」阿寿轻吐呢喃,婉转动听。
他失笑。「哪有活不了的道理,在我手中还没有救不活的人。」
不是他自夸,若是他想救的人,阎王爷也抢不了。
「救了也会死。」
没有来由的,她就是能看见蒙面人的寿命,三盏长命灯灭了两盏,剩下一盏已油尽灯枯,再无力回来。
「身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就算只剩一口气还是要一试,何况他看起来虽然伤得很重,但并未命中要害,只要把血止住,上了药,他很快就会好起来。」他在伤口上撒药粉,原本流血不止的伤口渐渐凝血不流,男子脸上的蒙布也在这时被他揭了下来。
虽然面色苍白,嘴唇也无血色,不过还有气。
「不,他过不了今晚。」生死有命,再好的药物也有失效的时候。是谁在她耳边说过这麽一句话?
他惊讶她话中的肯定。「为什麽?」
「因为我看见他的寿命已终。」非常清楚,呈现在这人面上。
「你看到他的寿命已终?」这怎麽可能,人非神仙,哪能窥见生死。
「对。」她言简意赅,不多赘词。
陌千臾目露疑光。「你怎麽看得到,那是不可能的事。」
「难道你看不见?」她语气迷惑,黑玉般美眸闪动幽光。
她不只看见了,还瞧见好几道忽隐忽现的白影,似乎等着索命般紧跟着男子。
这是不寻常吗?
她低头看看虎口已褪到不见痕迹的伤处。一般人十天半个月也好不了的伤,她不到三天便结痂消疤,光滑得像不曾受过伤。
见她如此,他心口微动,露出温煦若阳的安抚笑容。
「阿寿快去喝药,别胡思乱想,等我把这人的伤口包扎好再去为你诊脉。」
是雷击伤了脑子,导致她产生幻觉吗?陌千臾暗想,待会开一帖汤药让她心安神定,不生魅影。
「…… 」阿寿没再多言,转身回到房间.
明知无望,何必多此一举.
她实在不懂,陌大哥为什么要救一个必死的人?阎王要人二更死,岂能留人至五更,他在白费工夫.
她自己也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不论对人对事都淡淡的,仿佛七情六欲早已升华,不因外在事物而动摇。
这是人该有的反应吗?她不解。
隔看窗棂,她看着那对主仆合力将受伤的人抬进前厅,一个上药,一个递布条,合作无间地处理深及见骨的伤处。
如陌大哥所言,他果然医术奇佳,刚喂下治疗内伤的汤药不久,男子从昏迷中醒来,吃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
但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感激有人救了他一命,反而抽出腿间的匕首,抵住陌大哥颈项,锋利刀身重重一压,一道刺目血痕立现。
「我是大夫,并无害人之意,」陌千臾立即表明身分,脸上并无惊恐.
「你不该救我.」男子眼露凶光,杀气腾腾.
「救人乃医者本分,不论对象,你刚服过药,不宜妄动,你的内伤不轻.」他不避不闪,两眼炯然.
「看过我的人都得死.」男子话中已起杀机,不准备留活口.
他淡然一笑,以两指轻夹匕首移开,道:「我若死了,江期上将有许多人难逃「美人笑」的毒害.」
「你…… 你是江南陌家的? ……迷蝶公子?」男子惊愕地瞪大眼.这人不是销声匿迹多年了?
黑眸一黯,他笑中带涩.
「已死之人莫要提,我只是一名在落雁山下替人治病的大夫罢了。」
男子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默然收起匕首.
「你就当作没见过我,若有人问起……」
「你还想走?」以他的伤势根本走不远,若有追乒恐怕逃不出生天.
他过不了今晚.他心头蓦地闪过这一句话,与阿寿刚刚说的竟然一字不差.
以习武者而言,男子的伤势不算严重,即使延迟医治,仍能靠自身的内力支撑十天半个月,他施以援手不过是好得快些,让他尚有余力自卫.
只是去留便成关键,「一入落雁山,乓械尽卸,」这是他多年前立下的规矩,武林人士不可在此械斗或逞凶,干扰他的宁静.
陌千臾医术之好,放眼关下无人能望其项背,除非不想活了,否则得罪能于危急时救人一命的大夫,毕竟江湖险恶,难保下一个命悬一线的不会是自己.
「你想留我,不怕牵连屋内的人?」男子冷哼,意有所指.
故作不经意的一瞥,陌千臾望向窗边与他对望的阿寿.
「好,我不留你,不过请你小心,刀剑无眼,你不能再失血了.」
男子眼中的杀意退去,似笑非笑的自嘲.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江湖生、江湖死,人在江期身不由己.」
「明早再走吧,我这个医庐虽简陋,至少还能遮风避雨.」不自觉地,陌千臾想帮他避过今晚.
他摇头.
「不了,我还有要事待办.」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强留,这里有些伤药你带在身上以防不时之需.」取出金创药,不希望自己的患者死于非命.
男子不客气的收下,勉强撑起虚弱的身子,举步便要往外走.
「等一下,壮士,诊金十两.」
骤地回首,男子双目微眯.
「你要我付诊金?」
面容和煦,光耀生辉,陌千臾迷人双唇吐出市侩言语.
「你也看到了我家小人繁,要养活几张嘴也是挺费力的,不换点银子,米缸就要见底.」
男子瞪着他,继而逸出无力的轻笑,
「不愧是江南陌家之后,能解百毒的迷蝶公子,我霍五今日算是服了你.」
「霍五?」他暗惊.
名剑山庄赫赫有名,江湖上谁敢与之为敌,甚至下狠手追杀霍五.
「没错,既然自报姓名就没赖掉诊金的打算,不过事态紧急未带银两,就以这颗珠子代替,我想你用得上.」话毕,浑圆透亮的宝珠随手抛出.
陌千臾一接,愕然.
「这是……「苍日」?」
「好眼力,陌大夫,相信用这来支付诊金绰绰有约了吧.」霍五正要走,忽又一顿.「对了,看在你于我有恩的分上,有一事告知.陌家近日有难,若不想膛浑水就别出落雁山,安分地当你的避世医圣.」
说完,不再逗留,提气至丹田,足下一蹬跃上细竹,左右张望后便点足离去.
「陌家近日有难……」 他该不该回去一趟呢?
树大招风,麻烦不找上门都难。
「公子,他说的是真是假,我们要不要…… 」再怎么说,他们也是陌家人,虽然离开得有点仓卒.
陌千臾难得以谴责的眼神横去,
「忘了我说过什么吗?莫要多言.」
「是,公子.」不提就不提,反正公子怎么说他怎么做.
听看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陌千臾慢慢沉定烦躁心情,过往种种如雨,落地终不见,日出晴空一片蓝.
江南陌府乃是医毒名家,以贩售药材起家,遍及大唐的商号多不胜数,不论什么药,只要客人拿得出银子,他们都能满足其需求.
自发迹以来已传五代,百余年光景,历经玄武门事变至今,仍盛况不坠,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大药商.
当年陌老太爷在世时,仁心仁术广设善堂,不分富贵贫贱地视病犹亲,救活不少人,仁义之家受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