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均四人沉默逼来,辛铁石脸上泛起了一阵苦笑,他知道,这次他再也难逃了。他不想连累璇儿他们,所以他道:“我跟你们走,放过他们。”
灵均幽暗的眸子中看不到底,淡淡道:“《正道详录》关系重大,一个都不能放过。”
璇儿慵懒地起身,叉着腰道:“你以为你是谁?天王老子?你们也不害羞,他救过你好几次,你居然一点都不感恩图报!”
灵均没有回话,他知道璇儿说的是真的,他也知道,自己本不应该逼迫辛铁石的,但他知道,如果《正道详录》落入魔教之手,那么,正道可能毁于一旦。这么惨重的代价,他付不起。
所以,他只能忍住自己的慈悲,做金刚怒。
他的功力慢慢提聚着,水佩云衣的内息,渐渐汇聚到了双袖之上。
君天烈、韦雪衣与商赤凤都是一脸凝重,他们知道,他们肩负的是什么。
道义与情谊,竟是这么难以两全。
辛铁石握住了手中的剑,他感受到这股沉凝的威压,他只能一战。
这一战,注定是生死之战。
荀无咎遥遥望着这一战,他微微有些烦躁。
他不关心谁胜谁败,他只想这场决斗快快进行,好让他吸走战败者的内息,饲育情蛊。
炼制情蛊大遭武林之忌,荀无咎虽然生死早就置之度外,但也不敢公然修炼。
恰好天下格杀令为辛铁石发出,他只要跟着辛铁石等人,偷袭受了重伤的败者就可以了。
他阖上双眼,心中默默祷念道:
快些动手罢……情蛊又开始饿了……
璇儿的胸口起伏着,突然,她大叫道:“出来!快些出来!”
她向着风,向着云,大喊道:“只要你们出来,帮我打败这些坏人,我就跟你们走!以后我不要跑到白云城看日出了,也不会去寻青阳真君苦竹婆的晦气了,只求你们快些出来!”
她在呼唤哼哈二怪,但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二怪,此时却踪影不显。
灵均一步踏出!
四人身子同时一震,这一步,竟然宛如出鞘一刀,同时斩向辛铁石、璇儿、神医、金衣侯,灵均的身法沉凝无匹,步虽动,但身形不动,真气凝而不发,四人待想反击,却一丝空隙都难找出!
何况韦雪衣三人虎视眈眈地站在灵均背后,三人就是三柄出鞘利剑,任是他们四人有什么反击,这三柄剑都毫无疑问地立即斩下来!
灵均淡淡道:“这是水佩云衣功中的第七重境界,如不是这一次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也不会领悟出来。”
他仰天吐了口气:“我之所以告诉你们,是要你们明白,我今日志在必得。”
他的头才一仰起,一道剑风倏然散落,向他下颚削了过来。这道剑风才出现,立时一道锐响自灵均身后飙出,刹那间锐响剑风搅在了一处,飘散成风。
韦雪衣的眸子紧紧盯住金衣侯:“我说过,你若上九华,我必定奉陪!”
金衣侯哈哈狂笑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打上一架?”
他的身子横掠而出,他一动,韦雪衣也立即动了,两道剑光撞在一起!
金剑银衣,剑中剑气,都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功夫;金衣侯,韦雪衣,亦是武林中绝世的奇才。
两柄剑,两道人影,刹那间已斗了百余招!
灵均的眸子却依旧盯在辛铁石身上。四人对四人,非常公平,他不必再分神,而只需要迫住辛铁石。
神医脸色依旧沉静着,她在默默计算着己方与敌方各自的优势。
璇儿背后大囊中有不少上古秘宝,她手中还有红云火蟊,这些是己方的优势,但对手却是江湖闻名的九华四子,单灵均一人,她就不能确定红云火蟊能不能困住!
那么,又该怎么做呢?她心念急转,但却仍然想不出办法来!
突然眼前黑影一闪,商赤凤的火蜮神鞭破空抽至!
与此同时,山岳之形狂舞,君天烈手中棍影如山,一棍向璇儿击了过来!
灵均依旧盯紧了辛铁石,一动不动!
神医不会武功,所能仰仗的,只是红云火蟊而已。当下一声清啸,火云轰卷,化成一道赤光,向商赤凤疾驰而去。
商赤凤的火蜮神鞭也是一道红影,双红交遇,立即宛如火山爆发,陨星撞上了流星,溅出万道火舌,映红暮空。
火蜮神鞭带着锐声嘶啸,闪电般飞舞着,商赤凤身化电影,同神鞭合而为一,宛如翔空火龙,不时凌空下击。那片红云却无孔不入,虽被神鞭迫住,但商赤凤只要鞭势稍有空隙,便纷卷透入,销魂夺魄!
璇儿的情势更是凶恶,君天烈力大招猛,蟠龙棍沉如山岳,无论她抽出什么上古兵刃,都是被一棍击飞。汹涌的棍影如海潮怒涌,一波波向璇儿击了过来。
璇儿很想骂他不要脸,但被这等凶猛的棍法逼住,却是连口都开不了。好在她囊中的宝物实在太多,而且千灵百怪,君天烈一个不小心,差点被她飞起一镖,射中面门。当下不求有功,先求无过,棍势连绵,将全身护了个风雨不透,层层向璇儿压了过去。
灵钧身如山岳,一动不动,仿佛知道三位师弟已稳操胜算。
他的确不用急,因为还剑山庄的庄主谢钺已赶到近处,多延一刻,他们的胜机便多大了一分!
何况,他不忍心出手,不忍向这个跟他情谊最好的,现在却几乎连站都站不住的师弟出手。
九华山上的点点岁月,一时都上他的心头。
但《正道详录》……
为什么你要与整个正道的福祗为敌?
灵均的心中忽然泛起了一阵不安,似乎有什么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
他的心从未错过,所以灵钧决定,要立即出手!
便在这时,一道黑影自山石丛中闪电般窜出!
灵均眉头皱了皱,水佩云衣功宛如深海鲸纵,擘天而出。
他与七禅蛊一战之后,深受天地造化之功的启迪,于武功心法有了更新一层的体会,此时玄功运处,双袖宛如两朵灵云一般,相辅相成,轩然一致,威力大了不止一倍。
但那黑影公然不惧,凌厉插下,竟然置漫天袖风而不顾!
那人功力极高,灵均真气袖风已然运成了一体,竟被这人硬生生撞了破,倏然射到了辛铁石的身边,跟着手一扬,一道青色剑气针一般刺了出去。
来人竟然对神水功不招不架,一出手就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
灵均的眉头皱了皱,突然拔天而起!他的招数丝毫也没有停顿,只是随着身形冲天,双袖变成了两条巨龙一般,劲气透空而下,将那人盖在了中间。
一点青芒自衣袖中爆出,灵均真气与这点青芒一触,立即便身子电震,真气竟然不受自己的控制,反攻自己!
他长啸道:“傀儡剑气!”
那黑影一手紧紧抓着辛铁石,迎风大笑道:“本长老让你瞧瞧厉害!”
山风吹起她覆面的黑巾,露出那依稀秀丽的容颜,以及满面宛如雕刻的疯狂,却不是星烈长老是谁?
灵均目虽不能见,却仍然被她那种狂肆的疯狂之意所震慑。便在这顷刻之间,星烈长老手中青芒陡长,竟合身向他扑了过来!
灵均双袖连环舞动,劲气互击,一招万水千山护住了自己,但听一声铮然大响,水佩云衣功竟然锁不住星烈长老的傀儡剑气,左袖被斩去一截!
他的另一只袖子结结实实击中在星烈的胸口上,但她竟然全不在意,霍霍声响中,一剑又向灵均刺了过来。
那股狂悍疯怒之意藉着剑势挥发,扑面冲至,灵均那无比澄澈的灵心,竟然也不由得振荡了一下。
星烈长老竟然用的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水佩云衣功也无法伤求死之人,灵钧只能双袖略偏,避其锋芒。山风带起星烈长老跟辛铁石的身子,远远地飘了出去。
星烈长老狂笑道:“我要捉住他,为我的乖徒儿报仇!”
灵均那幽暗的眸子转向星烈飘走的方向,他没有追,因为他知道,谢钺一定不会放她走的。
果然,隐隐青芒一闪,星烈长老笑声忽噎,身子笔直坠了下去。
风冷如刀。
谢钺负手站在风中,冷冷看着星烈长老。
风冷,他的眸子更冷。
星烈长老一翻身,就看到了谢钺。
她的身子立即震住,天长地久,她就仿佛融化进了这一刻中。
她的眸子中闪过欣喜、惊讶、恐惧、猜疑、激动、狂热、迷茫、冲动等各种神色,但她的脚却生生定住,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全天下的情感,仿佛都在这一转眸,但谢钺眸中,却只有冷。
星烈长老突然说话,她说得又短又急,仿佛不赶紧把这几个字吐出来,就会把自己噎死一般:“是你,你终于肯见我了!”
谢钺缓缓合眸:“放下他,你走!”
星烈长老眸中所有的情感全都定住,冰冷一下子就将它们全都冲走了,但她的身却火热着,愤怒的火热:“你,让,我,走?”
谢钺道:“放下他。”
轰的一声响,星烈全部的真气似乎都炸开了,化作漫天火光,炸裂在阴郁的黑暗中:“你,让,我,走?”
谢钺沉默了。
星烈狂笑道:“十七年前,我抱着玉儿去找你,你让我走,现在你还是让我走?”她身子剧烈颤抖着,宛如夜之精灵,狂舞散乱:“你可知我为你投入傀儡剑池,到现在我的身子一半都已化成木石?”
她猛然扯开自己身上的黑衣,露出来的赫然是黑沉沉的,宛如朽木一样的肌肤。
那不是肌肤,那是早就腐烂沉埋了的尸体才有的颜色,看不到丝毫的光洁。尤其惊怖的是,上面赫然布满了横斜的剑痕,深可见骨却又无血流出。
星烈长老道:“你,让,我,走?”
“你,让,我,走!”
谢钺仍然沉默,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星烈长老咬牙道:“你为天……”
谢钺的眸子陡然张开,厉叱道:“杀!”
他的手臂忽然化成一截青芒,一剑就截住星烈长老的声音!
恍惚之间,这道青芒裂空而起,带着吞天蚀地的声威,跟着射向星烈长老!
星烈长老却全然不避不架,她的眸子中有伤感,也有狂热。
是的,她宁愿死在这柄剑上。
尽管化成这柄剑的手,曾多么温柔地抚在她身上,这厉叱声,也曾说着多么缠绵的情话。但从那个寂静的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她知道,她用尽一生,都寻不回他。
就因为魔教正道,所有的柔情蜜意全化为谎言,沉沦在正义的虚幌中。
她痛苦,她想死但是又不能死,所以她才去练这该死的傀儡剑气。
没有人知道,练这么狠辣的剑气会受多么大的痛苦。
只有星烈自己知道。也只有这样,她心里的痛楚才会稍减一些。
那些午夜梦回枕上的泪痕,那些春花秋月的感伤,那些为情癫狂的岁月,一时涌上心头。
为什么不能死呢?该长成的也长成了。她还有什么遗憾?
遗憾的只是不能同生共死而已,那许诺过的心,虽被摔碎,但片片瓣瓣,却仍然是三生的许,百世的诺。
不如就在这一剑中,了却因缘吧。
她静静地等待着,宛如等待着他二十年前的一剑,挑开自己覆面红巾,也挑开花信般的年华。
年华如水,从这一剑而流,又到这一剑而断。
该了了!
远远眺望着的荀无咎忽然叫道:“救她!”
天行剑一呆,他不知道荀无咎为什么要救星烈长老,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想不出方法来,那荀无咎一定会在自己身上再砍三刀。
荀无咎身上中的情蛊已快长成,功力也突飞猛进,就算天行剑身上没伤,也不是他的对手,却哪里敢违抗?
但两下隔了几十丈远,谢钺的剑气又是如此之快,他又如何救?
天行剑自然知道谢钺与星烈长老之间的孽缘,谢钺年少时如何独身闯魔教总坛,如何被擒,如何被星烈所救,两人如何钟情,后来被谢钺老爹发现,两人如何破裂,他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本寄希望于谢钺会不那么忍心,剑气偏一偏的,但显然谢钺连一点这样的意思都没有,他这一剑,笔直取向星烈长老的胸口。
显然,他想一剑穿心而入,了结这段孽缘!
天行剑大急,常言急中生智,却让他想出一条计策来。
他扬声大呼道:“天罗教教主驾到!”
谢钺一震,天罗教主亲至九华山,那是何等的大事?何况教主既到,星烈在此,那么魔教十大长老又岂远了?这番魔教齐集九华,只怕江湖上的腥风血雨,真的无法避免了!
想到此处,他的手不禁沉了沉,剑气擦着星烈长老的身体击了过去。
星烈长老大笑道:“好!记得你的许诺!”她身子忽然飞了起来,迎风展动,刹那间没入了黑暗。
山风呼啸,忽地传来一阵狂笑声:“谢钺,你敢伤我座下长老?”
天行剑脸色一变:“魔教教主!他真的来了?”
谢钺脸色一变:“魔教教主!他真的来了!”
那狂笑声豪迈如山,激动天上风云变幻,刹那间宛如天风海雨,充塞整个九华山上。霸气凌厉,众人尽皆为之变色!
谢钺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道:“你们快些聚拢过来!”
灵均四人不敢怠慢,急忙站到他身后。就觉那风吹过来时,都仿佛如刀如斧,几乎让他们无法站立!
神医脸色难得地肃穆,她向辛铁石等人打了个手势。辛铁石刚被星烈摔在地上,全身剧痛,但知道此时危险之极,急忙闪到神医身边。
灵钧等人面色郑重之极,紧盯着狂笑传来的地方,哪里还顾得上他们?
辛铁石四人悄悄挪出了他们的视线。
星烈长老狂笑着,她的心中又冷又热,冷如冰,热如火。
她看到了、看清了,谢钺斩向她的那一剑,毫无保留、毫不犹豫,他的心已化为杀戮的利刃。
但哪又何妨?那是他的心,不是她的心。她的心依旧是爱他的,从未变过。
不是她死在他的剑下,就是他死在她的手中。
这是轮回,他欠她一剑的。那用她的身体承受过的一剑。
那年华尽老的一剑。
突然,一道光在她面前亮起。
星烈长老狂奔的身形倏然顿住,那是一道刀光,但又不是刀光。
刀光中没有丝毫的敌意,有的只是深情,缱绻柔和,欲诉还休的深情。星烈长老的心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这一刀,超越了生死与时光,轻轻割在她的心头,将她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一刀割开。
那是她那豆蔻初开的年华,是她初遇谢钺的岁月。
那时她宛如带刺蔷薇盛开在西昆仑山上,而谢钺就宛如山顶万年的冰雪,却因她而融化。
那一剑,让她误尽了三生。
那是余留了一生的幸福,本被她保存在心灵最深处,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回味一遍的。而每回味一次,她的心就滴血一次,她就会在自己全无知觉的胸口上深深划一个十字。
但每次她回味时,她都全身心地沉浸在这幸福中。
因为那是她珍爱的,惟一的,无法圆的梦。她脸上挂着甜蜜的笑,任由刀光斩在自己的心上。她明知这是幻影,是虚妄,但她宁愿再多沉沦一秒,不要醒来。
于是她便不能醒来。
荀无咎静静地站在星烈长老身前,他低垂的眸子深深看着她,仿佛看着自己。
他面上的笑容如此高华,如此温存,宛如那轮回之上,掌握情之力量的神衹:“来吧,跟我来,我让你情天无憾。”
他忽然转头,看着天行剑:“你怕我?”
他淡然微笑,长发在晨风中散乱,在他温润如玉的脸上投下浅深的影子,让他的笑容透出更加温润的光芒,一点点照亮这个冰冷苍凉的世界。
他就仿佛是朝阳本身,毫不吝惜自己的每一分温度,用情之光芒照耀每一个人,让他们回忆起自己早已忘怀的爱意。
于是,天地皆化为有情。
天行剑眸子中却全都是惊恐,他忍不住后退两步,竭力不让这道光照耀在自己身上:“我全心全意对待贤侄,又怎会怕贤侄?”
他打了个哈哈,想笑一下,却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架的格格声。
荀无咎收回自己的目光,淡淡道:“你不用怕我,因为你还不值得我杀。”
天行剑立时便觉笼罩在自己心头的巨大恐惧立即减弱,他禁不住长长松了口气,眼神中却禁不住闪过一丝欢喜。
本来就武功极高的荀无咎,练了情蛊之后,竟然变得这么可怕!
天行剑知道,让情蛊生长这么快的原因,是荀无咎那满腔满心无法宣泄的深情。
这也正是天行剑选择荀无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