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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纯阳铁盒

    楚仙流以剑法闻名于世,气力非其所长,此时舍长用短,时辰一久,倍感吃力,又斗数招,蓦地拨回铜钟,扬声道:“且慢!”九如将铜钟放在身旁,笑道:“怎么?认输了么?”楚仙流皱眉道:“老和尚,你一意出头,就是为了那只纯阳铁盒么?”九如嘻嘻直笑。楚仙流见他笑得欢畅,心下更无疑惑,摇头道:“可惜你这算盘却打错了,那只纯阳铁盒,乃是假的。”九如点头道:“这等拙劣计谋,和尚也曾用过的。”楚仙流叹道:“这并非计谋,那铁盒确是假的。”他见九如眼带嘲意,又叹道,“和尚,你可知道这纯阳铁盒的来历?”九如笑道:“听说是吕洞宾所留,内藏丹书火符,得之可证仙道,不过,从吕洞宾弃世之后,这铁盒就没人打开过。”

    楚仙流摆手道:“你听的只是江湖妄言,这铁盒是何人所留,其实已无从考据,只是吕祖道名远播,托他之名罢了。不过,百多年前,这铁盒却开过一次。”九如浓眉一挑,笑道:“有趣有趣,说来听听。”柳莺莺与梁萧也甚好奇,均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楚仙流。

    楚仙流抚须沉吟道:“老和尚你听说过紫阳真人么?”九如道:“你说的张伯端张紫阳吧?靖康之后,道门分南北二宗,王重阳是北宗之祖,张紫阳则为南宗之祖。北宗主张入世济人,南宗则以清修为要旨,不过说起来,王重阳创立北宗,有座下全真七子作为臂助,张伯端则凭一人之力开创南宗,那才叫当真了不起。”楚仙流哑然失笑道:“老和尚,这‘了不起’三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忒不容易。不过,紫阳真人确是古今第一等的人物,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精通,一身武学修为更是出神入化,凌驾一时。”

    九如皱眉道:“老色鬼啰里啰唆,说的是纯阳铁盒,怎么又跟张紫阳扯上干系?”楚仙流拈须冷笑,梁萧接口道:“打开纯阳铁盒的就是这个紫阳真人么?”楚仙流道:“你这小子倒还不笨。”九如冷笑道:“好啊,老色鬼你说他不笨,就是骂和尚我笨了?”楚仙流占得上风,长笑道:“这话老夫可没说。”九如哼了一声,道:“如此说,这纯阳铁盒倒有些意思了。既然张紫阳开了盒子,干吗又要关起来?”楚仙流叹道:“说起来,张真人神通广大,才智也高,只可惜他一生之中却错收了三个徒弟,堪称平生恨事,在他传世典籍《悟真篇》中曾说道:”三传非人‘便是指的此事。“九如啧啧道:”老色鬼你越发拉扯得远了,张伯端收错了徒弟,关你什么事。“

    楚仙流摇头道:“关系更大了,这三个徒弟中大徒弟便姓楚。”九如拍手笑道:“妙啊,莫非这不成器的大徒弟就是你楚家的祖上?”楚仙流一叹道:“惭愧,正是先祖,那二徒弟却姓雷。”九如目光闪动,笑道:“大概是雷公堡的先祖吧?”楚仙流点头道:“正是。三徒弟姓方,他没什么后人,所练内功却有名号,叫做‘冰河玄功’。”柳莺莺咦了一声,吃惊道:“你……你说什么?”楚仙流冷笑道:“你不用装模作样,那姓方的就是你大雪山的祖师,这段往事,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柳莺莺摇头道:“师父从没对我说过。”她这般一说,楚仙流更认定她只是推托,没有半句真话,心中越发气恼,扬声道:“那姓方的好歹也是你一派之祖。你为了一个区区铁盒,连祖师爷也不认了?”柳莺莺摇头道:“师父说过,咱们的祖师爷确是男子,但过了许久,姓甚名谁也不知了。”

    楚仙流瞧她神情不像说谎,心中奇怪:“这女子若非当真不知,便是世间少有的大奸大恶之徒。不过说起来,这段往事也是我那先祖晚年良心发现,写入家传剑谱中,自我忏悔,警诫子孙。想必那姓方的也是心中抱愧,不愿让晚辈们知晓自己早年的劣迹。”他犹豫半晌,说道:“好,我便再往下说。且道张真人分别传授三人武功,三名弟子渐渐各有所长,大徒弟精于剑,二徒弟精于拳,三徒弟则掌法高明,但三人武功变强了,本性也渐渐流露出来。张真人发觉三人品性不端,大为生气,本想废掉他们武功,但一则师徒情深,张真人本性又极柔善,几度动念,都下不得手。这一日,三人又滥杀无辜,张真人心灰意冷之下,趁着夜色,飘然离去。”

    楚仙流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只因张真人已有防范,并未传授三人玄门正法,是以那三名弟子习练十载,武功均不见长进,于是由大徒弟集合三人商议。他三人均知张真人因为揭开纯阳铁盒的奥秘,方才悟道成真,开宗立派,而传授自己的本事不过二流,于是一致认定:唯有学得铁盒中的武功,方可横行天下。当下三人千方百计寻找张真人。唉,也是老天弄人,他三人锲而不舍寻了三年,终于在栖霞岭将张真人寻着。张真人一见三人,自然大为吃惊,本想回避,但那三人痛哭流涕,口口声声要痛改前非,重列门墙。张真人虽然不大乐意,但见三人既有向善之心,也不好一口回绝。怎料那三人口是心非,早就存心硬夺,趁着张真人放松警惕,忽然齐齐发难,狠下毒手。张真人毫无防范,竟受重伤,但他神功盖世,重伤之余,仍将三徒弟打倒,突围而去。那大徒弟、二徒弟紧追不舍,终在一座山谷里追上张真人。张真人当时伤重难支,不及隐藏铁盒,但又不愿让这铁盒落入恶徒之手,危害世人,便将那纯阳铁盒重新封闭,才溘然坐化。”

    柳莺莺听到这里,忍不住道:“那三个做徒弟的忘恩负义,连猪狗也不如么?”楚仙流一怔,颔首道:“不错,先祖所作所为,确是不妥。”柳莺莺冷笑道:“岂止不妥,简直是混账至极,那个姓方的与本姑娘全无关系,我才不认他那个祖师。”这话委实惊世骇俗,要知武林之中最重师道,柳莺莺此言一出,无异于欺师灭祖。楚仙流神色一变,梁萧当他便要发难,暗自防备,谁知楚仙流的神色又慢慢缓和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先祖确是混账至极,贻羞子孙。”九如点头道:“老色鬼你过这么久,总算说了句人话。”

    楚仙流瞪他一眼,却听梁萧道:“张真人坐化之后,纯阳铁盒自然落到那两个徒弟手中了?”他关心纯阳铁盒的下落,是以发问。楚仙流苦笑道:“那又如何,纵然得了铁盒,他二人也无法打开。两人便想,这铁盒如此难开,里面必然有惊天动地的大秘密,因之贪念大炽,数语不合便又争斗起来。但二人武功相若,又师出同门,知晓对方底细,一时谁也胜不得谁,斗得难解难分之际,那大徒弟忽地跳开,说道:”雷师弟,你我都欠思量了,倘若大伙儿现在斗个你死我伤,方师弟伤好赶来,岂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白白被他捡个现成么?‘那姓雷的一听大觉有理,二人当即罢斗,共同参详铁盒。“他讲述之时,始终只以大徒弟、二徒弟相称,对祖上也无尊重避讳之意,其他三人均想:”这楚仙流倒也算是非分明。“

    却听楚仙流续道:“那两人害怕铁盒之事泄露出去,偷偷躲入深山,钻研开启之法,但却始终无法开盒。两人都防范对方携盒私逃,嫌隙渐深,终于有一日又大打出手,两败俱伤。那大徒弟眼见如此不是办法,便对那二徒弟道:”这铁盒左右无法揭开,你我拼斗也是枉然,不如大伙儿抓阄儿,胜者得此铁盒,参悟三年,谁若在三年中揭开铁盒,铁盒便归谁所有。若不能参悟,三年后再换另一人参悟。‘二徒弟想了想道:“若是你我一生也参不透盒中奥秘,如何是好?’大徒弟道:”若是你我恁地福薄,那也无法,唯有把开盒的事交给子孙辈打理了。‘二徒弟别无良法,只得赞同,两人当即对天盟誓。盟誓已毕,两人抓阄,大徒弟运气不济,被二徒弟率先抓到铁盒,大徒弟有言在先,只得容师弟保管铁盒,三年之后再行取回。“

    梁萧皱眉道:“若是二徒弟用计混赖铁盒,怎么办好?”楚仙流道:“这话问得不大聪明,若是揭开铁盒,二徒弟练成其中武功,胜过大徒弟,自也无须混赖。若是铁盒不开,便是废物一个,拿着也无用处。倘若背信弃义,大徒弟一怒之下通告天下,世间垂涎铁盒的高手多多,就算让那三徒弟知道也是不妥,只怕从此以后,不得安宁。况且这二人行事虽狠,却也都算一派宗师,不会说话不算。”

    他见梁萧将信将疑,也懒得理会,又道:“却说二人分手之后,各自隐姓埋名,创立‘天香山庄’与‘雷公堡’,三年一会,交换铁盒。数十年来,纯阳铁盒屡次易主,但那铁盒质地奇特,宝刀利刃无一能伤,两人欲用烈火锻之,又怕损坏盒中物事,以至于数十年来,始终不能揭开。”九如笑道:“或许那盒子本就是顽铁一块,糊弄人的?”楚仙流摇头叹道:“话是这般说,但人心就好比那只铁盒,痴顽愚钝,无法开解。就拿你和尚来说,看似胸怀磊落,不也心存好奇,欲得之而后快么?”九如嘿嘿一笑,拈须不语。

    楚仙流又道:“在那大徒弟、二徒弟一代,两人倒也守约,铁盒三年一换,并不混赖。但二人去世之后,后代武功此消彼长,渐有了高低强弱,武功高强者不肯交出铁盒,武功低弱者自也不肯甘休,出语威胁,双方争执不下,只得重又订立誓约,三年一会,比武夺盒,武功高者,便可长久拥有铁盒,直至败北为止。”九如笑道:“奇怪,既然如此,为何又弄出个假盒?”

    楚仙流苦笑道:“我早年放浪形迹,耽于声色,对家中事务全无兴致,知那铁盒来历之后,更不愿参与铁盒之争,但家兄早年比武败给雷行空,郁郁而终,临终前托人叫我回庄,着我夺回铁盒,我不忍他去得有所牵挂,只得答允……”说到这里,九如忽地笑道:“慢来慢来,容和尚猜猜。想当年你老色鬼声名鹊起,一把铁木剑威震天下。雷行空自忖斗你不过,却又舍不得盒子,无奈之下,只好弄个假盒来敷衍你,是不是?”楚仙流颔首道:“和尚这次倒聪明了些,那雷行空贪婪愚蠢,偏又爱自作聪明,以为就此蒙混过去。其实又哪里瞒得了人?我发现铁盒是假,便欲寻他问罪。谁料我那时身边生出一个极大的变故,以至于心灰意冷,生出离世之想。唉,浮生若梦,生死尚且不能把握,又何必在意那铁盒真假呢?当下便收拾寻衅的念头,将错就错,将那假盒留在身边。如此一来,我家子侄都以为铁盒在我这里,雷家则庆幸老夫中计。这么三十年下来,两家人争竞之心大减。至于我那侄女楚羽与雷震结为夫妻,却是一门意外之喜。”

    九如漫不经心地道:“老色鬼,你将这等隐秘之事说与和尚,有何居心?”楚仙流苦笑道:“楚某说出来,是要你老和尚明白,这铁盒一则没法打开。二来为是非之源,你老和尚本是智慧超脱之辈,何必来这个混水。”九如笑道:“老色鬼你是教训我来着,不过,你猜得不差,老和尚这次来,确是为了这纯阳铁盒。”梁萧心中咯噔一下,掉头看去,却见柳莺莺紧紧抿着嘴,俏脸却已发白,只听九如又笑道:“那一日,我在运河边化缘,忽地瞧见你那楚羽侄女,她待字闺中的时候,我曾见过她一次,是以认得。当时我见她在码头上哭哭啼啼,口口声声纯阳铁盒,又说什么姓柳的女贼,和尚虽不想偷听,但话儿硬往耳朵里钻,也是无可奈何。想当年,和尚曾用假铁盒骗过玄天尊,那老东西罪有应得,也就罢了,但他徒弟秦伯符却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和尚六年前不慎伤了他,心中好生过意不去,便想把这盒子夺了送他,算作赔礼,于是一路跟你侄女到了姑苏。不料刚到寒山脚下,和尚肚子里就闹起酒虫,苦忍难挨,只好抽空干了些别的勾当,哈,无巧不成书,就遇上这个姓柳的女娃儿啦。”

    柳莺莺一咬嘴唇,蓦地大声道:“老和尚你早有预谋么,也……也要来对付我么?”说着眼圈儿已然红了。梁萧也是双拳一紧,心想:“老和尚若要对她不利,我就算打不过他,也要和他拼个死活。”九如见二人架势,忙摆手道:“女娃儿,别哭别哭。和尚事先确有这个意思,但没料到你这女娃儿既生得精乖,又豪气过人,很对和尚的性子,和尚左思右想,跟了百八十里,怎也下不得手。”

    梁萧闻言,松了一口气,柳莺莺却啐道:“你这和尚口是心非,我再也不理你了。”九如赔笑道:“女娃儿莫要这般说,你不理和尚,和尚没了施主,十九要被肚里的酒虫咬死。”柳莺莺抹去了泪,白他一眼,轻哼道:“咬死也活该。”楚仙流瞧他二人又变融洽,心中老大不悦,皱眉道:“老和尚,我好话说尽,你还要趟这个混水么?”九如笑道:“不错。”楚仙流怒道:“我说过了,这女子偷的铁盒是假的,真铁盒在雷公堡!”九如摇头道:“和尚本为铁盒而来,如今却变了主意。”楚仙流皱眉道:“什么主意?”九如微微一笑,道:“你楚仙流都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和尚若是碰了,岂不丢人?”

    楚仙流目中掠过一丝讶色,打量九如一阵,摇头道:“老和尚,我与你不同。楚某心如死灰,别说这铁盒,就是世间万事万物,我也打不起兴致。若非花田被焚,花匠被杀,此番我也不会出来,受你老和尚的闲气!”九如笑眯眯地道:“什么变故?且让和尚猜猜,哈,瞧你这晦气样儿,莫不是死了姘头?”

    楚仙流双眼瞪圆,面皮忽青忽红,布满怒气,九如任他瞪着,笑容不改。楚仙流蓦地一拂袖,厉声道:“老和尚,楚某敬你三分,是以一再苦忍。好,这土地庙格局见小,楚某在庙外恭候。”九如啧啧道:“一言不合,便要发癫。说什么心如死灰,统统都是放屁。你要和尚出去么,嘿,和尚偏不出去。”楚仙流冷笑道:“那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怒哼一声,拂袖出门。

    柳莺莺见他出门,说道:“老和尚,一人做事一人当,您犯不着为我多结仇敌。”九如皱了皱眉,摇头道:“和尚倒不怕什么仇敌。只不过,你当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么?”柳莺莺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九如长笑一声,高叫道:“好!和尚心无所碍,打起架来才有气势。”

    话音未落,便听庙外一声弓弦脆响,两支火雷飞射而入。九如长身而起,手中木棒一扬,火雷被他棒风一激,倏然偏转,打在墙上,顿时炸出两个窟窿,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越发不长进了,不敢真刀真枪,却与和尚放鞭炮耍子?”

    却听楚仙流冷声道:“雷公堡的事情与楚某无干,再说此等雕虫小技,难得住你么?若是怕了,出来便是。”九如笑道:“怕什么。和尚说不出来,就不出来。”说话之际,又有十余枚火雷射入庙内。九如乌木棒接连挥出,一一拨开。四周巨响轰鸣,碎屑四溅,土地庙摇摇欲坠,柳莺莺心急,正欲冲出,不防九如将她后心一把拿住,笑道:“大人打架,小娃娃只管瞧着。”挥手将她塞入钟内。觑见梁萧抓起铉元剑,便要冲出,又笑道:“你也进来。”一把揪住,梁萧方要挣扎,眼前一黑,也被抛入铜钟之内,与柳莺莺挤成一团。数枚火雷打在钟上,连声爆裂。

    柳莺莺被梁萧一挤,又羞又急,反手打他一拳,想将他推出钟外,拳上用了内家真力。梁萧甚觉疼痛,回肘反击,但铜钟狭小,二人拳脚扭在一处,施展不开,忽地身子一震,天旋地转,原来那铜钟被九如一推,滚动起来。二人皆是不防,柳莺莺身子一仰,梁萧则向前一扑,两人顿时抱在一起,柳莺莺嗔道“小色……”鬼字还没出口,梁萧一不小心,嘴唇紧紧封住她的樱口。

    二人都是一惊,柳莺莺挣扎两下,嘤的一声,身子忽地软了,好似一团寒冰,融进梁萧怀里,眨眼间化为一泓春水。梁萧背她逃命时,彼此耳鬓厮磨,早已动情,但如此对面搂抱,却是头一遭,只觉柳莺莺身如温香软玉,火热光润,柔若无骨,阵阵少女体香,中人欲醉。梁萧身子似要爆炸开来,心儿酥痒难禁,恨不得一把掏将出来。一时间,两个少年男女神魂颠倒,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不愿分开。

    忽然间,一声巨响,巨钟又是猛地一震。梁萧身形一仰,柳莺莺又压在他身上,二人心中慌乱,又紧紧搂住。梁萧情窦初开,柳莺莺也是芳心暗许。一时间,逼仄钟内,竟然充满了盎然春意。

    九如万不料会生出如此变故,只顾全神对敌,左手滚钟,右手乌木棒指南打北,只听嗖嗖之声不绝,火雷大都被拨得飞出庙外,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忽听几声惨叫,原来施放火雷的雷公堡弟子反被火雷炸伤。只听一个阴森森的声音道:“雷公堡技穷了,且看仙流公的本事。”

    九如听得分明,笑道:“雷行空你也来了?哈,俗话说得好:人不要脸,百事可为。”雷行空听得摸不着头脑,冷笑一声。九如又拨开一枚火雷,鼻头一抽,忽地脸色一变,叫道:“不好,糟糕,老色鬼,你这法子,太过无耻……”嘴里大呼小叫,鼻子却抽个不停,深吸慢吐,脸上神色既似陶醉又似为难,他在原地踱了几步,蓦地下定决心,一顿足,叫道:“罢罢罢,和尚拗不过,算你老色鬼厉害。”推着巨钟,轰轰隆隆奔到庙外。

    雷震早已候着,见状舞起流星大锤,向九如击来。九如大笑一声,挥棒磕中锤身,铁锤倏地反卷回去,雷震虎口迸裂,铁锤嗖地飞出,砸断道旁两棵大树。雷震被这神力一带,陨星般向后落去。

    忽然间,一道人影斜刺里蹿出,将雷震凌空托住,其速不减,掠地而行,反手将雷震抛在一旁,只一晃,便到九如身前,左拳击出,拳未击到,拳上劲风已激得铜钟发出嗡然异响。钟内二人只觉心头烦恶,情欲消退,皆想道:“我在做什么?”忽听钟外一声闷哼,九如啧啧道:“雷行空,十年不见,你却无甚长进!”蓦地将钟一拍,朗笑道:“两个小家伙,还不出来?”两人羞窘至极,但若不出去,更是欲盖弥彰。梁萧无奈,当先钻出巨钟,柳莺莺略整衣衫,方才出来。却见四周稀稀落落,围了数十人之多。

    九如瞧他二人面红耳赤,衣冠不整,心中大是惊疑,再见柳莺莺鬟乱钗横,眉间春色未褪,不由恍然笑道:“奇了,和尚一招不慎,竟然做了个便宜媒人,呵呵,二位将来成亲,那盅谢媒酒,和尚可不能不喝。”柳莺莺羞窘无地,顿足嗔道:“臭秃驴,全都怪你,再嚼舌根,我……我拿老大的耳刮子打你。”九如摇头道:“有道是君子不欺暗室,而窈窕淑女,亦当自守矜严,如此看来,你这姓梁的小子不是君子,你这小丫头更不算淑女。哈哈,自个儿定力不济,却来怪和尚么?”他口无遮拦,当众说个一清二楚,直气得柳莺莺俏脸煞白,只是心里有鬼,骂也不是,辩也不是,一时抿着小嘴,说不出话。梁萧转眼望着她色如菡萏、吹弹破的双颊,想到钟内情形,又觉浑身火热,心跳加剧。

    众人观其形,听其言,略略猜出端倪。楚羽想到儿子惨状,一时眼中喷火,咬牙道:“小贱人真不要脸,尽会勾引男人!”柳莺莺脸色一变,叱道:“你骂谁?”楚羽冷笑道:“就骂你,你勾引我家星儿在先,现又搭上这个小子。”梁萧挺身欲上,却被柳莺莺伸手推开,冷笑道:“好啊,雷星既是你儿子,咱们就说个明白。哼,你那宝贝儿子仗着一点儿微末武功,在太湖边当众对渔家女施暴,被我撞见,本想取他狗头,谁料他还有几分机灵,吃了我一记梭罗指,便跳水逃命去了。哼,我且问你,你生了儿子,专教他污辱良家妇女么?”楚羽气得面红如血,厉声道:“你……你血口喷人,你伤了人,还要毁人名声么?”

    柳莺莺手按纤腰,嗓音拔得更高,清脆爽利,好似银铃摇响:“这件事儿,太湖上亲眼瞧见的船家,没一百也有八十!你若舌头没烂,两耳没聋,不妨去打听打听,瞧你宝贝儿子是个什么名声?”楚羽顿时语塞,与雷震对视一眼,心中好不忐忑。他二人深知儿子的脾性,楚羽对儿子自幼娇纵,雷星深得母宠,长成后风流成性,多曾淫辱丫环侍女,戏弄堡中女眷,但都被楚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以这回做出此等事来,委实不足为奇。设若柳莺莺所言属实,前去打听,徒自辱没了家声。

    何嵩阳眼见雷震夫妇无言以答,哈哈一笑,越众而出,拱手道:“柳姑娘,何某近日窘迫,欲向您老讨些银子花花!”柳莺莺淡淡笑道:“好啊,你要多少银子?”何嵩阳笑道:“不多,七八百万两而已!”众人闻言,无不大惊。

    柳莺莺双手一摊,笑道:“你瞧我有那么多银子么?”何嵩阳仍笑得一团和气,说道:“姑娘穿窬过墙,连皇宫大内也不放过。别说金珠车载斗量,仅是那十多样丹青宝鼎,便是无价之宝。既然阔绰如此,姑娘又何须小气?”柳莺莺笑道:“早先确是有不少宝贝,但沿途江西大水、徽州蝗灾,我一路流水价地使将过去,到得这里么……”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含笑道,“半分银子也没有啦!”何嵩阳一愣,干笑道:“哈哈,姑娘消遣在下么?嘿,若是还不出银子,江洋大盗可是千刀万剐的罪名!”

    柳莺莺笑道:“错啦,我可算不得大盗,顶多是小偷罢了。”何嵩阳听她说半分银子没有,虽然不信,但也不由焦躁起来,眉一扬,厉声道:“姑娘过谦了。哼,官府窃银,大内盗宝,姑娘若不是大盗,天下间谁还称得上大盗?”柳莺莺摇头道:“不对不对,那庄什么的不是说过么?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嗯,叫庄什么呢?”蛾眉微蹙,沉思起来,忽听楚仙流接口道:“庄周吧!”柳莺莺拍手笑道:“对啦,就是庄周,老色鬼,看不出来你还有些学问。”老色鬼三字本是九如与楚仙流平辈间的戏称,此时却被柳莺莺大剌剌公然叫出,气得楚仙流两眼翻白,心道:“老夫学富五车,才气么虽没八斗,也有三合,哼,你小丫头又懂什么?”

    柳莺莺抿嘴一笑,大声道:“师父常说:当今皇帝老儿昏庸狠毒,偷的是江山社稷,是为天下大盗;其次贪官污吏,为官不正,偷的是功名利禄,窃的是百姓膏血;还有那些奸商巨富,为富不仁,囤积居奇,偷的则是穷人的财物性命。所谓盗亦有盗,我们雪山派虽世代行窃,却从来只做小偷,不为大盗的。”她这番话说得豪兴逸飞,不让须眉,何嵩阳纵然伶牙俐齿,也是张口结舌,应不出声来。九如笑道:“妙哉斯论,只不过少说了一偷,未免美中不足。”柳莺莺奇道:“哪一偷?”九如笑道:“那便是偷香窃玉的老色鬼了。”楚仙流冷哼道:“干吗不是偷嘴贪馋的贼和尚?”两人相互瞪视一眼,各各冷笑。

    楚仙流转头道:“女娃儿,好话人人会说。但还有许多事,你没能撇清。”话音未落,只听一个阴沉沉的声音道:“仙流公言之成理,就那盒子的事,也是撇不清的。”柳莺莺转眼瞧去,就见暗里立着一人,身形奇伟,长髯飘拂,乍看与雷震形貌相似,想必是那雷公堡主雷行空了,不由心中作恼,冷笑道:“雷堡主倒会撇清,既得好处,又会卖乖,鱼目混珠,偷梁换柱。”雷行空听得心中咯噔一下:“糟糕,莫非那假铁盒落到她手中,被她瞧出破绽?”蓦地眼露凶光,投在柳莺莺身上柳莺莺说得兴起,正要说出真假铁盒之事,却听九如道:“女娃儿,响鼓不消重捶,高手打架,点到为止。”柳莺莺听九如说得郑重,当即住口。楚羽却不明就里,仍叫道:“小贱人,你偷的盒子,还是交出来得好!”柳莺莺瞧她一眼,说道:“我没见过那盒子,拿什么来交?”楚羽冷笑道:“口说无凭,你敢让我一搜么?”

    柳莺莺微微皱眉,冷笑道:“好啊,若搜不出来?却又怎么着?”楚羽冷笑道:“搜不出来,算你造化。”柳莺莺秀目生寒,冷声道:“那可不成,搜不出来,你须得自断双手。”楚羽一愕,怒叱道:“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谁知你没藏在别处?”柳莺莺只是冷笑。

    梁萧欲言又止,终究忍不住道:“我以性命担保,她身上断无铁盒。”楚羽啐道:“你知道什么?难不成,你搜过她的身?”她言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柳莺莺只觉双颊滚热,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美目张圆,狠狠瞪了梁萧一眼。

    此时林中晦暗,梁萧并未知觉柳莺莺神色有异,脱口道:“她身上有何物事,我都知道。总之没有什么铁盒。若有半句谎言,天诛地灭。”众人一静,蓦地呵呵嘿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柳莺莺心中气苦,恨不得一把掐住这小色鬼的脖子,给他来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原来,方才二人在钟内神迷意乱,几乎无所不至。柳莺莺身上若有铁盒,梁萧岂会不知。在场众人老于世故,联想起二人钻出巨钟的模样,早已猜到几分。楚仙流少时风流多情,深谙男女情事,听得这话,也不觉莞尔,忖道:“这姓梁的小子真真口不择言,全不顾及人家女孩儿的颜面。但他二人亲昵如此,这小子若非大奸大恶,那便是女娃儿身上真无铁盒。但盗盒之人既不是她,又当是谁呢?”沉吟未决,忽听九如笑道:“老色鬼,你莫要东张西望,既拿百花仙酿诳我出来,也该有始有终,让和尚沾沾酒气!”他声如洪钟,震响四野,竟将场中笑声压了下去。

    楚仙流含笑道:“你这野和尚,若不依你,倒显得楚某小气了。”抬袖露出一只酒坛,泥封早已揭开,浓郁酒香熏人欲醉。九如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好酒好酒,当年饮过一次,齿颊留芳,至今不散。”伸手要拿,楚仙流却探手挡住,笑道:“老和尚,你不怕酒中有毒,一喝就死?”九如笑道:“怕个屁,若有酒喝肉吃,死也值得。”一把夺过酒坛,张口痛饮,梁、柳二人欲要阻拦,已是不及。

    楚仙流沉默半晌,叹道:“好和尚,我不如你!”九如歇了饮,笑道:“和尚虽好,却不及酒好。”两人相视一笑,刹那间嫌隙烟消。楚仙流笑罢,说道:“老和尚,还要斗么?”九如道:“斗与不斗,都在你一念之间。和尚只管奉陪。”楚仙流摇头叹道:“情势所迫,欲罢不能。”众人听这对答,都觉奇怪。

    九如心知楚仙流已猜到柳莺莺并无铁盒,但他一代高手,就此罢手,难以服众。当下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好说。是文斗,还是武斗?”楚仙流道:“比斗还分文武么?”九如道:“武斗么?便是模仿泼皮打架,大伙儿一拥而上。你们人多势众,和尚也打得过瘾。”楚仙流摇头道:“以众凌寡,君子不为,文斗却又如何?”九如冷笑道:“你老色鬼装什么君子?哼,文斗么,那便是你方轮番上阵,与和尚比轻功、拳掌、兵刃、暗器、内力、外力,但凡武功,任你们出题,若有人胜过和尚,和尚拍屁股就走,决不道个不字。”他斜睨雷震,嘿笑道,“雷大郎,你使百斤铁锤,人称天锤,来来来,咱俩先来比比气力。”

    雷震被他一棒磕飞铁锤,如何还敢答应,但若不应战,又恐辱及家声,一时进退维谷,脸上阵红阵白。九如长笑道:“儿子不济,还有老子。雷行空,你号称岳阳楼以西拳法第一,敢与和尚比划比划么?”雷行空冷哼一声,藏身暗影里,一动不动。

    楚仙流笑道:“老和尚,不要欺软怕硬。楚羽,将剑给我!”楚羽正为丈夫发愁,忽见叔父揽过去,喜不自胜,慌忙解了长剑,双手捧上。楚仙流接过剑,直起身来,九如深知楚仙流剑法奇高,一旦交锋,分出胜负,也是五百合之后的事,但又想此人既有罢手之意,定当不会较真,或许斗过百招,也就认输大吉。楚仙流乃群豪之首,一经降服,余子皆不足道。盘算已定,乌木棒一撑,起身笑道,“老色鬼,咱们就比兵刃!”

    楚仙流摇头道:“你老和尚棒法精奇,楚某甘拜下风。”九如未料他如此示弱,心中纳罕,又听楚仙流说道:“不过,和尚你既说任我出题,那么楚某权且出个题目,考你一考。”九如虽觉不妙,但话已说满,只得嘿嘿笑道:“由得你。”楚仙流慢吞吞走近一棵一抱粗的大树,手中剑光一闪,树干断成三截,楚仙流举剑将居中一截挑在地上,手腕再抖,剑芒吞吐,那段圆木齐齐整整被剖成三份。九如恍然道:“老色鬼,要与和尚比赛劈柴么?”楚仙流笑而不答,长剑倏又抖出一朵剑花,将那段径约三尺的圆木匀匀分作九份。九如笑容渐敛,白眉微耸,只见楚仙流广袖曳地,长剑挑出一朵朵银色剑花,越变越快,越变越繁,剑光耀眼,莫可逼视。俄顷,剑光忽消,楚仙流持剑退后,却只见那段圆木却已被剖成无数细逾木筷、长约尺许的纤细木棍,聚拢一处,并不散开。四面众人无不屏息,仿佛吐上一口气,也能将那堆细木棍儿吹得七零八落一般。

    九如冷笑道:“原来不是劈柴,是做牙签!老色鬼你这路剑法,叫什么名儿?”楚仙流笑道:“名曰春色三分。”九如点头道:“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名目文雅,剑法也花哨,春色三分,一剑三分,很好很好,如此说,和尚也当如法炮制么?”他武功已入化境,巨细缓急,无所不能,既见楚仙流使过剑法,依样画葫芦,也无不可。

    楚仙流笑道:“非也非也,我只请问你老和尚,这堆木棍共有几根?”九如顿时瞠目结舌,方才他全神关注剑招变化,全没留心木棍的根数,经此一问,当即语塞。楚仙流冷冷道:“和尚你若瞧不出来,大可抱过去一根根数过,若数明白了,也算我输。”众人闻言均是大惊:“如此岂不输定了?”九如却拈须冷笑,心中暗骂:“和尚若是伸手去数,就算胜了,也是没脸。哼,老色鬼老奸巨猾,就算要输,也想输得风光体面。”正自犹豫不定,忽听梁萧笑道:“九如大师,你说这春色三分,一剑三分,是何含义?”

    九如神思不属,随口应道:“所谓三分,便是他一剑挥出,不论几个对手,统统削成三截。只不过,木头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试想谁会站在那儿任他砍呢?再说了,杀人一剑足矣,何必定要削成三截?故而这剑法中看不中使,做做筷子牙签倒还不错。”他既然中计,懊恼之余,也唯有皮里阳秋,讽刺剑法几句,但因见识奇高,语语中的,叫楚仙流反驳不得,唯有沉脸冷笑。

    梁萧笑道:“如此说来,不管几根牙签,他一招下去,都须得劈成三截?”九如点头道:“不错。”梁萧道:“撇开第一剑断木取材,而后他一招三分,两招九分,三招二十七分,敢问大师,楚仙流一共使了几招?”九如白眉一耸,道:“这个和尚倒瞧明白了,共有六招……”说罢掐着指头推算,但他虽然机锋高强,神通无敌,却因生平旷达,算计实非所长。楚仙流与他相交日久,深知老和尚这个破绽,故而设下如此圈套,引他中计。

    九如蹙额掐指,算了好半晌,终归算不明白,不由挠挠光头,向梁萧笑道:“小子,这也太过容易,和尚懒得算了,你说说,到底几根?”梁萧心里笑翻:“这等算术着实容易,天机宫里三岁小儿也算得出来。”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所谓春色三分,倘若三招二十七分,再分一次,四招便是八十一分,以之类推,五招为二百四十三分,六招则是七百二十九分。”

    九如拍手笑道:“照啊,就是七百二十九根棍儿。老色鬼,这个数目倘若不对,便是你剑法不济,那‘春色三分’须得改作‘头脑发昏’才是。”楚仙流冷笑道:“老和尚你得意个屁,人家算出来的,与你什么相干!”九如笑道:“总之你认不认输?”楚仙流啐道:“输便输了,老夫没你这般混赖。”九如挑起大拇指,大声赞道:“好,不愧是老色鬼,行事说话,光棍得紧。”楚仙流懒得理他,瞧了柳莺莺一眼,高声道:“事有蹊跷,老夫须得重新查探,今日暂且作罢。但若凶手当真是你,任你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老夫的手心。”众人听得这话,尽是一愕,他们都见过九如的神通,少了楚仙流,此间当真无人能抗。

    柳莺莺微微一笑,道:“请便。”楚仙流冷笑一声,方欲拂袖而去,忽听有人朗笑道:“且慢。”众人侧目瞧去,只见一个青衣人足不点地般越众而出,抱手笑道:“晚辈释海雨,出乖露丑,还向九如大师讨教一回轻功。”梁萧识出这人正是在姑苏城外徒步追逐胭脂马的中年汉子,只见他身形瘦颀,眼大唇薄,颧骨高高凸起。九如瞧他身法飘忽,心念一动,道:“你姓释?”那青衣汉子笑道:“不错,区区释海雨,释迦牟尼之释,铸山煮海之海,风雨时若之雨。”摇头晃脑间,神色颇为得意。九如嘿嘿一笑,忽道:“妙啊,敢情老乌龟就是你爹?”释海雨脸色陡变,愠怒道:“大师身为前辈,尚请留些口德。”九如笑道:“好好,你释家自在灵鳌岛称尊,为何也来横插一脚?难不成小丫头去了灵鳌岛,偷了你家的东西?”释海雨嘿然道:“倘若偷了,谅她也出不得岛去。这女子为恶多端,晚辈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忽听柳莺莺冷声道:“我看你是‘路见神驹,见宝起意’。”释海雨老脸一热,嘿嘿干笑。

    九如奇道:“女娃儿,此话怎讲?”柳莺莺道:“这厮见了我的马儿,死活要买,我不肯卖,他就缠着不放。”九如打量释海雨一眼,哼声道:“老乌龟好歹也算条汉子,你这小乌龟怎就不争气?”释海雨却了无愧色,嘻嘻笑道:“大师此言差矣,我替大家捉贼拿凶,取些酬劳也合情理。闲话少提,大师敢与晚辈一较脚力么?”

    九如道:“如何比法?”释海雨道:“前往姑苏东门,先到者胜。”九如寻思道:“这小乌龟腿脚麻利,必然得了老乌龟的真传。换作平时,和尚倒可会他一会,但目下前往姑苏,绝非善举。只怕和尚那边厢与他拼斗轻功,这边厢便有人对付这女娃儿。但若带上女娃儿,和尚身有累赘,又怕跑他不过。哼,小乌龟武功不及他爹,心眼却多了不止一个。这招调虎离山,真他奶奶的妙极。”但他早先放出大言,不好食言,唯有暗暗后悔:“和尚打多了雁儿,反被雁儿啄了眼,早知如此,不如武斗来得痛快。”

    楚仙流先折一阵,正觉气闷,冷笑道:“老和尚,出家人不打诳语。说出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总不成又要混赖吧?”九如被他挤兑,一时性起,扬声道:“谁混赖了,说比就比。”忽听梁萧道:“且慢。”九如正自发愁,闻言精神一振:“这小子鬼机灵,且瞧他有何主意。”当即道:“你有什么话说?”梁萧笑道:“兵对兵,将对将,大师你身为我方主帅,焉能随便出马?这一阵让给晚辈好了。”众人闻言,俱都哗然,甚或有人笑出声来。九如挠挠光头,也觉为难道:“小家伙,灵鳌岛的轻功当世独步,可不是闹着玩的。”

    梁萧笑道:“那也不妨,小子做块试金石,试试这人的分量,瞧他配不配做大师的敌手,小子若然不成,大师再来无妨。”一转眼,笑道,“释兄以为如何?”释海雨双手叉腰,望天冷笑道:“谁是你释兄?我和九如大师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么?”梁萧哈哈笑道:“有志不在年高,许多人年纪虽大,却都活在了狗身上。”释天风双眉一扬,目有怒色。九如心道:“这小家伙如此挑衅,莫非有必胜之道?嗯,且让他试试,料来小乌龟当着和尚,也不敢弄诡。”当下笑道:“也罢,小乌龟,你便与这小子玩玩,胜得了他,和尚再和你比。”

    释海雨见他说话,驳也不是,不驳也不是,一时面皮涨紫,蓦地纵声长笑,笑声到处,林中枝叶簌簌而落。释海雨一声笑罢,冷然道:“也好,就如大师所言。不过,释某纵横四海,从不白白出手。既是赌斗,便有彩头。哼,小子,你若输了,拿什么给我?若是没了什么好东西,一手一脚也可。”众人闻言均是一惊,聪明的都猜出释海雨自恃身份,不屑与梁萧动手,这话是要迫他知难而退。

    梁萧犹豫未定,忽听柳莺莺冷道:“姓释的,他若输了,我把胭脂给你。”梁萧心神剧震,释海雨却是喜上眉梢,生怕对方反悔,急急接口道:“此言当真?”柳莺莺决然道:“绝无反悔。”梁萧回眼望去,只见她紧咬樱唇,星眸闪亮,见梁萧瞧来,轻哼一声,恨恨别过螓首。梁萧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她对自己就变得如此冷淡,心头一阵茫然,再想自己一旦输了,她失去爱马,更会伤心无地,若然惹她伤心,自己活在世上,真无兴味。刹那间,一股悲壮豪迈之气涌上心头,朗声叫道:“如此说定,但规矩须得由我来定!”

    释海雨笑道:“什么规矩?比拳脚也成,内功也可,兵刃暗器,释某全都奉陪。”梁萧失笑道:“那倒不必,说比轻功就比轻功,只是长途奔走太耗时光,咱俩就在此地比过。”释海雨生平最好奇珍异宝,此刻贪得胭脂神驹,也想速战速决,当即寻思道:“凭你这黄口小儿,老子两步之内,便可手到擒来,长途奔走,倒也多余。”便道:“好,全都依你。”

    梁萧走到那堆细长木棍前,背着众人,挑出四十五根木棍,一根根插在地上,须臾插满十丈见方。众人各各诧异,不知这小子打何主意。柳莺莺偷眼觑看,见那细棍阵列,犹如灵龟,不由心中大恼:“小色鬼弄什么玄虚,这个当儿还有心思插王八玩儿。哼,他若输了胭脂,我……我今生今世都不理睬他。”

    梁萧将四十五根木棍插完,将身一纵,轻轻巧巧立在东端一根细木棍上,嘻嘻笑道:“释先生,请了。”释海雨瞧着奇怪,皱眉道:“这是什么阵势?”梁萧笑道:“阁下既是小乌龟,我自当以乌龟阵伺候。”释海雨瘦脸一黑,怒道:“臭小子,你他妈的比武就比武,哪来这么多闲话?”梁萧笑道:“好好,言归正传。你我就在这木棍上奔走,我若被你擒住,便算是输。此外任谁双脚落地,也算是输!”释海雨瞧那木棍细弱不堪,一踩即断,他微一沉吟,忽地飞身落向西端一根棍儿上,落足之际,倏地踩着细木棍前奔三步,停在阵心,这一来占住阵眼,八方木棍,无远弗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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