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腥男子
打从他呱呱坠地始,听说产婆在他光秃秃的屁股打了一掌,他才哇地哭出了声之时,接生妇已经是这样对他下了断论:“这孩子血腥味很重。”
大家今天看到他那躁郁的样子,也听说过他身经百战(他不能够算是个战无不胜的人,所以一层一层的打上来,一种功夫一种功夫的习有所成,更是艰辛不易,实力非凡),当然都无有不同意这句话的。
就连武林中人也认为他是一个血腥味过重的男子。
其实不然。
至少他自己就不认同。
他是常常与人战斗。他只能在战斗中求长进、精进,他当然也杀过人,但实际上,他杀人不算多。
——比起一般杀人为乐、嗜血为雄的武林人,他杀人已算是极少的。
他相貌虽然凶悍,但却很少把人恨到要杀了他的地步。一般敌人,他只要把对方打倒了、击败了,就已泄了愤。
他脾气虽然暴躁,但他很少躁烈得非要夺去一个活生生的人之性命不可。一般他不喜欢、憎恶的人,他只把对方教训一顿、吃点苦头,只要对方知道骇怕、或向他认输,他通常就此算了。
他不算太血腥。
他好战。
好胜。
好斗——但不算嗜血。
终归一句:他是好出风头。
不过,可能人人都认为他身上“血腥味很重”,而他也以浑身能逼出一股:“侵人的杀气”为荣,所以,也觉得自己是个“血腥汉子”。
——这样想,可以使他觉得自重,至少很威风。
他喜欢威风。
他做人的目的,不外是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威威风风。
威风八面,就是他人生目标和取向。
其实,近年来,尤其是与惊涛书生一战后,他身上的“天竺神油”味,远浓于血腥味。
是以,他也给人称作“神油爷爷”,而不是“血腥汉子”。
但他仍希望自己是个“血腥汉子”。
——仿佛,一个双手染满血腥的男人,才能算是个真正的汉子。
一个真正的汉子,自己得要流汗,敌人得要流血。
是的。
敌人得要流血。
一定要流血。
他要杀死他(们)。
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他一定要杀死他。
他一定要他流血。
他长途跋涉、风尘仆仆,好不容易才因“大四喜”提供情报而捎上了这行人,这次,他决不放过。
他年纪己大。
他不能功败垂成。
他再也不能让挡着他光明前程的人活下去再碍着他的路。
他一定要消除这个障碍,博取相爷的信重。
这是他的头号大敌。
他虽然跟他并没有私仇,但他非杀他不可,他跟他好像天生就不能并存似的。
——不然,就是生死之交。
——否则,便是死敌。
你死我亡之敌。
叶云灭心目中的敌人,当然就是王小石。
可是,他该怎样格杀王小石呢?
他亲眼目睹过王小石在“别野别墅”胁持蔡京直至闯出“西苑”那一幕。
他虽然没有真正跟这个人交过手,但已可从而揣测对方的实力。
但他没有因此而骇怕。
他反而觉得奋亢。
每次要遇上大事、高手和重大决战的时候,他都会奋亢莫名。
这种时候,通常他都会特别需要女人。
可是他每逢这种重大关头,他都特别自制,其原因有三:一、他不大成,也不大能。“成”和“能”,对一个男人是很重要的事。他虽然武功高强,而且还非常血腥,但做那种事儿,他十分勉强,有时不成,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能够。
二、他坚信:精气一泄,他的元气就会打了折扣,而且,杀气顿消,功力也不够精纯了。在这种节骨眼上,遇上高手,他的精神元气,总要省着点用。
三、他不大愿意去勉强女人和他干那种事,因为勉强也没用,他一急就更用不上了;女人也不大愿意主动跟他干那回事,这样一来,只好召妓,那就更力不从心了;妓女嫌他没好样的,也不算多金,身上且有药油味,刺鼻呛喉得紧;他也嫌妓女脏:往一个洞里就塞进去,抽抽送送就了事,事后他也觉恶心,何况多也无能为力。
是以,他兴奋归兴奋,多只在心里私下宣泄解决了事。
故此,他就郁在心头,更加烦躁了。
他一烦躁,就牙痛。
所以,恶性循环,他长了一副十分猛憎、猛憎的样子:相由心生,又是一例。
——谁也不知道这样一个血腥男子、江湖杀手,竟然少杀人、少玩女人。甚至连对妓院也畏如蛇蝎,避之则吉。
有时他自己也感叹:血腥汉子,怎可如此!
他是这样子,但表面上,他更要夸夸其谈,说他当日曾在夏兰阁如何金枪不倒,所向无敌,昨天已在春牛小筑如何独占花魁,今晚还打算在秋菊楼包起四位红牌姑娘,一副威风威得了马上中风也在所不惜的样儿。
他是这样,他的四个拍档可不然。
这四人是:泰感动,郝阴功。
白高兴,吴开心,他们都是童贯的心腹手下,外号“大四喜”。二、除齿无他
为了要替蔡京泄心头之忿,王黼、童贯、梁师成、朱励等在朝中坑瀣一气、互为勾结的权臣宦官,都调动了自己豢养的打手、杀手,要取王小石的性命,来讨蔡元长的欢心。
他们都派出了各路人马,有的已出了手,有的已回了头,有的根本截不着王小石,有的——像这四人,就盯上了王小石这一行人:尽管王小石等人各已作乔装打扮,但这四人仍然断定自己没认错:这是正点子。
因为这四人都是捕快出身的,相当精明,善于侦察追踪。
他们原隶于刑部,早期是朱月明一手栽培出来的精英,后给童贯看中,收编为近身部属。
正如其他人一样,能成功的促使他们参与追杀王小石及其同伙这种艰巨任务,自然都有让这些武林精英(或败类)必然动心、动意的诱惑。
他们给打动的奖赏或许并不一样,但亦有相近处。
像叶云灭,蔡京给他的许诺便是:“你若杀了王小石,以前元十三限的地位就由你来主事,你这位子坐得好,连诸葛正我也得让你七分。”
这就够了。
那形同是天下武林第一人了——而且还是皇上认可、御准、诏封的。
至于这“大四喜”,童贯的允诺是:“你们杀了王小石,你们就是四大名捕。相爷一定成全,我也一定保荐。”
足够了。
对吴开心、白高兴、郝阴功、泰感动四人而言,这是他们毕生梦寐以求的事儿。
——四大名捕,名震天下,黑白两道,莫不称颂!
能当四大名捕该多好!
可惜他们想当四大名捕,却不是去学四大名捕一样:不谀上虐下,不循私弊法,只为民兴利,彰善惩恶,抑制豪强,严刑贪恶,反而去走一条讨好权贵,当杀手、打手、刽子手的路。
他们细心研究过王小石可能逃亡的路线后,再细加追寻,终于找到了线索,之后,他们再三研讨,也很清晰、理智的反省过,单凭他们的实力,还未必能收拾得了王小石和他的同党们,是以,他们还需召揽强助。
——强助是要,但不宜太多。
太多人,功就薄了。
所以他们只找一个。
一个真正的强人。
他们选对了:他们选了叶云灭。
郝、白、吴、泰四人在盯上了目标之后,都很能忍。
他们不找女人,不争吵,不喝酒,没有异动,是四名标准的猎人。
好猎人是沉得住气的。
这使得连神油爷爷都有点佩服他们。
这四人毕竟还年轻,居然能这般沉着自制,不毛不躁。
他自己至少就很奋亢。
而且躁郁。
所以牙很痛。
——痛得使他恨不得把嘴里的牙齿都拔光算了。
有时一旦牙痛起来,头跟着也痛,真是心无大志,心灰意懒,除齿无他。
他却不知道:眼前这四个人,早在做这件事之前,已糟蹋、蹂躏、轮奸、凌辱了不少女人——而且还是童贯示意让他们胡搞的,而女人大都是朱励给他们献上的、送来的。
有这种叱咤天下、当权蠹同的人物为他们撑腰,以壮行色,他们当然无所不为,无恶不作。
实际上,就算是一路上,他们也做了不少这种勾当:白高兴喜欢处子。
他强奸她们。
吴开心喜欢妇人。
他以杀掉她们丈夫为胁,莫不相从。
泰感动不太喜欢女子。
妾童就成了他的禁脔。
郝阴功则什么女人都喜欢。
他喜欢折磨她们。
很少(女)人能在他们蹂躏之后得保性命的——就连她们的亲属家人亦然。
不过,当他们一旦要办事(正事)的时候,就可以暂时抑制、辟除这一切恶习。
他们要专心把事情办好、办完再说。
——只要把事办好,何愁没有女人?再荒唐、纵欲、宣淫的事都在所多有。
所以他们的压抑不是为了自制,而是为了储备日后可以更纵情恣欲的实力。
这是叶云灭认为几个年青人很沉得住气,难得不酒、不声、不色。
只办事。
与人合作办事,其实最重要的,就是对合伙的了解。
不能了解就谈不上信任。
无法信任就办不了事。
可是,大伙一起合作办事中最困难的一个环节就是人的问题:——人事,永远比做事更费事。三、决斗?来吧!
如何杀死王小石?
五个人,有五种不同的意见。
“把他引出来,单对单,”叶云灭觉得自己辈份比较高,武功也绝对比那四个才破壳的高明多了,所以他发言时所采取的姿势也相当高:“我一个就可以收拾他。”
郝阴功不同意。
“你要杀一个人,目的只是要他死;你要一个人死,一对一的决斗是最坏的方法。”
他话说到嘴边,已把“笨”字改成“坏”字,但还是令叶神油低吼了一声,那叶油味可就更呛鼻了。
“大四喜”毕竟都是江湖人,他们都曾受过伤,乍闻到那药酒的味道,使他们曾经受过伤的骨骼都禁不住呻吟了半声。
——至少,他们心里已然听见,一清二楚。
泰感动也表示了意见。
“叶前辈的英雄风范,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只不过,对付王小石这种卑鄙的小人,光明正大的单打独斗,反而容易为他所趁,咱们在暗他在明,若不图这个方便,万一误了相爷、将军的任命,那可真是天理不容。”
叶云灭沉默了下来。
也沉下了脸。
话是中听了些,而且后半段的话说得格局太大,他不想扛这个锅。
吴开心适时的说:“跟王小石在一起的,都是为非作歹之徒,而且穷凶极恶,不好对付。咱们用毒,在他们食物、饮水里下毒,全毒死了省事。”
叶云灭浓眉耸动了一下。
白高兴则认为:“该用迷药。趁他们歇下了,我用******吹进去,他们一个个软趴趴的趴下了,那就任我们收拾了。”
郝阴功刚才只批评了叶云灭的主张,他可还没提出方法,现在作出补充:“炸死他们。”他阴咧咧的说,“把炸药埋在路上他们必经之地。我有办法弄到炸药。”
泰感动另有妙计:“他们在眼前七八夭内至少要渡三次河。我熟水性,凿穿他们的船底,看他们死也不死!”
办法是有了。
一、毒药。
二、迷药。
三、炸药。
四、沉船。
四个都是好方法,也是最歹毒的方法。
他们都望向叶云灭——毕竟,他是前辈,他们希望他能在其中选一个,或者选四个,最好,把选择的权力交回他们四人。
“用毒的、使迷药的、炸得人粉身碎骨的、凿船溺水的,什么都用上下;”叶神油在这四个人面前,忽然生起了一种自己不曾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神圣的荣光,使他感觉到原来自己是个人物、是条好汉,不觉很有些陶陶然:“我也知道王小石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要杀他,便是杀他,决不做偷偷摸摸的事——那种事,比较适合你们来干!我只适合决战。”
“大四喜”面面相觑。
白高兴试探的说:“前辈何必争这口气?杀了王小石就是了。”
叶神油道:“不是争气。要杀人就得要有杀气,偷偷摸摸的,只能偷鸡摸狗,凭什么杀人?”
吴开心试图劝服:“叶爷,反正达成任务就是了,管了用什么手段呢!”
叶云灭反问:“若你为了要银子,叫你妈去当娼,可不可以?”
泰感动笑着把话题岔开:“他们人多……我们是以寡击众,自然要用点取巧方法。”
神油爷爷仍说:“一个人取巧多了,难成大师;做事取巧为主,难成大器。”
郝阴功阴恻恻的道:“王小石可不是个易惹的人,你算算看:元十三限、六合青龙、傅宗书……全败过在他手里,连相爷也曾为他所胁,你真的要跟他们决斗?”
“决斗?来吧!”神油爷爷叶云灭豪气万丈的道:“我只怕没有好的对手。”
郝、泰、吴、白四人又互觑了一眼。
他们继续跟踪王小石等一行人,并且感觉到似乎还不止他们这一路人马捎上了王小石等人。
有一票人马他们很快便摸清了底,知道了来路。
另一帮人(或一个人?)他们则完全一无所知。
——甚至不知敌友。
他们决定要先行动手:以免给人占了功,抢了大好前程。
对于叶云灭的“英雄对决”,他们当然也有过计议:“那老不死以为自己英雄!他?我呸!连我裆子里的都不配,他只是个狗奶奶的熊!”泰感动在叶神油面前最温和,私底下却最是激烈。
“好狗不挡路!他要死去死好了,却偏碍着咱们的财路、前路!”郝阴功也对叶云灭颇为忿慨。
“他只是没辙,不自量力,可是没挡没拦,他去决斗他的,送他的死;咱们照旧依计行事,要王小石的命。”吴开心在说好说歹,“我们干我们的,谁先杀了王小石便是谁的功。”
白高兴忽尔反问了一句:“要是先给他得手了呢?”
三人都怔了一怔,郝阴功阴狠狠的道:“他?老掉牙的死剩一口气的,他有这个能耐?”
白高兴问:“要是他真能呢?”
泰感动晒然:“咱四人联手还斗不过老乌龟么?”
白高兴仍问:“要是他真的比咱还来个先下手为强呢?是不是头功就让他给独占了?”
三人静默了一会。
还是吴开心说话:“要是他能,我们就把他宰了,功劳,一样是我们的。”
白高兴这才点点头:“我就等这句话。”
他已等到了这句话。
他们的议论就从这句话题上发展了下去:“既然老不死想自己动手,咱们不如先让他动手好了。”
“对,他要是失手,那是他的事;他要是得手,就是咱们的功。”
“杀王小石难,杀老乌龟却易。”
“所以,何不让他们先行决一死战,咱们再来收拾残局?”
他们决定让叶云灭打前锋,没想到第二天神油爷爷却来问他们:“你们决定好了没有?”
“决定了什么?”
“用哪一种方法对付王小石那干逆贼呀?他们不是商讨了整晚了吗?”
“我们?”
四人又互觑一眼,仍是由白高兴说:“我们决定遵照叶爷的意思,让两位英雄公公平平的作一次决斗。叶爷神勇盖世,必胜无败,万一失利,也有咱们四个后辈挺着、扛着。”
“谢了,四位好意,我心领了。”叶云灭严峻而凌厉地道:“昨天我提出独战王小石的建议,只是要试试你们也有没这胆气,公开跟王小石决一死战;没想到你们年富力强,犹不敢正面交锋,我还争个什么?这样吧,照你们的意思,用毒的用毒,下药的下药,扳不倒他,我自会撑着你们,拆肋骨给你们作骨头,光明正大的给王小石好看,你们懂了吧!?”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齐声应道:“懂了。”
“懂了!当真懂了!”
四人私下跺着脚咒骂。
“姜还是老的辣!”
“不!这骚爷既爱争气,又爱争面子,回去思虑一夜,还是怕死,既要用我们之计,又自恃身份,装个圣人模样儿,比我们还歹!还不要脸!”
“虚伪!”
“卑鄙!”
大家忿忿不平、大骂叶神油之际,都忘了所有的毒计、阴谋,其实都从他们脑袋瓜子里想出来的,嘴巴里说出来的。四、来分胜负吧
其实,叶云灭心中也有一个计议:对付王小石,最好的方法,也许反而不是决斗与暗杀。
他觉得王小石最大的破绽,便是他的朋友;更要命的是:王小石是个爱朋友而且是极爱交朋友的人。
叶神油一向以为:一个真正的高手不应该有着太多的爱,太丰富的感情,因为那只会害了自己,心有旁骛。
真正顶尖高手应该精专于自己的武功上,他若在别的事情上花越多心力,对自己最该做好的事便一定做得不够好。
所以王小石是有缺点的。
叶云灭身经百战,虽然自负自大,但决不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自度自己或能打败王小石,但绝无十足的把握,所以他更要令自己坚信:他一定能打败王小石的。
不过,王小石身边的手下、部属,却良萎不齐,甚至可以肯定:这些人里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是他之敌。
如果是他,不管在逃亡还是闯荡,他可不愿意带着这么一干拖累自己的包袱在身上。
所以他觉得王小石“拿得起,放不下”,顶多是个人物,不能算是顶尖高手。
——一个顶尖高手,是什么都可以为目标而放弃、牺牲的。
(像他自己这样,才是。)(他年轻的时候,很怕“大器晚成”四个字,但年一过三十五后到现在对这句话的感情,如同救命恩人。他觉得自己日后会更有成就,且一路成就、成功下去。)(——尤其在成功的杀掉王小石之后,特别是在杀了王小石开始:这才是他名成利就、位高权重的岁月。)要王小石的命,只要先去要他身边朋友的命,王小石必然疲于奔命,对他而言,这才是真正要命的。
这一路上,他曾细心研究过王小石的生平资料。
他虽然自负倨做,但对付王小石这等人物,他可绝对不会因对方年轻而小觑了他。
何况,他虽然跟王小石一招也尚未交手,但他亲眼目睹王小石以一弓三矢胁持蔡京,在众多高手寰视下以一人敌千军之气之势,他羡慕得十分痛恨。
当时,王小石才一出现,他已立意要跟他决死战。
可是王小石没有看他,没有理他。
叶云灭一直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天底下、天地间、大地上最特别的人,但在王小石的眼里,就算不是完全没有他,至少也是跟当其时在场的众多高手中没啥两样的人。
——王小石居然没特别看上他!
——而他是个世上最特别、最出色的人,他走每一步都有龙虎之势,他连笑容的唇角都往下拐再向上翘那么一丁点儿立即又再向额角抿紧,他就算连托下巴也比人威严而有杀气……然而王小石竟然没特别把他放在眼里!
那天在“别野别墅”里,他在王小石一出现时就准备动手,虽然全场中他连一招都没机会真的招呼在王小石身上(出手一拳也给铁游夏挡去了,到现在,叶云灭的胃口仍然不好,常做噩梦,而且牙齿都有松脱欲落的现象),但在他心里,早已跟这个人打了七八十场大战,七八百回合了。
可惜都只是面对他的背影。
甚至连续过去正面交锋的机会也没有。
他觉得这是个侮辱。
好大的侮辱。
他不会轻敌,更不会轻觑了王小石的年纪。事实上,也不容他再轻蔑敌手在年龄上的优势:以前,他就在远比他年轻的惊涛书生手中尝过败绩。
他要对付那个人,自然会研读他的资料:别人以为神油爷爷叶云灭只会嚣张狂妄,目中无人,但他其实在暗底里是下了苦功、熬了不少苦头的。
有时候,自大是对自己必要的欺骗,自负也是。因为有些人,若连这个也没有,就什么都没有了。
自卑得可怜。
自卑本身就是很可怜的事。
对叶云灭而言,他只有整天觉得自己已经取胜了打赢了,成天认为自己已成功的击败了打垮了对方,他才会有信心以及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否则,连做人的勇气只怕也荡然无存。
有一种人就是这样,他非得要想像自己已经取得胜利获得成功不可,甚至还得成天挂在口边笔下,不然,就完全失去了战志和斗志,他必须要想像自己能一拳打掉对方全部牙齿并吞回肚子里去,虽然,其结果可能是他给人一拳打落所有的牙齿并吞人自己肚子里,但要是连这幻想也没有,他的下场就一定会是给人一拳连牙齿打脱并全吞入肚里。
的确,想像自己已取得成功,就是通往成功的一条捷径;幻想自己会得到胜利,正是最终取得胜利的快道。
他虽然一直不断的告诉自己:我一定赢,我一定胜,我一定能打倒王小石。可是他也很踏实的研讨王小石的性情和事迹。
既然已下令他追杀王小石,蔡京已着人(包括管事孙收皮)提供了王小石的不少资料,何况,泰感动、郝阴功、白高兴、吴开心一路化身乔装,捎着王小石等一干人,自然有他不少最新消息、最实际的资料。
譬如:王小石一向喜欢吃。他很讲究美食。但他的所谓美食,不是去吃山珍海味,珍馔美肴,他只是吃他喜欢吃的。只要把菜烧得好,他就喜欢吃。他喜欢吃的菜可能只是莲藕、豆芽、咸菜、韭黄、韭菜花、咸蛋、鸡肠、鸭肾,诸如此类的小菜。
而他从不愿吃任何为他杀生的动物。明显的,王小石什么都敢吃,而且从不择食。举凡飞的、爬的、走的、跳的,有尾的,无尾的,有壳的,没壳的,动的不动的,能吃的他都能下肚,而且能把难食的东西吃出其风味来,更善于加上一些例如酱油、葱姜等调味品,就能把原来的寡燥、无味的食品转为津津有味,把难食的东西化腐朽为滋味;更特别的是,他无论在得志、失意之时,都不浪费任何食品(且不管名贵的还是廉宜的)。
他爱吃、好吃,身形在近年还有一点点儿发福,但更清爽俊美,可爱亲切,但他不浪费食物。
从不浪费。
他甚至认为浪费是一种罪过。
——谁在奢侈、浪费,其实都是罪行。
所以他瞧不起蔡京、王黼、童贯这些人穷侈极奢,尽空国力。
就算对方是九五之尊、宰相皇帝,他都如此看法——或许因此之故吧,蔡京设计他杀了诸葛先生,就会重用擢拔他,但王小石最终却反过来杀了替蔡京为虎作怅的傅宗书。
据说:王小石不吃任何为他活杀的动物,是因为他不想造这个孽。他虽爱吃素,但并不是长年素食的人,他也吃肉,也吃得没有禁忌。只不过,只为了自己食欲,就要把活得好好的动物,用手一指,立刻,游得好好的鱼、与世无争的龟、小巧可爱的果子狸,立刻都给活杀剥皮,鲜血淋漓,只为了人的食欲——而偏偏人可食的东西多得很,却不见得施予它们一些,而它们从未伤害过人,而且它们可食的决不如人的多——谁有权力要任何生命死便死、活便活?
王小石觉得人才是最残忍的动物,而且对生杀大权的操纵,远超于其应有应得的本分。
叶云灭对这研读过,并且根据自己的推理联想过。
他所选取的想法跟郝、吴、白、泰四人当然很有点不一样。
他们四人收集王小石对食的喜恶,原因是为了便于下毒。
叶云灭开始是为了要打败这个人,但研究研究着,他已对这年轻人产生了兴趣。
——这样婆婆妈妈的善心人,在这波诡云谲的江湖里,能活吗?能成功吗?能安然无恙吗?
当然,资料的来源很广,蔡京一早已着人收集王小石的种种事迹——尤其王小石在“金风细雨楼”当事的那一段日子里,“情报”也特别好找、易得。
他把部分资料叫人誊写一份,送给了叶云灭,并说:“这是极珍贵的资料,有了这些,杀王小石就像在自己家里抽屉找自己的印鉴一样。我是因为信任你,才提供这些,你好自为之。抄写的是孙总管,他也写得一手好字,费了不少时间。唏,看来真该叫人花些时间,看能不能研究出这什么奇巧的事物,能够不必抄写就自会复制一份的好玩意来!”
这样说法,好像也有:“若如此还杀不了王小石,那就该死”的意思。
叶云灭当时心里咕哝:找印章不难,但若要在抽屉里找些针啊纽的,有时还真不易,有时可能忘了放哪儿了,有时万一不小心还会给扎一记呢!找人研究发明?这些人不都全给你们征用为搞些新花样让皇帝开心寻乐去了,哪有余力干别的!
在王小石饮食习惯的情节上,比较便利于“大四喜”下毒落药,但也有其他十分有趣或可供参考的,例如:王小石喜欢收集石头。
——这可能是跟他名字有关之故吧?听说叫谢豹花、林投花的特别爱花,叫张大户、王百万的特别有钱的道理是一样的。
不过,经过在武术上艰苦锻炼才寻觅出自己一条路向的叶云灭,很快的又思省出其间的相异之处来:王小石爱石头,他却从来不特意收集名贵的石头,而且也从不夺所好,从没做过类似赵佶、蔡京、王黼那种:“哪个地方有美玉奇石,就不惜代价、不顾一切占为己有”的事。
他爱石头。只要是罕见、少有的奇石,他都收集。
但那不一定是名石,更未必是价格高昂的石头。
哪怕是一块小小的、平凡的石子,只要他认为其颜色、形状、质地有任何特殊之处,他都会收拾起来,反而对那些价值连城的美玉奇石,他不屑一顾,也从不作劳民伤财去掠夺什么名石瑰宝的事。
——这个特性,就算在他独力主事“金风细雨楼”时,也依然故我,不侵不掠,只把他自行收集的大小“奇石”,用以铺“风雨楼”的路,而其中较为珍奇的石子,他都用来把本有七层的白楼,再多建了两层。
他用这些收集经年的石头以铺塔,许多人都认为不值得,王小石却公开宣称:“值得。世上除了情义最可珍可贵之外,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资料和书。”他说,“没有了资料,前人的经验都得断丧了,那多可惜呀。人生是一条从错到对的路向。一开始什么都是错的,人用一切和一生的努力,才把它弄对了;一人弄对了几条小路,今日才能使大家有这么条康庄大道,至于书,更是人智慧的结晶。我用心爱的石子是为这些最宝贵的事物多砌两层,是最值得的。”
听说,在场的人,除了杨无邪之外,谁都听不大明白王小石的话。
事后,这话传到蔡京耳中,他冷哼一声对此下了判语:“王小石在收买人心。”
总管事孙收皮不大听得懂蔡京的意思,不知他为了讨好蔡京还是他真的好学不倦、勇于思省,他也记录了他向蔡京请教:王小石怎样用石子收买人心?石头如何收买人心?
“他可不是收买一般人的心。”蔡京的回答是,“他知道历代史家都推崇尊重读书人和整理经籍的人物,而鄙薄焚书坑儒杀害读书人的人。所以读书人最小气,最无客人之量,最夸夸其谈但成不了大事却又不许人批评。你看,前朝王荆公,有学问了吧?也不是一样容纳不了异议!先后宠臣司马温公,更有大学问,但也一样听不了新见,王小石聪明,他用自己收集的石头起书斋档案文库,不花几个钱,却讨好了人心,收买了书生之辈。”
不过,据记录,王小石收集石头,是从小开始的事。
他好读书,也是从小的习惯。
他的出身并不算好,父母并不鼓励他读书,但他天生好练武、读书、交朋友、收集石头。他甚至还喜欢鼓励身边朋友多读书,引诱劝说他们向他“借书”:——“代价”便是一颗奇特的石头。
那样一块石子,从哪儿拾来都可以,王小石似志不在“石”,而是在他要朋友乡里以“石”换“书”的过程里,去珍惜“书”,并体悟“这是要付出代价才能换取”的态度。
直至而今逃亡的路上,王小石看到美丽、独特的石头,仍然会为它驻足:仿佛他在感叹,这么块天地造化万端独有的奇石,怎么会流落在这儿?怎么无人理会?经过什么样的天机,才能教他遇上:这块石头?
王小石也喜欢住客栈。
他竟恋栈客栈。
像那么个常常流浪的人,他居然很喜欢客店——不管大的、小的、豪华的、简陋的,他都不嫌弃,不生厌倦。
他喜欢住店。
而且喜欢住店的那种感觉。
——也许,他天生就是一个流浪的人,天生就没有家,所以,客栈就成为他那么一个浪子的家了。
他还跟他的兄弟说过:“每一个客栈是每一个故事,每一间房都有一段情节,其间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你看,大客栈每天晚上点亮了多少盏灯,那里边有多少故事?小客栈每日晨出暮入,有多少情节?住进去,只要是一间房,好像就跟先前的人、后来的情节,全都揉合在一起了;那就别说融会、洞透了,就算想想,也令人追回、神往。”
那是王小石的想法。
——对叶云灭而言,那是相当荒谬的:住店就住店,有什么好想像的!
奇的是:王小石尽管喜欢住店,却很少露营。
在他生平里,很少有露营的记录。
浪子可不一定在日落之间找到落脚之处的。
浪人不一定有“家”可容的。
——王小石为何不餐风饮露?那样不更诗意、更自在吗?
(莫不是他以前曾在露营的时候,给一只蜜蜂飞进帐篷里去,在他鼻子上叮了一口;还是帐子沾了营火,烧着了,把他烧得一屁股焦了,他这才不喜欢露营、架帐?)叶云灭看着看着王小石的生平资料,也不觉为这个人的种种奇趣、好玩事迹所感染,神思恍惚间,居然也神驰入冥的想到了这两个荒唐的可能。
当然,这对一生、一直以来都很古板、火躁的叶神油而言,己算“妙想入魔”了。
他的思潮才约略那么脱离了轨道一下,立即就告诫自己:怎么神思恍惚?嘿!别中了那疯疯癫癫小子的毒!
——到底是中毒、还是影响他生起了一座更新更有趣的想法,那就见仁见智了。
王小石还有一个特性:霸气。
这乍听是矛盾、对立的,因为谁都知道:王小石是个亲切的人。
——霸气与亲切,似两种相悖的特性。
他很“霸”。
——一种小孩子的那种“霸”。
不伤人、带点赌气、十分聪明倔强的“霸”。
他跟苏梦枕、白愁飞的“霸”是不一样的。
白愁飞也霸。
但白愁飞更彰显的是“傲气”。
他很自负。
他的霸气乃来自于自负。
——一种“人皆不如我”、“不许天下人负我”的傲慢奇态。
他的霸气凌厉如剑。
一切两段。
一剑夺命。
白愁飞就是这一点“霸”,带点冷,十分傲。
那是不让你有反攻余地的霸。
甚至连商量余地也无。
——他霸,是因为你不如他。
——他比你优秀,所以他霸。
如此而已。
苏梦枕也“霸”。
他的霸并不外炫,但浸人、也侵入。
他不止是冷,简直是寒。
阴寒。
他说的话,就是命令,不但没有商量余地,连置喙的机会也没有。
尽管他说话的态度是跟你商议讨论的,但其实他说出来的,已是决定,已是总结,更是命令。
苏梦枕的“霸”并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那种人,他只是火。
鬼火。
——一种冷的、阴的火。
他的光芒并不灼人。
但一烧不止息,把人烧死才熄。
所以,他与人商议时,一切心里早有了分数,早已有了计议。
谁也难以影响他的决定——除非那是比他更好的意见。
是的,他善用人。
擅用人材。
所以他能雄图大举、创下“金风细雨楼”的巅峰事业。
白愁飞太傲。
他恃才过甚,难有人能与之共事共议,但他也确有过人之能,好像只要他在那儿一站,谁都不能与之相提,不能跟他并论,谁都只成了配角,过来陪衬他、协助他、支持他一样。
他可不止是唯我独尊,简直还唯我独傲。
他的霸是日丽中夭、旁无他物的。
他少与人议事。
因为他知晓:与庸夫俗子议论,只浪费自己时间、心力,不值得。
不如独行其是。
他只下命令,不商议。
他觉得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而又没有他不及的人,所以与人谋事,不如他一人扛起,更直截了当。
王小石的霸气是好玩的。
他大事不霸,小事却霸。
他会为:眼前经过的女子,究竟漂不漂亮?该穿长裙的好,还是穿白衣的好?会与部属争论不休,闹得个脸红耳赤也在所不惜。
能争论,就是当对方的意见是意见。
——不听意见的,根本不允许有争议。
他凡举大事都先听各路意见,但一旦下重大决定时,他又颇能坚持己见。
而且还多先有了定见。
王小石如果认为自己错了,就会坦承错误;但要是觉得自己是对的,就一定会力争到底。
他不随波逐流。
但肯随缘亲和。
他绝不人云亦云。
但却一定雅纳广言。
——“金风细雨楼”里:王小石、白愁飞、苏梦枕三人都“霸”,但其“霸气”都更有分别,并不一致,也不一样。
把资料阅读到这里的叶云灭,鼻子重重的哼了声:霸?
——若论到霸,这几个小毛头算老几?
他才是真的霸。
他明知自行独战王小石是不智的,而且很容易便会为“大四喜”那四个宵小之徒所趁,他也明白自己只要钉准了王小石的朋友(尤其温柔),便是已扣死了王小石的咽喉,但他还是想要和王小石一拼。
他年纪大了,历挫败无算,但仍有一种:“来分胜负吧”、“来定生死吧”的勇色豪情。
他觉得自己才是真的霸。
他是“神油爷爷”。
他是“当世六大高手”之一。
他可不愿作那宵小所为。
所以,他,决定,要,找,王、小、石,决一死战!五、难道她是你大姐
其实“大四喜”也觑出了王小石的“要害”:——那就是王小石极重视他的朋友,极爱护他的朋友。
谁跟王小石交上了朋友,都像积了八辈子的福,因为他会照顾你一辈子,你有难时他帮你,你需要温情时他温暖你,你受人冷落时他支持你,你让人误解时他了解你;他很有地位,你可以他为荣;但他又完全不自恃身份,持平相交。谁有了他这样的朋友,好像就可以永远不必担心自己会势孤力单,会孤军作战。
可是,在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白高兴而言,却是另一种看法和说法。
白高兴便认为:“这是王小石的缺点。他若没有这个弱点,他现在仍稳坐金风细雨楼这总瓢把子的大位,谁也不能将之动摇分毫,又何苦今日逃亡,流亡天涯!他保住了两个窝囊废,自己却成了流浪汉!”
吴开心完全认可他的看法,所以补充:“所以我们决不能让叶神油知道王小石这个特性:要不然,他准能制住王小石。”
郝阴功却有不同的看法:“这虽然是王小石的缺点,却也正是他最大的优点,你没见到多少江湖汉子都甘心抵命的为王小石卖命吗!”
泰感动也有新的观点:“别以为对付得了王小石的朋友就能对付得了他。梁阿牛是‘太平门’好手,他的轻功和脚法都极不易对付。何小河就别看她是女流之辈,她对江湖上的事物可通透、通熟,是个老江湖,手段阴狠,只怕并不排在咱们后边。方恨少像呆子,但身法、武功均十分飘忽,不易应付;唐宝牛已成了半个白痴,但这人一旦发作起来,力大如牛,敢拼不要命,也不好惹。唐七昧的暗器,已练到凭嗅觉、听觉、触觉出手,惹不得。至于那对师徒:两人都疯疯癫癫的,但长的那个确有两下绝活儿,幼的那个还真机灵狡猾,况且他们跟王小石交情不深,制住了也不见得能要挟王小石。只有……”
四人互相觑了眼,都不约而同的说:“温柔!”
白说:“温柔在这些人里,是最弱的一个。”
郝说:“偏是温柔是王小石最关心的一人。”
吴说:“所以我们正好可以针对温柔下手。”
泰说:“而温柔也确是最易下手的一个。”可是他语音忽然一转。
“但我觉得有更好的对象可以下手。”
三人都问:“谁?”
答案是:“那对师徒。”
“为什么?”
“他们跟王小石等人并无深交,只是一道逃亡,相儒以沫。咱们一旦能打动、收买了这两人,无论下毒还是下药,王小石这一干人如同在衣襟里塞了条毒蛇,咬不入也让他手足无措。”
吴开心不甚同意:“班师之师徒既与王小石这十人没啥交情,王小石可能也一直防着他们,咱们就算策反得了那对古怪师徒,只怕也不见得能见功收效。”
白高兴却认为大有可为:“不管如何,让他们先来个窝里反,让咱们来一招里应外合,不是好事,也有好戏可瞧。”
郝阻功还是觉得这对师徒留着祸害:“我看要收买这两人,只怕打草惊蛇,不如杀了干净……倒是温柔和何小河,一旦事了,得留下来,好好享受享受。”
泰感动脸肌一阵子搐动:“女人祸水,何小河是妓女,温柔曾害得金风细雨楼里好几个人都为她丧了命,更沾惹不得!”
“谁说沾不得!谁说要她们的命?”吴开心这回可大大不开心了,“咱们就不可以失沾了玩了,尝尝咱们的新欢押押寨,岂不舒服得紧!她们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额外奖赏,岂有白白放过的?她难道是你大姐不成?”
泰感动一阵激动,牙龈搐动,就要发作,白高兴劝止:“大家别闹僵了。只要杀了王小石,这两个女子,先留着,玩够了,便杀了,这样不就好了吗?”泰感动仍绷着脸,说:“你们太好色了,总有一天,咱们的交情要会毁在女人的手里!”
郝阴功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我们可不。女人可不。我就爱玩女人。我可没你那个怪性味。”
泰感动自喉头里低沉的吼了一声,还待争辩,吴开心忽“殊”了一声,只低声疾道:“你们看!”
看什么?
——不止看,还有听。
“啪”的一响,有人正吃了一记耳光,在很远的地方。
挨了一巴掌的,竟是王小石。
打他的,竟是个女子。
温柔。
大家有点吃惊,有些儿意外:温柔竟然打人。
她竟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她打的还是王小石。
他们是在一座外表看去仅九层,但内里实有十六层的古塔俯瞰,不远处有一座宽阔古雅的寺庙。
温柔和王小石正在寺庙的院子里、韦驮神像前、一棵菩提树下好一阵子了,也不知是在喋喋细语,还是争论些什么。
然后,倏地,温柔就出了手,掴了王小石一记耳光。
那记耳光的确很响。
大家都不知道温柔为何要打王小石的耳光,也不明白王小石到底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后使温柔要掴他耳光,更不清楚王小石为何竟避不了温柔的那记耳光。
——或许,王小石避不了的,就只有温柔打他的耳光。
——也许,温柔谁也打不着,却只有王小石她能随便就给他一记耳光。
这使得在塔里暗处监视盯紧诸侠在那明孝寺里一举一动的“大四喜”,不免诸多猜测,诸多想像:温柔居然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
王小石竟然是一个吃了女人耳光的领袖。
——她为什么打他?
——他为啥给她打?一、因仰望而受伤的鞋子
打王小石的温柔。
她故意的。
蓄意伤人是犯罪的——不管在哪个时代,只要有法律的地方,都一样。
可是女人则不一定。
尤其是漂亮的女人。
有时候女人的嗔,是另一种喜;有时候她的怨,是表示了亲;有时候她骂你,可能只是为了关心你:她掴你,说不定就只为了她喜欢你。
女人的嗔怒喜悲,都是说不准的:她不高兴的时候,可能表现得很忧郁;她悲伤的时候,却笑得比一朵花还灿烂。
那是没办法的事:男人遇上不开心的事,可以酗酒、赌博、找女人,遇上不喜欢的人,可以饱以老拳、恶言相向,然后又大可一笑泯恩仇。女人呢?难道叫她去打她的男人?
虚饰,本来就是女人的武器,也是一种必要之恶。
一个动辄就把喜怒哀乐都七情上脸的女人,一是特别天真、纯真,二是幼稚、白痴,三是一个不够资格的女人。
女人的喜怒是说一套、做一套的,所以,当领家的王大娘对敦煌饭店的陈老板说:“你家的囡囡比我家的仔仔聪明、可爱得太多太多了。”——陈老板可千万不要以为王大娘真的想把她仔仔交换你的囡囡。
女人如是,漂亮的女人尤是。
漂亮的女人也是人,伤人杀人也是一样触犯法律的,但漂亮的女人往往却很有办法:有办法让人为她死为她受苦也毫无怨言!
温柔漂亮,而且很真。
她既天真也纯真,可是,她毕竟在江湘上也闯荡了些岁月了,以这儿口没遮拦,故意挖苦的说法是:——天真得接近幼稚。
或是:——不是天真,而是幼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年头。人们竟相表达自己的冷酷、犀利、见解独特,总喜欢把自己不能拥有的、存心排斥的事物冠以恶劣的名义,例如:——把清脆的、银铃般的语音称作是:“鸡仔声”。
——把有理想的、有志气的年轻人说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把写诗的称作“无病呻吟的人”、把行侠的称为“好勇斗狠、成天只知打打杀杀的人”、把美丽而成功的女人说为:“有老板后台把她包了”,把热衷行善的人当作:“假仁假义伪君子”,把勇于将过去秩序,传统架构重整,补充的人斥为:“离经叛道、欺师灭祖的无耻之徒”……
总之,一切他们所无之美德,见别人有了,他们都会将之曲解、丑化、蹂躏、践踏、讥刺、鄙薄不已。
所以在他们眼里,温柔是“幼稚”的,而不是天真。
可是温柔不管。
她天生就不管这些。
她可不是为他们而活的。
那么,她是为谁而活呢?
她也不知道。
至少,对她而言,目前还缺乏一种“为什么而活”的目标。
不能为了一件什么值得的大事而活下去,心中便没有了依凭。
她很想有。
她至少想有一样:那便是爱。
爱人的感觉很好。
啊。
被爱的感觉更加好。
她还没这种感觉。
——或者她一早已拥有了,只是她还不知道而已。
人生总是这样,你已拥有了的事物却不一定知道,也不会珍惜,一旦失去了,才发觉已经没有了,悔之不及。
太阳天天普照,你不会感谢,一旦阴雨绵延,你才发觉没了它可真不行;就算养一头驴子,天天替你拉车载货,人只嫌它脏,一旦它病了死了,才发现没它可真才够烦才够脏!
她去寻找这种感觉。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爱却是不好找的事物:——通常,它不召自来,一找它,它就不来了,甚至还躲起来了。
感情呢?
——它又经不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不找犹可。
一找,温柔可真是烦躁起来:她怎么没遇到?
谁把爱藏起来?
——像她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子,居然会没有爱?
没有爱情滋润的女子,还美不美得起来?漂不漂亮得下去?
这可不由得她不急。
一急脾气就更不好了。
这一阵子,她脾气不知怎的,十分浮躁,动辄与人相骂,跟梁阿牛也指鼻子戳额角的骂了三次,本来她不想伤害心情还未完全复原的方恨少,但也禁不住与他冲突了二次,至于平时她就没当是什么人物的罗白乃,更给她奚落、抢白得不复人形,见了她几乎吓得倒头走,连她一向不太敢招惹、予人阴沉不定的唐七昧,她也顶撞了几次。
以前她在家里,心情不好的时候,顶多去拔她家里那只鹦鹉的毛,唬醒睡熟了的狗,把房里砸破的瓶盘碟镜乒另乓冷的当暗器发出去射鸟掷鱼扔家丁,大不了还把她老爹珍藏的寿山墨注入中庭的甘水泉井里全染成了黑水;就算在金风细雨楼的那段日子里,她大小姐一个不高兴,也会追方恨少扯掉他头上方巾(因为她觉得“酸”)、追唐宝牛要咬掉他的耳朵(因为她不喜欢它太“厚”)、甚至追王小石扔他石头(谁叫他叫做“小石头”!)。可是,这一次,她却不了。
过去,她看一株花只有苞,还没开花,她会想,花开起来的时候一定很美的。
花开的时候,她看了,又想,花开得真美;它开得那么美,已经什么都值得了。
花谢的时候,她看了,也一样开心:花凋了,时候到了,快快凋谢了以便他日再开一次更盛。
花落的时候,她更笑吟吟的等另一次花开。
所以她不喜欢人送花,断掉茎的花是活不长的,不如种在那儿,任它花开花落,这才是美。
就算是一株花却不开花,只有叶子,她也同样高兴,同样为它高兴:因为光是叶子已这么美了,又何必开花呢!
她只看到花树上只有果子,却看不到花的时候,非但没有感叹,反而想到:因为有果子、种子,不多久,遍山遍地都是花开了。
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天大的事,她总会往好的一边去想。
这样想会令人开心,也能自得其乐。
她看到下雨就想到淋雨的欢快,遇上下雪就用雪球抚脸、就算指尖破了她在欣赏自己挤出来的血好鲜好艳好美,鞋子破了她也觉得露出来的趾头好白好圆好可爱。
那是以前的事。
而今不了。
——为什么不?
而今,她见着花开想到花谢,看到叶茂就想到没有花开的寂寞,她既不顽皮的拔鸡毛、鸭毛、狗毛,也不俏皮的掷人、绊人、作弄人了,她只是烦躁,跟人顶嘴不休。
她是真的心情不好。
现刻的她,遇上雨天她就闻到霉气,看到下雪她就由足心冷到手心,晚上有时梦见自己腿侧淌看鲜血,还淌个不休,仿佛还有个婴儿的哭声;就算垂眸看自己因走千里路而跷起了的鞋尖,她也生起了对自己足尖而仰望而受伤的感慨。
总之,她不开心。
除了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场恋爱之外、她心里还有一个郁结,一个阴影!
她的月事,已逾期半月没来了。
二我是不是已有点老?
月事没来,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是每个女人的月事都那么准时、准确的。
月事来潮毕竟不是清晨的鸡鸣,就算是鸡啼也有不准的时候。
对温柔而言,这也不算是破题儿第一遭的事。
但她现在却很担心。
为这件事,她十分烦躁,特别担心。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人什么了。
“人”:是指白愁飞。
“什么了”:是指棗哎。
这教她怎么说呢!
她甚至想着了也一阵脸热、心跳。
棗到底“什么了”?
都是那个晚上。
一天都是那个害人的晚上。
那个充满了杀伐、情欲的血腥之夜。
那个她特别装扮自己的黄昏之后……
棗白愁飞到底有没有“什么”了她呢?
她不知道。
她也不清楚。
那晚,她给制住了穴道,昏迷过去了。
醒来之后,自己是赤条条的,蔡水择浴血身亡,待她知道那是白愁飞干的好事后,白愁飞也死了。
张炭支支吾吾,一直没跟她明说。
她也不好直问。
棗她是女儿家,教她怎么问得出口!
可是,她一直疑惧:那个死大白菜、臭鬼见愁,到底有没有把她什么了!?
她自小没了娘,虽然父系温晚特别疼她,但也解决不了许多十分个人的事。
例如她第一次月事来潮,她摸得一手是血,初还以为自己吃坏了肚子了,之后又以为会流血不止,一直哭个不休。
她好害怕。
她甚至去问爹爹自己会不会死。
她父亲也不知如何跟她解说、怎么安慰她、只好搂实了她一直说:“柔儿不死,柔儿不会死的。就算爹死,柔儿也下会死。就算万一有事,爹愿代柔儿死。”
幸好爹有个女亲信,叫“陈三姑”(人在背后叫她“管家婆”),她替温柔“收拾残局”。
那次之后,温柔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女子棗而女子和男子毕竟是不一样的。
“三姑”也陆陆续续、断断续续教她很多事,很多女儿家的事。
可是她不喜欢知道。
更不喜欢学。
她根本十分拒抗自己是个女子这事实。
她不明白人为何要分男女。
她希望自己是个男子。
棗是个男人有多好!
(可以这儿去、那儿去!)(可以不怕给男子占便宜!)(可以跟父亲一样,就算没了夫人,也有百数十个红颜知己!)(可以不必学女红、烹任、什么三从四德、家头细务!)(可以不必生孩子1)(可以免去怀孕之苦!)棗对了,怀孕。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时,三姑是要跟她细诉的。
但她一听就抗拒。
她一听就说:“讨厌死了。”
然后就是双手掩住耳朵,一叠声的说:“下流!下流!我不听我不听……”
“管家婆”三姑很好心。委婉曲折的告诉她细节,她却眨着眼睛两手柠着三姑胖嘟嘟的双颊,认真的问:“你说,你是不是跟我爹爹有这个那个的,才那么熟悉这些那些……”
气得三姑脸上陡变了色。
转身就走。
以后,三姑就不跟她提这个了。
那一次,她想起来,还眉飞色舞,得意洋洋:她终于唬住了陈三姑了!
那时候,她还小。
到她长大了,想知道时,却不知找谁问是好。
她没有娘。
棗她找谁问?
问人,她脸皮薄,怕人笑。
所以,那桩得意事儿,她是越想越悔,越想越不是滋味:殊不知人生里的得意事,所带予人的,到头来,总是懊恼大于欢乐的。
所以,她迄今仍不知道:一男一女,怎么个什么法、会怀孕、会成夫妻、会生孩子。
棗是嘴巴对嘴巴?鼻子对鼻子?哪儿对这儿?这里对哪里……孩子却是从哪来的呢?
因此,她也不知道,白愁飞有没有什么了她?她会不会珠胎暗结?
听张炭的语气,好像那只死阿飞还没有玷污了她的清白,可是,要是她还没有失身,为何又月事停来?
她的月事没来,虽不是首次,有时也曾发生过,但怎么偏生在这要命时节?要害关头?而且这次还迟了这么许久!要是真有了那死鬼白无常的孩子,那自己该怎么办?
她可还要浪迹江湖,要打天下、当女侠的呀!
可惜,那只死黑炭头却不在。
她找不到现场的人来问个清楚。
她只想找个人来问问,就算不是在现场的人也无妨。
她闷。
躁。
郁!
幸好,这逃亡的行列中,还有一个女子:何小河!
何小河一直有留意温柔在逃亡过程中从好玩、好奇到躁郁、猛憎的情绪。
她毕竟是“过来人”。
她也曾是在“孔雀楼”里号称为“老天爷”的名妓。
她发现温柔两腮浮肿、动辄发火、眼圈又黑又大,而且常有作闷欲吐的现象,她就留了心。
许是因为她关心温柔,或是因大家已囚在一条逃亡的船上,也都是女儿身,她诚不欲温柔一直跟自己过不去、折磨自己,所以,她设法去了解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试图去开解她。
棗只有先了解了,才能开解。
要了解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
因为人无论多需要人的了解,但仍一定防卫自己,不让人了解。
棗有时候,解不了,还把原来的结结成了死结。
一旦成了死结,就不好解了。
你呢?
你心里有没有结?让不让解?可不可以让人了解?
棗谁的心中无结?
谁不希望有人了解?
到底几时才可以了结?
除了何小河,同行中至少还有一个人,很想去解温柔的心结。
可是他不方便。
因为他是男子。
棗一个男子,如果硬要去解女子心中的结,有时候,反而不如去解她裤头上的结来得容易。
他无奈。
他只能关心。
也只能逗温柔开心。
棗可是最近温柔总开心不起来。
他当然就是“鸳鸯蝴蝶派”的罗白乃。
问候一个人,用嘴巴。
看一个人,用眼睛。
爱一个人,用心。
罗白乃对温柔可是眼耳鼻舌身意心都用了,就连触觉、灵感、元神也不闲着。
不过,就算他再用心,也无法像何小河那么方便。
大家都是女儿身,要说便说,要问便问。
何小河知道(至少感觉得出来)温柔很毛躁,所以她跟温柔谈话的方式也很特别,进入的角度诡异,看似直截了当,但又出语堪称古怪。
她第一句就问:“我是不是看来已有点老?”
别的话,温柔也还真可以不答。
可是这一句则不。
一下子,何小河变成了一个需要她安慰的人棗至少,处境比她还不如的人。
所以,侠气的温柔使她油然生起要慰藉这位同舟共济的姊妹人心。
因此,她说:“你老?那这儿没有年轻人了?”
就这样,两人就展开了话题。
人,一旦有了对话,就会相互了解,心里的结,就有可解之机。三我的心情不好
“我说的是心,心老,不是人。”何小河笑说下去,“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温柔大奇。
“羡慕你永远天真、活泼、快乐,”何小河善意的说,“这样的人,情怀永远不老。”
温柔眸子亮了。
像点燃了两盏灯——可是亮不多久,又黯淡了下去。
“我的心情也不好……”温柔长睫毛垂下了,剪动着许多彩梦的遗痕。
“为什么不好?”
“我……”温柔欲言又止,“也没什么。”
何小河用眼角瞄着温柔把她自己的衫据搡了又揉,揉了又搡,她心中意会了几件事:
一、在这本来快活不知时日过的小姑娘身上心里,只怕确是发生了些事。
二、这些事对别人是否重要,不得而知,但对温柔而言必然十分要紧。
三、事情若对温柔很要紧,就一定会影响这大姑娘的心情,一旦这位大小姐脾气欠佳,同行的人都一定会受影响。
四、所以,她要对温柔“究竟有什么心事”要弄清楚。
五、如果要搞清楚温柔到底有什么心事,只怕得要费些周章。
所以她没问只说:“心情不好也没啥大不了的。谁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常常情绪坏,心情不好。可是王小石教了三个方法,倒蛮管用的,我试过了,倒真可解一时之烦忧。”
“那颗小石头总是理论多多!”温柔啐道,“他有什么好办法?”
何小河说:“第一个:他认为快乐和悲伤只是自己的想法,而想法是可以由控制的。假如现在你很悲伤,只要你不要去想那件悲伤的事,改而去想你一件觉得很快乐的事,你自然就会快乐,不会悲伤。所以他说:人要自寻快乐,不寻烦恼。做人要多想开心的事,少拿忧伤来折磨自己。”
她捂过去跟温柔悄声说:“假如,你家死了一只猫,你很怀念它,那不如去多爱惜家里另一只狗。”
温柔仍在苦恼,“可是,如果我看到那只狗,一定会更怀念我的猫了。”
何小河莞尔道:“不过,要是你忘不了,他还有别种方法,你不妨把困难、麻烦、挫折、乃至生离死别,全在好里想,那就自能开解了。”
“什么?”温柔一听就不服气,“哪有这般一厢情愿的事!困难就是困难,挫折就是挫折,麻烦死了,还当好事!”
“他就是这么说:不经困难艰苦,哪能成就大事?不妨当挫折、难题是通往成功的必经之路,如此方能磨练出一个人的魄力心志。挫折愈大,日后成功的机会越大;阻力愈大,日后的成就更高。他是这个意思:没有挫折,就没有成功;越多挫折,只要你不屈不挠,就越有机会成功。你只要换一个态度和心境去看同一件事,自然有不同的看法。”
温柔咕哝着说,“我可不要什么成不成功的。就算他说的对,那么,就算生离死别这等人间惨事,也可以说忘就忘,要抛开便抛开的吗?”
何小河笑说:“王小石的意思是:生离所产生的思念,反而是使日后相聚更欢悦;至于死别,如果把它当作一种:‘不必再在人生里受苦受难受析磨了’,也算是好事吧!王小石自己也笑说:他只是想到,未必也能做到。“温柔倒是听出了兴味儿,反问道:“还有一种法儿呢?”
何小河顺水推舟,说了下去,“他说:人之所以会沉沦,是因为他要沉沦;人之所以会堕落,是他自己要堕落……”
温柔一听便不入耳:“胡说!哪有人希望自己沉沦堕落的!”
何小河开释道:“我初时也大不同意,但王小石的看法是,除了天灾人祸,完全无法挣扎、反抗的命运因素之外,大部分人的失败、变坏,都是自找的。也许他是耽于享乐,也许他是野心勃勃,也或许是因为做错了事,自己无法赎罪,所以一错再错,索性沉沦下去,成了大奸大坏之徒。而人的行为受心思、习性所影响。也就是说,如果你常常告诉自己:我很开心,我很愉快,我是个善良的人,然后天天欢笑,日日行善,时时帮人,那么,你所作所为,自然就使你变成一个真正快乐、良善的好人。”
温柔膛目道:“他是说:只要自己以为自己开心快乐,就会得到快乐开心?”
何小河舒了一口气,说:“对,这跟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完全一样。”
温柔咋舌道:“小石头实在……实在太天真了。这么说,世上有谁不希望自己欢乐的?那世间再没苦命人了!”
何小河道:“话不是那么说。世上确有不少人是自寻烦恼,杞人忧天的。尽管失败的事只是人生里的一成不到,但他们可以为这一成不如意事而忧忧伤伤的过完了他们的一生。”
温柔禁不住说:“平常的事,可以改变、调整一下心境便应付过去了,可是,要是身体受了伤,你能不想它去想别的它就不痛吗?如果你给人砍断了一条腿,你能张口笑笑就可以健步如飞么?小石头,真是石头脑袋,妙想天开,结果想崩了头!”
何小河噗嗤一笑,说:“王塔主聪明一世,谁见过他都佩服他年纪虽轻,但料事如神,想法眼光过人深远,但在你的嘴里,他好像成了大笨瓜蛋!”
她口里说着,耳里听温柔说那番话,眼里见温柔情急气急,心里已有了分数,敢情八成问题就出在这小妮子的身体上。
——话,算是开始契题了。
可是仍然急不得。
何小河在青楼里呆久了,知道什么事是最急可是急不得的,她可不是个很有耐心的女子,但却是个很知道什么时候非得要耐心不可的女人。
温柔仍在咕噜:“本来就是嘛,天下最笨小石头——我一早就说过了。”
“对,”何小河一句顺水推舟就过了去,“要不然,他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心事。”
温柔啊了一声,用一双凤目盯着何小河,“他知道我什么事?”
何小河索性来一记投石问路,外加开门见山,“你身体上的事啊!”
温柔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何小河知已一语中的,即道:“我怎么不知道!”
却不料温柔嘴儿一扁,眼一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连你都看得出来了!连你都这样说了!那是真的了!那是真的了!”
何小河没想到会那么严重,温柔这一哭,她倒慌了手脚,忙揽着她劝慰道:“你别哭,你别哭,有什么事好商量,有商量……”
温柔一面把口水、鼻涕,全擤到何小河衫上,一面抽抽搭搭的说,“……这种事,这么羞家,还有什么好商量、可以商量的!这下我是死定的了!”
何小河狐疑地道:“你莫不是……是王小石欺侮了你?”
温柔挺身坐起,一把推开了她,抹掉泪痕,微嗔戟指道:“哦……原来你并不清楚!”四给你看的温柔
清楚什么?
——何小河这下可真的有点迷糊了。
“到底是什么事呀?妹子,”何小河只好委委婉婉的问,“不妨告诉我,让这做姊姊的跟你拿主意。”
“没什么……”温柔有点忸侃的道:“……我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欲言又止。
嘿。
仍是急不得。
——刚才自己一急,就泄了底,事儿又得兜圈子了。
“好,好。”何小河笑道:“你不说,也无妨,咱们就只聊聊……”
她心里也有了盘算:事情一定跟温柔的身体健康有关,但又耻于向人言的,嗯,莫非……
她马上转了语锋,抓住了一个话题,“姊姊我是过来人,男人哪、都是坏东西,妹妹你千万不要给坏人欺负了的好。”
温柔那又长又黑又翘的眼睫颤了颤,何小河心里也震了震。
“何姐,我……我想问你……”
“你问,我知无不答。”何小河轻柔的拍拍她的手背,“姊姊我身世飘零,别的阅历不算如何,但男人的风风火火,我懂得比江湖上的风风浪浪还多。”
——你问吧!
——这时候问出口的话,当然是症结所在。
——你只要伸出手腕,给我把脉,大夫就会知道你病灶在哪里。
——只要你问,我就知道你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温柔果然问了。
看来,她是鼓起勇气问的。
“何姊,男人是不是……”
“……是不是……”语音比蚊子还小。
听来,温柔的勇气也大有头威而无尾阵了。
“这样好了,”何小河清而亮的眼儿一转,双手捏住温柔的手儿笑说,“姊姊告诉你一些在楼子里那些坏男人的事儿,你就当笑话听,好不好?”
温柔迷惑地道:“……楼子里的……坏男人?”
何小河哈哈一笑道:“当然不是我们金风细雨楼里的,而是我以前呆在那儿候客混世的留香园、潇湘阁、如意馆的孔雀楼!”
这会儿温柔倒是生起了兴趣,“对了,我一直都很想问你,那么下流的地方,你还待在那儿做什么?”
何小河脸色一沉。
温柔这才意会,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我也没有看不起的意思……我……我只是……只是不明白,所以,就好奇的问……而已……”
何小河的脸色这才稍微舒缓,只改用一种平淡的语气无奈地说:“都是为了生活呀,妹子。”
“生活?”
温柔这可听不懂了。
——为了生活,怎么要委身入青楼烟花之地?
何小河见她样子,知她并不明白,便说:“你跟我是不一样的人。我们原在两个不同的世间。你不必担心的,我全要担心。例如:你从不必担忧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得全要忧虑,自吃其力。一日不作,一日无食。你不一样。你饿时饭到,渴时水至,有求必应,无所事事。你天生不必担忧这个,你姊姊我可没这个福气。”
温柔扁着嘴儿委委屈屈的说:“可是,我可宁愿像你们那样……你们有的,我都没有。”
何小河即用手轻掩她的唇,殊声道:“别这么说,小心折了自家的福!你天生就像含着金钥匙出世,无忧无虑。你什么都有了,所以反而不珍惜这一种福气,所以你才离家出走,所以你才会这不喜欢、那不满意。”
温柔仍不开心、不愉悦的说,“可是我宁愿像你们哪。”
“像我们有什么好?”
“至少,可以……”温柔扁了扇头,终于找到了核心的字眼,“比较像在做一个人。”
何小河长吁了一口气,轻拍了拍温柔的柔膊:“这也对的。我们没你这身娇玉贵,是以可以到滚滚尘世中翻翻滚滚,七情六欲、悲喜苦乐,无一不尝,无一不悉,也算没白来这一遭,白活这一趟。”
温柔扁着嘴说:“对嘛……我就是觉得你们活得有声有色,有血有泪,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跑了出来,跟我们这些当流氓地痞的混在一道,对吧?”
说着,何小河笑了起来。
温柔也笑了起来。
她一笑,酒窝深深,两个腮帮了涨卜卜。粉细细,一下子好像整个寺院都为她那一笑惊艳得菩提也变作烦恼、烦恼亦尽成了菩提来了。
何小河禁不住用手指去拧了拧温柔那涨绷绷的腮帮于,调笑道:“好可爱呀,你!别教人给吃了你这对弹手包子!我心疼。”
温柔一听,乍红了脸。
何小河看在眼里,也觉怜借:她想起自己脸红的日子,已不知失落到什么时候了,不禁很有些感慨。
温柔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忸怩的说:“何姊,那你在那儿那么久,对男人,岂不是……很那个了?”
何小河眉尖一促:“很什么哇?”
温柔低首道:“那个哪!”
何小河仍是不明:“那个?什么那个?哪一个?”
温柔蚊也似的小声:“那个……”终于鼓起了勇气:“你对男人,一定很通晓了吧?”
“哦——通晓?”何小河失笑了起来:这小妮子、敢情是想多知道异性的一些事,偏又脸皮子薄,不好问。“在那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姊姊我自然多少都了解一些的了。你要不要听?”
“要呢。”
温柔仍蚊声蚊气的答。
她真是难得如此温柔。
“你不怕听污了耳朵?”
温柔好可爱的捂住双耳,抬头笑靥可可的,笑得皱起了鼻子说:“我不怕。不好听的,我会洗耳。”
何小河也忍俊不住,轻抚温柔耳鬓些微的乱发,怜惜的道:“真是我见犹怜的温柔。”
“什么温柔,那是给姊姊你看的温柔。”温柔不甘雌伏的说,“对别人,尤其坏男人,我可凶得紧了。”
“这个姊姊倒素仰了。”何小河也展颜笑道,“姊姊倒谢谢你那特别给我看的温柔——别人,可不一定有这个福气哪——这叫最难消受美人恩吧!”
温柔眄向何小河,见她明眸皓齿,笑时嘴角穹弯的向上翘,忽然联想起中秋吃的菱角,不由得痴痴地道:“何姊,你笑得也真好看。”
何小河怔了一怔,似没想到温柔也会赞她好看,随之幽幽一叹:“你少逗姊姊开心了。姊姊别的没什么学得,就这笑讲究行头。别忘了,姊姊我可是卖笑的哩。”
温柔倒好生好笑:“笑也讲究?不是要笑就笑么!笑也可卖?多少钱一斤?”
“一个人能想笑就笑、要哭便哭,已是一种幸福,你以为一般人有这般惬意、快意么!有些地方,你想不强笑都不可以;有时候,你连一滴泪都不可流。我们是笑给人看也哭给人看的女子,哪像你!”
温柔只眨着眯眯眼,听得入神,竟似无限向往。她一向爱笑便笑,想哭就哭,却反而向往哭笑不得的情景。
何小河见她如此稚气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又笑着叹了一口气,拂了拂她额前的刘海,当作是讲故事给小孩儿听:“我们笑,是笑给男人看的,目的是让他们销魂,而女人的笑是勾他们的魂的幡子。怎么勾他们的魂呢?这就要讲行头了。”
温柔催促道:“对呀,对呀,怎么笑、怎样笑才可以勾男人的魂嘛?”她扯着何小河的衣袖一阵乱摇。
何小河笑着甩开了她,阵道:“你看!心急得你!赶着去勾男人么!”
却眼见温柔又讪讪然的嘟起了嘴,忙接道,“这勾人魂么,法门可多得很。男人看女人,可跟我们看的不同。他们要的是色授魂销,你就得笑个销一销他们的魂。”
“怎么个销魂法?”温柔睁大了眼睛,“笑可不就只是笑么?”
“不。你要笑得十分艳丽,让他们想人非非,但不能失诸于轻浮。一旦轻了浮了,那就贱了。贱了就不值钱了。男人就是这样贱。你要冷若冰霜,也有的反而性起,千方百计的硬要你对他破嗔为笑不可。那是他们犯贱。不犯贱的也贱。他们就爱你笑,管你真笑假笑虚伪笑,他们也不管你笑是不是只为他们的钱,你要笑得让他们以为你傻乎乎、情痴痴的,他们就会傻乎乎、情痴痴的甘心抵命让你掏空了钱囊银包。你可以笑得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甚至可笑得似笑非笑,艳若桃李,但千万不要笑得太冷太傲。”
说到这里,何小河忽顿了一顿,在身后院落间冬时加炭火保暖的坑穴里瞄了眼。
温柔正听得津津有味,但也刚刚听不明白:“为什么不能笑得高傲?”
“因为做了男人就会怕。他们一旦自卑起来,那就无可药救了。越自卑的男人,越充自大得可恶可厌!他们一旦觉得匹配你不起,就会宁愿找些让他们大发雄风,也不找让他自形秽陋的。那你只好坐冷板凳了。男人就是那样的鬼东西!”何小河悻悻骂道,“你要知道,上我们那儿的男人,都没啥好东西,五花八门,黑白二道,飞禽走兽,无奇不有!”
温柔忍不住又问:“五花八门?其实是什么花?什么门呀?”
何小河呆了一呆:“你不懂?”
温柔用白生生的贝齿轻咬下唇。
何小河见她可怜兮兮的,笑了:“哎呀,这也没啥的。其实人人都说的话儿,大都人人不懂。所谓五花八门,是古代兵法中的‘五花阵’和‘八门阵’,也是各行各业的一种比喻。五花是:金菊花,比喻卖茶的女子。大棉花,喻上街为人治病的郎中。水仙花,所谓酒楼上的歌女。火棘花:即是玩杂耍的技人。土牛花:暗指一些挑夫、轿夫。八门就是:一门中:是些算命占卦的。二门皮,卖草药的。三门彩:变戏法的。四门挂:江湖卖艺的。五门团:说书评弹的。六门手:街头卖唱的。七门调:搭蓬扎纸的。八门聊:高台唱戏的。这叫五花八门。”
温柔喃喃重复了一遍,听得甚是用心:“我到今天才知道什么是五花八门——那么说,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人你都能一一见到,岂不是很好玩罗?”
何小河一听,为之气结:“你当我在青楼沦落为妓,是好玩的事儿哪?”
话说到这儿,回心一想,倒也是的。若换个看法,不那么个清高自洁的话,当青楼艺妓,也有它好玩的一面——它不正是供人玩乐、狎戏的所在吗?妓女正是受人狎玩的灵魂人物。只不过,只在乎自己是不是甘心供人玩乐?既已受人淫乐,是不是能看得开去、调过来反而当是狎弄客人而已!
也许这般想法,对已身在风尘不能自拔的人,未尝不是一种开脱之法。
只听温柔幽幽地道:“我知道她们苦。但大多数人只鄙视她们贱,却不去明白她们为什么会贱?为什么会苦?只不过,青楼女子,总比我知道多些事儿……”
何小河一笑道:“那些事,你不知道也罢。”
温柔却道:“但有些事,我是不可不知的。”
何小河奇道:“例如?”
温柔又蚊子一般的说:“男女的事……我都弄不清楚……”
何小河哈哈一笑,“这事好说。这世上啥男人都有,外强中干的有,银样蜡枪头的有,鬼鬼祟祟的躲在那儿偷听女人说话的也有!”
她双眉一扬,手已探入襟内,叱道:“再不滚出来,我就要你死在那儿!”五逢人就叫大哥
却听烧坑里一人慌忙喊道:“别动手,是罗英雄我,有话好说。”
接着,冒出头来的,是一双骨溜溜的眼睛,既长得眉精眼齐,但也嬉皮笑脸的样子。
温柔一见,叫道:“罗白乃,又是你!你不是蹲在草丛里,就是窝在坑里,老是偷听人说话!”
何小河冷哼一声道:“你跟鼠摸狗窃,忒没啥话可说的。”
罗白乃道:“我不是偷听,我只是没塞住耳朵而已。世上看的、听的,都不由己,给你什么便得看什么、听什么。难道你现在偷了冬天的冷、春天的风不成?没办法。是冬天就过冬,是春天就有春风。”
“什么冬天春天!”何小河鄙夷地斥道,“你不是偷听,窝在烧坑下啥!偷听又不认,是男子汉么!”
罗白乃分辩道:“我在烧坑,当然是取暖呀!那炭火刚刚给取走了,余暖还在,我窝在那儿好暖暖身子。”
“暖身?”何小河嗤道,“我看你病得不轻哩,这冬天都未尝冷过!”
“你不冷,我可冷!我最怕冷。”罗白乃说来还洋洋得意,“冬天最好做的三件事,一是吃饭,二是睡觉,三是揽着……”
忽像吞了一只带壳的鸡蛋一样,说不下去了。
温柔问:“揽着什么?”
罗白乃呆住了,好一会才道:“没有什么。”
越是没听着的,温柔越是想知道:“什么嘛?怎么说着便没了下文!你真讨人厌!”
罗白乃仍呆在那儿,他一向耍嘴皮子的急才不知哪儿去了。
何小河劝温柔:“那是下流话,不要听,听了要洗耳。”
温柔幽幽怨怨的跟何小河说:“我都说了,你比我懂的多。男人没说的你都听到了,怎么就我没听到。”
罗白乃禁不住说:“你人好,所以听不懂。”
何小河咳道:“小兔崽子!拐着弯儿骂起老姊姊来了!”
罗白乃吐了吐舌头:“我哪敢!何况,姊姊你也不老!看来还比我罗英雄年轻呢!”
何小河嘿声道:“你罗少侠今年贵庚?”
罗白乃挺了挺瘦小的胸膊道:“不多不少,双十年华,风华正茂!”
何小河“睬”了一声:“你算老几?在我面前认小认老!?吃什么老娘的豆腐!你还是回家抱娃娃取暖吧!冬天来了,春天还远着呢!”
罗白乃听了倒很认真的道:“我倒不是这么想。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才是我的想法。”
何小河跟他可没几句好话:“我看你还是改一改吧!对你而言,应该是,冬天来了,下个冬天还会远吗?这才对。”
罗白乃叹道:“你这样想,就开心不起来了。”
温柔却说:“我看都不对。”
罗白乃、何小河一齐望向温柔。
温柔坦坦荡荡的说:“我都不知道有冬天来过——不是一直都是春天吗?”
两人一时为之语塞。
何小河哼哼嘿嘿的说:“冬天春天,那是天的事,但谁要是再在我们聊天时偷听,下回见着,我宰了他。”
罗白乃笑着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只是刚好……”
何小河冷然道:“故不故意,下场都一样;人品都一样卑下!”
罗白乃赔笑道:“姑奶奶,话可说重了,我要是没听着,可走宝了,姑奶奶说的那段话,可让我得益不浅呢!我真能有幸恭聆下去呢!”
何小河寒着脸道,“少棒人卖乖!本姑娘可不喜欢嬉皮笑脸的男人!”
罗白乃四顾左右而道:“嬉皮笑脸?谁?我?你别错看我笑容满脸,我可是笑颜苦心人哪!”
何小河冷峻地道:“你还苦命哪!不过那可是你家的事。你别再偷听我们女儿家聊天。”
罗白乃委屈的道:“可是你们的话好听呀——”何小河没好气的叱道:“好听也没你的份!梁阿牛、唐七昧、还有这‘六龙寺’的大师们都在忙着,你却窝着偷听,穷着蘑菇些啥呀!”
这次罗白乃居然也反唇相讥:“他们忙着,你们也还不是在这儿咕哝老半天呢!”
这次到温柔没好气,说话了:“萝卜,你是女人不?”
温柔一开口,罗白乃就老老实实的回答:“不是。”
温柔道:“既知不是,可知女人有很多事可作,但男人却做不得的。”
罗白乃乖乖的答:“知道。”但补充了一句,“有许多事,男的可做女的却做不得。”
温柔这回很讲理,“你知道就好。谈天说地,东家长西家短南北两家不长也不短,这话题就是我们的正事,却不关你的事。知不知道?”
罗白乃毕恭毕敬的答:“知道。”
温柔点点头,吩咐里带点恫吓,“知道就好。大方那儿正要人替他找柚子叶呢!你闲着没事,少来听我们的,多去帮他们的。”
罗白乃恭恭敬敬的答:“是。方大哥人好又有学问,用得着我处,我一走尽力。”
温柔一怔,喃喃道:“方恨少有学问?这倒第一次听到。”
何小河也催促地道:“快走吧。唐七昧火气大,可不好惹,你躲懒让他知道了,当心钉你一屁股铁蒺藜!”
罗白乃一耸肩,道:“才不会呢!唐大哥对我识英雄者重英雄,惺惺相惜得很哩!”
“惺惺相惜?猩猩才两惜!你们两号大猩猩!”温柔噗嗤一笑,然后有点忧心的道,“唐宝牛那儿,要多看着点……他这几天,神志惚惚,不大对劲呢!”
罗白乃一拍胸膛:“唐巨侠大哥那儿,交给我吧,我一定会保护他的。”
“你保护他?”何小河讥诮的道,“难怪梁阿牛说:要是唐宝牛未闹得个这失魂落魄,跟你倒是大的小的一对儿。”
“一对儿?梁大哥可真风趣!”罗白乃眼骨溜溜一转,溜了温柔一眼,“我跟男的可没兴昧作对儿哪!”
“这又大哥,那又大哥的!”何小河又来啐他,“你可是逢人都叫大哥!”
罗白乃脸上毫无惭色:“那也没办法,为生活嘛!我派人丁单薄,背无靠山,当然要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有钱有面,自然天下去得了!”
何小河嘿然道:“天下去得?你这回若不是跟王塔主走,只怕早栽在不知哪条路上了。”
“王小石?我跟他?门都没有!”罗白乃忽然抗议起来,语音慷慨:“我今天能顶天立地的活着,完全是幸赖温姑娘女侠姑奶奶及时在刑场搭救,关小石头什么事!”
何小河这倒奇了:“哈!你逢人都叫大哥,偏是最该叫的不叫,你也真逗趣呀!”
“我不服他,”罗白乃鼓着腮,“所以不叫。”
何小河偏首“研究”、“审视”着他:“服才叫?他不值得你服?”
罗白乃毅然摇首:“不服。”
何小河试探道:“一声也不叫?”
罗白乃坚决道:“不叫。”
问小河道:“真的不叫?”
罗白乃道:“不。”
何小河忽尔一笑,“叫啦,不叫,信不信我掴你耳光,赏你嘴巴子?”
罗白乃退了一步,目中已有惧色,但还是说:“不叫。”
但忽然涎着脸道:“这样吧,如果你一定要我叫,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只是有个条件……”
何小河本来就没意思要强迫罗白乃叫王小石为“大哥”——反正,叫不叫“大哥”,既不关她事、也不见得王小石会在乎——她只是对罗白乃偏不肯叫王小石为“大哥”甚觉好奇而已。
所以她问:“什么?条件?什么条件?”
罗白乃笑嘻嘻的道:“如果,你肯给我二十文一次,我叫十次八次都无所谓……”
何小河笑骂道:“去你的狗屎垃圾!你叫不叫,关我屁事,我干啥要给你银子?”
罗白乃见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退求其次的说,“好,好,不要你付钱也行,只要……”
何小河凑过去问:“只要什么?”
罗白乃倒吸了一口凉气,欲言又止。
何小河反而更生兴味,“怎么不说?”
罗白乃吞吞吐吐:“我怕不好说。”
这回连温柔也趋了过来:“有什么不好说的?”
罗白乃仍在犹豫:“我说了,怕你们见怪。”
“哦,不。”温柔、伺小河都异口同声保证,“我们决不会见怪的。”
“你们不会打我?”
“打你?当然不。我们都是温柔女子,才不会打人。”
“绝对不打。你只要坦坦白白乖乖的说,我保证我们都不打你。”
“好,我说了——”罗白乃舐舐干唇:“我叫王小石做王大哥也可以,只要叫一声,温女侠姑娘就让我亲一下……”
话没说完。
也说不下去。
温柔、何小河一齐动手。
打人。
罗白乃掉头就走。
两位女侠边打边骂:“混帐东西!丧心病狂!”
“这都说的出口,我杀!”
罗白乃走死不要命,抱头鼠窜之余,边大叫道:“哇,我早就知道,女人是不守信约的东西,你们说不打又打——”“哗呀,你们这两个打男人的女人!”
他尖叫并不碍他逃跑的速度。
“逃!?”温柔意犹未足,恨恨地道,“逃慢以点,让你知道杀男人的女人的厉害!”
却听罗白乃跑得个没鞋挽履走,却仍边走边唱。
“小河弯弯呀似刀哪。河小淹死人不要命嘛哩!温柔一点也不温柔呀。温柔乡杀人也不把命偿吭呀喂哪吭呀喂嗬嗬咚咚!”六善意的淫秽
“这无赖!”何小河望着罗白乃,悻悻的道:“他迟走一步,看我不打死他!耍赖皮!”
“男人真烦!”温柔也纳闷地道,“这个、那个,各个人都不一样。”
她这样嫌烦的时候,倒不去想女人还不是一样,哪有这个和何小河叹道:“姊姊本也是名门之后,原是良家女,但教以蔡京为首的朝中六贼所害,家破人亡,卖入妓院,过了一段活不如死的岁月。”
温柔忍不住插嘴:“可是……”
何小河见她欲言又止,便问:“可是什么?”
温柔问:“姊姊有这一身好武功,很多事都可以做,何必要在那儿受苦?”
何小河道:“我本是不会武功的一名弱太子,所以才致受欺。我混在孔雀楼三年,才因六分半堂雷纯要护展她个人在江湖上的势力,以及暗中部署她安插在武林中的人手,见我伶俐,而且人在青楼这等烟花之地,刺探秘密更加方便,所以就收买了我,着人教我武功——我就把握这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良机,把我的功夫学好,也把自己的功夫做好,于是,在孔雀楼这等乌烟瘴气之地的‘老天爷’之名堂,就此打出来的。”
温柔向往、羡慕的说:“姊姊真厉害!”
何小河莞尔一笑:“这也算厉害?这只算我命苦!”
温柔道:“上孔雀楼那种地方的男人,三教九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姊姊也——应付得来,还不厉害!”
何小河道:“这叫厉害?这是悲哀。你可知道男人上楼来,为的是什么?”
温柔想了一会儿,“……不就为了那回事?”
何小河:“就那回事。但每个男人都不一样,好的、坏的、禽兽的、禽兽不如的,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一样有。”
温柔:“姊姊日后晓得武艺之后,有没有一个个杀光他们来报复?”
小河道:“那也不至于。其实,他们来花银子,你让他们享受身子,各取所需,两不欠贷而已。哪个姑娘天生想犯贱,做这码子事儿?既然沾上荤腥,也讨了着数,只要不是硬着强着欺人,那也不必要杀人伤人、报复报仇。”
温说:“那些臭、坏、衰、死男人,见到女人就可以……那样么?真是不要脸!”
何道:“这也不必怪他们。男人女人,原生来就不一样。他们只要性起,跟谁来都可以。我们女人就不一样,不喜欢的就没兴儿。不过,你别看他们好像威风八面、饥不择食,有的可希奇古怪、笑话百出、丑态毕露、可笑可悯呢!”
温柔趣味盎然的向着何小河。
何小河也遂她所愿:“有一种男人,看是男人,其实却不然。”
温柔不解,满目都是疑问。
何小河道:“他们根本当不了男人。”
温柔大奇:“他们是女扮男装?”
何小河笑了起来:“哪有这般傻想!男人倒是男人,只不过不是真男人。”
温柔迷茫的道:“怎么男人不是男人?那是什么样的男人?”
何小河只好说明了:“那是不能干那回事的男人。”
温柔更迷惑了。
何小河只好进一步明说:“就是干那回亭的时候,那话儿硬不起来,或硬起来却不及争气又软成一滩的那种男人。”
温柔可脸红了,好一会才嗫嚅道:“……那他们不行又要上来?”
何小河道,“怎不上来?越是这样的男人,越要上来,越是要多上来几次呢!惟有这样,才能证实他们仍能。他要其他的男人知道他行,便只好在女人面前不行了一次又一次。有时候看他们脸红耳赤,气喘咻咻,仍要努力个不休,但都没好结果,看了也为他们难受。”
温柔可听得目瞪口呆。
何小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这种人,干万别讥笑他们,他们原也是可怜人。最好尽为他们开解,说些:‘哎,你一定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子。’‘大爷刚才一定在别个妹妹上太用功了,可没留给我,我可不依。’‘官人为老百姓的事可忙坏了,敢情是几天没好睡,下次不给奴家欢心的,奴家都要生气了。’……他们一定听了舒坦,就算没真个,但银子照给,还多给呢!就算在你面前失威,但下次一样会来,这种人银子可好赚哩!
可千万不能跟他们说、向他说什么“嘿,你怎么不行?‘’真是的,怎么才硬便软得像条抽了筋、蜕了壳的蛇?‘’我看你是淘空了,还是别硬来了,认了吧。‘……这种话,只招怒结怨,又伤人伤己,是万万说不得的。”温柔可听傻了眼。其实何小河故意说这些,也只是一种善意的淫秽。她是希望温柔能多了解一些事儿:人不能永远长不大,没长大时无知是天真,该长大时仍无知则是幼稚。她口里没说,眼里可看得出来:王小石、方恨少、罗白乃……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对温柔可都有些“异样”的感情。——可这位大姑娘好像明白,又似什么都不懂,这可伤脑筋呀。而今却还不知她最近在苦恼什么呢?这可不行呀。只好,她这做妹妹的,跟她说说男人的事:且不管好事、坏事、还是带点淫秽的事,反正,都是女人该知道男人的三五事。她可不是多管闲事,而是做点好事。七一个变成三个的女子听傻了眼的温柔,只好傻乎乎的说:“真可怕。”
何小河不明所指:“什么可怕?”
温柔吐了吐舌头:“原来有那样的男人。”
何小河笑道:“一点都不可怕,有时候,更可怕的有的是呢。有的男人,付了钱就以为自己是皇帝,非要在女人身上捞回够本不收手。他们强灌人喝酒,掴女人耳光,干那回事的时候,从狗趴一般的,到禽兽式的,还要你舐弄狎玩他们最脏最不堪的地方,而他就不让你舒服,非要把你整治得死去活来不可……”
她遂而苦笑道:“再不堪的,姊姊我可对妹子你说不出口呢。我真不明白,这样胡搞一通,他也是人,会痛的吧?那有什么欢乐可言?要是这样都是乐子,迟早都会麻木得只有杀了自己的那一场痛才解决得了他的问题。”
温柔吓得整个人都傻了。
她愣愣的看着何小河,连眼也不眨,眼珠子也没转。
何小河原觉得该好好的让这小姑娘体悟些事,才故意说些较为“凄厉”的让她听听,好历些世面,长些见识,不料把她听成这样子:莫不是吓傻了?忙用手在伊之眼前晃了几晃,温柔却还是那副口张目呆的样子。
何小河忙用手去摇她:“你怎么了?喂,你干啥?”
温柔这才从神游太虚中回过神来,才吁了一口气,不禁飞红了脸,忙着扔出一句话:“真好玩。”
“好玩?刚才不还是可怕的吗?”何小河这可不懂了,后回心一想,大概这小妮子不得已只好强充吧?于是决心再说一个轻松些的好让她能就此转折下台:“也有好玩的。有的年轻小伙儿,给人揉了上来,欺欺艾艾、扭扭捏捏的,有的还红了脸,不肯脱裤子呢!”
温柔仍口瞪目滞的说:“哈哈。”
何小河笑得甜甜:“他们这些人,大都未尝过甜儿,又跃跃欲试,又扮正人君子。他们到头来还是保住了裤子,真以为穿上了也可以真格呢。有的还卖熟,到头来三扒四拨的,门都未入就了了糊涂账,遇上老娘我,嘿,充得了还真当神仙呗!”
何小河这回说上了瘾。
温柔也听上了瘾,不禁问道:“我听说……初次那回事的,上花楼头一遭,你们……得要封个红给他呢。”
何小河笑得吱咯吱咯的,像只小母鸡,“是啊。这叫千载难逢。但一般这没经历的人儿哪,准不认出口是初哥儿。有的裤儿未脱,就夹着溜了,没上过场面,没办法。有的还三十多四十来着,看样儿大款大户的,样儿也好,哪想到也是初回,大家袒裸相对,他手颤脚哆话儿冰冷的,居然不知道姐儿的究儿在哪。还真没提着灯到处照!那几次没把姊姊我笑得一滩水也似的。”
何小河说着仍觉好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的笑不停。
温柔又为之咋舌:“哇,不行的有,禽兽也有,连路也不识得的都有……姊姊你好本事,岂不是一个女子变作三个应对着办?”
何小河没料到温柔这般晓得夸人,这一赞可真贴心,当下轻佻的笑不掩嘴:“岂止三个?有时,真是千手千骨千乳千那个……才行。”
忽想到要收敛,这才正色敛容的说:“妹妹你白似纸儿,纯似花儿,姊姊我这浪荡人,口没遮拦,有什么说什么。我在没学得武艺之前,客人要我作什么我作什么;有武功之后,我喜欢的,就来者不拒;不喜欢的,或也应酬敷衍;真恶心的,就给他们好看。由于姊姊我还当红,服侍男人有一套,来求我的还真要看我脸色,所以才有‘老天爷’这外号。姊姊不比你,大家出身不一样。说说这些拔舌根的事儿,是楼子里姊妹们的兴乐,你不见怪、嫌烦才好。”
温柔笑着垂下了眼皮,看看自己手指,低声道:“总得要有人跟我说说这些,要不然,我不仅不像个女人,连人都不大像了。”
何小河立即打蛇随棍上,挨近点,凑合说,“所以,妹妹有心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姊姊啥都肯跟妹妹贴心的说,但妹妹就什么都不愿与姊姊知心的讲。姊妹姊妹,你情我愿,哪有这等一厢情愿法。”
温柔忙道:“不是,何姊不要这样说。我一直想问……”
何小河趋近细聆:“问什么?”
温柔垂下了头,几乎已缩入领襟里去了,“我要问你……”
何小河用手揽着温柔肩膊,“问吧,无碍。”
温柔的手指一直搡搡着衣裾,终于用一种蚊子才听得见的语音道:“我担心……”
何小河道:“哦……”
温柔道:“……”
何小河:“哪样啊……”
温柔:“……”
何:“那你到底有没有……”
温:“我……”
她们语音极低,就算走近她们身边,只怕也不会听得清楚谈话内容,只知何小河先是在听,温柔在倾诉,然后是何小河在教导,轮到温柔好好的聆听。
那是女人的话。
也是女人的事。
过半晌,好一会,温柔才不那么害臊、紧张了,整个人都似轻松了下来。
说到后头,两人都很知心知清,体己知己起来,何小河就笑着安慰她:“你既事后没有……那就不必担忧了。要是来了,可要跟妹姊我说,省得担怕。”
温柔似乎也很受慰藉,整个人都笑口常开了起来:“听姊这么说,我就宽心多了。”
何小河眨眨眼睛说,“你要担心,还是担心王小石吧。”
“他?”温柔似从来不觉得这人有啥好担心似的,“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何小河抿嘴笑道:“你不怕他给人抢去了吗?他可对你好着呢!”
温柔轻笑啐道:“他有什么好?七八个呆子加起来不及他一个傻。你喜欢他你去喜欢好了,我才不怕呢,他老缠着烦着,我还怕赶苍蝇也赶不跑他。你们当他大哥,我只当他小石头!”
然后她双手撂在发尾上,挺着胸脯,深深的呼吸了一回气,那姿态十分撩人,不但令人想入非非,也足以令人想出非非。
“哦,我真快乐。我觉得我自己还可以快乐上十年八年。就算日后我堕入空门,也值得了,因为我还是比别人快活十倍八倍!”
何小河看到她的陶醉,想到自己同在这个年龄的辛酸血泪,不觉舌间有点酸味,本想劝她好好对待王小石,忽然想到:也许就是王小石待温柔太好太周到太无微不至也太注重关切了,她才会对他那么不在意、不在乎。
——这样也罢,如果自己再说王小石好话,这大姑娘反而更不把王小石放在眼里了。
所以她问:“你已经那么幸福,又何必再浪荡江湖跟大家吃苦?就算官府通缉你,你只要回洛阳去,令尊有蔡京对头大官作靠山,也多半不能奈何你。出了家,才四大皆空:在家的,还是四大不空的好,爱情,四大无一可空,甜酸苦辣都要尝,镜花水月才是真。”
温柔却听不出何小河语调中的调侃意味,只洋洋陶陶的说,“我才不回去。我跟你们东奔西跑,不知多逍遥自在,仿佛这样更可以幸福十倍百倍。”
——既然你那么幸福,我也不便置喙了。
何小河心里只有叹息。
温柔却突然问:“怎么才能试出一个男人对你是不是真心?”
何小河给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设想到如何回答,但又不能不答,所以不答反问,“是什么样的男人?”
温柔偏头想了想:“很以为自己是大男人、大英雄的那种男人。”
何小河这时仍在感人伤身世(但温柔却偏生看不出来),只漫不经心的说,“办法有很多种,你若要试他对你——”温柔兴致勃勃地道:“我要最随便,方便的一种:我想试他是不是对我服服帖帖、千依百顺。”
何小河心忖:千依百顺?服服帖帖?天下焉有他为你舍死忘生你对他生死不理的事!又不是上楼子馆子,随便挑一道菜,拣一个货色!不过温柔既问了,她也就随意的给了个答案:“打他一记耳光,不就得了。”
“打他耳光?”温柔眨着明丽得带点艳的明眸,“为什么?”
“就是不为什么,没有原因,没有名堂,”何小河说话像话的说明了明说了,“你就这样打他一记,他都不还手,不生气,不躲开,这才是真的喜爱你,迁就你。”
她是随便说的。
因为她已有点不耐烦。
一方面,她已解决了温柔的问题;另方面,她有自己的问题。
所以她随便说说应付了过去。
她不知道温柔是真干的。
温柔是真的打了人一记耳光。
打的是:王小石。
何小河结束了谈话,要找梁阿牛配合部署如何对付追踪、追杀的事后,王小石却来找温柔,问她儿种特殊解毒药草:“鸡骨草”、“火茯苓”和“银狗脊”的特性,之后便问她冷吗?怕她在庙里觉得闷,塞给了她几响鞭炮,另还送上了一些温柔素来喜欢的甜食蜜饯。
却不料,温柔咬咬嘴唇,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没料到。
也没有避。
啪的一声,打个正着。
王小石摸着火辣辣的面颊:他竟成了一个给女人打的男人。
而温柔是一个打男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