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定城分内城和外城。当年娑定城创立之后,不少商贩都在外面摆起了摊子做生意,慢慢地,在城外形成一集镇。后来随着娑定城的发展及神秘化,连这集镇也圈到城里来——是谓外城。内城里的丫环厨娘下人们,多半是从外城来的。当然有资质不错的,也可以去当铸剑师。
在娑定城,铸剑师是至高无上的身份。
陪央落雪逛街的,就是娑定城的第一铸剑师。
那天从松风院出来后,央落雪四周看了看,铁灰色的屋脊一直连绵到天边,娑定城真不是一般的大,他道:“我难得出谷,到这里也只怕是此生一次,大小姐,安排个人陪我逛逛吧。”
“我来就好。”百里无双道。
央落雪看了她一眼,“你才回来,城里这几天压下来的事够你忙的吧?”同样身为当家人,这点他可再清楚不过。当家人从来就不是自由身。
“可是我不知道还有谁受得了你忽喜忽怒的脾气。”无论派谁来,身份都低他一等,只能被他牵鼻子走。而这个看上去清秀文弱的人到底会做出什么事,真是老天爷也不知道。
央落雪笑:“那么你受得了么?”
“勉强。”百里无双说,忽然忍不住笑了笑,“起码比别人习惯些。”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这笑意就像冰雪映着日光,溅出来的光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有那么一瞬,他呼吸不自觉屏住,忽然不敢多看,偏过头去。
可当日到底没空出时间,央落雪也不急,等到了今天,跟着百里无双出了内城门。
百里无双的红衣高髻就像是活招牌,即使没有见过大小姐的人,也听说过大小姐的样子。何况眉心那一线红芒,更是只有她一个人才有。因此她一出现在街上,人们好像都不想再做生意,纷纷赶来施礼。又纷纷猜测,走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是谁。
是呀,这世上还有谁能和大小姐并肩走在一起呢?
外城最多的是店铺,店铺里最多的是兵器铺,兵器铺里最多的剑器。一个店铺老板忽然捧了一把剑跪到百里无双面前:“大小姐,这是我铸得最满意的剑,请大小姐指点。”
大小姐的指点,可是千载难逢啊,周围的人猛然开了窍,纷纷把自己最得意的剑拿出。两人身边迅速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虽然只是初春,被这么多人围着,也觉得热得慌,央落雪忽然把百里无双手里刚接过的一把剑扔还给剑主,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提气,从众人头上掠了过去,脚不沾地,拐进了一条巷子,确定没有人跟得上来之后,才停下来。
“看不出你轻功不错。”
“这是跟唐从容学的。”央落雪的轻功很少用,这时候身体又虚弱,一番疾奔令他面色发红,他一边喘气一边打量她,“可知道布庄在哪里?”
“不知道。”
“裁缝铺呢?”
“不知道。”
“亏你还是个女人。”央落雪没好气地道,“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开。”说着,他返身掠出去。
“哎——”百里无双想叫住他,可惜已经晚了,白衣蓝袍在巷角一闪,不见了踪影。
他要去干什么?
没有过多久,央落雪回来了,手里多了个包袱。左右瞧了瞧,只见一扇门户上锈迹斑斑,显然很久没人来过。他翻身进去,在里头向百里无双招招手,百里无双只好也跟着进去。
央落雪把包袱给她:“喏,换上。”
“这是什么?”
“衣服。”
“换衣服做什么?”
“你一辈子都是穿红衣服,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你,走到哪里都跟着一堆人,你觉得有意思么?”央落雪道,“快去换。”不由分说,将她推进一间屋子,带上房门。
屋子里有床有椅有桌,样样齐全,可是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有股久无人至才有的尘土与时光的气息。阳光淡淡地透过残破的窗棱照进来,投在地面上,光柱里有细尘飞舞。
非常,非常安静。
包袱里是一套白色衣衫,她换上才看出是男装。满是灰尘的镜面照出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她拭去上面的尘埃,看到自己。
她平时很少照镜子,照的时候也只是打量衣冠可算端正,从来没有仔细在镜中观察过自己的脸。然而在这寂静的、只听得见细尘在阳光下飞舞的屋子里,她忽然想好好看看自己。
眉毛一直是这样的么?长长的仿佛要扫进鬓角里。鼻子一直是这样的么?挺直如同男子。眼睛一直是这样的么?
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好像看到别人的脸似的。
是因为衣服不同么?她一直穿红衣,因为这种颜色让她想到剑炉中的火焰。现在突然换上白色,感觉奇怪极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镜子里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
央落雪已在外面问:“好了么?”
这声音让屋子里的百里无双心跳了跳,无端有些惊慌。她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呼吸,打开门。
在这一瞬间央落雪忽然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她的目光不像往常一样凛冽,只是碰了碰他的视线就收了回去,眼睫垂下去。
她的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可这一垂眼,却有无限娇羞。
应该是错觉。
百里无双,冰雪一样的百里无双怎么也不可能跟“娇羞”两个字有关系。
可是心并不接受大脑的解释,央落雪觉得有一只温柔的手在他的心尖上拂了一下,微微的痒和酥。他上下将她打量,忽然走近,抬手拔下她的簪子。
高高挽起的发髻一颤,满头秀发如云雾一样在眼前散开来。一种淡淡的清香随着这蓬云雾的散开,弥漫在空气里。那香气仿佛是有质地的袅袅地向他的脸上掩过来,淹没了他。
头发一散开,她的脸一下子显得好小,眼睛里有细微的慌乱,她掩住自己的头发,“干什么?”
这慌乱央落雪也有,他拿着那根簪子,舌头忽然有些不太听话:“穿、穿男装总不好挽发髻吧?”
“纵使这样,别人看到我的眉心,也猜得到我是谁。”
“这好办。”央落雪从自己的袖子上撕下半尺宽的布条来,蒙住那线红芒,穿过头发,在她脑后打了个结,一笑,“喏,看不出来了。”
两个人就这样出了院子。
两人差不多的身高,走在一起,宛如两株玉树。不同的是一个人白衣蓝袍,而另一个人白衣蓝带。
真是奇怪,百里无双穿女装的时候,央落雪觉得她无论气质还是身形都不像女人。但穿男装的时候,只从走路时衣褶的变化,就能发现女性特有纤秀和柔和。衣服的腰身很宽,看上去空荡荡的,格外显出她的腰身小。她的个子虽然高,却很纤瘦。
街上的人没有再围过来,但他们的眼睛却不停地望这边看。因为哪怕是个瞎子,也看得出这两人中间有一个是女人。女扮男装,听上去就觉得像戏文一样有意思。
这两个本来就是走到哪里都受人瞩目的人物,倒并不介意这些人的目光。只是这身衣服让百里无双不自在,没有挽好的头发也让她不自在。
果然没有人认出她来,她自己也认不出自己。
是这件衣服改变了她么?还是因为这淡淡春日的好天气?这样走在路上,春风地吹在脸上,身上,她感到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悄然地被唤醒。
像一株冬天的树,在春风里缓缓解冻,发出新芽来。
央落雪在一家店铺看中了一把小银刀,一手拿着把玩,一手伸向她。她不解:“干么?”
“银子。”
“我没带银子。”
央落雪愣了愣。
“难道你也没带银子?”百里无双忍不住问,“你从药王谷到虚余寺,难道不花银子?”
“路上住弟子的药馆,到了虚余寺有唐从容打点。”
“那这件衣服怎么来的?”
“路上有人送了我一只玉佩,我换来的。”
原来两人都是由别人付惯了账。
百里无双想了想道,“没银子也不要紧,记在我的帐上,回去之后让人送钱来。”
央落雪听到这句,飞快扔下银刀,“他们知道你是大小姐,一会儿又要围过来了。”拉了她的衣袖,“走吧。”
但是没有钱的两个人能走到哪里去呢?逛了半天两人都有些渴了,望着茶楼的招牌咽了口口水。小二眼尖,看到两个人气度不凡,忙来招客。央落雪凑在她耳边,低声问:“你有没有耳环戒指项琏什么的拿来顶顶?”
百里无双摇头:“我不戴那些。”
央落雪只好丧气地离茶楼远一些,叹息,“唉,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百里无双没说话,手伸到脑后去。央落雪看她要去解头上的蓝带,眼明手快扯住她的手,“干什么?”
“他们认出我,自然不会要银子。”
“我花了一番心血,就是不想他们认出你。”央落雪把她弄乱的带子重新绑好,说话的时候气息微微拂动她的头发,她只觉得后脑勺一阵阵发热,连脸都快要烫起来,人也有些晕晕乎乎。真奇怪,难道是太阳太大了么?
央落雪绑得很认真。要是让人认出她,她就又要变回娑定城大小姐的样子,收敛起所有表情,变成强大聪敏、无所不知,变成娑定城人民心目中的神。
她冷静淡漠下来的样子真的像神明一样出尘啊,可是他更愿意看她生气,看她恼怒,看她微笑,看她偶尔的慌乱和不知所措,以及,像现在这样,微微的脸红。
“百里无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样低,仿佛是从胸膛发出来,“今天你只是百里无双。”
百里无双不是很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但,她听懂了他声音里的温柔。他的眼睛也这样深,好像看多了整个人就会跌进去。岌岌可危的感觉,隐隐知道跌下去就爬不起来了。她抚了抚额头,声音也有点低哑:“我有点渴,你渴不渴?”
“嗯,我们得去找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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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找口水喝不是难事。只要客气一点,叫一声“大哥”“大叔”“大婶”,脸上带点笑,问,“能不能给口水喝?”人们多半都会端来水的。
但是央落雪偏偏讨不到水喝。
他站在一家店铺前,问:“这里有水么?”他正常的时候,声音总是淡淡的,听上去很好听。可是他的脸色也淡淡的,好像他不是来讨水,而是来讨债。
店老板没有欠他的水债,当然不用给他倒水。
他眉头拢起来,问到第三家的时候再也没有耐性,百里无双及时地拉住了他,“我们去后面的巷子里看看吧,那里是人家,多半有水井什么的。”
可是住在院子里的人透过门缝看到百里无双女扮男装,觉得很是古怪,都当没有听到敲门声。
长长的巷子里,游戏的孩子们一呼啦跑过去,又回过头来看这两个陌生人。谁能猜到这两个连碗水都喝不上的年轻人,居然是江湖上声名最盛身份最高的绝顶人物?
央落雪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我们两个,除掉药王谷大弟子和娑定城大小姐的身份,什么也不是啊!”
百里无双也苦笑:“说得不错。”
但就在这时,巷子尽头最后一扇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匆忙出来,一名男子追出来拉住她,“胡婶子,你不能这样就走了啊!这可怎么办?”
胡婶子满面难色,“你拉着我也没用,她已经不行了啊。到了这种时候,只有大罗神仙能救了!”
那人还要拉她,她挣脱,快步走开,走过来时险些撞上央落雪。央落雪眼睛望着那扇门,忽然一笑:“他们家好像出事了。”
“别人家里出事,你还笑得出来。”
“出了事,才有我的事啊。”央落雪走进那所院子,问,“这里有病人是么?”
拉胡婶子的那名男子正靠在墙边抹泪,突然看到这般人物,又问这句话,蓦然像是得了救星,扑上来:“救救她!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央落雪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问:“病人在哪里?”
男子赶忙将他引进房里,随后退出来,百里无双进了院子,问道:“是什么病?”
“难产……我娘子难产……”男子说着,呜地一声,哭出来,“生了一夜,还是生不出来……”
话音才落,忽听屋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男子猛然抬起头来,狂喜起来,冲进去。央落雪白衣蓝袍,翩然走出来。见她站在院中,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清丽如静兰。
男子抱着个襁袍出来,连同他的白发老母,一同跪下来给央落雪磕头:“恩人,恩人啊!你是大罗神仙转世,我家三代单传,亏了恩人才有后啊!”
八十多岁的老人家和高大的汉子俱泪流满面,百里无双忽然想到展元望向央落雪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彻底的完全的感激,把他当成神明一样的崇敬感谢。
虽然他脾气不好,也未见得以助人为乐,但,正是由于他的伸手,丧事变成了喜事,让这些人看到了希望,得到了新生。
她忽然觉得医术未必输给她心中至高无上的剑。
老妇人兀自跪在地上不肯起身:“恩人大恩大德,我们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要报答我很简单。”央落雪好脾气地微笑,“给我们倒碗水来吧。”他面对着母子俩,眼睛却望向百里无双,“我们两个都快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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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从井里汲上来的水,又清又甜。刚煮好的红鸡蛋,正好填两个人有点饿的肚子。阿山娘已经下厨烧饭,只可惜做出来的都是大鱼大肉,央落雪只吃了两片青菜,就放下了筷子。
百里无双想如果不是肚子饿,他估计不会动碗筷——哪怕洗得再干净,对他来说,都是别人用过的东西。
阿山问:“恩人在哪里开药馆?”
央落雪道:“药王谷。”
阿山呆了呆:“就是央神医待的药王谷?”
央落雪慢吞吞地问:“你认得他?”
“我哪有福气认得?只是听说过他的大名罢了。不过恩人这般医术,想来也跟他相差不远了!据说皇帝叫他当御医他都不肯呢,不知恩人肯不肯,恩人要是肯的话,当御医一定没问题。”
“哦,这个么……”他还没说下去,就被人打断——“他就是央落雪。”百里无双道。她可不能看着他这样捉弄娑定城的人。
阿山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厨房里传来咣当一声,不知什么砸在地上,看来阿山娘也受惊不小。
“我就说,除了央神医谁还有这种起死回生的医术!只扎了一针,孩子就生下来了!”阿山兴奋得满面通红,忽然一拍大腿,“神医成家没?”
央落雪摇摇头。
“正好啊!我们大小姐也没有成家——”还没说完,被阿山娘赶出来当头一喝,“灌了两蛊酒就胡扯什么?”一面猛使眼色。
这眼色阿山看明白了,他望向百里无双,仔细看了看,“这位姑娘自然是不错,但比起我们大小姐,显然还差一截。”
央落雪慢悠悠地剥了一颗花生放进嘴里:“你认得百里无双?”
“远远看过一次!”见神医颇有兴趣,阿山更来劲了,“大小姐平时很少来外城,但是每年夫人的祭日她都会出城去。大小姐喜欢穿红衣裳,个子很高,那样子,真的跟神仙一样啊!他们说大小姐本来就是神仙转世,眉心还有一道仙气哩,只可惜我没能近看过。
央落雪“哦”了一声,看了百里无双一眼。
那一转而过的眼波有深深笑意。
百里无双搁下筷子。
“大小姐至今没有嫁人,我们都说世上没有人配得上她哩,但神医不一样啊,不管家世地位,这世上只有神医能配得上大小姐了,也只有大小姐才配得上神医——”
阿山娘在后叫道:“阿山!阿山!快来劈柴!”
阿山连忙过去,又听得咣当一声响,跟着阿山叫屈:“我说的都是实话嘛!”又一阵响动,阿山被赶到厨房去了,阿山娘过来笑道:“那小子得了个儿子,高兴得昏了头,再喝了两杯酒,更不知道人事了,说的都是胡话!姑娘,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说话的是央落雪,他懒洋洋地拈起一缕长发,慢慢绕在指上,眼底一片水光,显然心情极佳,“你儿子说话挺有意思。”
百里无双淡淡道:“吃饱了吗?吃饱了该走了。”
阿山娘顿足,到底还是把人家姑娘得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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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往回走。
央落雪走得慢,百里无双不得不走一阵等一阵。
一碗水,一只蛋,一顿饭。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收的最便宜的诊金,但心情却非常愉快。
愉快的心情是巴不得把这一刻的时间变慢,变慢,最好永远都不要过去。
百里无双走在他前面,他看得到她纤长的身姿,看不到她的脸。但他眼现却看到她在饭桌上的脸,有点着急,有点恼,一点点红晕揉在面颊上,如果阿山再说下去,她会怎么样?
央落雪薄薄的嘴唇弯起来,眼睛里满是笑意。
笑得有些过头了,走了半天才发现走到那间废院子前面,百里无双掠进去。他觉出不妙,跟进去:“你要干什么?”
“换衣服。”
“为什么要换衣服。”
“要回去当然得换衣服。”百里无双看了他一眼,“难道你要让我穿成这样回去?”
“那有什么不行?”
“你会在药王谷能穿女装么?”百里无双问,“你要是能在弟子面前丢这个脸,我也就不怕穿男装。”
这话说得央落雪语塞。身份决定了他们的行为,因为他们的仪容不是自己的,而是整个门宗的。
换回了红衣高髻,百里无双的心才安定下来。穿白衣的她好像不是自己,而是被某个魂魄附了体。这短短半天,过得像一场梦一样。走在回城的路上,也觉得脚下轻飘,太不真实。
真不知撞了什么邪,自己会这样听他摆布。
待进了内城她才蓦然想起今天长老们给药王谷的大弟子安排了午宴,只是正午已过,只得改成晚宴了。央落雪一听她说到“宴席”,忙摇头:“别,我最不愿跟一屋子不相熟的人吃饭。”见她张了张嘴,就知道她要抬出药王谷和娑定城两家之谊的大道理来,抢先道,“你要真有诚意,晚上在扶柳轩备几个素菜,再带一壶好酒,足矣。”
于是午宴改成晚宴,晚宴又改成私宴,长老们听说后,忙不迭地点头:“一切皆按大小姐安排。”大小姐和央神医逛街的消息已经从外城传了进来,长老们要管住自己切莫笑出声来,那样大小姐恐怕会不好意思。
即使是身负无形剑气的剑神,即使是娑定城的大小姐,她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啊。这里谁没有过十八岁?谁不知道十八岁时烦恼与甜蜜,萌动与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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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虽然央落雪并没有约情人,但晚霞堆在天边,淡白的月牙挂在树梢,黄昏的晚风吹来,每当这种时刻,总会让人们的心里感到一丝又甜蜜又惆怅的奇异滋味。
院门口传来脚步声,走在前面的是百里无双,侍女托着酒菜。
酒菜摆在院角上的亭子里。亭子四面临风,是夏天常用的凉亭。但现在并不是乘凉的时刻,百里无双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应该坐在屋子里。”
“可是坐进去,就看不到这晚霞了。”他微笑着说,向西天扬了扬下巴,“看,这个时候,是晚霞最美的时候。”
也是晚霞快要落去的时候,瞬息万变。一抹蓝,一抹青,一抹紫,一抹红,夹着深浅不一的橙与黄,世上最顶尖的画师也调不出的梦幻颜色,都出现在此时天空上。
仿佛只有呼吸之间那么短的时间,绚丽的云霞落了下去,只剩几丝云像是绯红的轻纱一样挂在天边。那一块天幕显出淡淡的天青色来,就像每天早晨天刚刚亮起的颜色。
连接天边的,是娑定城铁灰色的屋脊和飞檐,它像一只眺望着云霞的、温柔沉默的兽。
这座城,这片天空,百里无双看十八年,却没有哪一次,发现它们这样美。
霞光映在她脸上,转瞬又收去,她仿佛有些痴了。
央落雪第一次看她露出这样温柔清丽的神情,提着酒壶的手顿住,仿佛也痴了。然而她的脸一动,他就飞快地低头去倒酒,长发如水一样从肩头滑下,遮住他的面颊,天色渐渐暗下来,没有人看到他脸上微微发红。
他将酒递给她。
她接过来,喝了,握着酒杯,一时两下人都静默,谁也没有开口。
黑暗慢慢围拢过来,屋子里的灯光投在院子里,却投不到凉亭中,百里无双咳了一声:“要不,我们进屋去?”
“就这样挺好。”
央落雪的声音很轻淡,在黑暗里听着,分外安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好,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那么就在这里吧,黑暗莫名其妙地令她觉得安心,她轻轻笑了一下,“可是,看不到挟的是什么菜。”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笑意,忽然觉得应该搬到屋子里去,灯光下可以看到她的笑容。让这个人笑多么不容易。“那就看运气啦,挟到什么是什么。”
“酒会不会斟洒出来?”
“怎么,怕浪费了娑定城的好酒么?”
“据我所知,你的酒量只能算一般,就算喝一壶倒一壶,也足够你喝。”
“哼哼,你未必喝得过我。”
“要试试么?”百里无双悠悠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如何,因为我从来没有喝醉过。”
“原来大小姐也会吹牛。”央落雪说着,替她满上酒,刚开始没对准杯口,酒倾在百里无双的手上,黑暗中听她轻轻“呀”了一声。他忽然忍不住笑了。第二次再斟的时候,故意偏了偏。
百里无双道,“你是有意的。”
“谁说的?”煞是认真的语气。
她却像是可以想象他此时戏谑的表情,眉眼里有笑意,薄薄的嘴唇勾起来。这样的清晰,仿佛真的亲眼看到一样,她的心跳得快起来,一句话冲到嘴边“你就是故意的!”,但是这样说话太奇怪了。她把它吞回肚子里。
黑暗中他看不见她的反应,见她无声,想了想,道,“我们就这么傻吃傻喝会不会太无趣?你会不会行酒令?”
“不会。”百里无双道,“不如我去找两个会行的人来?”
“别。”央落雪连忙道,“那,猜谜会吧?”
“只是从前听大师父说过一点……一点点。”
“我也一样,只是小时候听人说过一些。”央落雪在黑暗中一笑,如麝如兰。忽然想,哎,她跟他这样像。身份是这样相近,只要想想自己的日子,就可以看到她的日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推上师门的顶端,背负着整个门宗的希望,他们甚至连朋友都很少,哪里会酒令什么的?但在这初春的夜晚,风冷而沁凉,冰晶似的,叫人清醒又叫人迷醉,忽然就有了这种闲情闲趣,央落雪道,“你先出谜面。”
百里无双想了想,思维的触角一直探到童年去,想起一则:“我在青山永无踪,好个画工难画容。人人话我无用处,三国之中立一功。”
这是乡间流传的谜语,不文不工,说完她补充:“猜一样东西。”
哪知话音才落地,央落雪便道:“风。”
答得太快了,百里无双微微一愣,央落雪道:“这个我听人说过。”他的声音里不无得意,“——喝酒吧。”
百里无双喝了,便轮到他出谜面:“东方一棚瓜,伸藤到西家。花开人做事,花谢人归家。也猜一样东西。”
“太阳。”百里无双答得居然也不比他慢,“这个我听大师父说过。”
他便喝了酒,道:“该你了。可别再出我听过的。”
她想了想,“吹笙打鼓上彩楼,男人装作女人头,容易少年容易老,一时欢乐一时愁。猜一桩活计。”
“又是我听过的。”央落雪笑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见他一双眼睛水光致致,他道,“我也说个给你吧:荒山野地造高楼,富贵荣华事必休,父母男女多是假,洞房花烛假风流。”
他说的不是谜底,是谜面。但这谜面跟她的谜面答案是一样的,都是“唱戏”。
真巧,对方说起来的谜面,他们都听过,都能毫不犹豫地答出谜底。
世界真的很小么?还是这些谜语流传得太广?
“再猜。”央落雪眼睛微微发亮。乐趣已经从猜谜变成了“你是否也听过这一则”。说出一个谜面,期待的不是对方如何猜出来,而是答出谜面的那一刻,忽然会心的一瞬。
他听过的,她也听过。
她知道的,他也知道。
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快活欢喜却又有点说不出的迷茫。那感觉像是孩提时看到的第一场雪。用力仰起头望向高空,看到一朵朵的雪花飘下来,觉得惊奇又喜欢。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来?谁能解答呢?只愿它们一直下,不要走。
这顿酒喝到很晚,风里飘起一丝凉意,吹进亭子里,央落雪脸上落下一丝丝晶凉,下雨了。
雨不大,如丝,细细的冷冷的纷纷洒下来。
百里无双要告辞,央落雪道:“等等。”他离开亭子去屋子里拿伞,身子离开暗处,到了屋前被灯光照亮,雨丝也被照得透亮,他拿了伞来,撑着走到她面前,发上已经沾上了几星晶莹的水珠,面上也有些湿润,他道,“我送你。”
雨丝打在油纸伞上,细碎的沙沙声,在春夜里听来格外静谧。黑夜与雨水掩去了一切的响动,天地间仿佛只有温柔的声响。仿佛有天神站在雨云上面悄悄动了手脚,世上便有一些东西脱离了原本的轨迹,起了微妙的变化。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到达。一个人可以回去啊,而且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可是在他说送她的那一刻,眼里眨着清澈水光,面颊因酒气而涌上红晕,忽然叫人无法拒绝。
平常走在这条路上,总是自己一个人。也许会有金戈乌刃,也许会有长老,也许会有侍从,但他们无一例外地要落她两步距离。
……从来没有,跟人并肩一起走过。
肩并肩,走在一起。
“央落雪。”她叫他的名字。他走在她身边,淡淡药香袭来,白衣蓝袍,在这样浓重的黑暗里也皎洁如同月边白云。她的声音里仿佛渗进了雨丝,很清润,却也很低,因为有些话,她还从未对谁说过,正如正时的心情,在这之前,从未有过。
“嗯?”
娑定城的大小姐的眼睛在夜色里闪着光,“这样,已经是朋友吧?”
朋友,说出这两个字会觉得温暖。
在她十八年的生命里,第一次有朋友。
并肩站在一起的、没有上下之分的、可以聊闲话和心事的、不用开口便可以彼此扶持的,朋友。
就像央落雪和唐从容一样。当时她便羡慕这样的感情吧,眼下,她觉得自己也拥有了。
这样温暖又静谧。
“应该是吧。”他说。因为此刻的感觉,仿佛是和唐从容在一起的时候。又有些不同。一样的平静自在,却没有这样饱满又妥贴。心里浮浮荡荡,就似这黑暗,无际无边。
是朋友。也许比朋友还朋友。
但这些都不用去想,在这样的春夜,雨丝就这样,静静地,伴随着暗香浮动的心事,在这个微凉的春夜里,不停地、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整个世界都被它笼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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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一直没有停。连绵的雨季给了草木充足的滋养,春风吹遍了娑定城,每座院子都绿意盎然。
有时老天爷会收去雨丝暂停一会儿,让人的眼界明朗,好好看清雨后的景物。柳树的嫩芽在春雨的滋润下不知不觉地发了满树,一树清碧可爱。有时和百里无双坐在檐下喝茶,天地俱是蒙蒙一片。两人都没有想过日子可以过得这样悠闲静缓,不知今夕何夕。
之前相处得活像刺猬的两个人,真不知道怎么就坐到一起了。
有时想想也觉得奇怪呢。
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天,一名药王谷弟子通过城外“孟婆”进城来,带来一个消息:“禁苑出事了!”
央落雪的脸色顿时变了。百里无双还没见过他这样脸色发白的时候,立刻知道了事情的严重。
央落雪当即便走,匆匆交代百里无双:“你在师父的病虽然有起色,但和一般气虚不同,我的药并没有起到正常的药效,你派人盯着她是否按时喝药。一个月后停药看看,如果还有没完全治愈,这药她就要一直喝下去,不要停。”
百里无双点点头,将他送到城外,细雨如丝,落在两人的发上。看着彼此的脸,一种异样的情绪生出来,原来那叫不舍。央落雪忽然想抚去附在她发上的水珠,但这种举动腻人又婆妈,他忍住,道:“回去吧。”
百里无双看着他,“此去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让人捎信到娑定城来。”
“这事没有人帮得上忙。”央落雪长长吐出一口气,翻身上马,百里无双走近两步,想说什么,背后却有丫环跑来,喘吁吁道:“金戈姐姐被刺伤了!”
百里无双迅速回头,“什么?”
“乌刃姐姐、乌刃姐姐拿了重离剑,本来说比试比试,但不知怎么就削断了金戈姐姐的剑……”
两边各自有事,两人互相点点头,四目相交间,彼此会意。央落雪扬起马鞭抽在马臀上,那马撒蹄奔出去,百里无双也已回头往城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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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临别的小小事故,央落雪没有放在心上,因为这种事完全不必为百里无双担忧。但是三天后的黄昏,央落雪和弟子在客栈吃晚饭时,忽然听得有人道:“那重离剑真是了不得,你看在神兵榜上要排第几?”
这间客栈颇大,有几桌看得出是江湖中人,这一桌正交换观摩彼此刚从娑定城买来的兵器,“重离剑”三个字让央落雪耳尖一动。
“除了之前留下来的两柄古剑,第三把交椅恐怕要交给重离剑来坐了。”
另一个却道,“能把剑神伤着的剑,我看那两柄剑未必是重离剑的对手哩。要知道百里无双的无形剑气可是天下无敌的啊。我要是得到这把剑,嘿嘿……”
央落雪心里一惊。弟子乖觉,见他脸色一变,忙去打听。原来就在他们离开的那天,百里无双被一名丫环用重离剑刺伤。
那丫环必定是乌刃。但乌刃的武功怎么可能伤得了百里无双?仅仅是一把剑而已,难道能令人增长功力?
央落雪忍不住站了起来。
弟子道:“据说没有伤到要害,百里大小姐当场便把剑夺了回来。大师兄,近日禁苑隐隐震动,杜师叔很担心,着急盼你回去。”
“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央落雪道,“我只是累了,要上楼去休息。”
她的身体跟常人不同,伤口很快就会好起来,他不用担心。
是的,不用担心。
何况她还有那样玄妙的剑气,一双手可以敌住当年的问武院身刃状元展元,怎么会真的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顶多有些小小擦伤,江湖中一点小事常常会被传说得天样大,并不可信。
是的,其实她没事。
即便有事,娑定城是她的家,是她的地盘,是她的天下,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
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然而到了半夜,他还是从床上坐了起来。月光穿过窗棱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有点发白。
他敲开弟子的门:“你先回谷,告诉杜师叔,我随后就到。”说罢,他找到马,推开客栈的门,向来路疾驰回去。
冷月无声照着他,他知道自己完全不必要去,但,他忍不住要去。
去看看她怎么样。
这个念头是这样强烈,像有一棵树,在他的胸膛里呼啸着长出枝桠,挡也挡不住——去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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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城内的时候,百里无双告诉过他有一条近路可以直接进入娑定城的内城,入口隐蔽在两座陡悄的两壁间,大小只容得下一辆马车,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进去之间便看得到百里无忧的虫二院。
当他看到娑定城大片铁灰色屋脊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快马跑了一天两夜,终于支持不住,马倒了下去。
他飞身上月光向最高的一座楼掠去。
那是北凌楼。
北凌楼旁边,就是百里无双的屋子。
夜很深,也许子时,也许午时,四周寂寂,他踏着屋脊飞掠而过,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快过,风吹起他的衣袖,像鸟的双翅。
有守卫弟子被他惊动,但旋即认出他的身份,重新回到暗处。
百里无双的屋子浸在夜色里,他在她的庭院里落下,脚下一步也没有停,直接往她的屋子里去,“吱呀”一声,推开门。
床上的人听到动静,半坐起来,“谁?”低低的声音里带着警觉。
这有些低哑的、不像任何一个妙龄女子的声音,听得耳朵里,落在心上,一路来的疲劳汪洋似地涌上来,只有力气吐出一个字:“我。”
“央落雪?!”
百里无双吃了一惊,迅速点上了灯,柔和的光芒充盈整间屋子,照亮她的脸。这张脸在灯下格下清丽柔和,他的心中忽然一阵温暖,走到她身边,“伤到哪里了?”
“只是手臂,不碍事。”百里无双怔怔地瞧着他疲惫的脸,“你听到这个消息来的?”
“嗯。”他察看她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得很好,脸上也没有失血的痕迹,他探她的脉门,却讶异地发现,她原本有两道心跳,此刻其中一道明显弱下去,跳动微乎其微。
而她眉心的红芒也淡下去,还不如她此时面上的红晕。她看着他,眼里有一种他从来没有看过的神情,眸子像是化成了水,像是要淌到他指上来。
这样的春夜啊,他跟她手腕肌肤相触的指尖一阵阵说不出的酥麻,手底下的这块肌肤已不单单是脉搏的所在,而是女孩子玉洁冰清的手腕。少年心中起了一阵奇异的燥动,嗓子里忽然有些干渴。
灯光仿佛也懂得人的心情,它变得温柔起来。少年的手收拢,指尖从脉门上滑开,掌心肌肤慢慢贴上来,包裹住她的整只手腕。指尖动了动,却触到一样硬物,他愣了愣,只见隔了一张薄被,露出一把剑柄。
那乌黑的色泽,隐隐光华流转。重离。
“你把它放在床上干什么?”
“它煞气太重,定力浅的人容易受它影响,我得把它带在身边。”
乌刃只是跟金戈像往常一样比试,重离剑却牵引乌刃使出杀招,在百里无双去夺剑的时候,乌刃居然反抗……这把剑,很让百里无双担心。
“我听说有人喜欢抱着枕头睡,有人喜欢抱着猫狗睡,还没听过有人抱着剑睡。”央落雪看着她,那神情带着几分抱怨又带着几分宠溺,自己却不自知,道,“你既然无事,我得走了。”
“现在?”他看上去这样疲惫,可以想象他是怎么赶过来的,马上又要那样赶往药王谷么?百里无双的心里涌起奇异的滋味,有点心疼,眼角又莫名其妙有点酸热,她吸了一口气,自己往床里挪了挪,掀开半张被子,“歇一会儿,天亮再走。”
她的举动叫央落雪的脸上红了红,“你……不是叫我睡这里吧?”
“有从这里到扶柳轩的功夫,你都可以睡着了。我知道药王谷中有大事,你本来一刻也不想耽搁,可——”说到这里她一顿,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要停一停才说得下去,“可既然已经为我耽搁了,就再耽搁半晚吧。”
即使央落雪再不把世俗礼仪放在眼里,也不能半夜三更躺到一个女孩子的床上去。虽然早就听她并不把名节之类当回事,却没有想到她居然不在乎到这个地步。他呆呆地看着她,她的头发披散下来,搭在襟前,雪白里衣里露出颈上的肌肤,在灯光下如脂如玉。他忽然不敢再看,像是有什么东西赶他似的,他快步往门边走:“我赶时间——”
耳后听得风响,他偏过身子闪避。很可惜,他的武功原本就一般,此时疲惫已极,更加不是百里无双的对手。一条红绸圈在他的腰上,百里无双右手往回一扯——
这感觉,和从酒楼被她扯下时一模一样。但落下来时,不再是硬梆梆的车辕,而是柔软的枕头、柔软的被子,整个人像是陷进一团棉花里。枕头上有淡淡的香气,他想那在废院里,他拔下她发簪的那一刻。
乌发似云雾一样散开,淡淡的发香涌过来,淹没他。
灭顶而来。
他低声道:“你不要后悔。”
“我后悔什么?”百里无双瞧着他,脸颊虽然是红的,却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你养尊处优惯了,这样波奔之后,已经累得只剩一口气,我不知道你能干什么。”
央落雪把脸埋在枕头里,慢慢地笑了起来。起先只是肩头耸动,后来笑出声来,笑得畅快极了,好像这辈子都没有碰到这么值得笑的事。
因为他知道,除了这一个,这辈再也遇不上这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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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沉过,因为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他昨天不想睡,今天却不想起。
昨天他觉得百里无双留他睡在床上真是太乱来了,今天却觉得百里无双扯开他的被子真是太残忍了。
“你已经耽搁了两天,不能再耽搁了。”百里无双淡淡地说,“万一药王谷出了什么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央落雪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在马上颠了一天两夜,骨头好像都快散架,上眼皮和下眼皮又像是在打架,想拆都拆不开。
不过洗脸的时候一下子他清醒过来。
任谁用冰水洗脸都会很快醒来的。
马已经备好,两匹关外的枣红马,皮光毛亮,鞍侧放着干粮和水,很是妥当。央落雪翻身上去,道:“我有一匹足够。”
话未说完,百里无双却上了另一匹,重离剑悬在腰间,映着日头乌光隐隐,她没说话,一夹马肚,率先过了那两座极窄山峰底下的甬道,央落雪随后追上来:“你送我?”
“嗯。”
“送人也得有送人的样子,自己放马跑在前面算怎么回事?”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百里无双回过头来:“我送你你难道不该说声谢谢?”
“我本来就是你请进城的,现在由你送出城,不是很应该么?”央落雪看着她,眉毛挑起来,“我为什么要说谢谢?”
这就是央落雪,这就是那个嘴皮子一点儿也不肯放松的央落雪,但也是那个会不吃不喝赶一天两夜的路看她的央落雪。
她叹了口气,又咬了咬牙,忽然扬起马鞭,一下抽在他的马上,那马哧溜一下奔出好远,他的声音也远远地:“喂,喂,你这叫送人么?!”
她在原地笑了起来,快马追上去。央落雪回过头来便看到她的笑容如同阳光映着雪光一样耀眼,叫人睁不开眼睛。他忽然一笑,待她追上来,一鞭抽在她的马上。
她的马一溜儿跑在前面。
枣红的马,鲜红的衣。鲜衣怒马,就是这么回事吧?风鼓起她的衣袖,她看上去像是会飞起来,央落雪只觉得自己也要飞起来,这段路明明是着急赶回去的,忽然之间,不想走得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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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关禁苑,耽误不得。两天后,两人到了当时央落雪落脚的客栈,次日天明,小二将两匹马牵出来,两人上了马,央落雪的马奔出几步才发觉百里无双没有跟上来,他勒住缰绳,“怎么了?”
百里无双在原地望着他,“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只能送到这里了。”
央落雪吃了一惊,“你不是要跟我去药王谷么?”
“我几时说了要去药王谷?”
“不去药王谷,你何必送我这么远?”
“你前两天赶路辛苦,我怕你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她说着,已经准备拨转马头,“我并没有什么事要到药王谷去,我们就此别过吧。”
“我请你去行不行?”央落雪叫道,“我已去了娑定城,礼尚往来,你也该到药王谷一趟。”
百里无双失笑:“你到娑定城是为医人,我去药王谷做什么?”
医人!她给他一个很好的提醒,他的眉目舒展开来,流水般的长发披在颊边,肌肤白晰纯净如玉,一笑,“我医了人,还没有收诊金呢,大小姐。”
啊,她竟疏忽了,那些日子里,她居然忘了他是她请来的大夫,她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容我回去准备银子。”
“谁说要银子?”
他慢慢地放马走到她身边,眼里有几丝光芒,竟比此时的阳光还要耀眼,他伸出手来,从她手里拿过缰绳,百里无双看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
“我记得有人请我赴诊的时候,曾经说过,无论我要什么,都可以。”他骑在马上,一手拢着自己的缰绳,一手牵着她的缰绳,轻轻夹了夹马肚,马蹄嗒嗒走动起来。他已回过头去,她只看到他一头长发水似地披在后背,白衣蓝袍就如此时的蓝天白云,他的话一字字落在她的耳朵里,“现在我要这匹马,还有这马上的人。——娑定城的大小姐,应该不会食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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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的定力,接近神的剑气修为,掌管整个娑定城的魄力,都在这一刻失去了作用。
百里无双脸上发烫,身上发烫。血肉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完全、完全地苏醒过来。
生根发芽,绿叶已经绽满枝桠。
刺破了骨朵,一瓣一瓣密密地绽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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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不见他的表情,还好,他没有回头,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两个人,两匹马,就那样慢慢地走着。
央落雪薄薄的嘴角弯起来。
晴光朗朗下,道路笔直地通过前方,远处的远处,白云浮在天际,白云下面,是药王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