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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心药

    若干年以后的一个春末的下午,当我看见那个少女坐在长草摇曳的山顶,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白云,我忽然想起了初见旱魃的那一夜,她怔怔地坐在两忘崖上,凝视着漫天的霞火。

    那是我太年轻,不知道当一个女人抬头看云时,心比云更寂寞。

    相柳对我说,就在那一夜,她喜欢上了我。

    旱魃杀死烛龙的时候,相柳与巫氐正被着罗沄和瑶雩,朝着紫云湖的方向御风飞掠。相柳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海里总晃动着“天之涯”的洞隙中,我掐住她的肩膀,凶神恶煞的样子。

    她说从小到大从没一个男人敢对她如此。当我的十指掐入她肩窝的伤口的那一刻,她全身酥软,痛彻心骨,想要瘫倒在我怀里,变作一条蛇。她说其实从那时起,就知道要么杀了我,要么爱上我。再没其他选择。

    那天夜里,山岭崩塌,轰鸣震耳,整个世界仿佛即将毁灭。她不顾一切地转过身,背着瑶雩,朝两忘崖飞奔。

    她看见旱魃流星似得撞在烛龙身上,烈焰炸舞,那巨大的蛇身瞬间卷缩,悲鸣着轰然塌落。

    气浪滚滚,排山倒海地朝她掀涌,天地赤红乳烧。

    当她重新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平静了。夜空一半湛蓝一半子红,灰黑的烟云凝结不散,

    峡谷像被盘古的巨斧削过,堆满了乱石,炽红的熔岩仿佛艳丽的溪水,在巨石间徐徐流动。

    旱魃就坐在压顶,仰着头神情恍惚。而我躺在她的身侧,一动不动。

    她想要上前看我是否还活着,旱魃突然转过头,朝她尖声怒啸,红衣飘卷,就像火凤凰似的朝她冲来。

    就在那时,我从地上跃起,挡在她的身前。

    她说因为这一刻,她爱上了我,并决定一直爱到沧海桑田。

    她说这些话时,是六十年后的一个黄昏。那时她眼波迷离,嘴角微笑,胸口插着一支羿神箭,很快就要死了。

    我抱着她渐渐冷却的身子,呼吸如堵,怎么也无法告诉她,那一夜我挡在她身前,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保护与她相隔几尺的瑶雩。

    但我知道她的心里也一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包括我自己。只不过每个人都需要一些谎言来慰藉。

    比如烛龙想方设法烧炼本真丹,比如罗沄告诉我她和昌意的往事,比如那一夜,旱魃看着我,却低声呼唤我父亲的名字。

    我依然记得旱魃抚摸我的脸时颤抖的指尖,记得她凝视我的凄楚哀婉的眼神,记得她永远也无法流出的泪水,记得她仰望云霞是蹙着的眉,记得她喂我的红豆那酸甜苦涩的滋味……

    关于她与我父亲,偶来我听说过多种故事,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但我知道他之所以给这座山起名叫“两忘”,是因为纵然她已经疯了,有些事却永远无法忘记。

    所以当我挡在相柳面前,被她的气浪撞飞出山崖时,她眼中的的眼神才会那么惊愕而伤心欲绝。

    她紧紧抱着头,冲天而起,发出凄厉狂乱的尖啸,周身火光狂舞,天地尽红,与东边天际的晨曦交相辉映。

    我躺在乱石堆里,想起瑶雩,想起罗沄,想要起身寻找,静脉却一阵剧痛,让我无法动弹。

    隐隐约约听见山前山后,有人在叫:“八郡主!八郡主!”“炎帝陛下!”叫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

    我心里一凛,右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湿软滑腻的手,将我的嘴轻轻掩住。接着我听闻相柳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别出声,他们很快就要走了,你经脉断了大半,不是这些南蛮的对手。”

    相隔咫尺,她紧紧地贴着我的身子,却一眼也不瞧我,连接红晕,神情有些奇怪。

    周围三三两两匍匐着许多烧焦的尸体,十几个火族的飞骑盘旋掠过,没有发现藏在洞隙里的我们,又继续朝东飞去。

    有人在崖下大叫:“陛下!陛下在这里!”欢呼四起,许多人骑鸟冲下山去。我听见烈炎没死,恼怒,失望中又仿佛有些如释重负。

    这是,东方霓霞翻涌,金光四射,万里山峦都被镀上了道道红边,在晨晖照耀下,峡谷内更是断石兀立,满目疮痍。

    那些人很快又簇拥着烈炎,骑鸟冲上蓝天。

    其中一个少年低声笑道:“烈伯伯,可惜我来的玩了,没来得及分一杯烛老妖的蛇羹,他就被熔岩化了个干净。”少年怀里软绵绵地躺了一个昏迷的少女,正式瑶雩。

    我惊怒交迸,挣扎着想要起身追去,却被相柳紧紧抱住。

    她说:“放心,我早在你妹妹头发上抹了青蚨香,不管他被带到哪里,一定都能找着。”

    霞光映染在那个少年的笑脸上,神采飞扬,有一种说不出的魅惑之力。

    如果那一刻我只奥他就是昌意,又或者如果那一夜,相柳背回两忘崖的,不是瑶雩,而是罗沄,往后的许多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但人生中没有如果。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和期冀擦肩而过。

    比如昌意带走瑶雩时,罗沄就在三十里外的夷山,那里遍地沙石,骄阳似火。比如相柳背着我来带夷山脚下时,罗沄已不知去向,巫氐却卷身我在河边,浑身鲜血,奄奄一息。

    她眼中满是怨毒与愤怒,喘着气,咬牙切齿地告诉我们是延维那老妖怪和百里春秋追踪到这,打伤了她,抢走罗沄。

    延维对“三天子心法”垂涎已久,罗沄体内又有他所创的“蛇神蛊”,等他最终相信罗沄不知道“轩辕星图”的下落时,她早已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我又急又怒,心中突然涌起的一阵如绞的剧痛让我卷成一团,不住的颤抖。手背、脖子、脸上浮现出点点猩红。

    相柳吃了一惊,以为是我体内毒火发作,巫氐却嘶哑着嗓子大笑起来,问我是不是吃了两忘崖上的红豆。

    她说这种红豆叫相思果,由情花、月宫桂、泪红豆……九种奇花异树嫁接而成。长在南疆沼中,被旱魃一直到了两忘崖上。每三十年一开花,五十年一结果,花开之时,绚烂如火海,异香传达百里之外。

    果实酸甜苦涩,五味齐全,成熟后能挂枝十年而不落。传说只要有情人各吞食半枚相思果,从此以后,就算天南地北,阴阳相隔,也能铭记不忘。

    但如果是失恋或单恋之人,吃了这红豆,想到心上人,则心痛如绞,被体内情火活活烧死。即便侥幸存活,每年八月桂花开时,也必定重新受此折磨,至死方休。

    相柳越听越急,问她是否有药可解。

    巫氐此时像是回光返照,脸色转好,气息也顺畅了许多,冷笑道:“丫头,难道你真的喜欢上这小子了?嘿嘿,他喜欢的是那小妖女,你救活了他,又有什么用?”

    相柳“呸”了一声:“谁说我喜欢他了?罗沄已被延维抓走,他倘若死了,就再也找不到三天子心法啦。”

    巫氐冷冷地说:“要我教他解法也不难,除非他跪在我面前,答应我两件事……”

    相柳跺脚道:“姨姥姥,这小子心高气傲,宁死也不会向人跪拜求情,你……就别难为他啦。”

    巫氐喝声道:“臭丫头,姨姥姥就快死了,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这小子想保全性命,必须答应两件事。第一,现在就与你同拜天地,结为夫妻。他做了你丈夫,我自然不会让你当寡妇。第二,杀了烈炎,推翻火族,为我氐族枉死的冤魂报仇雪恨!”

    那时我浑身火烧火燎,肝胆欲裂,听着孙婆在一旁争吵,迷迷糊糊得就如同做梦一般。恍惚中心想,大业未成,又没救出瑶雩,怎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我与烈炎本来就不共戴天,只要能报的大仇,就出妹子,就算当真娶这妖女为妻又有何妨?

    眼前突然闪过罗沄似笑非笑的紫色双眼,心头更是痛不可当,猛的咬牙拜倒在巫氐身前,用手指在地上划道:“姨姥姥放心,你说的两件事,我全都应承。”

    相柳“啊”的一声,满脸晕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巫氐容光焕发,仰头大笑:“很好,很好!这才是我的乖孙女婿!”又说,“你中的‘相思果’毒,用水晶花、壁棠草、青华石研磨成水,凝结成冰针,刺扎在‘中枢’、‘灵台’、‘神道’、‘神庭’、‘石门’、‘华盖’七处穴道上,就能将情火暂时克制久久八十一日。但要想彻底根治,只有剜出你心上人的心肝,用她的心血凝成冰针,刺入这七个穴道。否则……否则……”

    她声音越来越低,身子微微一晃,倒伏在地,双腿渐渐幻化成淡青色的鱼尾。

    相柳失声叫道:“姨姥姥!姨姥姥!”紧紧地抱住她,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涌了出来。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泪水晶莹剔透,犹如梨花带雨,再不是平时那狡猾狠辣的妖女模样。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哭得这么伤心,我的疼痛竟渐渐消减了许多。

    忽然发觉她与我之间,有着不少的相似。比如都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姥姥,都在设法解救自己的姐妹兄弟,都打着伏羲、女娲的旗号,颠覆昆仑之治……或许天意冥冥,她和我的相遇也早已注定。

    埋葬了巫氐,她怔怔地站在坟前,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轻声说:“我让你假扮我夫君,只是为了哄姨姥姥高兴,好救出你妹妹和螣兀公主。现在她已经死了,这些话也不用当真了……“

    我一时热血上涌,答应了巫氐,心里原本有些后悔,但听他这么说,反倒又有些惭愧起来。我摇了摇头,在地上写道:“一言既出,如大海东流,永不复返。我既答应了娶你为妻,绝不更改。”

    她耳根、脖子全都变成了桃红色,过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头,慢慢地说:“你放心,姨姥姥昨天就已经将解救你妹妹的法子告诉我了。我们说好了携手同盟,对付螺母和炎帝。无论你娶不娶我,我一样会救瑶雩。”

    我拉住她的手臂,跪倒在巫氐坟前,撮土为香,又一齐拜了三拜,在地上写道:“我们已当着姨姥姥之面拜过天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妻子。”

    她泪水接连落在地上,嘴角却忍不住漾开笑意。抬起头,凝视着我,咬唇说:“那好。你我既然已结为夫妻,从今以后,你心里……你心里只能有我一个,再不能想着别人了。”

    我想起罗沄,心中又是一阵剧痛,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怒道:“刚拜完天地,你又想她了?”甩脱我的手,起身便走。我想要拉她,却痛苦难忍,浑身没有半点儿力气。

    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恨恨地望着我,说:“活该!谁让你想她?疼死你才好呢。”

    一阵大风卷来,她的黑发、衣裳猎猎鼓舞,脸颊晕红,肌肤胜雪,淡绿的双眼里满是娇嗔薄怒。

    我仿佛第一次发觉她的美貌,心里一阵剧跳,痛楚竟消减了几分。

    忽然想起与她相识以来的种种情状,她虽然有害我之心,但是敌我两立,情有可原。何况每次到了紧要关头,她似乎总是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反倒是罗沄三番五次恩将仇报,又将我毒成哑巴,送与仇敌,比起她来,待我狠辣了几倍。但我为什么偏偏对后者念念不忘?

    再说罗沄心里只装着昌意,与我注定如水火相隔,而相柳却和我同仇敌忾,又已结为夫妻。孰轻孰重,何去何从,还用说吗?

    于是定了定心神,又在地上写到:“谁说我想她了?我只是担心她死在延维的手上,来不及取她的心血,化解‘相思果毒’。”

    相柳这才怒色稍减,哼了一声,说:“延维做梦都在想‘三天子心法’,哪能这么轻易杀了她?没得到‘轩辕星图’前,一定会留着她的姓名。我们一边养伤,一边用青蚨虫跟踪便是。”

    见我痛得满头大汗,脸上又露出关切之色,蹙眉说:“真的这么痛吗?我帮你揉揉。”上前扶住我,伸手在我胸口轻轻揉搓。

    我被他搂在怀中,软玉温香,咫尺鼻息,脸上不由滚烫如烧。那只滑腻如脂的手抚摸在我的胸膛,更激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心跳更剧,挣扎着想要推开她,坐起身来。

    她一怔,“哧哧”笑了起来,将我重新摁回她的腿上,柔声说:“夫君,你我已经拜过天地,又有什么打紧?乖乖躺着,再揉一会就不通啦。”

    阳光灿烂,照着她酡红的脸颊、亮晶晶的双眼、眉梢嘴角全是浅浅的笑意,大风刮卷着她缭乱的发丝,拂动在我的脸上,那妖娆馥郁的体香回合着这处草木的气味,氤氲成令人窒息的芬芳。

    我从未和一个女子如此亲近,也从未如此窘迫,闭上眼,不敢看她,却感觉到她的心跳,和悠长轻柔的呼吸,那种感觉如此奇特,我仿佛变回了婴孩儿,躺在母亲的怀里,被她抚摸着脸颊,听着她温柔飞低语……

    不知不觉中,我竟然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昆仑山皑皑白雪;梦见高原上的起伏如浪的绿草;梦见母亲抱着妹妹,站在彩霞里朝我微笑;没见从未谋面的父亲,就如同他们所说,我长的与他如此相似;没见罗沄;没见相柳;没见不周山上怒放的女娲花和瞬息万变的云海……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梦见姥姥。

    醒来的时候,狂风呼啸,头顶是密密麻麻的满天星辰,摇摇欲坠;下方是无边无际的锦绣山河。

    我骑在肥忆蛇上,朝北飞翔,相柳从身后紧紧抱着我,笑吟吟地说,前方那只跌宕飞翔的青蚨虫已经找着了罗沄的气味,只要风向不变,很快就能追上延维。还告诉我,她沿途已采到了水晶花和碧棠草,等到了松果山,再收一些青华石,我就不会为了别的女人心痛了。

    将近黎明时,她伏在我背上沉沉的睡着了,双手依旧紧紧地抱着我,一刻也没有松开。

    天地苍茫辽阔,在这一天中最为漆黑的时候,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她的脸贴在我的肩上,湿热的呼吸吐在颈间,让我想起了水洼里偎依的鱼,一阵莫名的酸楚与惆怅。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但我知道,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再也找不到游回江湖的路了。

    天亮了,又暗了,昼夜交替。我们就这么循着青蚨虫,迎风飞翔,饿了就吃林间的野果,渴了就喝山上的泉水,困了就在蛇背上相互依靠着打个盹儿。

    接连十几天,一路朝北,期间时而转往东边,时而又折返向西,越过了千山万水,却始终没有追上他们。

    罗沄诡计多端,一定是在故意捏造路线,拖延时间。延维和百里春秋利欲熏心,注定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想到这些,我的担心渐渐淡了下来,而挂念她的,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也就不那么强烈了。反倒开始筹划着找到她后,如何消解“相思果毒”,救出被炎帝军掳走的瑶雩。

    那天夜里,经过松果山,相柳在半山找到了青华石,和着水晶花、碧棠草研磨成水,煮沸蒸馏,又冻凝成冰针,扎在我的任督二脉的七处要穴。

    费了这么多天,只吃些野果充饥,这时精神转好,顿时觉得饥肠辘辘。松果山上有许多X(不会读)渠鸟在山谷里盘旋,我小试身手,用气刀扫下几十只,挑了七八只最肥的,交与相柳。

    相柳在山溪边拔毛去脏,清新干净,又搭架烧烤起来。烟气腾腾,浓香扑鼻,她手忙脚乱地翻动着鸟肉,鼻尖、额头全是不小心抹上的点点黑灰,看得我哑然失笑。

    她照了照溪水,也忍俊不禁,跃起身,将黑灰涂抹在我脸上。

    我翻身一转,将她挟抱在怀里,她奋力挣扎,又叫又笑:“臭小子,刚恢复点儿力气,就来起伏老婆,羞也不……”说道“老婆”两字时,声音突然就小了下去,胸脯起伏,身体如棉花瘫软。

    我和她虽已私拜天地,结为夫妻,却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彼此间有些如无别扭,如隔轻纱,更不好意思有什么亲热举动。此时肢体胡缠,肌肤相贴,耳根不由一阵烧烫,松开手,将她放在溪边。

    月光如银,辉映着粼粼溪水,她咬着唇凝视着我,脸上晕红。低下头,双手捧水洗了一会儿脸,突然将溪水朝我身上泼来,大笑道:“臭小子,你浑身泥尘,更该洗洗。”

    我只有在小时,曾经和瑶雩如此胡混耍闹,被她这么一捣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刚才僵凝尴尬的气氛顿时又化散开来。通信骤起,猛的俯身前攒,将她拦腰抱起,向溪流中央丢去。

    她尖声惊叫,双手紧紧勾住我的脖子,双腿交缠在我腰上。我真气未复,一个趔趄,一起摔入河中。

    山溪很浅,只没过膝盖,她抱着我浸在冰凉湍急的溪流中,咯咯大笑,忽然又一翻身,骑在我身上,笑道:“小坏蛋,快叫我三声‘好姐姐’,否则今晚你就只能趴在河里吃生鱼,别想吃烤X渠了!”

    她玩的高兴,一时间忘记了我已经不能说话,浑身湿漉漉的,居高临下,衣裳紧贴,玲珑尽现。

    我心中怦怦剧跳,不敢正眼相看,更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她忽然醒悟过来,“啊”的一声,双颊酡红似醉,翻身跃回岸上。

    肥忆蛇盘卷在几丈开外,昂头吐?,发出奇怪的“咻咻”声响,好像在取笑我们被她捡起的石头抛砸,立刻缩成一团。

    搭架上的X渠鸟“噼啪”作响,半边都已经烤得焦了,我们湿漉漉的坐回火堆旁,一边烘烤衣裳,一边撕扯着鸟肉充饥。叫苦的鸟肉吃在嘴里,却仿佛又一种酸酸甜甜的滋味。

    她一边低头吃,一边抬眼喵我,我忍不住又偷偷笑起来。我用鸟骨画写问她笑什么。

    她咯咯大笑道:“傻瓜!你吃的这只,我忘记掏去内脏和肠子啦。你狼吞虎咽的,也不觉得难吃吗?”

    我这才觉得嘴里有些腥苦,忙不迭地吐了出来。她笑得花枝乱颤,拍手笑我是比这鸟儿更呆的大呆鸟。”

    火光映照在她粲然的笑靥,淡绿的眼睛温柔得如同春水,衬着脸上没有洗去的黑灰,又显得俏皮可爱。我不禁跟着笑起来,心里充盈着莫名的温暖,和从来没有过的松弛。

    从那时起,我和她之间渐渐没有了拘谨,虽然依旧不敢真如夫妻一般,有什么亲昵的举止,但彼此间也逐渐会嬉闹打趣,开些玩笑。就练那条肥忆蛇也和我熟稔起来,日渐放肆,不时趁着她与我要闲时,吐信舔我的耳根和脖子。

    相处的越久,我越觉得她不在是从前印象里那骄纵刁蛮,狡猾狠辣的妖女,有时候像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有时却又如母亲般温柔体贴,但我在心底深处,却依旧时时悸痛,牵挂着那紫眸雪肤的少女。

    此后的一个多月,我们一边调息疗伤,一边继续跟随着青蚨虫,追踪延维和罗沄的下落。一路转折,从南荒到了西荒,又从西荒回到南荒,却仍旧没有他们的踪迹。

    一天傍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夹杂着密集的冰雹。青蚨虫嗡嗡乱舞,再也寻不到半点儿气息。我们索性骑着蛇冲落到半山的岩洞里,生火烤内,避雨少歇。

    我和她坐靠左岩壁上,翻转着半只獐腿,望着洞外灰

    蒙蒙一片的雨雾,想到前路茫茫,都有些沮丧。

    她蹩眉说:“延维老奸巨猾,只怕白是早有察觉,故意做了于脚,否则青蚨香又怎会忽东忽西,追了两个月,还是没半点儿消息?”

    我想起罗沄所说的相侑被延维所杀之事,略一迟疑,还是左地上画写而出。

    她脸色大变,猛地跳起身,重重地踢了石壁一脚,颤声喝道:“这无耻老赋!等我抓到他,定要将它碎尸万段!”石壁崩裂,尘土麓麓而下,肥遗蛇咝咝吐芯,蜷到一旁。

    她又转身恨恨地盯着我,恕道:“臭小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快说!”

    我被她这么一喝,也有些恼恕,心想既已结成夫妻,你要知道,全部告诉又有何妨?

    于是火将如何躲避烛龙,阴差阳错揭开太极封印,到了不周山,又如何遭遇康回,修行“无形刀”等事,全部毫无隐瞒地左地上一一写出。

    她垃看脸色越是苍白,木头人似地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问道:“这么说,你根本没找到到‘轩棘星图’,也没修成‘三天子心法’?你在北海和两望崖里使的,不过是康回教你的气刀?”

    我点了点头。

    她眼中泪水盈盈,闪过惊恕、恼恨、惧悝、懊悔……种种神色,忽然一跺脚,哭道:“臭小予,你害死我啦!”

    我心想我从来没说修成了什么“三天子心法”是你自己这么断然笃定,还四处宣扬,怪的谁来?但见她靠着石壁,哭得嘤嘤切切,心顿时又软轵了下来,上前将她扶住。

    她一把将我推开,梗咽着说,蛇裔几百年来役如奴隶,他们相国更不知吃了水族多少析辱,父亲误信延维,就是是为了能找到“三天子心法”重振蛇族,再不要做大荒次人一等的贱民。

    父亲死后,她和相繇被延维诓骗,为了报父仇,成大业,孤注一掷,连晨潇都杀了,退无可退,对“三天子心法”可谓志在必得。

    事到如今表才告诉她,罗沄压根不知道“轩辕星图”所在,我学得火不过是水神气刀,她又当上哪去找天子心法,与昆仑抗衡?和我这大荒第一反贼贴,结为夫妇,牵连了她自己不说,全族几十万人,只怕都要惨死于螺母之手了。

    我听得五味杂陈,忍住气恼,在地上写道:“除了她和我,再没人知道私结夫妻之事,既然她怕白受连累,我们今日就一笔勾销,权当没发生过此事。

    她一怔,恕道:“姓乔的,我们拜过天地,天知,地知,你之,我知,岂能一笔勾销?再说那天夜里,两忘崖下,我当着众人之面叫过你夫君啦,你想要赖是不是?”

    被她这么一说,倒像是我在反悔。

    我一时气结,不接他的话茬儿,又在地上写道:“烛龙等人都已经死在了两忘崖下,只要追上延维、百里春秋,将他们杀了;再趁着烈炎重伤未愈,一并杀了灭口,就再没人知道相国造反之事。”

    不想她毫不留情,反而“呸”了一声,满脸红晕,冷笑道:“臭小予,我看出来啦,你反悔娶我,就想找个借口杀光所有的证人,是不是?何必拐弯抹角,这么麻烦?不如现在一刀将我杀了,明日就好追上你的亲亲小罗沄,和她结拜天地,白头偕老。”一边说,一边步步朝我逼近,仰着脖子,作出大义凛然,引颈受戮之状。

    肥遗蛇也跟着捣乱,在一旁摇头晃脑,不住地咝咝吐芯。

    我没想到她竟会变得这么胡搅蛮缠,又是气怒又是好笑,转身左石壁上写道:“你我已经拜过天地,我才将这些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你既不想被我拖累,牵连族人,又不想和我撇清干系,到底想要怎样?”

    她眼圈一红,恨恨地望着我,也说不出话来。见我走回到洞口坐下,翻转着烤獐腿,不再理她,她又坐倒在地,曲着腿,把头卖在臂弯里,肩头颤动,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我虽然早已猜到她是为了“三天子心法”才口口声声叫我夫君,但听了她刚才才这一番话,还是忍不住心里恼恕。于是狠下心,不管她如何啜泣,也不搭理。

    她哭了一会儿,看我始终不搭理,就渐渐止住抽泣,抹了抹眼泪,冷冷地说:“我饿了,獐腿烤熟了没有?”

    我劈下一半獐腿丢给她,她胡乱撕扯,吃了几口,又丢回给我,说:“这一半不好吃,我要吃你手里的。”

    我懒得和她哕嗦,就将于里的牛只抛给她,将她撕得乱七八糟的半截獐腿才拍拍干净,全都吃了。

    外面暴雨起来赶大,冰雹砸在地上,“啪啪”作响。

    枉风吹来,火光摇曳,那堆木头原本就湿了一半,没过多久,就慢慢熄天了。洞里本来就阴冷,火堆一天,更觉得透骨的寒意。

    我坐在黑暗里调了一会儿气,渐渐有些困倦,刚闭上眼,又听见她说:“我冷。”我没理她,她自己却贴了上来,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不说话,肩头上就湿了了一片。找心里大软,想起地这一路上对我的种种体贴,又不

    由有些歉疚。她背负着全族人的期冀,与我成亲,无论是想借“三天子心法”打败螺母、炎爷,听说我修的不过是水神气刀,自然难免大失所望。

    而我答应娶她为妻,也不过是想解开“相思果毒”救回瑶雩。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心比心,又有什么理由对她这么恼努?

    她肩头不住地微微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啜泣还是寒冷。

    我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想将她抱住,不想于手指触及处,柔软如绵,光洁滑腻……不知什么时候,妞竟然已脱去了所有衣服!

    我脑中“嗡”的一响,还不等回过神,她已经蛇一样钻入我的怀里,紧紧楼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哭着说:“你这很心短命的小贼,已经娶了我,不许你再反悔!再敢耍赖,我就……我就把你的心给剜出来!”

    浓香扑鼻,呼吸如堵,她紧紧地抱着我,就像藤蔓缠绕着大树,八爪鱼抓着珊瑚,我想要挣脱,却被她一口咬住脖子,全身一震,只觉得一股烈火狂飙似的情焰从丹田汹汹蹿涌上来……

    许多年以后,当我想起两忘崖下的那一夜时,常常会想起那姹紫嫣红的漫天云霞。不是因为旱魃,而是因为和那云霞一样热烈奔放、狡黠莫测的相柳。

    巫氐说过,化除“相思果毒”的唯一解药,是心上人的心血。但地却没有告诉我,其实还有一种远比这更筒单、更安全的办法,那就是爱上一个同样爱你的人。

    当我知道这一点的时候,相柳已经死了。

    从那时开始,我常常会做一个梦,梦见她紧紧地抱着我,骑着肥遗蛇,飞翔左那无边无际的幽暗的晨曦里。在我们的前方,没有跌窘摇摆的青蚨虫,只有苍茫呼啸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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