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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寇开时始见心---《怀人》 13-16

    十三月亮升起来了,弯弯细细的一轮,远远挂在天边。那么小的月亮,似乎不足以照亮黑暗中的大地,但是整个世界却在积雪的映射中变得通透而明亮了。

    除了界明城短促的歌声,这十几里路的行程是安静的。那安静好像无边的月色,冷冷握住人们的心脏。流风的兴趣似乎紧紧在于人们的行程上,大致问清了穿越辟先山的办法,他就不再多言,他的目光一直闪烁绝处逢生的喜悦,并且牢牢锁定灯火通明的营寨。

    不管是行吟者还是修士,都在他们的无尽的旅途中学会了适时沉默的奥秘。

    既然流风没有主动说明真骑的来历,他们也自然不会多问,何况流风很快要把他们引荐给旗主。修士们的嘴抿成僵硬的一线,他们的表情似乎从来不会改变。界明城有时想长门修会的修士其实是很幸福的,因为他们从来也不为艰难困苦所烦恼,这永远都是他们修炼的一部分。看着雪光中给重那张无忧无虑的大脸,界明城简直想给他一拳头来出出气:他怎么那么没有心事?!但是猜测仍然是件自然的事情!界明城悄悄用眼角的余光去扫视黑瘦修士,黑瘦修士的脸上带着一丝沉思的表情。是啊!界明城觉得踏实多了,要是这些修士根本都没有个拿主意的人,和他们同赴险地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黑瘦修士注意到界明城的目光,他微笑着向界明城点了点头。界明城不好意思地笑了,窥视总不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他相信修士知道这些真骑的来历,因为修士的微笑里只有关切而没有担心。

    从外面看,这座军营不太象真骑的大营,因为它是如此严密而规整。界明城的记忆里,真骑似乎总是草草搭着一些帐篷,连鹿砦都没有,保护营地安全的只有那些或明或暗的游骑。离营门还有数百步远,哨兵已经在高声警告:“流风额真,您带来了陌生人。旗主有令,所有陌生人近营区三百步,杀无赦!”四名哨兵手控长弓,老远都能想见他们紧张的神色,他们身后,一小队骑兵正匆匆跨上香猪,大概是打算出营突击陌生人。

    流风没有停下脚步,他只是示意界明城和修士们等一下。“别担心流箭。”他似乎颇有深意地替旅人们宽心,接着高声对士兵们说:“马上通报旗主,我带来了杜国来的人。”营门口一阵混乱,似乎所有的卫兵都在窃窃私语。一名骑兵跳下香猪,飞快地向营内跑去,一边跑一边还用真语呼喊着什么。不多时,整个营寨似乎都活了起来,夜晚的宁静就这样被打破。

    流风对自己造成的混乱似乎并不在意,他眺望着内营,等待旗主的命令。当大营忽然再次鸦雀无声的时候,连界明城和修士们都知道是旗主出来了。流风显得容光焕发,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大功臣。不过当香猪背上矮小的身影出现在营门口时,流风也有点手足无措,他没想到旗主自己出来迎接给他们带来生机的旅人。

    “真部火旗旗主静炎。”略听流风的介绍,旗主便主动迎上前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欢迎几位夫子和界先生。”她的语气平淡但却真诚,左手轻轻撤出马刀,行了个骑兵的欢迎礼。

    界明城没有想到统领这样一直剽悍真骑的旗主居然是位女子。她的容貌在铁盔的阴影里模糊不清,可是她的声音年轻而甜美。

    黑瘦修士恭敬地还了一个礼。“没想到在这里遇上西讨离公的静炎旗主。”他的声音同样平淡却包含着洞彻的意味。

    “啊,这个老头子。”界明城大大吃了一惊,“居然早就知道了这些真骑的来历,还不告诉大家,简直……”界明城没有让自己的惊讶溢于言表,这原来是他擅长的功夫,不过他心里还是用力念叨了好几遍长门修会的祖师爷。

    同样吃惊的还有流风,他很无辜地看着旗主,试图表示自己并没有泄露身份。

    静炎却似乎显得欣慰。“夫子果然多闻,”她边请众人往营帐内走边说,“知道我们出兵的人到现在也还是不多呢!”真的,界明城在杜国转悠的这几个月倒是听说了讨离公的事情,却不知道真人也出了兵。在杜国人眼里,殇阳关是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要不是主人公是同样杀伤过杜国子弟兵的离公,大概也没多少人会关心这个事情。

    经过营门的时候,界明城看见哨兵手中的长弓,那是兽筋包裹的竹弓。河洛制作的兵器价格高昂,多数真人用不起河洛的复合弓,在寒冷的夜北,他们惯用的竹弓变得脆弱而僵硬,难怪流风让他们不用担心流矢。哨兵手中的弓怕不能射出三十步去,再用力就会折断了。熊熊的篝火旁,骑兵们正小心喂着发抖的香猪,干草只有不到青草三成的养分,香猪不能从草料里得到足够的热量。这支军队的情况确实很糟糕了。只是那种坚定的眼神,士兵们望着旗主的那种坚定而信赖的眼神还在提醒着界明城不要错误估计了这支逆境中的真骑的残存力量。

    成帝没有下过勤王诏,这次讨离公就没有喜帝时候的声势,十五诸侯出兵的只有七国。对于多数诸侯而言,上一次讨离公的惨重代价还在心头萦绕,要不是和离国有着重大的利益冲突,实在不想仓促间再动干戈。倒是地处偏远的真国派出了两千骑兵参战,从蔷薇皇帝时代的征服开始,真候对白氏始终忠心耿耿,真人性情虽然剽悍,崇拜武功,却也是重守承诺的民族。锁河山血战,真人因为距离遥远,没有来得及参与。这次离公被困殇阳关,时间恐怕不短,他就不能不派兵参战了。

    区区两千骑兵,不管对于七国联军还是离国铁骑,都是个可以抹杀的数字,双方根本都不曾考虑过使用或者对付这支军队的必要。真地到中州,道路既险且远,当真骑强行翻越雷眼山出现在淳国风虎骑兵大营附近的时候,威武王已经冲出了重围,风虎骑兵正在准备拔营回家――半个月前没打,现在华烨更不会与威武王正面对抗了。

    从险峻的雷眼山上下来一支骑兵,华烨被吓了一跳,他倒是有兴趣了解真骑是怎么从不可翻越的群山中穿过来的,但是一封简报打消了他的念头。“南营走失战马七十余匹,伤兵卒二十一人。”风虎骑兵虽然不能说是东陆最强的铁骑,却也久享盛名,哪里出过兵卒不能控马的事件?南营参将的简报结尾说明了事故缘由:“真骑所骑非马,称香猪,其味甚恶。真骑所经,人马皆须走避。近香猪三尺,则战马疯狂,虽精骑之士亦不能控……”南营参将为人谨慎精干,在简报中如此罗嗦书写,可见香猪之害不轻。华烨用两个指头捏着简报,似乎也闻到了那股恶味,带着一丝无奈的苦笑,他吩咐军师:“安排些粮草,早点把他们打发走。对了,叫他们注意点,别近了人畜。”华烨的言语是随便的,可到了受够了香猪苦恼的下级军官嘴里就不是随便那么简单的事情。

    在真人看来,淳国人的态度不仅是粗鲁,简直就是蛮横。险恶的山路让急行军的真骑损失了将近两成的人马,没有赶上战争,已经是一肚子屈,还要被盟军赶出国境,简直是奇耻大辱。身在异国,他们只有忍气吞声。

    静炎没有选择从雷眼山返回,这条路被证明是高度危险的。她带着人马北上休国,打算借道杜国返回自己的草原和森林。然而,这一路却更加艰难。休国派了一支骑兵“护送”真骑,实际上是监视他们的举动。真骑被指定走最偏远荒僻的道路,以免“熏坏了休国的城池”。除了比邻的杜国,真人在其他诸侯的眼里一直是野蛮人,穿着皮毛,饲养怪兽,动不动就劫掠边境村庄。对于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没有人有兴趣去了解传闻的真实性,这次香猪骑兵的出现只是巩固了中州人和休国人对真人的偏见。

    严重不足的补给和被迫绕路给真骑带来了很多麻烦,香猪也不适应夜北的气候,回家的路显得那么漫长。到达天水的时候,真人遇见了今年冬天第一场雪。

    从没见过雪的真人碰到了最大的挑战,香猪开始成群的倒闭,衣着单薄的士兵也大量受寒生病。而天水镇的地方驻军却悍然拒绝了真骑补给休憩的请求。“你们会把我们镇子弄脏的。”镇守使德方说,“天水可是夜北有名的大镇子。”“护送”真骑的休军对此表示爱莫能助,“我们不能干预地方政务,”游击苏平说,“而且德大人阶级比我高很多。”愤怒的真骑对天水发动了袭击。仍然飘扬着雪花的夜晚,一千名骑着香猪的精锐战士呼喊着高昂的号子冲进了天水镇,夜北商业重镇天水被很有效率地洗劫了。所有马匹,御寒的衣物和大部粮草都被真人装车带走,地方驻军在强悍的真骑面前毫无抵抗能力,除了镇守使德方被一箭穿心,只有几个士兵在战斗中丧生,其余都被缴了兵器剥光了衣服丢在天水镇外。

    游击苏平在天亮以后才做出反应,休国骑兵沿着真骑的足迹追了下来。这正是苏平的真实使命,他只是没有想到这千把真人真敢在自己的国境内开打,所以反应迟缓了。苏平的兵力也不多,不过是一营的轻骑,大约八百人左右,虽然是休国不多的精锐骑兵,要消灭那么一群疲惫却凶悍的野蛮人,还需要小心谨慎。

    他只是远远跟在真骑后面,他不和真骑作战。弯道的战斗只是一队前卫的鲁莽行为。

    静炎也不想战斗,她希望把骑兵们带回家。她无奈地扎下营来,是因为来时的道路已经被苏平封锁了。更多的军队正在往天水赶过来,大家都知道这个事实。

    要是流风没有遇上界明城他们,真人们打算战死在这个地方,虽然他们并不愿意。

    十四(修订版)营区里洋溢着让人窒息的香猪气息,为了取暖生起的篝火把这种气味烤得又轻又软,远远飘了出去,逼得大营一角的马匹时时骚动。真人对此却毫无反应,这气息对他们来说几乎是生命的一部分。

    不知道中军帐里做了什么手脚,却只有很淡很淡的清香。界明城松了一口气,他对香猪的气味虽然不是那么敏感,但要想象女人的帐篷里有这样的臭味总是件很难过的事情。

    真部的火旗旗主是个年轻的女子,这多多少少让界明城和修士们都觉得意外。

    真人好狠斗勇,各部的额真都是著名的武士,就更别说执掌一旗十数万人口的旗主了。可一路走来,界明城看见士兵们的眼睛里充满的只有敬畏和仰慕。这是些疲惫而沮丧的士兵,可他们的身子在娇小的静炎经过面前的时候都绷得象是一张张满了的弓。

    静炎卸下头上那顶沉重的铁盔时,乌黑的长发顿时倾泻而下,软软地垂到了腰间。她并没有被甲,只是在肩头和胸口缀上了青色的坚皮。闪动的火光里面,她年轻的面容就像一块明亮的琥珀,即使是这样的焦虑和劳顿也没有在她淡蜂蜜色的脸颊上留下任何痕迹。静炎的眼睛乌黑闪亮,象是蛮族才有的。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她那么转过身来,每个人的都会注意到她的眼睛弯弯的象是两轮新月,但那说不出的笑意里面,却有着与她年龄所不相符的深邃。

    静炎不是那种特别美丽的女子,看上去她和许许多多的真人女子没有什么不同。(要知道真地的女孩子一向是以她们的肌肤闻名的。)只是因为那双眼睛,给她那可亲的面容带来了难以形容的神秘吸引力。

    除了头上的铁盔,静炎的装束在军中几乎可以算是轻松写意,旅人们却在她并不掩饰的伤痕上看出这是个久经沙场的战士。界明城注意到她的黑发轻轻摩挲着脖子上细长刺目的血痕,她的右耳差不多是残缺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正当韶华的女孩子竟然经历过这样残酷的厮杀,更难想象这一切之后她还能保持这样甜的笑容。

    在她的甜蜜笑容后面,界明城嗅到了这个女子身上的肃杀之气,他不清楚这杀气的来历。那并不是从她的伤痕里来的,也不是她奇异的目光中所散发的。这个娇小的躯体里有一种什么力量,他不能明白表述。这是静炎完整的姿态所给予的一个暗示,作为真骑领军火旗旗主的这个女孩子,必须和“决心”“坚忍”甚至“残酷”这样的字眼联系起来。

    还是给重沉不住气,脱口叫了出来:“哎呀,真象个旗主呢!”好像他这一路走进中军帐一直都在怀疑静炎的身份。静炎的嘴角一翘,似乎莞尔,那神色看起来说不出的可爱。

    “夫子说笑了,”静炎淡淡说,温和的眼神从每个人面上轻轻流过。可真人将领个个神色紧张,气氛为之一窒。老练如界明城,也分明感到巨大的压力落了下来,让他的心头沉甸甸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就算只是个才成年的女孩子,静炎也已经具有着王者的气度。帐篷里忽然变得静悄悄的。给重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听说几位从辟先山过来,”静炎展颜一笑,帐篷里的僵硬气氛瞬间就在她的笑容里冰销雪融。界明城捉不住她的眼神,只是觉得静炎话语有着说不出的真诚。“我们也正打算过去,叫大雪堵在这里了。想请几位说说这路怎么走才行。”她望着旅人们疲惫的面容:“天寒地冻,翻雪山不容易吧?我们这几千人马就更难了。我们真地可没有这样的天气,弟兄们想家想的紧了,要是几位可以告知来路,可帮了我们的大忙。”静炎并没有叙述真骑困在这里的理由,修士们也并没有这样的好奇心去询问。

    界明城心中有点不太舒服,这个女孩子看着那么甜美,实际上却把所有人拨拉的团团转。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看法有点偏执:真人的旗主确实没有必要对几个路遇的修士和行吟者言无不尽,不过如此单刀直入也真让人意外。

    修士们识路的手段让界明城大大吃了一惊。两个修士很快捷地在静炎面前的短几上用泥沙堆出了一个沙盘,逼真的让界明城的眼睛几乎都掉出了眼眶。和这些修士们一起走了那么久,他们不是不声不响就是说些乏味的道理。怎么能想到这个小团体中除了黑瘦修士以外竟然还有那么多有本领的人呢?界明城觉得自己又学到了一点。

    沙盘出来,讲解路线就变得非常容易。真人没有见过沙盘,即使在东陆,也只有宛州人用沙盘作盆景。不过军人一下子就能看出这玩意的功用,将领们围在沙盘周围,毫不掩饰满腔的羡慕。静炎恭恭敬敬地谢过了修士们,命令一个书记官把沙盘誊画在地图上,她自己的目光只是在沙盘上稍稍一扫便即离去……界明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静炎的眼中分明有犀利的火花一闪,那不是求得生路以后的欣喜或者宽慰,而是一种决绝。

    转向旅人们,她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几位远来辛苦,不如请流风带各位先休息一下,明日再谈。”有了这样一个消息,旗主和将领们将会有一堆需要讨论的问题。和修士们一样,界明城并没有兴趣介入真骑的军务,能够早早离开这个中军帐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是跋涉一天下来,能在一个生着暖洋洋的篝火的牛皮帐篷里吃点热腾腾的食物好好睡上一觉,对他却充满了诱惑。走在寒咧的夜风里,他终于忍不住问黑瘦修士:“夫子不是怕了这香猪的气味吧?”刚才修士坚辞静炎款待的时候,界明城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脏沉重坠地的声音。

    黑瘦修士微笑了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大营的篝火,反问界明城:“界先生以为呢?”界明城几乎要骂出声来:“这个老家伙,这时候还打机锋!”黑瘦修士的目光被巡夜士兵的身影所吸引,这些猎人出身的士兵疲惫却警觉,脚步轻得就像夜行的猫,不会惊醒任何一个熟睡中的同僚。“静炎姑娘好大的杀气!”黑瘦修士轻轻叹了口气,望着士兵的眼中充满了忧郁。

    流风从士兵手中带过两匹载着帐篷和给养的健马,满脸不解地把几个人送出了营门。静炎是很大方的,这样的时刻,每一匹战马每一粒粮食对于困境中的真人来说都是非常宝贵的。界明城想:自己若是身为统帅是否会给几个旅人这样的酬谢,谁更需要这样东西其实是很明显的。他不知道答案,决定总是要由那些身在其位的人才能做出。

    望着流风诚朴的面容,他的心忽然一收,忽然想起了黑瘦修士的话。界明城拍了拍流风肩膀:“额真要小心些。”流风糊里糊涂的,这行吟者和修士们一样奇怪,他实在不知道他们的想法。

    修士们和界明城没有走远,在新月下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就扎营了。帐篷搭在山坡上一块挡风的巨石后面,远远的可以看见真骑的大营。水才刚烧开,他们就看见大营骚动了起来。

    十五“我以为他们会朝杜国走哪!”给重有点纳闷地摸了一下脑袋,几天的冰天雪地,剪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茬子一下就很茂盛地生长了起来。

    界明城没有作声,可他心里也有给重一样的惊讶。他用余光扫了一下其他人,修士们都放下手中的干粮,吃惊地往着从北门走出来的那支军队,只有黑瘦修士摇头不已。

    反射着星光的雪原上能见度很好,最深的夜色也不能掩盖真骑的身影。远远走来的这支骑兵军容严整,每一排都并排走着七八头香猪,本该是火红的战旗在夜里看上去象是发黑的血色,森林一般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骑兵们是安静的,空旷的雪原上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不上蹄铁的香猪踩在结了冰的道路上只是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混合着旗声在午夜听起来充满了压力。骑兵们原本闪亮的盔甲都被用血污和泥土掩盖了光泽,不开锋的马刀和箭矢都还安全地躲藏在鞘囊里面。

    真骑应该早就知道在山坡上安营的是长门修士和那个年轻的行吟者,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并没有朝这堆篝火投去一眼。界明城可以看见领头骑士的锦帽和他背上的河洛长弓,虽然没有打招呼,界明城依稀觉得流风朝他们欠了欠身致意。

    真正让他意外的还是流风身边那个矮小的骑士,沉重的铁盔把她的面容遮蔽的严严实实,可是窈窕的身影说明那就是年轻的领军旗主静炎。

    真骑的规模没有远看起来那么鼎盛。出营的骑兵大概只有两百多人,每人身边都带了四五头香猪,这大概是真骑所有的香猪了。他们装备也比大营里的士兵强得多,背负的长弓都在雪光里淡淡反射着金属的光泽。走在两边的掌旗兵炫耀似地高举着他们的长枪,任由战旗在夜风里飘扬。香猪走的很快,骑兵们没有让它们奔跑大概只是为了不弄出太大的响声。可频密的步子说明真人已经不再爱惜它们的体力了。

    等到沉默的骑兵从身边完全经过,修士们还在注视着真骑的背影。即使是最外行的人也能体味到骑兵们身上的杀气,他们是去打仗的!对于长门修士来说,战争或者是造物欲望所产生的最坏后果了,每个修士的表情都很沉重。

    “怎么样才能让大道为人所知啊!”给重悲哀地不住摇头。他原以为去往杜国的小路可以化解一场不必要的战事呢!黑瘦修士点点头,又摇摇头。出征的真骑对他来说似乎并不意外,但也还是让人不快的事情。

    界明城抬眼又望了眼大营,对给重说:“你说的也不错啊,他们是往杜国去了呢!”修士们这才纷纷抬头远眺,大营的骚动正在慢慢安息下来,一支规模更加庞大的队伍正在开出南门,隐隐有马嘶从那里传来。看样子不用等修士们完成晚餐,那营帐就会空空如也。

    看了一会儿,界明城忽然对那黑瘦修士佩服的五体投地,他扭头问修士:“夫子不是早都猜到了吧?”黑瘦修士一脸的苦笑:“我们只是不喜欢和军队打交道罢了,不过,那位旗主真是好大的杀气啊!”界明城仔细回忆了一下,也没有想起哪里不妥。静炎给人的印象是个很锐利成熟的姑娘,一个经验老道的领军,可他没有觉得那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只有在她用那顶铁盔阻绝了视线交流的时候,才让他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就像熟悉在鞘里安睡得那柄“八服赤眉”。

    篝火上的铁罐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篝火已经渐渐黯淡了下去,每个人的晚餐都吃得心不在焉。界明城躺了下来,把脑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他的嘴里还机械地咀嚼着一块干肉,目光却已经完全陷入了那片深邃的夜空。

    “我还是不明白。”给重问黑瘦修士,“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去打仗呢?”“这个问题和你刚才那个问题没什么不同啊!”给暗笑道。

    “给暗你明白了么?”给重不服气地置疑。

    “我不明白啊!”给暗理直气壮地说,“等我明白的时候,苦修也就该结束了。”黑瘦修士还是摇着头,他今晚看起来就象个摇头虫:“给暗说的也对也不对。

    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有些原因是共通的,有些还是特别的。静炎旗主既然领兵出征,这里有些道理一定是旗主才知道。”“满嘴废话!”界明城听得恨恨的,他好像开始明白怎么样做一个睿智的人了,只要不停地说废话,那就一定不会出错。虽然流风和静炎都没有详细告诉过他们具体的形势,界明城总觉得黑瘦修士知道的要比他们都多一些。

    可是,到底为什么静炎要出击呢?夜风送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猪气息。是啊,绝佳的时刻,连风向都是东南风,香猪的味道都不会成为问题,这样一支军队本身就等于成功的夜袭。

    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区区两百来人。界明城不知道有多少休国军队正在天水集结,但两百人所能造成的伤害总是非常有限的。要是他是这支真骑的领军,他会象静炎一样连夜拔营南返,却不会拨出一支精锐人马去飞蛾投火。要是顾虑休军队的追击,他大可以在沿途安排几支袭扰的队伍,不但同样可以牵制休军的追击步伐,付出的代价也会小很多。可那个年轻旗主的脑袋里,到底在转着什么样的念头呢?界明城虽然背负着六弦琴,却自认从小就在学习兵法,这次他终于发现自己和真正的军人之间原来有这样大的差异。

    从这里到天水总还有百余里地,要是放任香猪奔跑的话,真骑大概可以在一两个时辰以后抵达天水。

    “他们会在最黑暗的时刻发动攻击吧?”界明城暗暗地想,他想象着掠过夜空的长矢和兵器碰撞时飞溅到火星。为什么走到哪里都能看见这样的场景呢?不同的只是规模罢了。

    修士们想的也差不多。

    给重正在回忆山谷里遍布的尸身,天亮的时候大概会看见更多这样的景象,就在他们要去的天水。

    他的眼皮才刚刚在血腥的想象里变得沉重,就忽然惊醒了。

    “谁在喊!”他问。

    没有人回答,可给重看见自己的伙伴们都坐了起来。晚风似乎送来了什么声音,但是又瞬间恢复了沉寂。

    界明城站在大石头上,用力眺望北方,他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不是大家都听见了那声音,他一定会以为那声音来自自己的想象。他望了眼白马,疲惫的白马这时正激动地用蹄子敲击着地面,精神百倍的样子。

    “这么快?”界明城喃喃地自语,“这就开始了?”又是一阵夜风,这一次,大家清晰地听见了尖锐的号角和惨叫。

    十六流风收紧了缰绳,胯下的香猪愤怒地咆哮着弹跳不已。

    夜北高原寒冷的气候是香猪的大敌,短暂的冲刺就让不少香猪一头栽倒在地上。即便如此,跑发了性子的香猪们仍然暴跳如雷,追着退却的休国骑兵不放。

    从这点来说,休国人幸运得多,虽然他们退的很快,却是井然有序的,起码他们不会在约束坐骑的时候受伤。

    流风在第四声收兵号中才把筋疲力尽的香猪控制住,这是他今夜的第三头香猪了。他看不清静炎的神色,不过旗主的不满完全可以想象。

    流风的情况算是比较好的,在遭遇战中没有太大损伤的真骑却在收拢兵力的时候折损了好几名骑兵。

    静炎的脸色确实很难看,她总是充满笑意的弯弯的眼睛现在眯得细细的,嘴唇也抿得发白。要不是那顶又重又大的铁盔,身边的卫士也一定会害怕得躲开:火旗旗主的脾气,真是象烈火一样的。

    她在乎的不是倒了一地的香猪和十几个人的伤亡,本来她就打算把一半以上的兵力和坐骑消耗在天水镇前,让她不安的是这次遭遇战本身。

    “旗主……”流风声音干涩,“流风有辱军令……”“算了。”静炎淡淡地说,“现在不说这个,先把队伍收拢了。”流风的心中忐忑不安。要是静炎恶狠狠地对他说:“流风额真,你不是旗中第一神箭么?不如自断右臂吧!”他倒会觉得踏实很多。可是静炎那轻飘飘冷淡的神色让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静炎自己并不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但她是个卓越的领导者。她的情绪可以轻易地转达给全军。需要发火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收起平时的甜蜜模样,凶狠的就像护崽的母豹。但这次,她并没有对流风说出什么狠话来。

    遭遇是意外的,但不算突然。

    这样的夜晚,一队奔驰的骑兵在几十里外就能听得清清楚楚。

    天水还不曾出现在视线之中,喧嚣的马蹄声就传入了真人的耳中。流风认真地听着:“八百人左右的轻装骑兵,距离大概只有二十里了。”静炎皱了皱眉,真人在这个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荒野里已经驻扎了好几天。

    除了那队不知深浅的休国前卫骑兵,休军还不曾采取过积极的攻击行动。突如其来的夜袭,而且全都是骑兵,只能说明两件事情:一是足够的休国援军已经抵达了天水,二是指挥权不再在那个谨慎的游击将军苏平手中。如果不是静炎也在同一时间策划了夜袭,这八百人的骑兵足以对撤退中的真人造成巨大的伤害。

    她勒住了坐骑,轻轻拔出了马刀。这是柄河洛锻造的优雅长刀,薄而明亮的刀锋遥遥指着蹄声滚来的方向:“列队!流风左队,惊澜右队,十里内冲击,用箭矢不用短兵器。两轮冲击后收拢于现在位置。”两名额真轻声把命令传达了下去,真骑迅速列成了两队,骑兵们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静炎的长刀。与休国骑兵相比,真人的动作几乎是无声的,除了他们的训练有素以外,没有安装蹄铁的香猪也是个重要的因素。尽管这给他们在驿道上的行军带来颇多不便,但也使行军安静了很多。

    八百匹战马就足以使大地震动。

    流风看着路边枯草上的积雪也在蹄声里纷纷坠落,心头忽然变得一片火热,夜北大高原与真地的草原又有什么不同呢?他执弓搭箭,正欲对自己的武卫营发令,忽然看见长刀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线,静炎已经纵骑冲了出去。

    “旗主……”流风大惊失色,静炎虽然是军队的统帅,却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家,武功比多数的骑兵都要不如。那本来没有什么,因为她不是靠自己的武力来统率真骑的。可是在战场上,区别就非常大了。但以静炎的性子,有谁说得动她?流风收住呼声,带着百人队迅速跟了上去。

    静炎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两百对八百,没有足够的气势,这仗会很难打。

    她相信自己的举动已经把士兵们的士气调动起来了,谁都知道她的骑射并不比绣花更强一点。

    第一轮冲击对休国骑兵是一个灾难。他们的目标是几十里外的真人大营,而不是对面冲过来的另一队骑兵。十里的距离对于面对面奔驰的香猪和夜北马来说只是几个瞬间。当休国前锋看见真骑的时候,劈头盖脑的箭矢已经纷纷落了下来,手持长枪的休国骑兵连取盾牌的机会都没有就倒了一地。后续的骑兵也并没有因此取得一点喘息的机会。真人擅长连珠箭,他们并不瞄向某个具体的目标,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把手中的箭矢都投放到道路中间的骑兵当中去。八百人的长长队伍给真骑很好的习射机会,雕翎破空的声音在马蹄声中也显得那么尖锐刺耳。只是在队伍交错以后,休国骑兵才回过味来。

    “掉头攻击!掉头攻击!”流风和惊澜对自己的骑兵高呼。静炎安静地勒着她的香猪站在一边,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下面是她的将领和士兵的工作。真骑没有能马上投入第二次攻击,不少虚弱的香猪在头一轮狂奔后就倒在地上。这给休国骑兵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这是休军的精锐,他们的反应也非常的快。

    “靠近他们!打散他们的队形。”带队的休国军官对自己的骑兵们喊着。真骑的威力在于他们的箭雨,要是能够靠近他们短兵相接,即使是剽悍的真骑也不能在以一敌八的格斗中占到便宜。

    “游击苏平!”静炎认得那军官的声音。这个谨慎地近于胆小的军官在战场上却毫不含糊,一语中的。静炎从来不怕以寡击众,要是对手的意志被摧毁,越多的人数只意味着越多的尸首。但这个军官和他的骑兵却没有被头一轮攻击中的惨重损失吓到,而是马上进入了接战状态,这是静炎不愿意看见到。

    “流风!”静炎喊,指着挥舞着长枪的苏平,他正把部属分为两队来与真骑对冲。“把他给我射下来!”“得令。”流风双腿一夹,香猪率先冲了出去。他的弓弦满满,长矢精准的瞄着苏平头盔下方一寸的咽喉。松弦的刹那,坐骑忽然一晃,倒了下来。

    游击将军苏平应该感谢夜北的高寒,要不是流风的香猪支撑不住,那一箭已经要了他的命。现在那支箭只是钉在了他的头盔顶上,颚带差点把他勒的断了气。

    近四百步的距离,那箭竟然还射穿了头盔,在他头皮上犁开了长长的一条口气,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苏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望见远处那个真人跺了跺脚,取箭再瞄,接着视线就被鲜血模糊了。

    流风没有得到第二箭的机会,涌上来的真骑和休国骑兵阻隔了他的视线。他恼火地跳上另一头香猪,跟着部下们冲了上去。

    这次真骑没有得到多少放箭的机会,倒是休国人的长枪挑穿了几个真骑的胸膛。满地的马尸人尸使双方的速度都慢了下来。负伤的苏平还能在副将保护下有条不紊地打乱真骑的冲击,然后在混乱中把他的人马带出去。被打乱队形的真骑没有能够再次投放出精确度足够的箭雨,静炎不得不四次吹响收兵号来防止自己的士兵漫无目的地追击到敌人中间去。

    遭遇战的结果是一百多休国骑兵的死伤和十来个真骑的损失,但香猪的损失将近三分之一。

    静炎并不想怪责流风,虽然他的失手大大消减了可能的战果。苏平出现在战场上本身是个很大的问题。他带着全部手下八百名骑兵投入这次夜袭,只能说明现在在天水坐镇的休国将领级别要高得多。而且,真骑也都看见了,休国正规军不像天水守军那么好对付。如果苏平没有受伤,战斗僵持下去,真骑的损失会比现在高得多。

    是什么人想到让这样一队骑兵来夜袭呢?静炎的眉毛在铁盔底下紧紧拧了起来。

    离天亮还早,真骑的夜袭却显然不能继续。她想着天水镇里该是什么模样,想得心都抽了起来。

    她只打算牺牲一百多真骑的姓名来换取大队的安全撤退,现在却连自己是否能安全撤回都没了把握。

    篝火差不多要熄灭的时候,界明城和修士们看见真骑们缓缓归来,他们依然军容严整,坐骑却明显减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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