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鹤亭冷笑一声,依然不失镇定地喝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鹿舞无辜地吐了吐舌头:“干吗这么凶霸霸的,我只是想上来告诉你一声啊,沙陀王可没有背信。”
羽鹤亭冷哼一声,冷冷地看着鹿舞,神情丝毫也不敢懈怠。他自然知道这小姑娘纯洁天真的面容之后的真实本领。
“此话怎讲?”
鹿舞继续笑嘻嘻地说:“你还猜不出来吗?因为勾弋山还是勾弋山,灭云关还是灭云关——沙陀现在正心急着找你算帐呢……”
怒火从羽鹤亭的五脏六腑里如一道烟云直冲上来,几乎冲破天灵,但他毕竟老辣,硬生生将它们压了下去,声音沉甸甸地问:“你没有把石头交给他?沙陀药叉没有炸掉灭云关?那这滚滚烟尘从何而来?”
“灭云关多远啊,那还不把人跑死!”鹿舞嘻嘻地笑着说,“我懒呗,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把它给用了,是叫黄土崖还是什么崖,腾起的灰土好大,声音也很大,差点把我耳朵都震聋了,呸呸呸,当真是讨厌得很。”
羽鹤亭自然知道情形没有如此简单,龙之息的运用精妙和复杂,不是几十上百名的顶尖术士一起施法,绝不可能让它爆发自己所有的力量。而能调动手下做到这一点的人,宁州之上,除了八镇之主,或是沙陀,再没有几个人了。
他自诩智计百出,此刻却不知所措,瞬间觉得周身空落落地,不由得苦笑起来:“我左躲右躲,没想到还是落入了铁问舟的圈套。你是铁爷的人吗?”
鹿舞不答,自顾自地走近平台边缘,拍着手跳着说:“哇,这里好高啊,比我住的朱雀门还高,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勒。”
羽鹤亭猛地后退了三步,拉开与鹿舞的距离,哼了一声,青森森的长剑出鞘,横在胸前。
他自然知道鬼脸不在,自己绝不是这小妖女的对手,就算能从她手中逃生,城外的十万沙陀还在虎视眈眈,他距离全盘俱负只有一线之隔了,但羽鹤亭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鹿舞还在好奇地东张西望:“哎,这些神像是用金子铸的吗?那该有多重啊。”
羽鹤亭的脸轻轻地颤了颤,突然发觉耳朵旁传来沉重的呼啸声,那是钢刀划开丝绸的声音,只是要比它响亮上千倍!
他微微侧头,就在眼角里见到上百道萤火在空中划出了漂亮的轨迹。
不仅是他。城墙上所有的羽人都被这些空中的光点所吸引,他们都被这如同上天所展示的预兆所震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起初只是上百点微弱的光芒,它们在空中交错着缓缓上升,仿佛只是在这上升阶段就要耗去无穷无尽的时间。突然之间,弧线向下滑落,它们的速度也瞬间变快。
点点的萤火在羽人们的眼里急速变大,现在可以看出那是巨型投石车抛出的大火球了,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凶恶猛烈,在空中急速滚动,直到变成不可思议的巨大火球,才发出“吼”的一声,仿佛突然下坠似的撞在坚固的石墙或者脆弱的房屋上。
落地的每一颗火球都在空气里激起了圈圈的波纹,四处荡漾,相互撞击,让大地摇晃,让古老的城市如战钟轰鸣。这些火球或者直接撞击在厚实的城墙上,把自己撞得粉碎,喷溅开大团的火,并在上城的石头胸膛上留下可怕的淤伤;或者擦过女墙,把城头上搭着的木战棚和人的碎片高高抛入空中,再洒落在城下的士兵头上;或者高高越过城墙,落在后面的建筑物顶上,炸起无数碎裂的火焰,瓦片泥尘四下飞散;或者落在街道,随后沿着陡坡不可阻挡地冲击、滚动,一路播撒下火的灾祸。它们流动到哪里,哪里就会熊熊燃烧起来。上城四下里瞬间都可看到起火,厌火城那些骄傲的羽人士兵就在这些火里乱窜。
羯鼓声如闷雷滚过水面,上百名赤膊上身的蛮子抡着大锤,随着鼓声嘿约一声砸开扳机。
那些巨大的抛石机身是用柞木扎成的,炮梢则用整根的柘木制成,材质坚韧,长有二十八尺。每五十人才能操作一辆这样的抛射车,除了点燃的火球外,还可以发射碎石弹。定放手们用大锤子砸开木扳机时,悬挂的重铁就突然落下,炮梢末尾的甩兜在地上拖出了深深一道沟渠,随后甩上天空,长长的炮梢弯曲成令人担心的弧线,末端划成一道圆,两个铁环在铁蝎尾上脱开时,火球就“呼”的一声滚上墨黑的高空,在那里划出一道又一道明丽的亮线。
蛮人的抛石一波接着一波,火球在墨黑的天空中拖出的明亮轨迹很快拉成一张交织的大网,笼罩在厌火上城上。
上城那些漂亮挺拔的高楼在这样的火雨中发出了可怕的悲鸣,它们经历了上百年风雨,如今却纷纷破相、毁坏、崩塌。高大的格天阁银顶太过招摇,被蛮人集中火力轰击了一阵,中了两发抛石,飞扬如大鸟的檐顶登时塌下了一大块,如同巨大的折断的翅膀,带着火光坠落下去。它那银光闪闪的屋顶上开始冒出不祥的火苗。雪一样的火尘和灰烬四散飘飞。
羽鹤亭知道雨羡夫人还待在顶楼里,但此刻哪里还顾及得上。羽鹤亭脚下的平台猛烈地摇动,十二尊雕像也随之抖动,在如雪般飘落的火灰烬里发出不甘寂寞的嗡嗡声,仿佛突然间有了生命。
羽鹤亭惊疑未定,城外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呼喊声,如同抑扬顿挫的吟唱,回荡在厌火上空,随后另一个类似的高音加了进来,只是距离更远一些,一个接一个如是的高音次第拔起,如同波浪传播到远处。
羽鹤亭汗如雨下,将要命的鹿舞都抛到脑后,踉跄着奔到栏杆边,向下望去,只见沙陀的十万大军突然矮了一截。所有的蛮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他们在接受合萨的祝福。与蛮子们交过多年战的羽鹤亭自然知道,那是这些野蛮人即将发起最后总攻击的预兆。
合萨的祈福声如烟雾飞散而去,突然从蛮人们的阵地上爆发出的一阵可怕的声浪,那些攻城车开始越过阵列向前移动。木头车轮承受着重压,隆隆向前推进,就如同大象或者巨犀穿越矮草丛。每一辆车的两侧各有一排六根横向木杆,五十名轻装的大力士推着它前进,他们依靠头上斜钉着一排盾牌做保护,羽人的箭虽然凌厉,也难以穿透这些保护。
车后面的入口处站着一名百夫长,大声呼喝指挥,同时将车下一队队身着链子甲,手持长弯刀的沙陀虎贲精兵拼命地往车上拖去。这些蜂拥而上的虎贲甲士在上车时都会被兜头泼上一盆水,再被推上陡峭的楼梯,挤站在与城墙同高或更高的平台上。这些平台前都树有一道木屏,外面同样蒙以厚厚的生牛皮。这些勇猛的武士就持着利刃,紧张地瞪着前方,只等待木屏放倒,变成登城通途的一瞬间。
它们的模样笨拙,即不能转弯,也不能后退,但这些蒙着厚厚的牛皮的危楼一旦逼近城墙,就能展现出惊人的威力。蛮人士兵可以在高过城墙的平台上向下居高临下地射箭,而下一层的士兵如果能源源不断地冲过吊桥,在城墙上与羽人展开血战,就能在不擅长近战的羽人镇军中占据上风。
两侧的散兵或抬着钩援,或抬着飞云梯,也随之如潮水般冲上。他们都遮蔽着厚厚的盔甲,将盾牌顶在头上,从城头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一粒粒头盔和圆形的盾牌组成的海洋,汹涌地逼近而来。
守卫上城的厌火镇军也是久经战阵的羽族精兵,在突如其来的抛石雨中虽然惊惧万分,还是极快地布好防务。在从沙陀围城的震惊中惊醒过来后,他们依靠着坚实的白色城墙,心中逐渐镇定下来。沙陀兵逼近城墙的时候,那些如雨般抛洒到头上的火球和碎石弹停止了,羽人却依然龟缩在石墙和战棚,静静地听着城墙外的鼓声和隆隆的脚步声一点点地逼近。
直到这些声音靠到足够近,要把所有紧绷的神经一起绷断的时候,这些九州大地上最好的弓箭手们才随着一声梆子响,同时从女墙和雉堞后面探出头来,朝下面如潮水般涌来的蛮子兵射出一排排利箭。秘术师在箭上附了法术,它们飞到半空中,就会变成一道道锐利的火焰,对蛮人惯用的厚牛皮蒙皮和皮甲都会带来致命的损伤。
沙陀人一起立定脚步,缩起身子,尽量挤靠在一起承受这阵火雨的侵袭,但从盾牌的缝隙中穿入的火箭还是射倒了一拨人。这批冒着火的尸体还未及倒地,密集的盾牌中已经游鱼般冒出一排沙陀弓箭手,拉开大弓向上回击一排羽箭,他们甚至不抬头看一眼自己的箭落到何方,随即又钻入盾牌下躲藏起来。两边的箭如飞蝗,交织往来,密密麻麻地布满天空,带去了死亡的呼啸和阴影。
攻城车冒着密集的火箭贴近城墙时,迎接他们的是弩台上呼啸而至的铁翎箭,这些铁翎箭有成年人的胳膊粗细,能摧枯拉朽般穿透厚木板和生牛皮,将躲藏在移动堡垒里的蛮人成串地钉在一起,飞出车外。
空气中弥漫着腥冷的鲜血气味,蛮人忍受着惊人的损失,步步挨近。他们发现临近城墙处有一道斜陡坡让笨重的车子难以靠近城根。车上的士兵只能跳下去,冒着如冰山迸裂而下的矢石,在车前挖掘一条可以让攻城车靠近的通路。
沙陀步兵则冲到了城墙下,他们架设起飞云梯和钩援,先头部队蚁拊而上。这些先头部队,都是沙陀中最野蛮最能豁得出性命的精壮汉子,脸上画涂着狰狞的花纹,甩掉笨重的盔甲,挥舞着大刀或铁骨朵攀爬而上,指望能跳上垛口,和不擅近战的羽人展开肉搏。
依托高墙的羽人们则不慌不忙地抽开杠杆,让带着尖刺的檑木和狼牙拍从墙头跳跳蹦蹦地滚下。檑木上密植的逆须钉只要擦过就能把人扣挂在上面,一路翻滚成涂抹在白色城墙上的红色肉酱;狼牙拍像张遍布利齿的铁床,凌空下击,一下就能拍死四五人;铁鸱脚飞入密集的人群,再重新飞上城头,如同苍隼在鸟群中扑击盘旋,每一来回都钩断周围人的胳膊和大腿,让它们四散飞入空中。
在正门处,一条千足怪兽,正笔挺挺地越过沙陀兵组成的黑潮,撞向厚重的上城城门。那是沙陀蛮子用鹿门塬上一棵生长了一百年的银杉作成的攻城槌,重有两千斤,两百只强壮的胳膊把它扛起,在顶上覆盖起重重叠叠交错的盾牌,如同一只长满青铜鳞片的大鲤鱼,低着头向着有着月形拱的城门撞去。
那儿很快成了攻守之战中最惨烈的血肉绞机所在,这座娇美的城门就如同一具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双方最勇敢最强健的武士去触拥死亡。
上城城门的两扇大门厚有尺半,横向每隔三尺就箍有一根厚铁条,门枢粗如儿臂,门后更被二十根铁门闩顶得死死的,本来就是羽人的防御重点,门上有敌楼弩台,进攻者不时被扔下的巨石所砸中,城门边缘处处都是堆积的尸体和流血的伤者,后者还能号叫和爬行,但随即就被后面涌上的人群践踏成泥。
但这架攻城槌仿佛不可毁灭,野蛮的武士们光着膀子,流着血,带着洗劫上城的强烈愿望,在人字形木支架和盾牌的掩护下,有节奏地撞击被铁叶重重包裹的大门。二百条大汉一起使劲,一旦有人倒下,立刻就有人补充上去。大门怒吼着,可怕地颤抖着,就如同巨鼓的鼓面被擂响,而整个上城就是巨鼓共鸣的空腔。
在这样的轰鸣声里,大门开裂了,铁条变形了,门枢弯曲了,它随时都可能倒下。
沙陀人也看出了这点,他们调动铁骑,整齐地排列在城门外一箭之地等待着最后一击。羽人们几乎是绝望地做好了破城的准备,守城的将军将最精锐的庐人卫拉到了城门后面,这些决定殊死一战的奴隶们玄甲铿然,挑着一色的长铁戟,如同一座密林,静静地等待破门的一瞬,用人肉城墙去抵挡蛮族人的铁骑冲击。
敌楼上的防守者还在顽抗,他们将稻草把捆扎成人字形,灌满油脂,点着以后垂吊下去,想烧毁那架巨大的攻城槌,但沙陀蛮们早有准备,他们用整只牛皮袋子装着水,扔到着火的地方,水袋会在火焰上空炸开,形成一片白展展的水雾将火扑灭。
眼看城楼上的防守者已经束手无策了,野蛮的进攻者胸膛中充满着胜利的狂怒,已经开始准备欢呼。他们在大门前挤成一堆,谁都想拥有第一个冲进上城的蛮族英雄的荣誉。
突然两条白亮亮的带子从城门上方的滴水口中交叉喷涌而出,原来是羽人调来了行炉,将熔化的铁水倾泻而下。
火红色的雨水像瀑布从天而降,喷洒的泉水在空中狂舞,火神吞噬一切,盾牌被砸穿,厚厚的生牛皮化成轻烟,血肉之躯被火雨接触到,立刻就露出白骨,并且猛烈地燃烧起来。
那是什么样的可怕情形啊,沸腾的金属把那些勇敢的战士大半个身躯凝固在当地,他们还在发出那样可怕的惨叫,就连最不要命的蛮子也扔下攻城槌,抛下刀枪,开始掉头逃跑。城门周围瞬间只剩一片死尸。
羽人们随后向下倾倒沸油,将城门附近燃烧成一片死亡的火海。那条巨大无比的攻城槌也被点燃了。城墙沿线上,到处都矗立着熊熊燃烧的攻城车。
黑色的潮水开始向后退却。
那些血迹未干的羽人们在城墙上发出了傲慢的欢呼。上城挡住了十万蛮人的第一拨攻击。
九之戊
羽鹤亭从蛮人可怕的进攻所带来的血腥结局中喘出一口气来,转过身来找那个女孩。平台上空荡荡的,似乎失去了她的身影,但他随即看见那个小女孩坐在一尊武神的臂弯上,晃着两条腿,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带着笑意地望着他。虽然摆出一副轻松悠闲的形态,却分明封堵住他下阁的道路。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是时候该说出来了。”羽鹤亭不想轻易认输,这一战更给了他些许信心。他提着长剑,对鹿舞问道。
她骑着的是那尊舞动三尖两刃刀的影武神雕像,它的一半被城外的火焰映照得通红,另一半带着黑黝黝的巨大影子刺向天空,在白色的格天阁上狂乱地飞舞。
小姑娘吐字清晰:“你,可以叫我‘白影刀’。我是奉铁爷命来阻止你指挥镇军的,他说,如果不行,我就得杀了你。”
“哈哈哈。”羽鹤亭仰天狂笑起来。
鹿舞也不生气,只是张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望着羽人城主。
羽鹤亭笑够了才停下来,他歪着头打量鹿舞:“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白影刀,我居然找了你这样的人为心腹,当真是一大笑话。我低估铁爷了。不过,”他微微笑了起来,“他也没有把握是不是,他知道沙陀和他加起来也未必攻取得下上城,所以只能让你来刺杀我了。”
“那倒不是,铁爷只是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要是肯投降,铁爷说,放你一马也未尝不可,”鹿舞反驳说,她望了望上城外燃烧的战场,遗憾地补充道,“你知道那只是暂时的。没有希望了,上城注定要死的。你还是投降吧,不然我就得杀了你。”
“我不怕死,但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要去拯救它。我要从这里杀出去,我还要和他们决一死战。”羽鹤亭将长剑横在胸前,目光炯炯地寻找退路,在那一刻,他倒确实像是位将整座厌火上城的安危置于自身之上的城主。
鹿舞晃着腿说:“真遗憾,我也蛮喜欢上城的,可惜保不住它了……”
羽鹤亭说话间悄悄地后退了两步,猛地一掌拍在栏杆柱上,一只蹲坐在柱端的狮子转动起来,原本半垂在平台两侧的吊桥锁链咯咯响着绷紧了,将木板桥面拉了起来。
格天阁坐落在羽鹤亭的府邸中心,日常即便是羽鹤亭的贴身护卫也严禁进入,但这两座吊桥一旦打开,两侧高台上的庐人卫立刻就会顺着这道空中走廊朝中央平台上跑来。
“卫兵,卫兵!”羽鹤亭大声叫唤。他转眼间已看得见晃动的黑色盔甲和闪动的刀光,从两边的高台上涌出。
“还是不要叫他们过来的好。”鹿舞严厉地说。
羽鹤亭冷笑起来。东西双台上驻守着他手下最精悍的庐人卫士,只要等这四百人冲上平台,别说是一名刺客,就算是影者全体出动,这些精锐卫士也尽抵敌得住几个时辰。
眨眼间庐人卫的前锋已经靠近桥端,后卫还在源源不断的地从东西双台中拥出。他们的重量将吊桥坠成了一道下弯的弧线。羽鹤亭却突然醒悟,光凭卫士的重量不可能将铁吊桥压成如此大的弧度,刚刚就在他被城墙上的殊死搏斗所吸引时,这难以琢磨的小妖女已在桥索上做了手脚。
他还未来得及发出警告,只听得铁甲和兵器相互碰撞的声音铿然,跑在最前面的卫士之手已经近得摸到了平台的栏杆。就在这一时刻,吊桥摇晃起来,承受不住甲士的重量突然垮塌,黑色的铁索如蛇一样在空中嗖嗖飞舞,无数甲士向黑暗的花园里掉落下去,在半空中被火光照亮,如同一个个张开手脚的纸人。
“看,我叫你不要让他们过来的吧。”鹿舞跳下影武神的肩膀,咭咭地笑了起来。
她这一跳,落地时无声无息,羽鹤亭却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只觉得空气中一股杀气席卷而来,遮蔽了四周的一切。火光、喊杀声、流矢都似乎突然消失了。这小姑娘毕竟是厌火城的杀手之王白影刀啊。
鹿舞正拍手嬉笑,却突然顿在台上,两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不移动半步。她皱起眉头,双手依旧合在胸前,背对着平台入口,就仿佛凝固了般。
“咦,你这儿还埋伏着高手?”她好奇地问,突然旋了个身,像蝴蝶鼓动翅膀那样鼓动着凌厉的杀气卷向四方,它们落向到黑洞洞的平台入口时,却仿佛被一面镜子反射了回来。
阁内通往平台的花格棂门一点一点地被推开,从黑暗中探出一张脸来。那是一张冰冷的铁脸,上面镌刻着蓝黑色的老虎花纹,既狰狞又满溢残忍。
鬼脸回来了。
羽鹤亭心中一宽,觉得许多话要同时冲口而出,他深深吸了口气,第一句话却是:“露陌带来了吗?”
鬼脸摇了摇头。
羽鹤亭默然。
鬼脸却又说道:“我从她那带了句话给你。父亲大人,她说,你该放下一切,跟她一起走了。”
羽鹤亭一愣,脸上露出一丝喜色:“这么说,她还是答应回到我身边了?”
他们一问一答,鬼脸的一双眼睛却牢牢地锁在鹿舞的身上。
鹿舞的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却是谁也不敢动上分毫。
一股逼人的寒气凝聚在他们之间的空气里,如同平台上的这些人都要化为雕像。
“这里交给我。大人你走吧。”鬼脸说,一寸一寸地从身上拔出他的长刀。凉风吹拂在刀刃上,发出细微的飒飒声。
“我怎么舍得走。”羽鹤亭道,他茫然而顾脚下那片四处起火正在燃烧的上城,“我为了维持这座城市的面貌,耗尽了心力,我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别想走。”鹿舞喝道。
就在那一瞬间里,几乎分不清顺序前后,三个人一起都动了。
鹿舞纵身而起,像只鹰隼从空中扑击而下,已然山王在手,一道白芒朝羽鹤亭眉心刺去。
鬼脸也突然动了,他的胳膊仿佛瞬间长了数尺,直逼鹿舞眼前,没看见他迈腿,已经进了一步,长手一伸,提住羽鹤亭的腰带将他向外一扯。
金铁交鸣声比让人期待的更要暗哑无声,转瞬之间鬼脸与鹿舞已经交了一招,且与羽鹤亭交换了位置。现在羽鹤亭被拖到了阁门前,而另两人变成了背对着背站着,手中的白刃都藏在自己的暗影里,丝毫也不动摇。
他们的身形皆尽不动如山,内心却如火山喷发,在炽热地燃烧着。
鬼脸伸出去的手袖子上破了个长口子,而鹿舞的裙带则断了一截,在风和火里向外飘去。
鹿舞皱了皱鼻子。
“好厉害。”她又轻又慢地说,好让气息不被话语所扰动,“其实铁爷要我杀这么一个老头子,我可下不了手哇。不过你就不一样了。”
她带着点好奇,带着点骄傲地道:“我也想要看看,到底谁是厌火城真正的第一高手。”
风中再次传来熟悉又可怕的呼啸声,点点的火光在空中爬升。在经历短暂的沉寂后,沙陀人那三百架抛石机的第二轮轰击再次开始了。
三百粒火球腾入天空,再带着愤怒和撕毁吞没一切的渴望落入大地的怀抱。一枚巨大的火球直挺挺地朝格天阁撞来,在距离平台咫尺之下的墙面上猛烈地炸了开来,鲜红的火焰有生命一般四处流淌。十二尊雕像在这样可怕的撞击下发出巨钟一样的轰鸣,在冲天的火光里猛烈地摇晃着。
一尊臂膀上缠绕着飘带的高高飞翔的神像终于倒下了,它砸开厚实的乌木地板,撞断地板下粗大的椽子,把斗拱击打得粉碎,穿破地板上的大洞,挟带着咆哮的风,朝下方落去。直过了良久,才有一声要把人耳震聋的轰鸣从脚下传递而上。在这一声里,整座平台如同风里的秋千,剧烈地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这样的剧震让人心神摇曳,而鹿舞和鬼脸的四只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就如同月光下的水面,对接连落在他们的四周火球都视若无睹。
他们虽然相互背对,却知道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对方的白刃就会朝那儿猛攻过来。那一下交手对疏忽者来说也许就是致命的最后一击。
火和烟在他们的身边升起,随后漫天的火星被风卷着旋转而上,仿佛无数金粉飘扬洒落在他们身遭。
羽鹤亭在漆黑的楼梯地跌跌撞撞地向下行走,被火球撞正高阁的这一下震动摔倒在楼梯上,倒下的梁和梯板几乎将他掩埋。
他从碎木片下挣扎着起身,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道温暖的血柱从额头上流下,在他的上面和下面,有一些细细的身影在惊慌失措地奔逃,那是从楼顶逃下去的侍女,他想到了雨羡夫人,但只是稍一犹豫,就转头坚定地向下行去。
如同天上的群星正在陨落,那是成千上万的麻雀,脚爪上带着火杏铺天盖地地飞上城墙,点燃了成千上百的火头,所有可燃烧的东西仿佛都在烧。沙陀蛮人的第二拨抛石攻击的密度远胜过前次,城墙上的一栋敌楼被三四枚火球正面命中,当即崩塌,万顷泥沙和尘土倾泻而下,将城楼附近的羽人全埋在了下面。
羽鹤亭踏上地面的一刻,就听到了来自上空的吼叫,他拼命地向后一跳,大团燃烧着的木架和梁柱刷地一下擦身而过,将格天阁的月台变成一座燃烧的火海。一尊尊神圣飞舞着的青铜武神雕像如同从天而降的陨石,带着仿佛拨动天弦的呼啸,相继落到他眼前,深深陷入土中。坍塌迸裂的石头和土埋到他们的肩窝上,这些武神依旧带着神秘的微笑,摆出一副飞跃超拔的姿势。
羽鹤亭心中一震,抬头上看,那架如同大鸟一样从阁身上突兀而出的平台整个消失了。他还无暇思考鬼脸和鹿舞的生死,已经听到花园都是金铁交鸣之声,如炒铁豆般密集,在呼呼的大火声中传来濒死的呼喊,四面都是人马跑动的声息。
只有大部队正在交战,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可是哪来的大部敌军呢?
羽鹤亭的眼前突然猛地一亮,格天阁的银顶终于彻底地烧了起来,火焰和黑烟被风卷着直上重霄,如同一张卷动上百尺的旗帜,它将方圆二十里地的黑暗照得如同白昼。羽鹤亭眼睁睁地看着一股潮水般的杂色蛮族骑兵正在冲入他的府邸,他的花园和他的堡垒中四下砍杀。
一匹黑马如同狂暴的狮子出现在花园的尽头,马上的骑将就如一匹狼那样凶狠,他挥舞着粗大的狼牙棒,在身遭卷起一道飞舞的血肉旋涡。另一个方向上,则有一名年轻人骑在一匹格外雄壮高大的灰骆驼上,挥舞长刀,左右冲突,在他凶悍的刀下,喷溅的血柱交叉而起。他们身后如同大河决口,源源不断地涌入凶狠的蛮族武士,朝府邸中心杀来。黑衣黑甲的庐人卫正在步步为营,竭力抵御。依仗庐人卫,还尽抵敌得住,可这些蛮兵是从什么地方杀进来的呢?
在刚才的攻城血战中,就在所有的羽人精兵都在城门前纠缠的时候,三千名最勇武的沙陀步骑兵正静悄悄地被铁爷的使者带到挨着上城城墙边的一处广大宅子里。屋子的地板是空的,暴露着一个巨大的洞口。青罗亲自跟着铁爷在此处负责挖洞的首领钻入洞中,去检查地道的挖掘情形。
那名为首的个子矮小,在又黑又矮小的地洞里穿来穿去,就如鼹鼠般灵活异常,自然是名河络族人。他在见青罗的时候,脸上还涂抹着黑泥,抹着胡子得意地道:“已经全妥啦,就等将军你一声令下。”
青罗虽然早有准备,到了地下见了情形也不得不惊叹。长长的甬道一板一眼,挖得极其平整,宽可供人一进一出。每隔十步就有一个木支架。显见是挖得不慌不忙,胸有成竹。
“为了掩人耳目,挖出的泥土都被顺着一条长地道拖到海边去了。”河络指着一条长长的岔道介绍道,他口中抱怨,脸上却满是骄傲之色:“你知道大热天的,呆在地下面挖这地道,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吗?”
又说:“到了。”
青罗果然觉得眼前豁然开阔,甬道到了这儿,突然变大,向左右延伸了各一百步。
“这上面就是城墙了。”河络说,“三十年前那一战,我们已经把上城城墙的前后都摸透了,这是它的地基最脆弱的地方……”
此刻这处最脆弱的地基其下顶着成百上千的小木柱,木柱上顶着阔厚的木托板,支撑着上面白色城墙的重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木柱子间已经填满了柴火、稻草、硫磺和其他引火之物。
“只要烧掉这些支撑柱,失去地基,整段城墙就会倒塌。厌火的白色城墙。”那个脏脸蛋的河络拍了拍手,得意洋洋地道。
狼那罗骑在一匹黑马上等青罗出来,他的鞍子是一整张狼皮缝制成的,狼头垂挂在马屁股处,让这员将领的前心后背都显得狰狞异常。
他和黑马都同样地急不可耐,身后是三千经验丰富的老兵,他们挺着长枪,虽然个个心急火燎,却都知道要如何静悄悄地埋伏在黑暗里,只等进攻。他们等了又等,狼那罗忍不住发问:“是不是那帮小矮子让火灭了。”
青罗嘘了一声。
他并不快乐,带着点忧虑的神情,最后看了一眼眼前光滑洁白的城墙。在他们的掩藏的地方仰头上望,高高的格天阁仿佛近在头顶。这段城墙紧挨着格天阁的背面,一旦突破,就可直接杀入羽鹤亭的府邸。铁问舟选择的破城之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随即他就感受到了脚底下的震动,这震动尚从他脚踝传到腰间,眼前一长段的白色城墙已经崩落。
起先只是十多道宽可容纳一人的裂缝从墙根处出现,如同毒蛇的头飞快地向上窜动,将高大的城墙分裂成数段各自独立的短墙。随后中心的几道短墙突然下陷,留下两侧突兀单薄的石柱子,它们思考了片刻,分别向中心挤压倒下,大如房屋的石块从天上砸下,尘土组成的烟柱从四处冒出,飞卷而上。巨大的石块如翻身的鱼般翻滚、蹦跳、猛烈地砍砸着大地,发出怪兽般的呻吟。
厌火城永不陷落的城墙倒塌了。
这座三百年来从未被蹂躏过的美丽城市,就如同一位风姿卓绝的处女,不甘心地哀叹辗转着,向宁州有史以来最野蛮的掠夺者和强盗敞开了自己的胸膛。四散飞落的瓦砾和小石子还未落稳,三千名等候已久的蛮子精兵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呐喊。踩着还在翻滚的石头,一起冲上缺口。
从最高的银顶俯瞰,可以看到脚下一层那熊熊燃烧着的望台。望台上那些依然屹立着的雕像被火烧得通红,正在缓慢地摆脱束缚它们的根基。上亿顷红色火星从它们的脚下的火焰熔炉中腾起,伴随着熊熊烈焰飞上天空,如同千万亿只火焰组成的蝴蝶。终于,它们发出可怕的巨响,合着脚下的平台垮塌下去,向下飞舞,飘落,掉入扭曲着无数道金红色的深渊。
雨羡夫人端坐在窗前,看着远远近近屋顶上的大火,想起了许多年前,有个人却能在这样的火中钻入钻出。她仿佛看到他高高地踏在绳索上,在前来带她离开,正在这时,她却果然听到了楼梯上脚步声响。她带着惊愕地转头望去,却看见是鬼脸挣扎着走了上来,背后还拖着一条又阔又宽的血迹。
“夫人。”鬼脸站在门口说。
“你来干什么?”
“我来带你走。这儿马上就要完全烧毁啦。”
雨羡夫人不由得微笑起来,她说:“我不想走,我还能去哪里?”
鬼脸把身后的门掩上。他叹了口气。火扑上了雨羡夫人的裙裾,她和他都无动于衷。
她望着自己儿子的脸,那张铁脸凶狠、残酷、毫无表情,只是在贴近下巴的地方多了一道缺口,鲜血正从中不停地涌出来,就如大雨天从檐口洒落的水柱,将鬼脸胸前全泼湿了。
“你恨我吗?”这个羽族中最华贵血统的女人用突如其来的温柔语气问道。
“恨。”鬼脸干净利落地回答。“不过,马上都化为一样的尘土,也就没什么好狠的了。”他平静地说,对面坐下,慢慢地在母亲面前解下了面具。
阁顶就在那时候整个倒塌了下来。
蛮族人已经杀入了厌火城城主的府邸,却在弯来绕去的园子里迷了路。
羽鹤亭跌跌撞撞地走到围墙边,这里靠近入口的玄关,满植着松树,地上铺的沙子都是筛过的,银子一样闪闪发亮。他穿过松树林,从一道偏门走出了大火包围中的勋爵府。偏门正对上城城墙上的那个秘密通道。他走入那条窄缝,摸到那块突起如狮子脸的石头,独自一人逃出了上城。
羽鹤亭面前是两条道路。一条通往尚在厮杀的城门口,另一条通往南山路,
一边的通路尽头火光熊熊,靠近城门处一辆高大如山岳的攻城车被羽人的火箭和秘术点燃了,烧成一支巨大的火炬,火焰冲了上百丈高。火光中可见蚂蚁一样的小黑点正从中掉落。羽鹤亭心中盘算,此刻从缺口处杀入城中的人并不多,他还可以去城门口处带来一支部队,封堵住缺口,拯救上城。
另一边的通路却无声无息,犹如一道长线,有人在线的另一头等他。在那一头,他可以过上普通人的生活。
羽鹤亭只犹豫了片刻,就下定决心,朝城门口跨出。他只迈出了几步,突然听到头顶上空传来一个惊惶的声音。
“不要跳。”那个声音喊道。
他抬起头来,黑影将他头顶上灰色的天空遮住了。
一个庞大的木傀儡刷的一声,从天而落,尘土飞散中,它转头四处张望,背上还托了个穿黑衣服的活物,原来却是厌火神偷辛不弃。
“叫你不要跳不要跳,”辛不弃颤抖着声音,哆嗦着嘴唇,对座下的木之乙说,“看,我们压着人了。”
九之已
风行云将手上的小白猫往外面高高一扔,没来得及看它落向何方,那三头脱出牢笼的噬人豹已经各选方位,朝他扑了上来。
风行云闻到一股强烈的野兽骚味,就空中直窜了下来,巨大的风仿佛要把他压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豹坑里瞬间被野兽的咆哮,翻滚和撕咬的声音所填满,热乎乎的血喷溅了出去,在空中哧哧地散开成弥漫的血雾,遮蔽了他的视野。他咬牙闭目,等待最后的痛楚来临的那一刻。有一会儿工夫,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但耳边传来豹子的啸声激荡豹坑四壁,始终不休。
那咆哮声里是愤怒、更多的则是恐惧和痛苦。
在这些咆哮里,还掺杂着一种吁吁的呼气声。风行云不由得睁开双眼,只见坑内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毛色如黄金缎子般闪闪发光的猛虎,体形比三只豹子加起来还要大,腰背上都是斑斓的花纹,只有肚腹上的毛如雪片般洁白。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两只豹子已经肚破肠裂,被撕扯成一堆零散的毛皮和血肉的混合物。
猛虎瞪着剩下的那只噬人豹,从嗓子眼里发出轻蔑的呼噜,也就是风行云听到的吁吁声。
这只从天而降的救星,它的毛色和斑纹都是如此地夺目,只有那只有点塌的鼻子,可以让风行云认出就是屋梁上出现的那只大黄猫。没错,阿黄不是猫,而是只罕见的魇虎,这种猛兽一生的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把它们的凶猛习性和可怕力量收藏起来,它们的精神力量和形体都只有部分能表现出来,让它们看上去只是只可爱温存的小动物。比如猫。鹿舞养了阿黄好多年了,也很少看到它真正苏醒的时刻。
总是要到最迫不得已的时刻,魇兽才会苏醒,展露它可怕的獠牙和凶猛的力量。
阿黄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那是真正的血盆大口,长长的獠牙如钢刀。它猛烈地甩了甩头,一阵突然爆发的尖啸如飓风般扎进人的耳膜,它卷成一团旋风,然后带着可怕的压力冲上天空,滚雷一样闷闷地飘荡向四面八方。最后剩下的那只豹子掉头逃回铁栅栏后的通道,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搞什么啊?”坑上面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轻轻地问了一声。
魇虎阿黄再次咆哮了一声,一纵身就轻巧地跃上了一丈多高的坑壁。
上面一片宁静,随后突然传来可怕的疯狂逃窜声。风行云听到三四个人从门口那挤了出去,然后在院子里摔成一团,还有人从窗户跳了出去,头却响亮地撞在街道上。有人扯着嗓子喊管家,有人喊卫兵。
黄色大虎那轻捷的脚步一会儿出现在这边,一会儿出现在另一边,如同风一样轻巧,它玩游戏一般呼哧呼哧地追了他们一会,只听得人的脚步声四散逃开,渺不可闻。
风行云独自坐在豹坑的地上,望着光滑的坑壁,想着要怎么爬上去,突然腾的一声,那头大如牛犊的猛兽又回来了。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风行云看着它狰狞的花脸,露出唇边的獠牙,还有下巴上粘糊糊的血迹,未免有点害怕,但是它像头大猫般呼噜呼噜地叫着,伸出一条长长地红舌头,舔了舔风行云的脸,弄得他痒痒的,忍不住笑了出声。
大猫回过身去,点头示意他跳上它的背。风行云翻身而上,随即腾云驾雾般飞上了地面。
只见府兵营地已经柱墙倾颓,面目全非,四面的地上还滚了一些人,正是那些将他抓到这儿来的茶钥家兵丁。阿黄骄傲地抬着头,对这些在地上呻吟着滚来滚去的家伙一眼也不看。其实这些家伙都是自己慌乱中乱跑,摔断了胳膊和腿,阿黄才没有胃口真的去咬这些人呢。
从墙角边跑过来那只小白猫,亲热地拱了拱它的下巴。阿黄和它亲昵了一阵,转头再看了风行云一眼,风行云觉得它仿佛作了个鬼脸,这才带着小白猫窜出大门,顺着街道跑走了。
风行云逃出后,又困又累,在僻静处找了个门洞,缩起来就睡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骨碌从梦里跳起来,喊了一声:“羽裳。”
墙角上红光灿烂,他掉转过头看,发现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上城着火了。
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想道:哎呀,羽裳好像是在那边呢。
就在这时,突然背后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上来,几乎将他撞倒在地。撞上来的东西随即伸出双手将他环抱住。
“我终于找到你了。”羽裳说,冲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干吗要哭?”风行云扶着她的肩膀问。
羽裳抬起头,又扑哧哧地笑出声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哭。”她捏紧拳头发誓说。
风行云惊讶地朝她眼睛望去,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眼睛里,多出了许多东西。那是种不论碰到什么样的情形,也压不倒的坚韧。
她笑嘻嘻地说:“她们告诉我,在这座城市里,你能找到任何要找的人。果然是这样啊。”
他对她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后也咧开嘴笑了。
“走,我们去海边。”风行云说。他闻着海水的味道,拉着羽裳的手朝下城码头边走去。
整个上城,正在燃烧成一个巨大的打铁炉。
府邸四周的围墙上,还有绝望的羽人箭手和庐人卫在做殊死的抵抗,那已经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了。
那些铠甲闪亮的羽人镇军们拼命地放箭,哪怕是死亡就要来临,剩下的弓箭是他们手上永不放弃的骄傲。他们拉弓瞄准,近到可以看清扑上来的野蛮人脸上的胡须,才一箭将其射倒,随即被扑上来的其他蛮子砍倒。
庐人卫本来还能撑得住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们开始发现冲近身边的蛮人,身上的纹饰、兵器、图腾甚至叫嚷的语言都不再相同。
他们绝望地叹着气,知道城门已经打开了,更多的蛮人正在冲入城内,最后的希望也已灭绝,于是他们散落开来,离开最后坚守的岗位,不再为保护异族主人,而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战,长长的马戟打弯了,就抽出身上的短铁戟继续厮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这些精悍的庐人卫,也没有一个人投降。
青罗驾着他的骆驼踏过火红色的街道。
他觉得自己肌肉紧绷,血液如同在燃烧,在皮肤下的脉络中滚来滚去,连全身毛发都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仅仅在三天之前,他出现在厌火的时候,还是个被人轻视的无害的外乡人。此刻他却如同可怕的神灵,挟带着死亡和毁灭的气息席卷而过。那些华丽起伏的楼房,那些光洁整齐的街道,那些精致风雅的门楼,都在灰骆驼的巨蹄下震颤和呻吟。
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向前,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在街道上飞舞,满城百姓都在这影子前慌乱地逃跑。
狼那罗的黑马追了上来,他的马胸前挂着十来颗血肉模糊的首级,在火光下不停跳跃,露着白森森的牙齿,仿佛还想要张嘴撕咬。
他飞骑追赶一名羽人女孩,如同苍鹰追赶乳兔。青罗紧跟其后。
那女孩衣着华贵,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奔跑时,能看到一双白色的赤裸光脚在宽大的裙裾下闪亮。她显然是权贵人家的女子,娇嫩的脚大概从没碰触过石头,即便上城的石板路雕琢得光滑,依然留下了她脚上的点点血迹。
凶猛的蛮人狼那罗在马鞍上侧过身子,如同拿住一支轻盈的羽毛一样毫不费力地将她抓起,横按在马背的狼皮鞍子上。她在被抓住的一瞬间,还晃动手臂想要抵抗,但被按在如针毡般的狼皮上,闻到狼那罗身上可怕的血腥味,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和力量,于是放声大哭,眼泪随风飞洒。青罗觉得自己滚烫的胳膊上也迸到了几星水花。
狼那罗咧开被蓬乱的黑胡须遮盖住的大嘴哈哈大笑,冲青罗喊道:“少主,不好意思,这姑娘是我的了。”
青罗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拨转骆驼,看到手下兵丁已经把奔逃的几十名羽人追赶到一处街道尽头。那群羽人里有老有少。站在最前面的是位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羽人,穿着的白袍边上绣着金线,虽然在亡命之中,也看得出往日里那副骄傲的模样。此刻他横伸着双手,护着身后两名孙儿辈份的少年,昂着瘦骨支棱的头颅,愤怒地瞪着眼前十来名满身杀气的蛮人。
青罗心中不忍,驱赶骆驼横过自己手下面前,想让他们住手。
他命令还没来得及发出,那老人却怒骂道:“强盗蛮子。”从腰带上抽出柄匕首刺了过来。
青罗促不及防,膝盖上被刺中一刀。灰骆驼往上一跳,转了半个圈子,已经将老人撞倒。它那巨大的蹄子踩在老人的胸口上,发出了可怕的咔嚓声。狼那罗大怒,纵马冲入人堆,狼牙棍左右横摆,早将那两名幼小的羽人头盖骨砸得粉碎,鲜血喷涌而起,溅了青罗一脸都是。
青罗手下的蛮人发出狂热的嘶吼,提刀随后涌上。
青罗眼睁睁看着那几十名羽人杀死在地,几次想要大声喝止,心里头却知道救不了这些羽人,救不了全城的人,也救不了这座城市。他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刀,那把老河络莫铜送他的刀刀头上还在往下滴血呢。
“杀吧,杀吧。”青罗狂吼起来,他抹了把脸,那些血热烘烘的顺脸颊流下,让他的面目变得狰狞难辨。他知道城市所代表的窈窕、温宛、精致如好女子的气质将就此全都烟消云散,即便能重生,也全都与他无关了。
青罗纵着灰骆驼,在火焰升腾如血的长街上踏过。羽人的城市和街道在他的践踏下咯咯颤抖,如直面着死亡与毁灭。
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杀了多少人,青罗发现自己剩下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上城街道上,那把锋利无比的长刀如今布满缺口,如同一把锉刀。
他所在的地势很高,可以看到整个烟火笼罩的上城。
有个人取笑他说:“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厌火吗?”
青罗愣愣地转过头来,不知道谁的血正从他下巴上滑落。
他看到鹿舞正骑在一堵烧剩的矮墙上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青罗抬起手肘抹了把脸,他觉得自己身上燃烧的大火正在熄灭,他清醒了过来,望了望四面的大火,放松了手里的刀子,愣愣地说:“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鹿舞从墙头上窜下来,“对啦,你胸口还痛吗?活过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你不喜欢天上的草原吗?你看到仙女了吗?哇,这匹灰骆驼好大啊,它是白果皮的爸爸吧?我开始相信那个傻故事了——喂,你知道吗?我喜欢你。”
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断垣残壁,满目仓痍的上城街头上,对着青罗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青罗红了脸,幸亏被血糊住了,鹿舞没有发现。
他说:“你还小呢。”
“恩,我确实还小。不过我会长大的。到时候我一定会去找你,”鹿舞嬉皮笑脸地点着头说,“你的剑我不会还给你的,也许再过许多年,它会帮我找到你哦。”
沙陀青罗忍不住咧嘴一笑。“好啊,我等着。”
“对了,我也送你一样礼物。”鹿舞笑嘻嘻地说,“刺你一剑总是我不对,请你吃东西好不好?”
她从背后腰上扯下一只油纸包裹,扔了过来,青罗打开来,看见纸里裹了只肥烤鸭,金灿灿的皮看上去烤得很香,他被那香味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这可是厌火下城的特产,不吃上一次,不算来过厌火,”鹿舞眉飞色舞地说。她打了个榧子,突然拉长了声音喊道,“我身无形,我身无形。”她响亮地喊着,一纵身跃过烧断的矮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