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青急喘了几口气,方将逆上喉头的心血平将下去。凤公孙晟,孙晟凤公,他们仗剑千里,又登楼杀奸,为的什么?
顿时孙玉叔面上的金气又浓烈了几分,龙睛子直迎三夫子的神光,道:一千万两金子,如何?寥寥朱字,便叫天价又升了三十三天。
三夫子似也被这个数目咂了舌头,啧啧地道:好手笔。果然挥金如土,视钱财如无物。我若应了这单生意,那这一大家子人三辈子都可以打断了腿了。他这口吻便滑出几分元宝的味道来。
孙玉叔就势道:你道孙某是怕这封信流传出去么?只是我不愿她看见罢了,你也说这小妮子苦,又何必让她更苦是以生意说到这,他忽似想起了什么,蓦地炯炯逼视着三夫子道,我差点走了眼了,你若不是周皇帝身边的人,决得不到这封信,你你
三夫子伸手抚了抚颈子,呵地笑了声,道:只管闲话,却忘了通报,失礼了。一笑之际,佝偻之躯忽挺拔了起来,枯面也骤然有了光泽,神采异然,鄙姓钟,小字钟三,偏巧在绝句也是行三。朋友给面子,这才唤我一声三夫子。
锵的一声,蜻蜓剑客的两柄剑同跌了在地上。一蓝一青,光色发惊,惊得似要振翅而飞!它们主人的脸也是一蓝一青,面色发惊,惊得似连人亦要与剑同飞!
即便看见了那封信,孙玉叔也还算自若,这时却真的若不起来了。其实他隐隐有些猜测,然而只未敢往那里去想。只见面前这人,方还是苦竹样的老头子,此刻脱胎换骨判若两人,直比他还年轻了几分。
钟三揉着颈子苦笑道:我这颗头,虽值不起千万两金子,却也值了个富可敌国,倒是有一票人争着要买。
钟山倒,倒钟山,一刀钟山两断了这个歌子时下在金陵唱得火热,只怕这三夫子又或蒯先生在说书时也要跟着唱几句,难怪他要苦笑了。
他慢慢抚着颈子,道:我这颗头,你也惦念了许久,要不要割下来给你,也好拿回去和你的主子交差。淮南公,淮南公,只怕过不多久你便是淮南王了。可是你忘了,做淮南王,原是要灭门杀头的!
这话意有所指,西门青倒也听得懂。西汉时有位著名的淮南王刘安,乃是权倾一方的人物,还曾效仿吕不韦,遍请饱学之士编修文集《淮南鸿烈》,与吕不韦的《吕氏春秋》同是杂家之大书、传世之名著。然而他的命运也与吕不韦相类,都因谋乱造反落得个自尽的下场。如此淮南王,还真就不是那么好当的!
孙玉叔满面阴云,诡异得有些怕人,道:原来是你果然是你混沌了片刻,面色却又一片清明,好,话到这时方入味。那大伙都明盘了吧。不错,圣旨是真,信也是真。你不要金子想要什么?不妨明说。
蜻蜓剑客本来俯身拾剑,蓦地又双双脱手心底仅存的一丝希翼便就化成了雷响:他、他竟然如此说不世应龙不世应龙果真不是应龙了吗?!
只听钟谟反问道:我要什么?呵呵,你可知我为何与孙晟同往江北,去见周皇帝?
孙玉叔一愕,忽想起他的身份来,惊道:你你要杀周皇帝!一瞬念间又觉不对,周皇帝此时可还好端端地活着,以他武功身手,又得到周皇帝宠信,留在身边做了国子监祭酒,他若图刺岂非易如反掌,怎会留着周皇帝的头颅至今?
钟谟道:我之所以去,原是要阻止凤公的愚行。闻听愚行二字,非但孙玉叔,连蜻蜓剑客也是大愕。
只听他道:活着还算有用之躯,死了白死那就是愚夫。
蜻蜓剑客听了这话,登时夺口道:满口胡柴!子云: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这般取义成仁的烈士,岂容你雌黄污墨!西门青恨得直是咬牙,早想起来钟谟这话,元宝在凤冢时就曾说过,果然一丘之貉,连言语都别无二致!
钟谟也不恼,道:子云的便一定对么?若这般死读书还不如不读孙晟便真杀了周皇帝又如何?周室强盛,皇帝也不过是走马的灯、头顶的冠而已。这颗头落了自还有别的头来戴皇帝的帽子。金陵的王气原非一颗头所能左右,人不争气,国不奋起,那便是囫囵个儿的全唐,也迟早要亡!
听到此间,蜻蜓剑客连耳朵都急忙掩住,怫然大骂:混账!混账!圣贤之书便读出你这么个浑悖忤逆的东西来么?
忽闻元宝也大骂道:混蛋王八蛋!我家三夫子也敢骂,来来,咱们对骂三百回合,谁招架不住谁才真是浑悖忤逆的东西!
钟谟却向元宝一摆手,道:骂骂也好,只管让他们骂,所谓是非,原就是骂出来的。大是大非,自然要大骂才好。又与西门青道,今不逢时,日后有暇,我当和贤昆仲好好骂一骂是非、论一论是非。
他这一说,蜻蜓剑客反不由把怒气缩回去半截,只觉他这话中满是机锋,虽然一时难明,但若再纠缠,那可真成了是非之徒。
钟谟又道:可惜我那时不知孙晟图刺之事已被人密报周室,途中耽搁了几日,待我到时孙公已是殉难。此为大悔,早知便应设法在途中阻止他们。于是我留在周皇帝身边,查来查去,居然查出金陵竟有这么一号惊天动地的人物,做了周室鹰犬!
他目中神光乍现,直射孙玉叔的面盘,道:你与孙晟份属同族,情比金兰,居然通敌告密,这一双鹰爪子,可委实肮脏了些。
孙玉叔强自笑道:做了周室的官便是鹰犬,那你唐周两室的官都做了,又是什么东西。
钟谟淡然道:我便做了万家的官,却也不会卖友求荣,杀亲成仁。又何况钟某闲人一个,领的都是闲职,不过掩人耳目罢了。
孙玉叔心道:这倒是不错。他在唐做个翰林,在周做的是祭酒,都是闲官儿,这倒真应了一句大隐隐于朝。
只听他又道:你问我要什么,我要的是真相天下。我回金陵,原打算把你这段佳话编成银字儿流传坊间。但想,你好歹有个德名,只怕身轻言微难以取信于人,好在你的主子知我带回许多机密,必要遣你追杀,索性等你自投罗网是非黑白,今日毕现!孙玉叔一语不出。
玉镜迟忽道:你怎么不说了?不若我来替你说吧,你欲破诀去楼,无非原因有三:这其一,主子有命,不可不为;其二,借机将两淮豪杰天下刺客纳于旗下,以为将来谋乱之用;其三,我的五方之湖才是你放眼所在,恰好名正言顺,就势可将金陵之珏化作金陵一玉!她美目一寒,我若知道是你害死飞飞的亲爹,决不会把她交与你手。可恨你一面谋权害命,一面还要博大德名,可你却忘了,世上哪有这般两全的美事。
孙玉叔忽然升起一片悔意,心道:只怪我谋事不够缜密,竟忘了算一算,为何钟谟这厮回金陵便去了她处,摆明早有渊源。周地戍卫森严,两国又兵荒马乱,他若只是个无用书生又怎能平安逃回
思来想去,却是冷笑道:孙某便做了鹰犬又怎样,可笑你等,一个个不也是李斗蝉那厮的鹰犬?若非为了出将入相,焉能这般卖命。五十步可笑,一百步便不可笑了?我看是可笑至极!
钟谟摇头道:你错了,绝句不是哪一人的绝句,更不是谁的鹰犬,实是没了天下之人的天下、失了社稷之人的社稷,是我等厌世的匹夫一席存身之地罢了。我等眼中的天下,原与你的不同,大是不同。
孙玉叔一阵冷笑,便要问问他,究竟是何大不同,钟谟却道:话已至此,事亦至此,我须尽的本分都尽了,余下事,交由天下人评说便好。又向蜻蜓剑客道,两位的公义之心,我无敢存疑,这几封信件便交给两位处置,是公诸于众,或付之一炬,由之。
西门青手腕竟是急颤,指间的信件不由重若千钧,只觉当这一回证人,委实要压垮了肩头
只听玉镜迟与钟谟道:三哥,接下来又该如何?
第十三章闲鱼两尾钩应现
钟谟看了看孙玉叔,沉吟道:绝句的规矩,除了生意不可擅动杀机,自然不好坏了规矩。
玉镜迟心领神会,点头道:不错,死了倒是便宜,须活着受苦才行。
元宝摸了摸元宝,笑道:万万死不得呀,这条龙还欠着老爷几笔债未还,死了老爷可就赔大了!他伸出两只手指,在孙玉叔眼前比划两下,二十万两银子之约,今日已是成交,我家三夫子可就在这呢,还不拿钱?耽搁了一日,老爷可要十分利!
那两根明晃晃恍若金条的指头,直欲摸进了孙玉叔的口袋里去。玉镜迟忽冷笑道:你几时把三哥卖了银子?莫非也把我卖了?
元宝不由大笑:娘子要卖,那须得一百万一百万两金子我也不卖!蓦地醒过味来,急忙闭口,老老实实收回了那两根金条。
这时候,那面铜壁隆隆一阵巨响,竟又门户大开,似这一回真要送客了。继而听竹林子里窸窸窣窣,须臾,果然现出了个个来却不是竹,而是一个个的人。
只见林林总总几十号人,有赵香童,有被困在十面风里的豪杰。细细看去,还有几个却是与萧水隐探楼失陷的人,竟都全须全尾儿地活着。只是这个个人全都面如土色,眉呆目滞地瞪着孙玉叔,也不说话,仿似吃了哑药一般。
孙玉叔蓦地如雷轰顶!立时恍然,时才那些言语必是被这些人听了个干净。倘是只凭几封信件、几人之口,以他的德名或还好辩驳,这一来入木三分,便是他想翻覆黑白也是拔不出这颗盖棺之钉了。
想到此间,不由大骇!这一招毒辣无比,乃要他身败名裂,于金陵再无立足之地!无怪玉镜迟方才说要他活着受苦,不世应龙可就此成了不应之虫!他急怒攻心,向钟谟道:匹夫!话出口,他又生生咽了回去,直噎得胸腔生痛,只想:大丈夫能屈能伸,须得离了此地再作打算。
他慢慢向楼边挪去,居然无人阻拦。正要腾空出楼,忽瞥见蜻蜓剑客就在旁边,手中捏着那几封信件,不由心生一念:别的人都可慢慢想法子杀了灭口,唯独这些把柄决不可留下!脚下慢转,蓦地飞起两记龙爪,当头抓去!
蜻蜓剑客早有防备,向旁疾闪,然而眼睛一花,手腕一紧,双双被孙玉叔抓了个结实!登时只觉腕上如被套了个铁箍,直要捉碎了腕骨!
一抓得手,孙玉叔不由目露凶光,心道:干脆先灭他俩口!就势一抡,竟然抡大锤也似将蜻蜓剑客起在空中,作了双风灌耳之势,迎头对撞!便要叫他们头壳迸裂,绽出一空红花琼浆来!
忽然他眼前掠来一道黑影,平平直冲额顶,只听钟谟的声音道:撒手。陡地黑影又变了白光,疾敲眉心,霎时黑白难辨,攻势不明,直似飞起一条混混沌沌的阴阳鱼!
孙玉叔再顾不得蜻蜓剑客,果真撒了手,奋爪抓向眼前之鱼!饶他是应龙利爪,鱼儿一飘,竟然抓了一空!他不敢怠慢,双臂一振立时飞起一片掌影,也不击敌,却在身前二尺闪展飞舞,立时便护住了通身要害。
这乃是他应龙九现中的一式尽戴黄金甲,不求攻,但求守,无功无过,原是一式风雨不入的护身掌法,果然那条阴阳鱼便被格在二尺之外,再也近不得身。
这时才发觉,原来钟谟手上兵刃是一条戒尺,奇异非常,一面白如玉简,一面黑若乌木,忽正忽反,倏白倏黑。他平生对敌无数,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兵刃,倘是乌木,还只是贵重,他登楼时所用牵星板便是乌木所制,然而像钟谟这般一面黑一面白的阴阳木,那可是闻所未闻。忽听玉镜迟远远地道:三哥这份笑忘书,够他一瞧。立时想起钟谟的名号来,心中更惊:这算什么书?分明是尺么,不知一黑一白,哪面是笑,哪面是忘
一瞬间,两人已是出楼。
孙玉叔掌势忽变,左手剑指,右掌鹤啄,剑指疾刺钟谟的膻中穴,鹤啄飞叼他的眼轮!这一式纵剑与鹤舞,孙玉叔对九子同心时便曾施展,厉害之处不在招式,而在鹤喙剑尖无坚不破的内力。他打定主意制敌先机,真气催发,剑鸣鹤唳,竟然破空出两声尖啸!
然而钟谟不挡不避,无剑无鹤,飘悠悠一尺敲来!这一击全不按章法,歪歪斜斜不知要敲哪里,且眼珠子就在鹤嘴也不理睬。
孙玉叔哪肯两败俱伤,只得撤指回格戒尺。尺子竟顺势削下!立时那鹤也飞了回来,迎尺一啄。这一式剑鹤齐飞凌厉无极,便是铁盾钢刀也刺得破、啄得碎,却被这尺子木鱼儿也似一滑而去,片鳞未损。
惊归惊,他续式流水不断,剑指就势化拳,轰地迫风捣去!如犀牛奋角,如矛枪直进,顿将钟谟迫得一挫!
霎时鹤啄也变为拳锋,横捭而至。左拳刚猛如枪,右拳刚柔并济,手臂活似蛇躯象鼻,流星锤一般盘纡无定。这便是九现中的犀枪象敢敌,一是大凶极刚,一是刚极至柔,分心二物双猛同忾,乃臻拳法极要之境。若非钟谟这般高手,孙玉叔还不屑一用。
这式拳法施展开来,轰轰生风,锤鞭伐空,砰的一声,一条人影直撞在一根铜柱子上,又见一点朱影抹空而逝,只听玉镜迟怒道:你好歹毒!撞在柱子上的却是一个豪杰,七孔流血眼见是活不成了。
原来孙玉叔与钟谟腾挪相搏,又闪回楼内,恰有两个豪杰距他不远,立时杀心又起,一记犀枪把一人击飞了出去!拳势未衰,又直击另外一人,幸好被玉镜迟以一痕砂化解,适才救了那人之命。
玉镜迟手执黄笔,只觉半边臂膀都酥麻难动,不由心中颤道:好刚猛的拳劲!我只与他一瞬相错,尚有此余威,倘是对面激斗,我还真难匹敌她与孙玉叔比肩双玉还从未交过手,此时方知,孙玉叔因何能为双玉之首。与钟谟这般高手对搏,竟还可分身拳杀一名豪杰,他这不世应龙,果然有不世的道理!
一击得手,孙玉叔胸臆大舒,只想:早晚我要把这干人都送去见了阎王,方报得今日之辱!放声大笑:钟贼!拿头来!说话间,他双臂奋起,方还右象左犀,倏忽变为左象右犀,双拳击出一尺,又是一变,变为双象抡鼻!瞬间犀枪象鞭幻化不定,怕是三头六目也要眼花缭乱!
果然拳影倏发之际,钟谟左支右拙似要不敌,忽道了声:刚柔有隙,犀象不济!飘身便是一尺!他方才对剑鹤同飞的那一尺不按章法,这一次更不讲理,竟把尺子当作嘴巴子横掴而来!
孙玉叔只觉大讶:天下哪有这般泼皮斗殴的招式。然而想起他犀象不济之语,又不由心道:难道他看出我的破绽了?
原来他这一式犀枪象敢敌,虽刚猛无俦,极刚至柔,但毕竟要分心二用,便是他功臻化境也尚有一丝顽滞不能圆转,是以多施变幻加以弥补。须知这一式施展开来雄浑不羁,便有破绽,那也是极细之隙、芥微之危,便是神人也难体察入微。哪知钟谟不但随口道出,且出招大不讲理,直似切中要害,孙玉叔反不由退之不迭。
只听钟谟又道:左右两边,直取中间!纤纤瘦瘦一线白影一劈而下,立时孙玉叔的发际、眉心、膻中、乃至丹田皆罩在这一尺之下果然直取中间。
孙玉叔奋拳欲格,然而不明敌意,贸然出击只怕为他所趁,登时又退。
两人一进一退,转眼孙玉叔又被钟谟逼身出楼,去了台基。这时间犀象便就迟滞,每要发威,钟谟不是横突一尺,便是又喝什么杀犀宰象,孙玉叔疑虑丛起,纵有千钧之力亦萎而难发。
激怒之下,拳势骤然一变!左手屈指似爪,舒张不狞,如握石球;右手也是五指微屈,变为爪形,却是弹跳不定,若挑空弦。
孙玉叔一声轻叱,左爪直抓钟谟的肩颈,钟谟挥尺欲格,手爪却如灵蟒,打蛇随棍上,反叼他的腕筋!
只听孙玉叔左臂咔咔一串绵密之响,掌腕肩肘各处关节似都活了一般。手臂反拧错转,姿形奇诡,一爪竟生出万种变化明擒肩臂,又锁咽喉,看似推颈,忽挖胸海,拿上捏下随心所欲,直似钟谟半个身子都在这一抓之下!
第十三章闲鱼两尾钩应现
他这一抓叫做只手擒熊虎,乃是九现中的擒拿手法,集大小擒拿、蟒蛇缠丝、分筋错骨等各般手法于一体,原有个名目叫擒蛟拿龙手,孙玉叔讳龙,是以又称只手擒熊虎。这一式他早已修炼得活蛇也似,旋卷封缠,点挫扣拌,无不克当,早在凤冢他捉石成球,便是此功!
见钟谟尚能回旋,孙玉叔蓦地右爪亦挥扫而出,指尖哧哧生风,五指跳抖无住,尘扫千丝扇拂一片,竟将钟谟另半边身子也笼于爪间!
此右爪,却是应龙九现中的屈指落风夷。风夷便是传说的风神,这一式为点穴手,意指狂风摧阑之瞬只须屈指一点,连风神也要被制穴而坠!
这一式使出,指尖指节,指尾突峰,乃至肘尖肩头无一不可伤敌、不可打穴。人体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天罡地煞合共一百零八关要穴全在他一式之控,便是玉镜迟的永字八法亦要逊色!
一手擒熊虎,一手落风夷,同是分心二用,却擒拿制穴左右互补,全没了时才犀象同忾的破绽!直把钟谟迫得旋身无地、欲避无隙,岌岌如当危崖,不由赞了声:好招!
他陡然平飞一尺,在身前画出条阴阳莫辨的一字来。
一一划出,孙玉叔忽咦了一声。看去无由的一画,却似高山大川之阻,双爪顿挫,钟谟便借隙而退,脱出这两式的威压之下。
顿听楼内,元宝大叫道:好啊三哥!何时把小幺妹儿的无双剑也偷了来!
钟谟笑道:武道既是天道,何拘一格?拿来用就是了。
便这一瞬,孙玉叔振爪又至,他一面横闪,心道:这一回可不好诈取,须下点本钱才行。掌中戒尺向下一敲,竟直取孙玉叔的膝尖。
这又是大不讲理的一招,双爪凛冽如风,他全然不顾,反而取敌毫末之处,便是敲中了膝盖又如何?早被利爪掀了天灵盖矣!
然而孙玉叔反是腾身疾退,原来他见钟谟那一式无双剑精微无比,只道此又是何怪招,不敢小觑。
钟谟顺势运尺,立时机动杼发,左一尺右一尺,居然一改劣势,与孙玉叔双爪斗在一处!
孙玉叔运爪如飞,只见钟谟那尺子使得诡突无比,既无招式可辨,也无章法可循,倏然白尺,忽然黑尺,横一记竖一记。他若闪避,尺子便如蚊针蜂刺:指尖、耳轮、额梢无末不取,无微不至。他不堪其扰奋爪直擒,尺子立时风声雷动,弃微末而击要害:天灵盖,太阳穴,胸口窝,便是颈后大椎那尺子亦能跳将过去,偷上一砸!
他的两式双爪本来擒纵自如,能收擅放,却被尺子量出个乱字。
这一来他的擒拿手点穴手再难流畅,只觉接不是避也不是,别扭至极,胸中蓦地一阵气血浮动,直想:这、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打法
忽听元宝远远大笑:夫子不讲理!三哥要是不讲理,天王老子也要逃之夭夭!
原来钟谟这套乱七八糟的打法,叫做横突竖兀尺,夫子不讲理。看似无理,实则大道无形、大道无名,每一尺皆在道理之中。如水滴屋漏,如风吹草惊,看似偶发无理,却皆道法自然。横阵侧出,须先有阵,神机入梦,必然在胸尺子横突竖兀,却是夫子通明大道,信手挥抹便是无理之理。
孙玉叔似被这套无理之招乱了心肺。胸中一阵阵气血翻腾,百脉中也是针刺隐隐,直似走岔了真气。他纵横久矣,尚未遇见这般可与他一争高下的对手!真气激荡,龙气也是激荡,霎时二气跌宕,化作一腔豪气!蓦然大笑道:好!你我今日便放手一搏!
孙玉叔精神大振,立时又使出三式应龙九现螳刀雕虫斩、屠狗何用鸡、鹏钩落云川,这三式暗合了四种拳法,梅花狗凤尾镰,当车刀破日钩,四象同生幻化万端。仿佛他果真放开了手,挥袖便将暗藏的龙爪一同飞出!
继而这三式他也不肯拘泥,鹤喙剑指擒拿打穴,皆信手拈来。忽如老木缠秋,忽如发硎初现,跌宕遒连浑然一气,只怕他平生也未能挥洒得这般自如完满。不过大圆若缺,毕现之际,唯独那一式犀枪象敢敌偶然一现,未能酣畅淋漓。
原来他怕钟谟又拿住破绽,借势不讲道理。其实,犀象同忾那一式乃至拳法极境,鬼神莫匹,便有破绽钟谟也无破招。刚才实是诈取,出言乱对手之耳,乱尺拨对手之心,便是要孙玉叔以为破绽百出,不敢为继。所谓兵者诡道,孙玉叔玲珑心肝竟也着了他这道,自埋利刃不以却敌。
即便如此,他这东鳞西爪施展开来,却也是包罗万象天道大成,浑若龙眼照天,气冲霄汉!诸般招式恰似乱石铺街,每块石头皆有方圆,铺陈一处却细密有间,乱而不碎,浑然成就一条大道。直叫观者赤目,却不敢眨眼,只怕一瞬之际便要背道而驰!
玉镜迟与元宝二人远远观战,竟也被这般浑威撼得心旌摇荡,皆想:这条活应,果然了得!
忽见斗势一变!钟谟的横突竖兀与孙玉叔的西爪东鳞,本如两条大道并驱,各承天理各法自然,一时难分高下。可不知怎地孙玉叔酣畅之势渐渐缓阻,仿似他那条大道途经魔障,竟坎坷了下来。
只见孙玉叔眉摇目颤,似起了几分躁气,手上各般奇招虽仍绵密,然而只是龙缺一睛,不能圆足自飞。
顿时他飞起一记犀枪,将钟谟迫退,胸口起伏,蓦地又是一声大笑:痛快!便掷他一大注如何!
龙睛子光芒一敛,他手上的花团锦簇倏然而收。平平推出一掌,掌势奇慢,无风无息,沉黏钝滞仿似泥海拔舟,与前瞬的奇浑相比直若两人。
一掌拍去,钟谟横突竖兀的尺子陡地也慢了下来,方还飞鸟恣肆,倏尔摇摇欲坠,浑似孙玉叔的掌锋便是泥淖,那尺子顿成了瓦刀胶刷,拖浆夹泥,不敢轻疾。两人俱都眉凝目重,掌来尺去缓收慢发,却无一瞬的交触,宛似斗得乏了,居然推起了手来。
这时间,蜻蜓剑客等几个人隐隐瞧出两分眉目。只觉孙玉叔的掌势,乍看拙笨无比,却每一掌施出都钢拧铁铸!状若钝滞,实则藏锋,大有龙力在臂,大虬积重之态。几人左看右看,忽然纷纷道:金螭诀!大火龙吟!盘龙掌!
他们说的几宗,都是不世的武学,唯都与龙有关,江湖中识者甚少。只不知同观一掌,怎会看出数种名目来。
元宝不由摇头道:都不对,我看是金乌盘青火。那几人都是愕然,皆想:可从未听过有金乌盘青火这宗武功。
玉镜迟却道了声:错了,是玉龙三百万听者皆愕,又去看孙玉叔的掌势,明明伟巨一龙,又哪里三百万了?
这时间,孙玉叔与钟谟为台基上的两根铜柱遮去了身形,便听柱子上空空有声,似有利刃于其上削切,一人不由绕去,道:什蓦地胸中似着了记大锤!喉嗓一甜,几未喷出口血来!他心急之下不免离得近了些,只觉两人斗处,激气如剑,一刹那间似有无形之龙侵体而过,顿时被威压得神魂欲裂,滴溜打了个旋子,仰栽在地!只听耳畔哧哧风攒,喤喤杀音,似有万剑齐飞万掌齐发,便是铜柱亦嗡嗡响个不绝,有若共工群起,欲同触柱!勉强张目一望,不禁大骇:果果然三百万了呀
只见孙玉叔已是铺开双掌,每施一掌便要迫得空中杀声大作。他的手臂本就长可及膝,此时捭阖开来,屈中有伸,伸中有放,放又能收,收则再发!一时间四面八方曲曲折折化臂形龙,若巨龙赛空,若大虬竞出,纵横出漫天龙影。
他满肩洁如玉绦的长发亦根根飘立了起来!恰似一头活龙摇髭振髯,霎时清啸彻耳,直似他要率领群龙,杀破这楼,冲破那天归升八部!
浑威之下,观斗的群豪纷纷抚胸后退,只觉肝胆俱丧,或以袖遮面,或双股瑟瑟,便是玉镜迟也神魂离散,只想:这一式掌法威竟如斯,换成是我如何抵挡?
原来这便是应龙九现的第九现,唤作玉龙三百万。犀枪象敢敌那一式乃臻拳法极境,这一式却至掌法绝巅。
孙玉叔穷半生之功,将漠北金螭诀、九嶷山乌龙巨子印、逻些城盘龙掌、青羊宫青虬万古破,以及藏边的大火龙吟五宗掌法修习一身。这五样都是不世绝学,常人想得一鳞半爪也是遇而难求。便有缘习之,其中一种已然奥妙玄深,穷尽毕生也未必有成,更不要说五掌同修了。孙玉叔非但修得大成,且把五种精奥糅为己用,创出一式玉龙三百万。
他信手一掌,便具五种掌法之力。刚几人同说三个名目,不过是盲人摸象,各得一斑。元宝说金乌盘青火,对算对了,也只五体合凑不知象名;玉镜迟虽得全象,却也未曾料想孙玉叔的第九现竟有如此之威!
这时间诀去楼上狂云舒卷,孙玉叔掌势愈发滔天,钟谟的尺子竟全不见了踪影,横竖不出,突兀无处。
突听孙玉叔一声龙啸:接掌!一瞬之际,孙玉叔进身如电,漫天掌影遽然合一,百万玉龙凝成一掌拍向钟谟!
钟谟身如风尖一叶,岌岌可危,眼见要被摧于掌下,孙玉叔这百万化一之掌却突地一滞,宛似掌到临头他又不忍下手便在一迟疑间,众人眼前微花,只见钟谟的尺子横突出一线黑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