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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2章

    21

    那汽车在黑夜中无声无息地驶进来,既无前灯亦无尾灯。

    一个黑影推开车门。一秒之前人还在湖畔,瞬息之间便鬼魅般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单薄的木桥,没有一丝震动。她居然都没有听见他的脚步。

    一切都包围在黑暗之中。

    墨色的天空,墨色的湖水,墨色的贺兰静霆。

    他向她伸出了手:“皮皮,把手给我。”

    深沉的低音,出奇地平静,阴森森地看不出一丝焦虑。

    小桥的尽头有根柱子,大约是摆渡的人栓缆绳用的。皮皮后退了一大步,退到桥的边缘,紧紧抱住那根柱子,大声道:“你别过来!”

    月亮出来了,她终于看见了他的脸,扑克牌一般,死神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突然间她很后悔打了那个电话,后悔自己在死前的最后一刻看见这个人。

    他向前走了半步,她立即叫道:

    “你别过来!”

    伸出的手收了回去,插进了风衣的口袋。他脸上蓦地浮出莫测的笑:“你误会了,”他说,“我不是来救你的。”

    她冷笑:“那你来干什么?收尸?”

    他默默地看她,想了想,说:“除了花,我还吃一样东西。”

    然后他的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天已经够冷了,听了这话,皮皮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她恍然大悟:

    “你还……吃人?”

    “具体地说,是人类的肝脏。”那笑容更加深邃,甚至还带着点志得意满,“皮皮,我八字纯阴,你八字纯阳,我们正好是一对。在狩猎的季节遇见你,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分?”

    明白了,全明白了。

    皮皮冷笑:“我说您怎么对我这么好呢。祭司大人,狐狸先生,原来您是看上了我的肝。请耐心等待,我马上就去死,到时候,莫说是我的肝,把我整个人全吃光我都没意见。只是请您现在不要打扰我。”

    他将手伸到耳边,做了一个喇叭的姿势:“打扰?我有打扰你吗?是你先给我打电话的吧。”

    “好吧,我错了,我不该给你打电话。麻烦你不必像一条鬣狗一样守在这里面,你先走开,等会儿再来找我。”

    他摘掉了墨镜,慢慢地摇头:“你现在还不能死。”

    皮皮怒了:“为什么!!!”

    “有没有人告诉你,祭司大人的口味很挑剔?”他不阴不阳地解释,“你的肝还没有到达最佳状态,此外,荷尔蒙的比例也不对。”

    听到这里,皮皮怒极反笑:“看不出,大人您还挺讲营养学。倒要请问,贺兰先生,我的肝什么时候才是最佳状态?”

    他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专注而奇特。过了很久,才缓缓地说:

    “当你爱上了我的时候。”

    当你爱上我的时候。天下还有这样荒唐的事。

    “哈哈哈哈……”皮皮发生一阵神经质的笑,笑声在空旷的湖面上回荡,“您听好了,祭司大人!我一点也不爱你!你休想得逞!此生此世,我关皮皮永远也不会爱上你!”

    皮皮从来不说“永远”两个字。“永远”是个可怕的副词,对它后面的动词有着可怕的规定性。但她现在可以说了。对行将死亡的人来说,在这一刻,“永远”已经成了进行时。

    说完这话,贺兰静霆突然伸出了手。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到她的一刹那,皮皮跳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一下子包围了她。

    她划了两下,身子开始麻木。

    湖水里有一股浓重的腥味,长着长长的水草。

    有人跟着跳入水中,企图抱住她,被她用力挣脱了。那人又试图抓她的头发,头发又滑又软,很快从指缝里溜掉。

    水的浮力将她顶到水面,她忍不住将头探出来,吸了一口气。

    平静的月光,静悄悄的湖面,她有点害怕,却暗暗命令自己不许挣扎。吸满水的羽绒袄越来越重,她的身体再一次下沉。冰冷的水再次将她埋没,耳膜咯咯作响,她无来由地慌张了,一连喝了好几口水,浑身冻得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抓住了她。将她的头送出水面。

    她用仅有的力气跟他撕扯。那只手力大无穷,令她无力抗拒。而求生的本能已占了上风,她又把他当成了救命的稻草,不顾一切地抱紧了他。

    她听见他低声地吼了一句:“皮皮,你得放开我……”

    她不放,反而抓得更紧。

    他不客气地拧住她的手,扣在自己腕中,带着她一直游到岸边,将她像一只死鱼那样拖上了岸。

    她扒在乱石中呕吐,冻得浑身痉挛。他什么也没有说,默默旁观。

    最后,她用光了力气便扒在地上一动不动,半截身子还在水里,水草似地摆着。他这才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入车中,脱掉衣服,开足暖气,用一块毯子将她的全身紧紧裹住。

    她奄奄一息地缩在后座,浑身不停地打着哆嗦,嗓子跟火烧了一样,一路一言不发。

    车顶的天窗是透明的。冬夜的梧桐倒映在云中,仿佛月球里的桂树。

    她以为她会流泪,事实正好相反。她的眼睛发干,而且出奇地痒,恨不得要滴眼药水。她没问贺兰静霆会把她带向何处,也许是山洞,然后和她□。也许是井底,然后将她吃掉——对此她毫不关心。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地停了。他拉开车门,抱着她大度走进自己的房间,将她扔到一张巨大的床上。

    “我要洗澡。”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累了,先睡吧。”他的声音居然很温和。

    “我要洗澡!”她忽然尖叫。

    她的声音很高,灰尘都被她从天花板上震了下来。然后她直直地坐在大床的中央,双手捏拳,不断地发抖,连脑袋也跟着晃动。

    他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直接去浴室放水,然后到床边来接她。她浑身发软,几乎不能走路,但她还是挣扎着走进浴室,在水里一遍又一遍地往身上抹肥皂。

    隔着浴帘,贺兰静霆就坐在外面。

    洗到一半,他忽然伸手进去,准确无误地拿走了浴架上放着的一把剃须刀。

    她在浴缸里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任由贺兰静霆将自己抱回床上。

    “我饿了,你不想和我一起吃点什么吗?”他很客气地问道。

    她以为这是的戏言,目光便直直地瞪着华丽的天花板,拒绝看他的脸:“贺兰静霆,无论你要什么,我的人也罢,肝也罢,现在就来拿吧。”

    他迟疑了片刻,忽然说:“我要你爱我,行吗?”

    她坚决摇头:“不行。”

    他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脸,替她拉上被子:“你该睡觉了。”

    22

    皮皮疲倦地睡着了,凌晨时分却发起了烧,烧到全身滚烫、满嘴起泡。皮皮一贯相信自己的抵抗力,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都不去医院。如今更加不肯去,生怕被医生检查,便一味地裹紧被子发汗,到了中午烧便退下了。

    除了给她送过几次敷额的冰块,贺兰静霆一直很安静地坐在她床边的沙发上摸着一本厚厚地盲文书。

    皮皮晕晕乎乎地坐起来,被子从肩膀上滑了下去,她发觉自己仍然□着,不禁“啊”了一声。

    “叫什么叫,我又看不见。”他冷冷地道。将手边的一叠衣服扔给她。

    昨夜的衣裳已经全部洗好并烘干了,她接过去,道了谢,对他说:“天不早了,我还得上班。今天下午部里要来检查档案呢。”

    贺兰静霆站起来,走向门边:“吃了饭再走。”

    她愣了一下,问:“你这里……有……有人吃的东西?”

    他说:“我会煎鸡蛋。”

    屋子很暗,很干燥,漂浮着木蕨的香味。有暖气,所以很温暖。

    他带着她穿过昏暗的客厅来到东面的厨房,一路上都很礼貌地扶着她的胳膊,好像她随时都会昏倒。

    贺兰静霆有一个面积不大却设计摩登的厨房:绿色的拱顶,白色带着海藻图案的墙纸,头顶上挂着许多奇异的藤科植物,皮皮认识的有大约只有吊兰和金藤两种。窗边立着一台巨大的冰箱,一人多高。流理台似乎是闲置的,乱纷纷地摆着张牙舞爪的芦荟和开着红花的仙人掌。地板的一角种着两棵高大的香龙血树,枝叶扶疏,叶上绿蜡如油、一尘不染,形状色泽太过完美,皮皮差点以为是塑料制品。

    “来认识认识我的厨房。”贺兰静霆拍了拍冰箱,说:“它的名字叫小白。”

    皮皮吃惊地看着他。

    他又指了指灶台:“我叫它小黑。——我们狐族有强大的记忆,喜欢给各种东西起名字。”

    原来每件家具都有名字。他养的每盆花也有自己各自的名字。皮皮指了指自己:“那你是不是叫我小黄?”

    “我叫你皮皮。虽然我最讨厌这两个字。”他半笑不笑,“小黄是碗柜的名字。”

    “既然你不吃饭,要灶台做什么?”

    “嗯。我努力和人类打成一片,而且我也会有客人。”

    他摸索着从柜子里找出一只崭新的锅,放到燃气灶上。

    点火的时候,煤气嘶嘶地往外冒,半天不着,过了几秒,又“蓬”地一声猛烈地燃烧起来。直把皮皮看得心惊肉跳。

    一道烟从锅底冒出来,皮皮顿时闻到一股糊味。

    “什么东西糊了?”

    他将锅底翻过来,拿到她面前:“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皮皮看了看,轻声说:“是不干胶商标,你忘记揭了。”说罢,用小刀将余下的纸揭下来,“现在好了。”

    他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磕破一只,放到锅里。这个动作他很不熟练,好像是平生第一次煎鸡蛋。不过皮皮觉得,贺兰静霆目不视物,能将鸡蛋准确地打进锅里已经很不简单了。

    “好像应当放一点油吧。”她说。

    过了片刻,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也吃鸡蛋吗?”

    “不吃。”他说,“我特地问邻居借的。”

    他扔进去一小块牛油。很快,一面煎好了。贺兰静霆说:“好生看着我的手艺。”说罢,先将锅晃了晃,手腕轻轻往上一挑,鸡蛋凌空翻了个个儿。

    然后他问:“鸡蛋呢?”

    皮皮抱着胳膊:“在地上。”

    她找来一双筷子将鸡蛋夹起来,扔进垃圾桶。

    等她站直身子,贺兰静霆已将另一只鸡蛋敲进锅里:“再来一次,保证不失手。”

    这回他煎得很好。外焦里嫩,还往上面洒了点盐。

    他很得意地笑了:“味道怎么样?”

    “挺不错。”她三口两口地吃了,见他在一旁站着,又问:“你呢?你自己吃什么?”

    贺兰静霆从冰箱里端出一只碟子,里面放着五朵水仙。他往上面滴了几滴蜂蜜,便用叉子一朵一朵地送进口里吃掉。

    他的吃相很文雅,一边喝冰水,一边细嚼慢咽,也就是指头大小的花,他竟然吃了半个小时。末了还用餐巾擦了擦嘴。这哪里是吃早饭,简直在享用国宴。

    皮皮忍不住想笑:“我一直以为你很古典,没想到你的作风那么洋派。”

    “我是游牧民族,喜欢刀叉,不喜欢筷子。”

    皮皮走到玄关穿鞋子。临开门时,他将她堵在门上,很霸道地问:“为什么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够英俊?不够有钱?还是因为我是狐狸?——你该不会有种族歧视吧?”

    皮皮说:“因为你太老。”

    “太老?”他眉头一挑,不以为然,“我看上去老吗?别问我活了多久,我的生理指数只有二十六岁。”

    “你大我八百岁。八百岁,贺兰先生。我们之间,岂止是代沟?世代沟还差不多。我最多只能接受一个男人大我八岁。对不起,我没法考虑你。你实在比我大太多了。”

    “你知道,”他有点受打击了,“人类怕老是因为怕死。我又不会死,而且绝对活得比你长。”

    “那我也不喜欢老气横秋的人,自以为洞穿世事,其实生不如死。从里到外地腐朽;从里到外的乏味,好象生活在旧社会。”皮皮振振有辞地反驳。

    “皮皮,我不跟你吵,你今天心情不好。”他用食指按住了她的嘴:“其实我真的不老,而且活泼有趣。此外,我出生良好,是贵族。”

    “啊哈,”皮皮做出一道夸张的表情,“贵族?哪个朝代的?”

    “我的家族是整个狐族的首领。当然这对于你来说,是很遥远很古老的事。”

    “我讨厌阶级社会。”

    “那是因为你不在阶级的顶端。”

    “贺兰静霆,你开门不开?”

    他拿起自己的风衣,无可奈何地打开门:“我送你。”

    路过一个天桥,贺兰静霆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从这里跳下去,水泥地很硬。”他们一起等地铁,贺兰静霆又说:“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卧铁轨,死相会很惨。”

    “你有病啊,你话唠啊。”

    “我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他淡淡地说,“任何会对肝脏造成损害的举动,你最好想都不要想。——我不会让它发生的。”

    她听了只想吐。

    半路上他重新将那颗珠子系到她的手腕:“千万别摘了,我可以随时找到你。”

    “你不是已经种了香吗?”

    “那是近距离的。”

    “我为什么老要被你找到?”

    “因为你一生的幸福都在我的手上。”

    她发了狂,咬牙切齿地找剪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捏着她的骨节咯咯作响:“你若再敢摘下来,我今晚就把你吃了。我上辈子定是做错了什么,才遇上你这没脑子的女人。”

    她疼得脸变了色,车上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可是贺兰静霆就这么拽着她,过了好半天才放开手。

    他一直将她送到报社的大门。

    皮皮低声乞求:“贺兰,你放过我好不好?最近我真的很倒霉。真的很需要安静。”

    他又恢复了那张扑克脸,冷冷地说:“放过你可以,你得向我发誓保护好你自己。”

    “我发誓。”皮皮正确地理解了他的意思,“我一定替你保护好那个……东西,我若真的想死,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他走了。说话算话,再也没来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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