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中的南山一个激灵醒来,好像有些迷糊,过了片刻才清醒过来的样子,愕然道:“爹,你怎么来了?”
王宗景站在房中,转头看去,正好从门缝间隙中可以看到南家父子两人都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只见南石侯上下打量了一番南山,叹了口气,道:“你在这里等景少爷,等了一整晚吗?”
南山揉了揉眼睛,看了看远方发白的天色,点了点头。
王宗景在屋内微微摇头,心中却也有些感动,便想走出去和他们父子二人说话,且不论南山对他的情谊,便是昨日在大堂之上,南石侯也是多方维护于他,这份情他得领了。只是才迈出脚步,王宗景便发现自己手上还抱着被褥,现在显然是用不着了,摇头笑了笑,转过身走到床边丢下,这才要走出房门。
“今天,家主会叫你过去问话,就是为了昨日景少爷与德少爷打架的事,你知道么?”
忽然,南石侯的声音从庭院中传了过来,王宗景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停了下来。
南山点了点头,道:“孩儿知道了。”
南石侯看了他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道:“该怎么说话,你心里有数吗?”
南山又是点头,道:“知道,孩儿一定照实对家主说明事情经过,昨日确实是德少爷打我,景少爷看不过眼才出手救我的,然后他们两人打斗起来,也是德少爷先动得手,最后更是先拿出了烈火符,景少爷这才下了重手。”
王宗景嘴角动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不管其他人怎样,小胖子始终还是自己的朋友。
院子中,南石侯沉默地站在那儿,没有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看着南山。慢慢的,南山的那张胖脸上表情却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坚定到诧异到疑惑到愕然,王宗景将他的神情变化一一看在眼中,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感觉。
“爹,怎么了?”小胖子干笑了一声,笑声听起来有些生涩,低声问道。
南石侯依旧沉默着,过了好一会之后,他才轻轻道:“昨天晚上,除你之外的其他人,都已经被家主叫过去一一询问了,他们说的和你刚才说的话,正好相反。”
房子里面,王宗景瞳孔缩了一下,慢慢握紧了拳头,而屋外梧桐树下,南山脸上的肌肉则是抽搐了一下,脸色迅速苍白起来,但是不知怎么,他此刻更在乎的看起来反而是自己的父亲,死死地盯着南石侯,他张了几次口,才艰难无比地涩声问道:“爹,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南石侯深深地看着面前这个儿子,他这辈子唯一的儿子,目光中流露出了几分深藏的疼爱,隔了好一会,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说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小山,其实你一直都很聪明的。”
南山默然无语,只是怔怔地看着父亲。
“从小时候开始,特别是景少爷失踪的这三年以来,你在王家这里的日子过得不好,经常被人欺负,但是你从来都是自己忍下了,一次都没有告诉我。”南石侯看着他,声音依旧沉稳,但语气中仿佛也夹了一丝惆怅,道,“我知道,你是怕我难做,我也明白,你是知道我们父子两人的处境,所以什么都忍下来了。”
南山显然没有料到父亲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有些茫然失措,欲言又止,到最后只能叫了一声:“爹。”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绝没有你这种忍耐的功夫。”南石侯淡淡地道,“可是有时候我也会想,这样让你一个小孩子苦忍,究竟对你好不好?我这样一个当爹的,让自己儿子吃这样的苦,那我又算什么?”
“爹,别说了,我没事的。”不知为何,南山小胖子的声音呢忽然有些哽咽,轻轻叫了一声。
南石侯幽幽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微微摇头,仿佛也觉得很累,但过了片刻,长出了一口气之后,再度睁开眼睛时,眼神便又变得锐利起来:“小山,今天面见家主时,你换个说法吧。”
王宗景的身子猛然一僵,屋外,南山也是身子轻抖了一下,脸上浮现起一丝哀色,慢慢低垂下头,道:“可是,景少爷他是,是为了救我才出手的”
“我明白,我也不好受,所以昨日你看我在大堂之上,是不是一直维护景少爷?可是今天的情势已经变了,十六爷已然将此事视作奇耻大辱,他以为是家主借此事故意敲打他,想要借机打压四房势力,是以昨日他拉拢了王家二房、三房一批人,打算在今日会商此事时发难,定要惩治景少爷。”
南山愕然抬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南石侯轻叹了一声,道:“眼下此事已经牵涉到王家内部的争权夺利,家主虽然积威深重,但这几年来压制诸房,底下人早有不满,三房四房那是不用说了,就算是二房也是这两年死去一些人势力大衰,也有人风言风语说是当初二房实力太强威胁到长房,家主借外人之手削弱威胁的。”他脸色漠然,似乎对如此激烈的内斗早已习惯,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道,“王家内争日趋激烈,家主年纪已大,遍观下一代继位之人,年轻而有雄才者,唯有王瑞征一人而已,景少爷的姐姐王细雨虽然天赋过人,但毕竟年少,而且想要坐上家主这位置,也不能只靠修道资质的,权谋心术,缺一不可。”
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儿子,道:“以我看来,虽然家主地位眼下仍是稳固,但长远来看,王家家主之外,终究也只会落在十六爷手中。”他摇着头,沉着声,看着南山,道,“你不要惹祸上身。”
南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不知是否因为熬夜没睡好的缘故,血丝隐现,脸上神情激动中带着一丝苍凉,紧咬着牙,身子微微颤抖着,嘴巴张了又合,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答应的字。
南石侯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儿子,眼角余光向屋子那一侧扫了一眼,沉默片刻,轻声道:“小山,爹知道景少爷是你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三年前他失踪的时候,整个王家的人除了他的亲姐姐,也只有你一个人偷偷为他哭过。”
门扉之后,王宗景的身子微微一颤。
“可是,除了景少爷之外,你还有为父,还有你娘,还有咱们南家一家子的人。景少爷不管怎么说,也是姓王的,他们就算责罚于他,想来也不会如何过份,但是我们父子南家,若是惹怒了王家未来的家主,那又如何?”
“你自小便知道忍受欺负,为了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我们一家在王家堡这里更好的活下去?”
“是,爹也想过,这种让儿子憋屈的日子不要过了,咱们离开王家出去自立门户。可是天下如此之大,世道艰险,当年未得家主提拔时,我与你娘过的是颠沛流离困苦不堪的日子,那种苦处直令人不堪回首,我又怎能随意再破门而出,让她再去吃苦”
“我”
“爹!”忽地,一声带着哭音的喊叫,打断了南石侯的话语,南山泪流满面,嘴唇颤抖着,却是紧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然后他握紧了拳,低垂着头,一字一字慢慢地道:“孩儿明白了!”
看着泪珠从白胖的脸颊上流过,看着儿子煞白的脸色,南石侯眼中也是掠过一丝黯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南山的肩膀,然后走出了这个院子。
微风轻轻吹过,梧桐枝叶摆动,发出沙沙的声音,衬着小院之中一片寂寥。
小胖子呆立了很久很久,面上泪痕未干,如失魂落魄一般,许久方才木然转身,缓缓走了出去,在跨出垂花门时,甚至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倒在地,而他却像是恍然不觉一般,呆呆爬起,一步一步离开了。
晨风吹过,凉意渐起,这样一个春日的清晨中,凉风里,仿佛也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