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突然间传出四声弹指之响,跟著鸣鸣的破空声大起,四颗石子由船舷后激射而出,与那四枝七星镖撞个正著,只听得啪啪啪啪四声,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石子的碎片八方乱射。傅英图死里逃生,极为惊异,心道:“是什么人救我?此人单凭手指之力,怎么能把石子弹得如此急劲?就是铁胎弹弓,也没有这般威势。”他尚未想明白,便通的一声,身子坠入江水之中,不见了踪影。这一下又生惊变,谷正夫万万没料到算准的计谋竟会功败垂成,他心中狂怒到了极点,脸上却不动声色,对船舷更是看也不看,默默地凝视水面手中又扣了十余枝七星镖,只等傅英图冒出水面,便往他的头上招呼。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唯见黑沉沉的江水奔流不息,却始终没有见到有人浮上。谷正夫料定傅英图已被激流卷走,这才缓缓从跳板走到船上,盯著船舷,压低声音喝道:“什么人这样大胆,竟敢坏我大事?是燕飞萍?你给我出来!”燕飞萍见他只凭四颗飞石便料到是自己,不禁暗佩他的才智,当下从船舷后默默走出,在谷正夫面前站定。此刻,两人对面而站,相隔三丈有余,各自肃立不动,一线杀机逐渐弥漫在他们之间,令船头陡增几分戾气。谷正夫本来满腔怒火,这时却变得异常冷静,淡淡地说:“果然是燕先生,自从正气府一别,我等了你六年,你终于来了!”燕飞萍目中寒光如剑,盯在谷正夫脸上,缓缓道:“承蒙谷府主挂念,这六年来燕某虽隐迹于市井,却无时无刻不敢忘记谷府主昔年的顾眷,只盼有朝一日能将这份恩情原封奉还。”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却明显的含著深切、巨大的沉痛与怨毒。谷正夫听后不动声色,他双眼一扫左右,道:“这艘船是正气府设在汉水边的舵口,船上诸人都是谷某的属下,燕先生此次上船,不知是如何发落他们的?”燕飞萍冷冷一哼,用两根手指在颈上轻轻一划,作了一个斩杀的手势,道:“谷府主既知燕某行事的规矩,何必再问这句话?”“明白了。”谷正夫从齿缝中进出这三个字,他得知属下的死讯之后,怒火中烧,却不形于色,暗暗用手握住右肋长刀的刀柄,一字一字地说:“自从六年前燕先生在正气府被人劫走,我便料定你我终有相见之时,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今夜你既然来到此地,自是有恃无恐,这些年来的恩恩怨怨,咱们武功上作一了断便是。”燕飞萍慢慢点了点头,道:“强存弱亡,正该如此。”谷正夫应了一声:“好!”刷的一声,拨刀出鞘,只见刀锋处青光闪动,寒气侵人,端的是口好刀。他自恃身份,并不急于出手,将刀一立,对燕飞萍喝道:“谷某不与空手之人相斗,你的碎心铃呢,快亮出来!”燕飞萍见谷正夫方才出手实在太过迅捷,如闪电、如迅雷,事先又无半点徵兆,委实可怖可畏。他虽已练成“无妄神咒”的内功心法,却也不敢托大,目光一瞥,见脚下恰有一柄长剑,那是慧君于风死前被击落的,正幽幽地闪著寒芒。当下,他虚空一抓,一股气流从指尖嗤嗤涌出,激动地上的长剑,那剑竟然跳了起来,跃入他掌中。谷正夫见到这等情形,也是悚然一惊,暗想:“此人曾被我以重手法击伤八脉,已与废人无异,怎地又练成了这般了得的内功?”他百思不解,口中却道:“好一招‘擒龙功’,江湖中能有这等身手的,也算罕见。可惜你孽业深重,百死莫赎。今夜谷某替天行道,为那些死在你手下的江湖同道报仇来了。”燕飞萍将掌中剑迎风一抖,剑身嗡嗡颤声大作,冷笑道:“大家彼此彼此,说到行奸使诈的行径,阁下何尝不是此道中的高手?这半年来暴死江湖的三十九位成名豪杰,难道不是你谷府主的杰作吗?若说杀掉我燕飞萍是替天行道,那这些人的血仇又该找谁去报?”谷正夫脸色骤变,沉声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燕飞萍双眉一挑,朗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阁下的所做所为,自己心中明白,哪里还要人说。”“如此看来,你是全知道了。”谷正夫凝视著燕飞萍,杀气微敛,低声道:“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只想重振天野一族的雄风,于是处心积虑地收拢羽翼,明传正气府之侠名,暗地里剪除对手。燕先生,我这番计谋,可瞒不过你,放眼江湖,除了我谷正夫之外,要算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才。”燕飞萍冷冷地说:“所以你想方设法地暗下毒手,欲致燕某于死地!”谷正夫点了点头,道:“我千方百计欲取你的性命,却并非惧怕你的武功。哼,你的碎心铃虽然名震江湖,可我的天野新一流的刀法未必会输于你。”燕飞萍微一犹豫,说道:“不错,撇开你的人品论,单说这天野新一流刀法,的确自成一家,我很是佩服。”谷正夫的眼神闪了几闪,忽然间变得难已琢磨,道:“燕先生这么说,足见男子汉大丈夫气概,可惜你我双雄不能同存于世,为了天野一族的霸业,更为了我的琼儿,我是非杀你不可!”“琼儿!”一听到这个名字,燕飞萍的胸口便是如给大锤重重打了一下,霎时间情难自抑,握剑的手猛地颤了两下。他心念如电,立刻想道:“谷正夫城府极深,他此时在我面前说起琼儿,必是要乱我心神,伺机猛下杀手,我可不能上他这个当。”当下屏息疑气,抱元守一,目不转瞬地盯著谷正夫,防他暴起发难。然而,他神色突然显得异样,虽在刹那间又恢复了凝重克制之态,谷正夫却瞧得分明,说道:“六年前,燕先生夜闯正气府,当著无数宾客之面,搅我婚宴,逼得琼儿血溅华堂,这一桩事,谷某历历在心,虽时隔多年,毕竟不能忘情。”燕飞萍心头一黯,不知该如何回答,唯有横剑在胸,一言不发。只听谷正夫又道:“我只道你在正气府中这样一闹,纵然琼儿先前对你有几分垂青,只怕从此也会恨你入骨。哪知,我万万想不到,居然……居然是我错了!这些年来,琼儿念念不忘的,竟……竟恰恰是你,是你这个几乎毁掉她一切的浪子杀手!”这番话一字一字刺入燕飞萍的心,他心中一阵酸楚,喃喃道:“不……这……不可能……不可能的……”谷正夫双眉一竖,目光中充满刻骨的怨愤之色,从齿缝中冷冷喝道:“这番情意,她自然隐瞒不说。哼,可是她能瞒过旁人,却怎瞒得过与她做了几年夫妻的枕边之人?燕飞萍,你听好了,咱们把话摆在明处,谷某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今夜不教你血染船头,那还用做人么!”听著这话,燕飞萍只觉胸口尽被无边无际的苦涩充满。虽然此刻大敌当前,但他情到深处难于自己,脑中不禁闪过昔年与苏碧琼携手偎依的一幕幕时光,想到回肠荡气之处,一时浑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然而,高手过招,岂容片刻失神?谷正夫见到燕飞萍这付失魂落魄的神色,心中暗道:“姓燕的,你今夜便是死在这个‘情’字之上,认命了吧!”他心念一动,当机立断,右手衣袖微摆,长刀中宫直击,但听嗤的一声响,刀光疾进三丈,出手之快,实是不可思议,寒锋指处,正是燕飞萍的眉心。刀未至,劲风先行破空袭到,燕飞萍身上一寒,他“啊”地低喝一声,见冰冷的刀尖距自己前额已不过二尺之远,生死存亡,便决于这倾刻之间,那敢再有微怠?在这一瞬间,他双足猛一发力,竟不转身,便即反弹而出,犹如飞鸟疾逝,一掠便是七八丈之外,轻功之佳,世所罕见。这一招反弹疾退,与天下各大门派的轻功身法都不相同,当真是神乎其技,匪夷所思。谷正夫也不由得赞了一声:“好轻功!”他口中说话,身法竟无一丝一毫的停滞,手腕疾抖,第二刀再度劈出,后刀推前刀,两刀的劲风并在一起,排山倒海般地压将过来。只刹那之间,燕飞萍便觉气息窒滞,但见对方掌中的刀光忽吞忽吐,闪烁不定,向自己的面门劈来。此刻他背后即是船缘,再无后路可退,危急之际无暇细想,长剑颤动,也向谷正夫的眉心急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这一剑刺敌眉心,殊非高手可用的招术,虽然迹近无赖,却攻敌之必救,正是败中求活的厉害招法,更难得是他当机立断,长剑既出,便全力而发,至于对方如何闪避,如何封挡,那是另一回事了。面对这拚死搏生的一剑,若是寻常武师,任他武功多高,也必当回刀封架,另寻机会发招。然而,谷正夫的血脉中继承了天野家族的血性,最是执拗不过,虽然眼见情势恶劣,竟丝毫不为所动,仰天清啸一声,突然间全身骨骼中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得响声不绝,右手长刀的风声更劲,依旧直劈而出。二人都是江湖中罕见的高手,一招之间,即分生死。只见船上劲风呼啸,刀光剑芒熠熠生寒,这二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同时挥刃急刺对方的眉心,出招迅疾无比,瞧这一刀一剑的去势,谁都无法挽救,待到刀剑相碰的一刻,那便是二人同归于尽的时候。“嘿嘿嘿……”就在这刀剑将触未触、方遇未接之际,蓦然,岸上响起一阵冷笑之声,划破夜空,传到大船之上。啊!船上的二人听到笑声,大吃一惊,他们都把全部精力凝注在对方的身上,浑然不觉有第三者悄然潜到近佐,倘若此人是敌非友,实是凶险无比。当下,二人对视一眼,心念相通,同时将贯注在刀剑上的内力缩转回来,将直劲化为横劲,剧震之下,长剑与钢刀叮叮一阵脆响寸寸断折。在四下激飞的断刃碎片之中,燕飞萍陡然间身子拔起,如一鹤冲天,直上八九丈,轻轻巧巧地落在高高的桅杆顶上。谷正夫则猛地横移十余丈,在空中急速盘旋,身法诡密异常,无声无息地落在船头。这二人稳住身形之后,同时展目向岸上望去,只见江岸边凸出一块巨大的礁岩,半截伸入江中,礁上站立一人,黑衣蒙面,认不出是谁,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犹如冷电,精光四射,气势慑人。滚滚的浪涛在他脚下奔腾激荡,此人付手而立,岿然不动。这一望之下,燕飞萍的心中登时一凛,暗道:“我的仇家遍布江湖,今夜的行踪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一念至此,杀机立生,他从怀中悄然取出九只飞铃,目光盯著礁石,心想:“看此人气势不凡,绝非等闲之辈,我这次出手,必要一击而中,今夜万万不能留下活口。”便在此时,蓦地里青光一闪,原来是谷正夫与燕飞萍的心意相同,竟先下杀手,只见他脚踏船头,袍袖翻飞,一柄长不足两尺的短刀从袖中弹出,脱手急掷,如风驰电掣般射向巨礁上那人的面门。这一刀自半空中横过,刀身似曲似直,犹如一件活物一般,刹那间便刺到那人的眉心。燕飞萍见这一刀的去势凌厉,心下不禁暗赞一声:“天野派的‘飞袖斩’与‘脱手斩’二式合一,委实了得。”他手下也不怠慢,十指颤动,九枚飞铃齐齐射出,分打那人任脉上的九处大穴。他出手虽比谷正夫慢了半分,但是铃轻刀重,飞铃反而后发先至。此时月暗星稀,夜色惨淡,青色的刀芒夹染著飞铃的点点银光,飞将出来,犹似千百只流萤在空中狂窜乱舞,杀机无边,把礁上之人罩在其中。然而,礁上的黑衣蒙面人迎著刀光铃影站立,竟似与礁岩连为一体,没有半分动摇,直等暗器飞到近前,才将袍袖往外一展,一股罡气自袖底发出,顿时将射来的飞铃拂散,跟著右手往刀光迎去,五指贴著刀锋而入,将刀柄握住,顺势刺出,但见他一刀快似一刀,眨眼间连发九刀,每刀都闪中半空中落下来的一枚飞铃。见状,燕飞萍与谷正夫都不由得“啊”了一声,这二人中哪一人的武功,都是以傲啸当世,何况这一刀九铃,实是合二人之力,联手向蒙面人发出的一击。哪知,这雷霆般的两道杀手,非但双双出手无功,连兵刃也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收了去。礁石上,蒙面人提刀在手,遥往大船上的谷正夫瞥了一眼,冷冷一哼,仿佛在说:“你这天野新一流刀法有什么了不起?”刀影晃动,“截刀杀”、“推刀杀”、“翻手连环杀”,接连使出三招,正都是天野新一流刀法中的杀式。霎时之间,谷正夫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家传绝学,独步江湖的天野新一流刀法,对方竟然也会使,而且出手纯熟,宛若毕生修炼一般,他心中登时茫然失措、斗志全消。然而,谷正夫脸上的惊讶神态,却又不如燕飞萍心中的惊骇之甚,他见那人刀法精奇,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那人一招一式所发出的劲力,赫然便是“无妄神咒”的内功。刹那之间,燕飞萍只觉背心一凉,心道:“这……这怎么可能?”要知内功一道讲究体内气息运行,虽同是打坐静修,其中微妙之处,差之千里。因此外功可以偷学,内功却是万万偷学不来的。普天之下,这门“无妄神咒”只有他与神机老人练成,这蒙面人却从何处修炼来的?一时,船上二人心中惶惶不定,都肃立不动。礁上那人仿佛看出船上二人的惊骇之色,发出一声怪啸,突然将掌中的短刀往礁岩上一插,身子倒翻而去,如宿鸟惊逝,连续两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唯有那柄短刀,青光闪耀,笔直的插在岩中,虽是一柄无生无知的钢刀,却也是威风凛凛,不容小觑。人去礁空,暗青的刀光映入谷正夫眼里,他打了一个冷战,也拔身飞起,跃到岸上,狂奔而去。大船之上,只剩下燕飞萍一人,他的心情默然,蓦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叹,喃喃道:“燕飞萍啊燕飞萍,你只道自己练成了‘无妄神咒’的心法,便又是一世雄才,哪料得江湖上奇人倍出,今夜漫说一个谷正夫你便未必能胜,那礁上之人的武功更是强你十倍。唉,你这狂妄自大的毛病,毕竟要改一改!”叹罢,他飞身从桅杆上飘下,走入舱中。这时天色蒙蒙亮,江面上迷漫著一团又一团的水雾,小小的泊港四周尽是白茫茫一片,仿佛飘于云海之中。不等旭日升起,燕飞萍便起锚升篷,将大船驶出泊港,乘风往下游而去。他站立在船头,心中考虑再三,料想昨夜谷正夫做下一路血案,必然已经惊动天下,陆路上只怕已经布满了江湖各大门派的眼线,这些人虽是为搜寻天野派的凶手,但对自己亦绝不会放过。此刻唯走水路或许安全一些,乘这艘船往下游驶出几百里地,进入长江,那时东可进皖,西可入蜀,多半能摆脱江湖中仇家的耳目。然后找个偏僻的地方躲个三年五载,待江湖中平静一些了,再做道理。此时西北风刮得正紧,大船的布帆吃饱了风,破浪而行,船到中流,汉水波浪滔滔,大船的船头摇晃不定,燕飞萍心中,也是思如浪涛。昨夜谷正夫的那一番话犹自萦绕在他的心头,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那不过是谷正夫为扰乱自己心神而使的计俩,可脑海中总不能忘却苏碧琼的倩影,遥想当年扬州后土祠中,碧树琼花,佳人如梦,白衫胜雪,将这颗浪子心不知倾倒了多少次,至今想起仍然感动不已。燕飞萍不禁又摇头苦笑,喃喃自语道:“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拿起千斤,放下四两,为何单单这一个‘情’字,你却总也参不透!”正凝思间,忽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燕飞萍转过身来,见是小初,微微一笑,道:“你来了,仪儿呢?”小初走到燕飞萍身后,轻轻抱紧他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背上,轻声道:“仪儿在后舱睡著呢,昨夜这孩子受了些惊吓,让她多睡一会儿吧。”燕飞萍点了点头,道:“昨夜你也受了不少惊吓,也多睡一会儿去吧。”小初摇头道:“不,我不困,我要和你在一起。”燕飞萍叹了一口气,微一犹豫,说道:“小初,我想……我想咱们还是暂时分开的好,过两天船入长江,我便找一个市镇,将你们安顿下来……”话音未落,小初的身体猛地一颤,急道:“什么?你说……咱们……咱们要分开么?”燕飞萍道:“只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过不了多久,长则一年,短则四五月,我便回来与你们母女团聚。”小初道:“为什么?”燕飞萍又叹了一声,道:“昨夜的事你都看到了,江湖中要杀我的人多不胜数,咱们亡命天涯,时时刻刻都面临著血战,我带著你们,难以分手保护,实是危险之至。”小初道:“你不用保护我们,这些江湖人和我们无怨无仇,如何便来杀我们?”燕飞萍听后脸露苦笑,心头感到一阵悲凉之意,心想:“倘若无怨无仇便不加害,世间种种怨仇,却又从何而生?”他目望江水长天,沉声道:“江湖中就是这样,越是你所珍爱的,别人就要千方百计地毁了去。如今,谁不知道我燕飞萍已是有家室之人,而你是我的女人,那些人若害我,岂有不向你下手之理?”小初心中自知燕飞萍的话有理,但一想到即将与心爱之人分离,心中终是闷闷不乐,默默松开抱著燕飞萍的手,走到船舷边,望著船下滚滚的汉水南流,默不作声。过了良久,燕飞萍见小初始终不说话,当下走到她身边,轻轻揽著小初的纤腰,把唇凑到她的耳边,柔声道:“怎么,方说了两句话,就不高兴啦?”小初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理他。燕飞萍也不著急,在小初的耳根上轻轻一吻,道:“我知道你的心事,其实我又何尝愿意离开你和仪儿?江湖上刀头挣命的勾当,我早过得厌了。这几年与你贫居市巷,自甘淡泊,虽然过得清苦一些,但无牵无挂,自食其力,比起昔年那些花天酒地的日子来,却当真开心得多。”小初侧过脸,望著燕飞萍,深情地说:“既然你已厌倦了江湖上的生涯,不如便到一个小市镇中安居下来,做些小本生意过活,中原武林的恩怨荣辱,从此再也别理会了。只要咱们不分离,我便跟著你吃尽千般苦楚,万种熬煎,也是欢欢喜喜,永不后悔。”这话说得诚挚无比,燕飞萍心中感激,握住小初的纤腕,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深深地点了点头。小初喜道:“这么说,你是答应不离开我们了?”“这……”燕飞萍忽然一皱眉头,显出犹豫之色,低声道:“只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燕某堂堂丈夫,对过去做下的事情终归要有个了结,否则咱们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他们还是一样追杀上来。”小初听燕飞萍还是要走,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难过,索性把头一扭,目望著滔滔江水,一声不吭了。燕飞萍见小初使起小性儿,自己不论跟她说什么,她都是不理不睬,知道这时纵是千哄万哄,也是哄不好,唯有装模作样,引起她的好奇,反过来相问。当下转过身,手按船舷,长叹一声。小初等了好一会儿,见燕飞萍始终不再说话,只是唉声长叹,不禁慢慢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道:“你……你又为什么叹气?”燕飞萍心下暗笑:“毕竟你对我的关心胜过气恼,便上了我这个当。”他愈发装模作样,又是长叹一声,转过头不语。小初见燕飞萍的神色沉重,心中也不安起来,幽幽地说道:“其实……其实你离开我们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我不大明白江湖中的事,但我知道你的武功很高,那些江湖人物都奈何不得你。只是……只是天下之大,风花雪月,最是令人意乱情迷,你离家久了,如何再过得惯这清苦的日子,心中是不是还能装下我和仪儿?”听到这里,燕飞萍才恍然大悟,心想:“原来你心中的结症在这里。”于是,他放柔了声音说道:“小初,你想得太多了,咱们相依为命这些年,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小初忽然间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窝中打了几个转转儿,脱口说道:“我……我知道你还没忘了她,你……你……你心中便是记著你那个琼儿。”燕飞萍心中怦然一跳,道:“你……你说什么?”小初哽咽道:“你平日虽然从不提起往事,可……可瞒不过我,我知道你心中始终惦念著那位姑娘,有好几次我听你在梦呓中念起过这个名字,琼儿、琼儿,她……她……她是谁?如何让你念念不忘?”燕飞萍怔了一怔,心下寻思:“这次我再入江湖,除了为了却昔年结下的仇怨,也想去扬州见琼儿一面,此心若教小初得知,必然会引她的不快。”但转念又想:“大丈夫光明磊落,我对琼儿一片情意,可鉴日月,有什么不敢明言?再说小初已经察觉,我若执口否认,反倒是娇情作假了。”于是,他面对小初点了点头,道:“你道琼儿是谁?”小初道:“她……她是谁?”燕飞萍缓缓道:“你久居扬州,料想对她也不会陌生,她便是正气府苏老府主的掌上千金苏碧琼。”“啊,是她!”小初忍不住惊呼一声,她早知道燕飞萍非同等闲之人,所青睐的佳人自然也是倾国倾城的大人物,却万万没料到这人竟是芳名远播江南的苏碧琼。这一刻她不禁回想起自己的身世,登时自惭形秽,心中暗生一阵凄凉,眼眶又涌出许多泪水。小初的心思,燕飞萍自然看得出来,他轻轻将小初搂在怀中,歉仄地说:“小初,我对琼儿虽是情深,对你却更是一片至诚,这些多年以前的事,本该早说给你听的。”当下低声讲叙起自己与苏碧琼之间的惊变,如实倾诉,没有半分虚假。最后他又道:“小初,我对琼儿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小初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轻浮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燕飞萍喃喃道:“各人有各人的缘份,也各有各的业报,那是半分也强求不来的,只可惜我……我与她无缘。”小初端望著燕飞萍的脸庞,心中百转柔肠,暗自叹了一口气,轻轻挣脱燕飞萍相抱的双手,走到船舷边,望著江水,默默想著心事。燕飞萍走上两步,把手搭在小初的肩上,道:“又想什么呢?”小初的目光却始终不离船下奔泻的江水,小声道:“这水好急。”燕飞萍一怔,随口应道:“是啊,这里水势湍急,直下千里,极有气势……”不等他把话讲完,小初忽然转过身,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江水这样的急,如果我与琼儿都掉入江中,你……你在船上见了,会救哪一个?”“这……这……”燕飞萍愕住了,他没料到小初会问出这样的话,一时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才道:“这如何可能?琼儿远在扬州,绝不会出现在这里。再说你们……你们又怎会一同掉入江中?”小初却固执地说:“就当是我与琼儿掉入江中,你会救哪一个?”燕飞萍见小初望著自己,神情专注,不象在说笑,当下也将面容一整,道:“自然两人都要救,这还有什么犹豫的?”小初又道:“倘若只能救一个人呢?”燕飞萍叹了口气,柔声道:“为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你明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小初却沉默不语,只深深地望著燕飞萍,一对眸子澄澈清亮,脸上全是渴望与期待的神色。燕飞萍皱了皱眉头,他明白小初此刻的心境,倘若自己顺口说一句“我自然先救你”,原自容易,但他对小初一片至诚,从来没有半点虚假,沉吟片刻,方说道:“小初,我对你的情意那是不用说了。可是琼儿……唉,当年我夜闯正气府,搅乱她的新婚喜宴,将她激得血吐华堂,这份歉疚伴我至今,始终未能报还。倘若老天肯给我一个机会的话,我宁愿拚了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她平安,否则我的良心上便永世难安。”听了这番话,小初的嘴角轻轻地抽搐了两下,却作出一付笑脸,幽幽说道:“毕竟琼儿在你心中占的份量重些,可惜她不知你待她的这一片深情,如果她听了你的话,一定会感激你的。”燕飞萍神情落寞,似是感慨,又似无奈,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头不语。小初望著他这付模样,心中蓦然涌起一片苦涩,小声道:“你救了琼儿之后又如何?”燕飞萍道:“再来救你。”小初斜眼瞥了一下奔流的江水,暗道:“这里水势湍急,哪里容得你再来相救,只怕你还未下水,我早已被激流冲得无影无踪了。”她越想心中越是气苦,扭过脸说道:“若是你救不上我呢?”燕飞萍道:“若是救不上你,我就将琼儿送回扬州正气府,再把仪儿托付给她,我知道琼儿的心地最为善良,仪儿跟著她,料想不会再象跟著咱们这般吃苦受惊,只要这孩子能够幸福,便了却我的一桩心愿,也算报答了凤柔待咱们的一片恩情。”小初又道:“然后呢?”燕飞萍道:“然后我再回此地,驾船横于江心,自摧舷板,当波涌舟碎之际,便是你我永聚之刻,从此相依相守,不论地狱天界,作神作鬼,总之再不分离!”小初心中本已凄凉万分,然而此刻将燕飞萍这番话一一听在耳中,知道他对自己竟是如此铭心刻骨的相爱,情意恳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她腮边泪水未绝,脸上却已绽出了笑容,便如晨曦中挂满朝露的小红花一般,娇艳之色,实难描绘。燕飞萍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珠,细声道:“我这一生未曾做过多少善事,但老天却赐下你与我匹配,对我实为天大福泽,我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如何再不知珍惜?”小初盈盈一笑,默默把头贴在燕飞萍在胸膛之上,经过这番谈话,两人心心相印,情意又转而深了一层。大船顺汉水南下,朝行夜宿,这一路上燕飞萍甚是小心谨慎,料到谷正夫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途中不知要有多少场恶斗搏杀,哪知道离开仙人渡之后,经襄阳、穿宜城、过钟祥,数月来竟是太平无事。这一日过了岳口,算来已走完了大半的路程,用不了两天,便可进入长江。次日未到午牌时分,船已近沔阳,江面上逐渐开阔,风和日丽,两岸景色宜人。燕飞萍站在船头,眺望浩浩江水,胸襟大爽,这些日来他一直担著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心中方才稍宽。正在他心旷神怡之刻,忽听背后响起脚步声,转头一看,见小初从舱中走出,手中搬过一张矮几,上面放著饭菜,端到船头。燕飞萍对著饭菜深深吸了一口气,笑道:“好香!”叫来仪儿,一家三口盘膝坐在船板上,一边吃饭,一边观赏江景,其乐融融。那菜肴虽是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十分鲜美可口,燕飞萍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连声称赞。小初见他吃得香甜,眼中掩饰不住欢喜之色,一边往他碗中挟菜,一边笑道:“这几日那一顿吃的不是这些,怎地今天兴致这般的高?”燕飞萍笑了笑,用筷子指点江面,道:“再有三四个时辰,船过沔阳,洄水东去,便抵汉川,这里距离仙人渡已有六百余里。咱们顺水南下,所幸一路上平安无事,几日来你们随我没少担惊受怕,眼下想已摆脱了那些仇家的追杀,可以松一口气了。”小初端著饭碗,出神地望著远方,幽幽说道:“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永远不再这般担心受怕,每天都平平淡淡、安安心心的过活,那才当真快活胜过神仙。”燕飞萍低声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话音深沉而肯定。小初却微微苦笑,道:“你是又来哄我开心罢。唉,如今能与你在一起,即使飘泊动荡,我也很知足了,本不该再有这等奢望。”燕飞萍道:“这如何又算得奢望?”他回望江水长天,又道:“待咱们将船驶入长江,到那时东可入皖,南可入湘,西可入蜀,北可入豫,天高海阔,任咱们去留。从此远别江湖,封剑隐居,不问外事。那些江湖仇家纵然手眼通天,量也寻不到咱们。”小初喜道:“倘若有这么一天,我可真要以为自己是在作梦了。”燕飞萍深情地说:“有梦你就尽管作吧,我为你圆梦!”两人相视一望,彼此心意相通,小初脸上露出由衷的笑意,欢喜之余,竟破例多吃了一碗饭。饭后,燕飞萍让小初带仪儿在船头玩耍,自己则到后艄掌舵。大船沿江而下,又驶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已过午,汉水两旁的群山愈来愈是险竣,燕飞萍举目眺望,料知沔阳已不远。沔阳之上,东有沉湖,西有排湖,汉水自两湖间穿过,忽而由南流转向东去,拐成一个大弯,江面陡然变窄,浑浊的江水束在两旁的陡峰之间,浪搏山根,水击石罅,激荡泄注,湍流迅急。大船在浪峰间疾驶而下,船速骤然加快。燕飞萍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暗暗心惊,忖道:“我先前只道汉水下游水势纵险,却也不放在心上。现在瞧这情势,只怕这段江面的险滩极大,稍一不慎,便有触礁船破之险。”当下将主桅和前桅的风帆收下,只留后帆吃风,同时双手稳舵,目不转睛地瞪视著江面,预防急流中有甚不测。江水滔滔,波浪汹涌,浪花不绝的打上船来,这时燕飞萍一生勤修的功夫显出了功效,只见他双脚牢牢地站在甲板上,竟如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任那浪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绝不摇晃。急流送船,势逾奔马,幸而江面上往来的船只甚少,航道通畅,不到半个时辰,大船已驶出七八里路程。燕飞萍微微舒了一口气,耳听轰轰的江水声中,忽然传来一阵纤夫的吆喝之声,他闻声向江岸上望去,只见一艘大船逆水上行,桅杆与船帮上拉出一道道纤绳,勒在岸上数十名纤夫的肩上,他们弓身弯腰,额头几乎和地面相触,一步步地向前挨去。此时天候尚寒,却有大半人打著赤膊,被阳光晒得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滴落在脚下的滩岸之上。在急流冲激之下,一条沉重的大船便被这样拉向前方。燕飞萍又见这群纤夫中有几个是花白头发的老者,有几个却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人都面黄肌瘦,胸口肋骨根根凸出,虽累得气喘吁吁,却不敢稍停休息。他不禁摇头叹息,蓦地里觉得世上人人都含辛茹苦,自己一生虽颠沛流离,却总能绝处逢生,也不知这是不幸还是万幸。数十里的河谷间号子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伴著燕飞萍的大船顺流疾驶,顷刻间将一群群纤夫掠在船后。那江又转了个弯,远远已能望见峡谷的出口,险滩将尽,两旁的峰峦亦逐渐变得开阔。船行至此,燕飞萍一颗悬紧的心才松驰下来,他回望来路,只见峡中飞泉溅玉,烟云迷离,两岸村舍掩映于橘林之中,一江激流奔泻于绝壁之下,景色佳丽,风光无限。江风呼啸,吹得燕飞萍袍袖飘展,他方才一心驾船,全未留意峡中如画般的风景,此刻一望之下,顿觉襟胸开爽,一股豪情油然而生,忍不住便想放声长啸。然而,就当他欲啸未啸的一霎间,蓦地,船头传来小初发出的一声尖叫,凄栗刺耳,似乎遇见了什么极可怕的事物。啊?!燕飞萍闻声一凛,心知船头必生变故,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喝道:“小初莫慌,我来了。”说著拔身纵起,蹬船舷,踏舱顶,疾飞而出,迅若惊隼,声起时尚在艄尾,声落时已到船头。在身形落下的瞬间里,燕飞萍目光一掠,已将船头搜寻了一遍,却未见有何异处,唯见小初抱著仪儿,目光直视江面,脸上充满极度的惊悸与恐惶之色。燕飞萍心生疑诧,一个箭步跨到小初的身边,低声道:“怎么?出了什么事?”小初身子猛地一抖,从惊骇中回过神来,手指江面,颤声道:“那……那水面上的……是什么……”燕飞萍顺著小初的手指望去,顿时,他也脸色大变,“啊”的一声,只觉一股寒气自背脊上冒起,刹那间涌遍全身。只见波涛汹涌的江面上,一前一后,两根拳头粗细的铁索横江而布,如两条僵直的恶蟒,将河谷的出口拦腰封死。饶是燕飞萍久经大敌,陡然见此惊变,也不禁一怔,再想收帆落锚,却已来不及。激流送船,何等之快,刹那间,只听得怦的一声巨响,大船狠狠撞在第一根铁索之上。大船由上游疾冲而下,其速之快,其力之大,都是无与伦比,巨震之下,登时将第一根铁索撞断,紧跟著又撞在第二根铁索上,只撞得船木横飞,船身被铁索生生拦住,猛地横在江面上。燕飞萍只觉耳畔轰的一声,一股巨力把自己往半空中抛去,霎时间,他数年来修练的内家神功便于此时发挥威力,腰背往下一沉,双足便如千斤定在甲板上,身子微微向上一欠,将这股掀力化解了。然而,小初和仪儿却没有这般身手,身子随著巨震飞起,被甩到船舷之外,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生死攸关,刻不容缓,燕飞萍飞身抢上,用脚勾住船舷,半边身子悬在船外,劈手抓出,抓住了小初的一片裙角,然而她下堕之势甚劲,一拉之下,嘶的一声,裙角开裂,立时便要撕断,但燕飞萍只须有半分著力之处,便有伸展的余地,手臂暴长,已抓住了她的上臂,往回猛力一收。小初便如腾云驾雾一般,由半空中被生生拽回,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胸口象堵了一块巨石,喘不过气来,双手不由一松,怀抱的仪儿竟脱手飞出。“啊!仪儿……仪儿……”待惊觉仪儿失去,小初吓得魂飞魄散,眼见仪儿的身体横飞丈外,急速向江中落下。小初一边嘶声呼喊著仪儿的名字,一边发疯般地就要往江中跳去。见仪儿落水,燕飞萍也大吃一惊,他一手牢牢抓住小初的手腕,另一只手及时拾起脚下的一根缆绳,抖手甩出,长绳冲浪冒水,宛若一只长臂,正好卷在仪儿的腰间,奋力一收,将仪儿从水中拉回船上。这一下死里逃生,小初固然目瞪口呆,燕飞萍也暗叫一声:“好险!”若不是脚边恰好这么一根缆绳,本事再大十倍也难以相救了。三人绝处逢生,彼此相望,宛若隔世。小初泪流满面,跑上前紧紧抱住仪儿,狂吻孩子的额头,说什么也不放开。燕飞萍则一跃上了桅杆,向下一望,见铁索深深楔入船板,幸好这艘船造得份外坚固,虽然船上的舷帮、甲板均被震裂,船身却仍无恙。遭受如此重创,船未沉已算十分侥幸,但燕飞萍的脸上却布满愁云,他飞身从桅杆上跃落,站到船尾,对著江面朗声说道:“在下燕飞萍,道经贵地,请恕礼数不周。哪一位朋友若是有兴,请现身出来,大家把话讲在当面,如何?”他这几句话一完,便听呜的一声,从江岸的密林中射出一枝响箭,跟著峡谷上游传来一阵闷雷般的鼓声,七艘大船扬帆破浪,飞也似的划来,在燕飞萍船前二十丈之外停住,一字排开,挡在江心。只见每艘大船都站著三十余人,人人都是一色的薄毡大氅,内衬劲衣,无一不是威震一方的高手。七艘船如加起来,数百名江湖豪杰齐聚一江,人数之多,气势之壮,有如千军万马一般。燕飞萍见此情形,不禁暗吸一口冷气,此刻前有铁索横江,后有追兵堵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当真是身入绝境。但他并未就此惊慌失措,心中暗思对策,遥遥向对方船上一拱手,朗声说道:“燕某六年不入江湖,与各位久违了,今日相见,燕某这边有礼了。”说著躬下身,深施一礼。这话中并未含恶意,但对方回答他的却是一阵刀剑出鞘之声。忽听得一艘大船上有人怒喝:“姓燕的,六年前你杀了我大哥,血仇未曾得报,今日某家找你偿命来了。”跟著又有人大叫:“这燕飞萍乃邪道杀手,人人得而诛之,大夥儿今日与他拚了,让这斯血染汉水,尸沉怒涛。”但听喝骂之声,响成一片,群情激奋,杀气冲天。燕飞萍当年在正气府一战,死伤在他手下的高手著实不少。此时聚在汉水江面上的各路豪杰中,许多人与死者或沾亲、或带故、或是同门共派,虽对燕飞萍忌惮惧怕,但想到亲友的血仇,忍不住向之叫骂,喝声一起,登时越来越响。群豪人多口杂,不乏粗鲁之人,一时急仇,不免口出污言,叫骂得甚是凶狠毒辣。更有多人纷纷舞刀击剑,便欲一拥而上,将燕飞萍乱刃分尸。骂声传过江面一字一句送到大船之上,燕飞萍却缄默不语,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这些人大都是侠义之辈,所以与自己结怨,一来因为自己早年杀孽太重,二来是有人从中挑拨,嫁祸于己。正气府之战乃是中了别人的陷害,无奈下大开杀戒,实非心中所愿,今日若再大战一场,多所杀伤,只会徒增内疚。于是,任对方骂得如何刺耳难听,燕飞萍都默默忍下,不发怒意。这时,忽听一艘船上有人叫道:“诸位且听我一句。”此人的话音既高且尖,群雄一听,都安静下来,只听那人又道:“姓燕的畏罪藏匿,这几年来他已成家立室,娶妻生女。嘿嘿,这斯做恶多端,不知毁了多少正道侠义的性命,今日咱们也教他家破人亡,一个都别想活著离开此峡。”群雄闻听,轰然称是。燕飞萍却双眉紧锁,知道此人所言不假,这些江湖高手决意要将自己截杀在江中,自然也要斩草除根,万万不会放过小初和仪儿,他心下盘算“倘若我独自杀出,这些人未必能够将我拦住,但是小初和仪儿……”这念头只在一闪之间,燕飞萍便用力摇了摇头,心道:“我纵能逃出对方的毒手,但失去了小初和仪儿,我活在人世又有什么意思?”想到这里,胸口一阵热血上涌,决意与小初母女同生共死,以全结发之情,父女之爱,决不独自逃生。只听那尖声之人又在船上叫道:“诸位或许还不知,姓燕的荒淫无耻,他老婆也是一般货色,听说便是扬州堂子中婊子,他妈的一对狗男女。”在江湖中,杀手已被人耻恨,妓女则更遭人鄙夷,因此那人话音一落,立刻有人接口道:“呸,奶奶个雄,男盗女娼,生下的也是贱种,今日杀了他们,没的脏了这条江中的清水。”一时漫骂声、指斥声、讥笑声,夹杂著淫言秽语,从几艘大船间轰然传出。骂声隔江传来,燕飞萍忍耐已久,此刻听对方辱及小初和仪儿,登时怒不可遏,猛地一掌拍在船舷上,大声喝道:“燕某面前,哪个敢口出不逊!”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将出来,只震得满江皆响,虽在数百人的哄笑声中,却是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七艘船上的江湖群豪心中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住了口,过了片刻,才听那尖声之人又冷笑道:“口出不逊又如何,姓燕的你已是死到临头,你老婆亦属自甘下流,今日便遭好色之报……”燕飞萍心中一再自诫:“今日情势凶险,眼下唯有拖延时间,伺机夺路而逃,切切不可先行出手伤人!”但一听这几句话,怒火勃发,哪里还忍耐得住?目光一瞥,已看清说话那人的位置,当下右手一抄,将一只竹篙抓起,劲贯臂,力透腕,向对方飞掷而出。双方虽远隔二十丈开外,但燕飞萍腕力极劲,竹篙挟著呜呜破空之声,去势奇速,刹那之间,已射到那人眼前。那人大惊,眼见闪避已然不及,只得运劲硬接,他的兵刃是一对五行轮,当即一招“云横秦岭”,双轮并举,护住面门。哪知双轮封去,却接了个空,噗的一声响,竹篙陡然变向,插入他双脚间的甲板中,篙尖生生将船板穿透,篙身兀自不住幌动。原来燕飞萍这一掷之劲巧妙异常,既发既收,竹篙堪射到那人面前,突然转弯插地,手法变化莫测。那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暗想适才这一接不中,竹篙转弯,自己性命实已交在对方手里,篙尖若非转而插地,却插向自己的胸口或是小腹,凭这一掷之力,自己哪里还有命在?一时浑身颤抖,口中叫道:“你……你……你……”心中惧怕已极,竟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燕飞萍飞篙立威,豪气顿生,冷冷向对方横了一眼,提气喝道:“诸位与燕某的过结,只管照燕某一人身上招呼,哪个再敢辱及我的妻女,燕某必教他血溅五步,尸横船头。”话音在峡谷中四下鸣响,威猛高昂,从中透出一股王者霸气,闻者无不凛然,江面上顿时显出一片极静。燕飞萍喝罢,忽听背后有人幽幽发出一声长叹,他回头一看,见是小初抱著仪儿不知何时来到艄尾。两人对望一眼,小初脸色凄惨,神情极为难看,低声说道:“你在江湖中一世枭雄,是我的名声太贱,累得你今日当众受辱,我……我……”话声到此,她喉间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自踏入江湖以来,燕飞萍纵横叱吒,向来为友所重,为敌所惧,何曾像今日中如此受人轻贱卑视,他听小初也这般地说,心中半是气恼,半是怜惜,道:“休听他们胡言,小初,自我眼中看出来,滔滔红尘,世上无一而非小人。唯独你我情坚金石,此已足矣,何必在意旁人说三道四。”小初点点头,楚楚一笑,道:“阿痴哥哥,有你这句话,我便心满意足了。反正今日他们不会放过你。也决不容我和仪儿活了,你……你若有本事逃出去,便带著仪儿快走吧,不要顾及我。”望著小初楚楚的笑容,燕飞萍重重地摇了摇头,陡然间将心一横,激发起英雄气概,对著滚滚江水大声道:“咱们谁都不走。凭这帮江湖小人,想出手伤我,未必有这么容易。小初,你只管站在我的身后,今日我倒要看看,燕飞萍的飞铃在此,天下有哪个人能伤及一丝一毫。”话声在江面上激荡,小初瞧著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敬仰,又是爱慕,只觉眼前这人仿佛是一头无所畏惧的雄狮,没有人能在气势上将他压倒。此刻,她与燕飞萍站在一起,身上也染上几分豪气,心道:“倘若逃不出去,大家死在一起便是,又有什么了。”心意一决,更无挂虑,面对前方那些剑拔弩张的武林健者,心中一片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