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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挽浪洗剑

    白不肖一口气奔到鄱阳湖畔,这时,天光大亮,渡口已候着六七个左近的乡民。从湖东岸来的渡船也已离岸不远。

    他想起落英庄上伍世沧、姚传薪等人的险恶用心,胸口犹觉怒潮难平。若不是为了陆怡的终身,他岂肯见侮而退,委曲求全,

    武学之士为了一己虚名,便不惜用自己的手去扼死另一条无辜的性命,相貌文雅的伍世沧会这样去博取名声,粗豪的姚传薪也会走这条捷径。至于钱江帮的李子龙、丐帮的乔鹏举、峨嵋派的圆性,乃至后起之秀铁剑伍天风,之所以得享大名,无不靠伤害他人的性命。

    如此想来,自己的恩师北门天宇,以“天下第一剑客”而名震海内,在他那一辈子中,又杀伤了多少人的性命呢?死于他剑底的人,难道都是大奸大恶之徒?都犯有十恶不赦的大罪?

    白不肖顾自伫立岸边,思绪纷乱,心潮如涌。待船家连唤数声,才醒悟过来,举步上船。

    今日刮的是东风,墨绿的浪头一道道迎面涌来,撞在船头,碎裂成飞溅的水珠,初阳一照,映出万点金光。船夫一个摇撸,一个打柴,使出全身气力,驾着渡船顶风破浪艰难地前进。

    他们古铜色的肌肤上,青筋虬曲,肉蛋般的脚趾紧附在油光黄亮的船板上,面对着滚滚而来的浪涛,毫无惧色,反而与乘客们谈谈笑笑。

    白不肖见摇橹的船夫已满头大汗,便笑道:“老大,我帮你摇几下。”那船夫看白不肖生得瘦削身材,笑道:“客官,你摇不动吧?这支大橹,两膀若无几百斤力气,还动它不了。”

    白不肖笑道:“我来试试看。你先歇歇力。”上前接过橹把,用力一扳,那船便嗖地往前窜去。船夫看他轻描淡写地摇动大橹,惊得合不拢嘴,赞道:“倒看你不出,好大的力气!”

    白不肖的膂力岂是寻常船夫可比?他操橹驾船,不消片刻,即达彼岸。船靠码头,乘客—一上岸。白不肖别了船夫。弃舟登岸,即往镇里去。

    湖口是一个大镇,南来北往的行商旅客多在此歇脚,街市上酒旗高张,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来车往,摩肩接踵,甚是热闹。

    白不肖赶了半夜的路,肚中正饥,见路边有一个包子铺。才出笼的包子雪白滚壮,冒着腾腾的热气,便过去买了十个。刚付了钱,忽见人丛中伸出一只肮脏瘦削的手,疾向笼展上的包子堆抓落。

    包子铺老板是个矮壮的中年人,大喝一声,一把捉住那只脏手。再看那堆雪白的包子中,有两只已印了黑指印。老板怒不可遏,运力一拖,拖出个十三四岁的小叫化子来,他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口中骂道:“你这小畜生!又来偷包子,老子今日打死你!”一拳拳击向小丐。

    小丐蓬头垢面,穿一件长可及膝的百袖衣,一手提只大竹篮。他右手腕被老板叼住了,只有用左手竹篮去抵挡拳头。包子铺老板数拳打空,怒吼一声,提足踢向小丐下阴。这一脚如踢中,至少得要小丐半条命。

    白不肖看不下去,用肩头轻轻一撞。老板右足已飞起,吃了一撞,怎还站得稳?身子往外斜跌。白不肖早绕过去,笑道:“站好!站好!”伸手托住了老板的身子,又说:“老板息怒,那两只污了的包子我买下了。你放了他吧!”

    老板怔一怔,仍拖住小丐不放,气呼呼地说:“客官。你有所不知。这小畜生日日来偷我的包子,我小本生意,怎禁得起他偷?今日非得折断小杂种的狗爪子不可!”

    那小丐竟不肯吃一点亏,瞪圆眼珠骂老板:“你这老畜生!老杂种!”

    老板被骂得火冒三丈,扬手又打。白不肖一伸臂架住,劝道:“罢了!罢了!和气生财。”将老板与小丐隔开,对小丐说:“小兄弟,你来你来。”拉过小丐的手中竹篮,将十二个包子都装了进去,“你拿去吃吧!以后可别偷人家的东西。”

    小丐楞一楞,瞧着篮中的包子,一时竟不敢相信。镇上乞讨多日,讨到的不是白眼便是唾沫,极难讨一口馊饭酸粥。出于无奈,才偷才抢,苦于手法不高,每每被人捉住,打得遍体鳞伤。

    眼前这位衣衫敝旧的人一下子给了他十数个鲜肉大包,怎不叫他感激涕零?他扬起那张伤痕累累、污迹斑斑的小脸,眼眶一热,滚出两滴泪珠,两膝一弯,扑通跪倒,叩了一个头,提起竹篮,挤出人丛,飞跑去了,倒叫白不肖楞怔了一下。

    围观众人皆斥责包子铺老板的不是。老板怕犯众怒,不敢再啰唣,低头走开。

    白不肖又掏钱买了些包子,吃得饱了,离开包子铺,径投安平客栈。

    伙计将白不肖引进后院的一个单间,安排停当了,便离去张罗别的客人。白不肖梳洗了头脸;喝了半壶热茶,带上房门,步出客栈,向江边走去。

    湖口是个水路大码头,北临长江,南靠鄱阳湖。江面辽阔,千舟竞发。沿江一带,泊着无数货船渔舟,椅桅林立,力夫喊着悠长的粤子装货卸货。江滩上,铺晾着渔网,破棚危屋前,晾晒着腥浓烈的鱼鲞片。堤岸上,有一家家小酒馆,醉醺醺的水手船夫咿咿呀呀唱着小调。赌场之中,传出赌徒声嘶力竭的吼叫。

    白不肖问了几只船的船主,有的将驶向上游的汉口,有的声言不搭客人。他也不急,江边那么多的船,总有几条要驶向下游去的。便顺着江边,缓步东行,随意观赏江上景色。

    忽闻身后有个细细怯怯的声音叫:“大叔!大叔!”

    白不肖回头看处,是方才包子铺前见过的那个小叫化子,踩着两只破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直到白不肖跟前才停步,小脸涨得紫红,喘息着说:“大叔,我可找到你了。”脸上现出喜慰的笑容。

    白不肖大为惊奇,不明白这小丐寻自己作甚,便道:“小兄弟寻我作什么?”他猜小丐要讨钱,探手入怀,掏出块半两重的碎银递过去。

    小丐后退一步,连连摇头,说:“大叔你误会了。你快躲一躲!适才湖口镇上有名的‘铁臂金刚’谭震领着十多个打手四处找你,要寻你的晦气!”

    白不肖失声笑道:“我与什么‘铁臂金刚’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他寻我什么晦气?”

    小丐回头看了一眼,拉着白不肖走到堤岸下一个凹窝处,说:“大叔,你不知道。方才那包子铺老板是谭震一个徒弟的表兄。你不让他打我,又给了我许多肉包子,他觉着是扫了他的面子。说起来,实在是我给大叔闯的祸。

    “那‘铁臂金刚’谭震是湖口一霸,与‘鄱阳五龙’勾连得紧,最爱欺侮外乡人。昨日,谭震的一个徒弟在街上将两个外乡人打得当场呕血,只因他们走路时不小心踩着他的鞋后跟。大叔,你还是快点走吧!这伙人太凶恶。”

    白不肖听得气往上冲,看看小丐急得抓耳挠腮,笑道:“我本是过路客人;随时可离开湖口。你怎么办?”

    小丐没料到他反而关心自己的安危,怔一怔,道:“大叔不必管我。我一个小叫化子,哪里不可去?便是让他们打死也无碍!大叔,你还是快点离开此地!”

    白不肖实在难以相信小丐的话,天下真会有这样霸道的人么?暗道:无稽之言不可轻信。我自己不也被人们说成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神恶煞吗?如此一想,便道:“多谢你来报讯,我会小心行事的。这块银子你拿下。”

    小丐看他神色安然,知他并不怎么信自己的话。便推开白不肖的银子,挺胸道:“大叔请收起银子,我这叫化子只讨饭不讨钱!”说罢转身大步走去。

    白不肖暗笑自己多事,没想到小丐竟如此倔傲。他心中一动。使悄悄蹑在小丐身后十余丈远处。借堤上杨树隐身,向西行去。

    走不多远,突见一群提剑执刀的赭衣汉子涌出镇口,翻上大堤,四处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人。白不肖心头一凛,暗道;小丐所言不虚,真还有这么一群恶霸。

    赭衣汉子中有一人高叫:“小叫化子在那里!快抓住他!”

    小丐愣了一愣,返身便逃。那群汉子蜂拥着追上来。白不肖急闪身树后,倒要看看这群人究竟意欲何为?是否真像小丐所言那般凶蛮横暴?。

    小丐足下是双破鞋,奔行之时,忘了脱鞋赤足,他边逃边回头看,很见追众迫近,急中生智,脱下双鞋,双手齐扬,口中喝道:“照镖!”两只破鞋一前一后掷去。赭衣汉子们急闪身趋避,待看清只是两只鞋爿,大骂小叫着,又紧追上来。

    小丐奔跑虽速,但又怎跑得过那群身负武功的汉子。当先一个浓髯环眼的中年长汉只几个起落,便追上小丐,提起一脚,砰地踢了他一个跟斗。小丐在地上连翻三个滚儿,刚爬起来,噼噼啪啪挨了一顿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鼻流鲜血,晕头转向。

    众豪都已赶上来,将小丐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写道:“小杂种,护你的那个外乡人呢?快说出来可饶了你!”

    小丐甚是倔强,鼻血滴滴答答掉在胸前,他紧咬牙关,一言不发,只圆瞪双眼;仇恨地盯着众豪。

    一个粗嘎的声音叫道:“跟这小畜生啰嗦什么,一掌拍死丢江里喂鱼便是了!正主儿是那外乡人,我们还是去找正主儿!”

    白不肖在树后看得明白,见那为首的长汉抬起手掌欲朝小丐头顶拍落,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光天化日之下,尔等要干什么?”

    众豪一楞,齐齐地转过身来,十数双利剑似的目光都扎在白不肖身上。为首的长汉浓眉一掀,厉声道:“你便是那乐施好善的外乡人么?我们追寻不着,原来你躲在这里!”

    白不肖微微一笑,道:“你便是什么‘铁臂金刚’,号称湖口一霸的谭震谭大官人?”

    谭震见他赤手空拳尚如此傲慢,沉着脸低吼道:“徒儿们齐上!揍扁他!”

    他身后的十来条汉子发一声喊,挺剑舞刀逼上前来。白不肖看这些人脚步虚浮,并无一个高手在内,嘴角抿出一丝轻盈的笑意,仍将双手负在背后,笑道:“倚多为胜,也算好汉么?”竟把逼上来的刀光剑影视作无物。

    这时,那小丐见白不肖身处危地,突然尖叫一声,扑过来挡在白不肖胸前,大声急叫:“大叔!你快逃命!”他反手护住白不肖,竟欲以己身去受刀劈剑刺。

    这一变故,白不肖万料不及,眼前刀剑溯来,他急欲振臂迎敌,谁知小丐在舍生忘死之际,力量大得惊人。白不肖一挣未挣脱双臂,此时生死决于呼吸之间,更无余裕再挣第二次,他想也不想仰面往后便倒,双手往地上一撑,带着小丐溜出一丈多远。

    众家跟着谭震习武有年,在湖口镇上亦与不少武学之士交过手,却从无见过这样的招式,一个人仰面跌倒后居然会像装了轱辘似地滑开去,刀剑都搠了个空,无不惊愕,复又挺刃冲上。

    白不肖一个倒翻跟斗甩脱了小丐站起来,长笑一声,踏步迎上,两臂连振,勾拿拍打,犹如虎入羊群,只听叮叮当当连响,众人手中兵器皆脱手落地。白不肖两手一抓一掷,将十几条汉子接连不断地抓起掷向谭震。

    那谭震虽自称“铁臂金刚”,连接了三人,两臂已酸软无力,待第四人飞来,他展臂去接,只觉一股力过排山倒海涌来,再也拿桩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接着飞来的七个徒儿,都压在谭震身上。霎时之间,十二条大汉重重叠叠人压人地堆在堤上。被压在下面的,杀猪也似的狂叫不已,压在上面的,手足乱舞,一时哪里爬得起来?

    白不肖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自觉有生来以这一架打得最痛快。那小丐见白不肖转眼间便将十二条莽汉打得哭爹叫娘,也放声大笑。

    谭震与他的徒弟们好半天才挣扎起来,一个个鼻青脸肿,披头散发,模样甚是狼狈。

    白不肖笑道:“姓谭的!还要打么?”

    谭震被众徒压得骨痛如折,遍身疼痛,哪里还敢再打?躬身低头,求饶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侠,该死!该死!还望大侠大人大量,放我们一条生路!我们一定洗心革面做人!”

    白不肖道:“昔日你们在湖口横行无忌,殴打外乡人,今日我若不给你们一点苦头吃,天理不容!都给我滚吧!”

    谭震等连兵器也不敢捡,都如蒙赦的死囚,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白不肖回过身,见小丐脸上、衣服上血迹斑斑,回想方才他挺身受戮的勇气,心中甚是喜爱,便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亲人么?你今年几岁了?”

    小丐道:“我无父无母,无名无姓,自会走路,便跟着黄爷爷四处乞讨。黄爷爷死后,我独个儿过活。人家都叫我小老鼠,今年十五岁。”

    白不肖见他生得瘦瘦小小,个子只有十二三岁孩子那么高,脏乎乎的脸上,两只漆黑的眼珠极灵活,难怪人家叫他“小老鼠”,想来他短短的十五年生涯中,不知受了多少苦难。

    白不肖自己幼年失估,是以对孤儿比旁人多几分怜措,忍不住叹息道:“小老鼠,这湖口镇上你是呆不下去的了。那谭震之流地痞日后定要寻你的晦气。再说,一个人以乞讨为业,终非了局。不知你有何打算?”

    小老鼠呆呆地看了白不肖一会,忽然双膝跪倒尘埃,垂泪道:“大叔见怜,小老鼠虽是至贱之人,恩义二字还是明白的。大叔如不嫌弃,小老鼠愿意给大叔做奴作仆,至死不渝。”

    白不肖原拟助他些银两,让他做个小本生意什么的,却不料小老鼠会作此想,急伸手去扶他。小老鼠怎么也不肯起来,口口声声说宁愿给白不肖做牛作马。

    白不肖好生为难,他初入江湖即被视作为害武林的大魔头,天下无数高手都欲取他性命而后快。这便注定他日日须提心吊胆,每踏一步都得十分小心,稍一不慎便将堕入深渊。

    倘若带一不谙武学的孩子在身边,刀林剑丛之中,生死决于俄顷间之际,便得分心照料,弄得不好还会牵累这孩子的性命。他左思右想,待要回绝小老鼠,总觉于心不忍,极难出口。

    小老鼠见白不肖犹豫不决,当下把头碰得嘭嘭响,口中不断叫道:“大叔若不收留,小老鼠只有跳江死掉算了!”

    白不肖无奈,只得点头应允,说道:“你起来,我带你离开此地便了。我比你大不太多,咱们兄弟相称吧!我姓白,你便叫我白大哥好了。”

    小老鼠又叩了一个响头,叫声:“白大哥!”欢欢喜喜地爬起来,掸去衣上的泥灰,说道:“小老鼠长这么大,才有一位英雄大哥,真不枉来人世走一遭!大哥,你等等,我去洗个澡就来。”

    不等白不肖回答,他飞奔下堤,边跑边脱去衣裤。跑到江边,纵身跳入水中,站在齐腰深的浅水里,索索打着寒战将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才赤条条地爬上岸来,着好衣裤,对白不肖说:“大哥!我如今不做叫化子了,再也不受人欺侮了!”

    白不肖见他虽仍着补丁累累的百袖衣,但脸上的泥垢血污一去,显得眉清目秀,精神抖擞,与先前判若两人,心里很高兴,拍拍他肩膀说道:“兄弟,我们回镇上去,先给你买一套衣衫。”

    两人回到镇里,先到一家估衣铺给小老鼠买了一套七成新的衣服换上,然后回到安平客栈,叫伙计在房中再搭一张便铺。

    小老鼠说自懂事以来从未穿过好衣裳,从未睡过棕棚床。他摩挲着屋中的桌椅床铺被褥,不由得热泪涟涟,恍若再世为人,又如身处梦境,亦喜亦悲,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住撩袖揩泪。

    白不肖安排妥当,携了小老鼠的手到前街饭馆里叫了些酒菜。那小老鼠初次端坐满桌的酒菜前,不禁食指大动,却又怕露出馋相叫旁人嗤笑,双眼尽量不看桌上的佳肴。

    白不肖见他一本正经硬撑出斯文相,暗觉好笑,便说:“兄弟,你放开肚子吃吧!无须顾忌。”随手给他斟一杯酒,又说:“一个人只要心正情真,有志气,像饮食起居之类小事上不必学别人。”

    小老鼠规矩地点头道:“是,大哥!”才小小心心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来,细嚼慢咽,十分拘谨。

    白不肖想:他久作乞丐,一旦变作常人,不免规行矩步,惟恐让旁人讪笑,倒也不失努力向上之心,用心可谓良苦,且随他去,时日一久,待他习惯了常人习俗,便能自如了。如此一想,也不去管他。

    两人胃口均佳,将一桌酒菜吃得干干净净,打着饱嗝,出了饭馆,仍往江边询问船家有否去下游海口的航船。

    问到一艘正在装货的五桅大船,船主是个方脸大汉,姓方,自称运货至江阴,愿捎几个客人,每位五两银子,管饭菜不管酒。白不肖便向方姓船主定了两个铺位,说好明晨寅时开船,过时不候。

    落实了回东的船只,白不肖心无挂碍,左右无事,便带了小老鼠来到一片空旷无人的河滩上。

    白不肖道:“兄弟,我闯荡江湖,居无定所,总不能老是将你带在身边。今番我将你带到杭州后,当设法为你筹措些度日过活的本钱,先让你有个家。日后,你年纪大几岁了,再给你娶房妻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也对得起父母祖宗了。只是你性情倔强,易与人相争。我又不能时时照顾你,故而息传你一些粗浅功夫,以便于自保。你意下如何?”

    小老鼠听了一半,眼圈便红了,当下双膝跪地,口称“师父。”

    白不肖急搀他起来,正色道:“兄弟,我年纪尚轻,不宜收徒弟。你我仍是兄弟相称,但我有言在先:我教你一点自卫的功夫,你只能用以自卫,若挟技作恶,休怪我翻脸无情。你记下了!”

    小老鼠便对天发誓:若有违大哥训诫,死无葬身之地云。

    白不肖便传了他三招擒拿手,—一演示给他看仔细了,让他照样去练。小老鼠悟性甚高,不消半个时辰,便将招式记住,使出来居然像模像样。白不肖暗暗称奇,又给他解说招式的诀要。如此,一下午教了他九招。让他自己反覆去练习体会。

    直至红日西坠,江面上金蛇狂舞,这才回到客栈,随便吃了碗面条,回房歇息。

    次日天蒙蒙亮,两人就离开客栈,直奔江边码头。五桅大船已升起风帆。白不肖、小老鼠登上大船,交付了银子。方船主就叫一个歪鼻子水手带他俩去后舱铺位。

    不一会,起锚解缆,大船要启航了。小老鼠少年好奇,便拉了白不肖出舱去看。两人一踏上甲板,只觉船体震动一下,缓缓离开码头。这时,忽见码头上有一白衣人飞奔而来,边跑边喊:“等一等!我要搭船!”

    水手们正用长篙将大船撑开,船体重达数万斤,一旦离岸,再要拢岸搭跳板,是极费时的事。长江上的船家历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船一启航便如箭已离弦,决无回头的道理。是以,自方船主以下的老大水手们,皆装聋作哑,不睬那岸上客人的呼喊。

    白衣客人奔至水边时,船体离岸已逾三丈。水手们纷纷将竹篙收回来。只见那白衣人纵身一跃,如一鹤冲天,飘飘忽忽地向船舷掠来。船高岸低,且船体正在移动,两者间距何止五丈,饶是轻功盖世的人也难一跃而过。那白衣人倒是有自知之明,他纵身跃起时,已瞧准一水手横搭在船舷的长篙,欲待在长篙上借力再跃。

    岂料那水手不知因心慌还是恶作剧,将竹篙猛地一抽。白衣人无所凭借,一脚踩空,“啊”的叫一声,真气一松,身形便直坠下去。白不肖暗叫不好,危急之中无暇多思,随手捞起一根缆索运劲甩出。

    那白衣人双足已没入水中,突见一绳如长蛇飞来,疾出右手抓住。白不肖振臂一挥,长绳夭矫似龙,带着白衣客人飞上甲板。

    此船与邻船上的人都看得真切,不由齐声喝彩。水手们皆中气充沛,声音宏大,这一声彩轰轰如雷,惊得掠波水鸟四下里乱飞。

    白衣人一上甲板,便向白不肖行礼道:“多谢阁下接手相助。”

    白不肖还礼不迭:“尊驾真是好轻功,叫小可大开眼界……咦?原来是你!”

    白衣人怔了怔,随即笑吟吟地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这白衣人便是在北埠客栈的少年书生。数日前,白不肖助他打退流芳堡的一班凶徒,今日里,挥绳助他上船的又是白不肖。书生复又行一礼,道:“昔日与仁兄同店共宿,今日又同舟共济,若非是有缘分,焉能如此巧法?请问仁兄,何以将额下美髯悉数剃去?”

    白不肖昨日从落英庄出来,走得匆忙,也就没顾得安上假须。他笑一笑,反唇相讥道:“昔日仁兄是一风度翩翩的少年儒生,今日怎又摇身一变,成了英俊侠少?”

    方姓船主便过来张罗,将白衣人安顿在白不肖邻近的舱房。

    刚才水手们喝彩,惊动了舱内搭乘的客人,他们都纷纷出来看热闹,一共三男两女五人。

    三个男的,一是身穿灰衣,肥肥胖胖的大肚子老者,手上戴着黄澄澄的大戒指,像个俗气的富商;一是着紫衫的瘦子,年约三十五六,脑门上一绺白发夹在满头青丝中,分外显眼;还有一人青衣有帽,神色恭谨,像是肥胖富商的仆人。

    两个女的皆三十余岁,黑衣黑鞋,系着黑头巾,神色严峻,伫立船舷旁,不时朝白不肖瞥上一眼。

    那胖胖的富商先踱过来,他满脸堆笑,抱拳道:“我万秉成行商二十年,在这条江上来来回回不知成了几百趟,今日才得睹英雄风范,幸何如之!”

    白不肖谦道:“万老板过奖了!在下不过一寻常野夫,与‘英雄’二字相去万里。万老板在哪里发财?可也是到江阴去?”

    万老板笑道:“敝人家住江阴,沿江上下有几爿小小的货栈。阁下尊姓?听来是江南口音?”

    白不肖只觉那两个黑衣女子神色有异,心生戒备,便道:“小姓萧,世居浙东,今来浔阳接我表弟回去。请问万老板,这船到江阴须行几日?”

    那紫衫瘦子笑吟吟地插上来说:“这船现在是顺水不顺风,或需四日四夜。若在冬季刮西风时,从湖口至江阴,两日两夜便够了。萧英雄飞索救人那一招,我虽未亲见,但听了水手描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猜想。萧英雄不是武当高手,便是少林英杰。”

    小老鼠听他吹得不着边际,嗤地笑了一声,道:“我大哥既不是和尚又不是老道,跟少林、武当又有什么关连?”

    紫衫瘦子受了一个孩子的顶撞,不以为逆,反而仰首哈哈大笑,道:“对极!小兄弟说得对极!在下姓徐,一介寒士而已。往日听人说武学以少林、武当为宗,便只当天下武士不是少林,就是武当,实在是谬之极矣。信口雌黄,倒见笑于方家了。哈哈哈!”

    白不肖见他身如瘦竹,胜似桃核,惟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怎么看也不像个饱学儒生,心中起疑,便道:“我日常在山里砍柴挑担,有几斤笨力气里了,哪会什么武功呢?徐爷又猜错了。”

    万老板道:“什么文啊武的,都不必去管它。今日风平浪静,江上景致看来看去也看腻了。左右无事,各位到我舱中小饮几杯,玩两把牌九如何?”

    白不肖心里惦记着那白衣人,有心想与他结交,便辞谢了万老板的邀请,谁说头晕,带小老鼠回船。他附耳在隔板上听,隔壁舱房里传来阵阵均匀的鼻息,那白衣人觉睡着了。

    船轻轻摇荡,白不肖困意上来,便躺在铺位上沉沉睡去。一觉醒来,时已近午,舱中不见小老鼠的人。白不肖怕他在船上乱跑掉江里去,便出舱寻找。从船尾找到船头,却不见小老鼠。他急起来,放声高叫。

    便听小老鼠应道:“大哥!我在这里。”从中舱里钻出头来,笑道:“大哥,那徐先生赢了许多银子,大输家是万老板!”原来他是观赌去了。白不肖叮嘱他几句,叫他诸事当心些,小心别掉进水里。

    吃过午饭,起风了。大江之上,风掀浪,浪激风,但见层层叠叠的白浪前赴后继,一往无前,端的是浊浪排空,惊涛拍云,声势十分惊人。船体也剧烈地摇晃起来,东歪西仄,在波谷浪峰之间倏升倏降。

    万老板、陈先生、小老鼠等部钻进舱房。倒是两个黑衣女子,仍站在甲板上观望。白不肖看她们并不怕颠簸,面对惊涛骇浪毫无惧色,心下更无怀疑,这两个女子是练过武功的。

    这时,天上乌云如万马奔腾,从东南方翻滚而来,云脚低垂,有如巨幕倒悬。江上更是沸腾起来,乱流争湍,喷薄如雷。一时波浪连天涌,风云接地阴。大小渔船纷纷进港泊岸躲避。陡闻忽喇喇一声惊雷,闪电如金蛇狂舞,出没云间,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落下来。

    白不肖正欲进船避雨,忽闻一个清朗的声音吟道:“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在于险远,惟世之英雄豪杰所能至矣!听雷吹雨,挽浪洗剑,人生能得几回逢啊!”

    白不肖闻声望去,只见舱房顶上,那白衣人迎风挺立,一手挽长剑,一手擎酒壶,乱发纷飞,衣袂飘举,在大雨中饮酒舞剑。真是潇洒风流得不可方物,仿佛神仙中人。

    白不肖看得目眩神迷,怦然心动,极想跳上去与他过几招,又怕东施效颦,画虎类犬,反为他人嗤笑,是以强捺住蠢蠢而动的心,凝神看他练剑。

    在狂风暴雨中。白衣人长剑翻飞,剑气纵横,一剑快似一剑。舞到后来,只见白光霍霍裹着一个人影,那剑仿佛是一样有生命的东西,绕身疾飞,起伏盘曲,弹跳跌宕。

    白衣人舞得兴发,清啸一声,恰好头上有一道闪电裂云,他纵身跃起,长剑上掠,犹似与那闪电相搏。忽喇喇的惊雷声中,白不肖陡见白光疾闪,披开雨幕向自己面门刺来。

    饶是他屡经大敌,也万万想不到白衣人会突然向自己发难。危急之中,一个“铁板桥”,上身后折,弯刀出鞘,叮的一声,刀剑相击,声若龙吟,架开了突如其来的一剑。紧接着拧腰错步,反手一刀斜掠。

    那白衣人既不格架也不闪进,反而将长剑往腰间一绕。白不肖这一刀去势甚疾,堪堪要劈到对方肋下,见状心念一动,急将刀稳住,其时,刀锋距对方不及三寸,若非他已收发由心,这一刀已劈进肉里去了。

    风雨渐弱,两人衣衫都已湿透。隔着如线的雨丝,白衣人抹一抹脸上的水渍,笑道:“仁兄的身手果然不凡,当世之间,能避开我那一剑的高手也不过十数人而已,难怪敢乘这条船。佩服,佩服。”

    白不肖听他话中有弦外之意,便道:“听仁兄之言,莫非这条船有什么古怪不成?”

    白衣人说:“非也,非也。这条船船体结实,再大的风浪也经得住。何况仁兄武功盖世,无所畏惧,便是有古怪,又能怎样?但时值春夏之交,风雨晦明,俯仰百变。仁兄你看,方才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此刻已云收雨住,风平浪静了。”

    骤雨初歇,清风徐徐,太阳自云层间投下万束金光,照得满江金碧辉煌。

    白不肖猜不透白衣人的身份来历,试探地问道:“仁兄的剑法自是十分高妙的了,似有武当剑法的飘逸灵动,又有崆峒剑法的狠辣快捷,还似峨嵋剑法的阴柔绵密,小弟看了多时,竟辨不出究竟属哪一路。只觉似曾相识,却又不识,心里是十分的佩服。仁兄年纪轻轻,便已自成一家,真是了不起。”

    白不肖倒是真心赞扬,但白衣人忽冷笑一声,道:“我的剑法不值一哂,比起北门天宇来,可差得太远了!”

    白不肖陡闻他提起先师的名头,心念一动,问道:“仁兄可曾跟北门大侠印证过?”

    白衣人冷笑道:“北门那厮早就死了,我到哪里去寻他比剑?他的徒儿又是个缩头乌龟,也不晓得躲在哪块石板底下……”

    白不肖听他言语中对先师与自己极度贬损,忍不住哼了一声,不由握住了刀把,转念一想,笑道:“尊驾游侠江湖,所会者皆武学高人。小可与北门大侠的徒儿倒有数面之缘,下回若碰到,可将尊驾这番意思告诉他,只不知尊驾高姓大名?”

    白衣人被他问得一怔,眼珠子转了转,似笑非笑地说:“我嘛,名叫古仁,古代的古,仁义的仁。请你转告白不肖那小子,只要他逃得脱武林各大门派的追杀,我总会找到他的!”

    白不肖瞧他的神情,已知“古仁”并非他的真名,只不知他何以要隐匿自己的真名实姓,难道也和自己一样为避祸什么?便道:“古兄是哪一派的传人?令师定是前辈高人啰?”

    古仁面露不悦之色,斜睨着白不肖道:“你这人怎如此好奇?盘查我来历作甚?告诉你:我师父名头太大,说出来怕吓坏了你!”狠狠瞪了白不肖一眼,转身回客舱去了。

    白不肖被他呛了一下,甚是尴尬,回想他忽喜忽嗔的神情,似乎与自己有什么过节,心念一动,想:这古仁难道是钱江帮、峨嵋派请来对付自己的高手不成?

    他心中疑窦一生,便联想开去:搭乘此船的客人中,那两位一身皂色衣衫的女子最为可疑。瘦子徐先生脚步轻飘,似乎身负武功。这船上的水手,个个神色阴沉,身手智利健,也像是练家子。

    倘若这些人原是一伙,加上古仁,在茫获大江的一艘孤舟之上动起手来,自己就危险了,何况身边还带一个小老鼠。……如此一想,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头砰砰乱跳。

    他急转回舱内,便见小老鼠一脸神秘之色:“大哥,我发现一桩怪事……”

    白不肖心里格登一下,急伸手捂住小老鼠的嘴,以手指了指隔板,暗示他隔墙有耳,同时故意提高声音说:“雨中观剑,倒弄得我浑身稀湿。你将我衣包取来。”

    小老鼠甚是机警,一手将衣包递给白不肖,同时附耳板壁听邻舱的动静。

    白不肖匆匆换了衣裳,一拉小老鼠的手,两人钻出舱来,行至船尾。就见那古仁换了身雨过天青色的绸衫,游游洒洒地往万老板的舱房走去。

    白不肖直看古仁钻进万老板的大船,方回头看着激动不安的小老鼠,低声问:“你见着了什么?”

    小老鼠四顾无人,才轻声说:“适才我到船首去玩,见那个徐先生正和两个黑衣女子在城城喳喳密谈。只听徐先生说:‘午夜动手,我们把跳上船来的那个扔水里……’一个黑衣女说:‘老徐,咱们只护住船上人便行了,那人不一定是江匪。真要劫船,便……’他们一见到我便住口不说了,恶狠狠地赶着我,目光十分怕人。我吓得赶紧溜回来。大哥,他们跟我们隔壁那位好像有仇。那话中意思分明疑心‘那位’要动船。”

    白不肖听了小老鼠的话,沉吟不语。事情与他所想的正好相反:照小老鼠听到的话来辨析,徐先生与黑衣女是万老板雇来的护船武师,而古仁却有盗匪之嫌。湖口镇泊有那么多东来西去的航船,古仁宁冒落水之险,也要死要活地纵上此船实在难避居心不良之嫌。闯荡江湖的侠士,大多深藏不露,而古仁施展上乘轻功飞掠上船于先,冒雨舞剑于后,一而再地自炫武功,也使人难以索解。设若他真是独脚大盗,自己又该如何处置呢?

    袖手旁观把?有违侠义之道;助徐先生们擒贼呢?万一搞错了岂不追悔莫及?

    “大哥,我真有些怕!想不到……”小老鼠脸都吓白了。

    “莫怕,莫怕。凡事警觉些,你只跟着我便行了,你要再在船上乱跑。”白不肖随口说道。

    白不肖往白衣人住的舱房望了望,心里想:古仁若真是江洋大盗,未必敢动此船,除非在这船上另有盗伙隐伏。他单身一人欲劫船,未免也太狂了些,难道他料定我不会插手干预么?蓦生此念,白不肖顿觉胸中豪气横生,暗道:谁高谁低须比过才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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