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淡淡的晨雾中,现出一座雄伟壮观的大殿,抬眼望去,那飞扬的勾檐,闪闪发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
早有四名宦官上前,替他宽衣解带。荆轲微微含笑,任由宦官们搜检衣袍,他们甚至连发髻也摸过,确认没有武器之后,这才退避一旁。
燕国使臣上殿!
明亮的大殿上,除了赞礼官洪亮的声音,竟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跟随荆轲在后的秦舞阳在这种杀气肃穆的氛围中,不由低下了头,两腿竟微微颤抖起来。
在大殿正中的青玉案后,一个头戴黑色平天冠,身着黑袍之人,目光灼灼地凝视着荆轲。他的身形并不高大,但相貌阴鸷,不怒自威,目光尖锐冷酷,仿佛拥有一种透视人心的可怕魔力。
荆轲暗暗吸了口气。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令六国公卿、乃至天下百姓闻之色变的秦国大王嬴政。
荆轲双手高举督亢地图,俯伏在地,朗声道:荆轲奉燕王和太子之命,特来朝晋秦国大王,并奉上燕国特备的礼物!
嬴政微微一笑,道:哦,是何礼物?
荆轲道:燕国督亢的地图和樊于期的人头。
嬴政点头道:嗯,那么太子丹想从寡人这里得到些什么?
荆轲道:燕王和太子殿下只想和秦国结为兄弟之邦,并无他图。
嬴政微微一笑,在他笑容的背后,却透着难言的冷酷。嬴政语气低沉,一字一字道:寡人知道,太子丹派你前来的目的,并非如此简单。
荆轲沉默片刻,忽然缓缓展开手中的督亢地图,道:大王所虑极是,太子殿下派我前来,确实另有用意。这用意就是以督亢之地换取燕国一年的平安,太子殿下将联合四国,共谋伐秦。
嬴政冷笑道: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他端坐不动,双目电光隐隐,冷冷凝视着接近自己的荆轲。
他话音未落,随着荆轲逐渐展开的地图,一柄精光耀目的匕首赫然呈现。
图穷匕见!
荆轲匕首在手,再无半分忧郁,厉啸一声,身形飞掠如箭,直扑二十步外的秦王。他全身的精气血脉,几乎都凝聚在手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上。
秦王嬴政也已看清这个勇气过人的刺客之面容,这张怒极却正气的脸。他虽然早有防备,但此时一惊之下,急忙闪躲,同时慌张地拔剑,然而他的剑居然被锁在剑鞘之中,一时无法拔出。
荆轲一搏未中,匕首割下了嬴政的一片衣袖。他迅速又扑向嬴政。嬴政已离开王座,绕着龙柱疾行。荆轲岂容嬴政逃脱,跃步追赶。那龙柱非常庞大,足有三人合抱之粗大,荆轲一时无法得手。
此时,大殿之上,秦国群臣个个愕然。围上来的侍卫们无法靠近荆轲,只能大声叫喊:请大王拔剑!请大王拔剑!
嬴政此时又慌又怒,眼见荆轲逼近,不得已大声喊道:卫士就我!
荆轲大喝一声,用尽全身之力,将手中的匕首掷向秦王面门。他这一击,竭尽了全身功力,更挟以惊天十八剑中威力最大的一招游龙穿凤,威力惊人。
秦王猝不及防,眼看那匕首即将刺中他的面门,突然,银光一闪,一把同样大小的匕首从旁射出,不偏不倚,正击中荆轲的匕首。于是,荆轲的匕首受力而飞向另一边,没入秦王身边的柱子。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暗处一闪即逝。
这时,秦王侍卫风林火山已经上殿,他们一齐上前围住了荆轲,众卫士剑戈齐下,顷刻之间,荆轲身上皆是创口,血流如注。而一旁吓得瘫软在地的秦舞阳,已被一拥而上的秦国卫士斩为肉酱。
可是荆轲却未倒下,他高大健硕的身形依然如山挺立。
鲜血恣意染红了森严的黑色殿堂。
染红的殿堂外,苍穹依旧蔚蓝。
第十三章亡命天涯
夜幕垂。
谁!黑影直立帘幔外,闻声不动。
一阵疾风拂起里帘幔,熄灭了烛火,四周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来人!秦王大声呼道。四周仍是异常的沉静。
一道寒光忽闪,直射秦王的胸口。
黑影忽现帘幔之内,露出了一道凄厉的眼神。秦王才发现刚才的一道寒光其实是从这双眼里射出的。
黑暗中秦王感到一把锋利的匕首猛地刺向自己的胸口。秦王大震,那震撼几乎就要迸裂了胸膛。
震惊之际,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孩子的脸,还有一双本不属于一个孩子该有的眼。
啊!划破寂静的惊声尖叫。
大王!卫兵闻声而动。
烛火倏地亮起,四周一片通明,秦王方才清醒,黑影已消散。
那双眼,太深刻了。今晨在大殿之上秦王也见了同样一双眼。
那双眼的主人,已经不可能再出现在秦王眼前,甚至在梦中也不能在和他纠缠。一双已死之人的眼,震慑不了秦王;不过,那和他有着同样一双眼的孩子,即使是在梦里,亦像是活生生地出现在秦王眼前,那目光如此尖锐,叫他感到震慑。
一场梦魇,意外勾起了秦王历历在目的回忆。秦王惊觉到自己从未察觉,长达九年的日子里,一直都在他眼前的孩子,竟也有着这样一双眼
父王!伏案中,秦王听见了天明稚气的呼唤,原先一张深沉着的脸,顿时现出了温煦的神色。
明儿,好不睡吗?秦王看着天明,就像是看见自己夺目耀眼的明天。
孩儿不累,孩儿要陪着父王。四岁稚龄的天明撒娇地蹒跚奔向秦王,圈住秦王雄厚的腰身。在此刻,秦王的心中,有着说不出的安慰,更有着永远不轻易显露的温情。已有许久许久,秦王都不曾感到这么放松过,刹那间,他仿佛忘了自己是个王。
孩儿长大要和父王一样伟大。天明睁着一双圆眼,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秦王。他不知道什么是王,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心目中最伟大的父王。
明儿觉得父王伟大吗?秦王笑了。只有这一刻,他才能如此恣意绽放一个大王不常有的笑容。
多年来的抚育之情,以及丽姬而付出的爱屋及乌的关怀,早让秦王和天明之间生出了浓厚的父子之情。即便残酷的事实已然告诉他,此子是敌人之子,但孩子稚气天真的模样却总是徘徊不去。
秦王怀着极端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想念起天明这个孩子,仿如一只孤鹰舔舐着流血的伤口般,痛苦而快意,不能自己。
正当秦王沉醉于温暖的回忆中,一双眼忽又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一双几乎叫他迸裂了胸膛的眼,一双让他永远不再绽放笑容的眼。
来人!速传风林火山上殿!秦王大声断喝,恢复了一个王该有的冷酷。
王者
天下之统领。
万人之景仰。
强者之典范。
弱者之庇护。
杀无赦!一声喝令,再度为他在大王与父亲的角色间划下了残酷的界限。
第二部百步飞剑
第一章紫藤花下
秦地最盛,无如咸阳,披山带河,金城千里,而咸阳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名字极其雅致,唤做扶风楼,门廊上刻着两个篆书写着扶风,乃是京城书法大家李斯的手笔。
这扶风楼紧倚渭水而建,是咸阳城中少有的楼房建筑,从楼上眺看出去,渭水澎湃直往南方奔泄,宗山巍峨紧向北方横张,这一家小小酒楼,竟将秦地山水之姿尽收眼底。
此时偌大的二楼上,只有一位面容清癯、有点儿书卷气的客人,若不是矮桌上横置着一柄宝剑,哪里分辨得出来他乃是秦王赢政座前首席护卫卫庄。
卫庄无心赏景,也不动筷,此时此刻能引起他兴趣的,只有酒。
他孤身一人坐在扶风楼雅座上,醉眼茫然,自斟自饮。
不到一年前,卫庄奉派到燕国卧底,阻挠燕太子丹刺秦大业。刺客荆轲假冒使者,带着督亢两地地图与秦国叛将樊于期的项上人头,前来晋见秦王赢政。但所有情况都被李斯率领的潼山组织给查得一清二楚,潼山首脑夏侯央之所以让荆轲上了咸阳宫殿,居然是为了秦王赢政想见荆轲一面。
秦王赢政的爱妃丽姬,本与荆轲有青梅竹马之好,后来秦王逼迫齐国献美,齐王便虏来丽姬进献秦王,谁料丽姬进宫时已有身孕,后产下一子唤做天明,秦王虽知此子乃是荆轲与丽姬的骨肉,却爱屋及乌将他视为己出,荆轲刺秦不成,被侍卫当廷斩作肉泥,丽姬为此服毒自尽,却将爱子荆天明交给墨家义士韩申、大儒伏念,辗转托孤于天下第一剑盖聂照顾。
秦王不知是为了斩草除根,还是不愿让在这世上唯一能羞辱他的人活下去,在荆天明离开后,派出与卫庄并驾齐驱的四大高手出去追杀,哪知这四大高手在乌江之畔,却为盖聂所杀。
盖聂带着荆天明逃走,失去踪迹。但秦王要做的事,哪有这么轻易就能罢手的?
想到盖聂,卫庄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又伸手破开第二坛白酒上的泥封。
原来你先到了!夏侯央登上扶风楼,看着醉眼迷离的卫庄说道:咱们再等等,等我徒弟鲍野来了,咱们就走,你说可好?
卫庄瞄了夏侯央一眼,却不答话,只管继续喝酒。在卫庄心里其实是瞧不起这个江洋大盗出身、杀人放火采花劫盗样样都做的夏侯央。要不是因为夏侯央告知自己小师妹的下落,卫庄甚至不愿与他同坐一席。
夏侯央心中也仇视着卫庄,外表却不表现出来。这人凭什么做到首席护卫?看他一脸文气,功夫又会好到哪里?夏侯央看着眼前醉醺醺的卫庄,想到:必须找个机会,借谁的手杀掉他才是。心底打着主意,脸上却是笑容满面。
不一会儿,夏侯央的大徒弟鲍野来到,年纪轻轻的鲍野倒是亲切异常,上得楼来立刻扶起萎顿在桌上的卫庄,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说道:卫庄大哥,该出发啦。
喝掉两大坛白酒的卫庄,完全醉了,只是不理。
卫庄大哥,时间差不多啦,咱们该上路了。鲍野又催道。
卫庄放下酒杯,口齿不清地问:出发?去哪?
鲍野笑道:大王交待的命令,你难道忘了?当然是去宰了盖聂那些家伙。
杀卫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盖聂
听见自己口中吐出来的话,卫庄倏地站起身,目光炯炯霍然提剑,就像根本没喝过一滴酒似的,望向夏侯央与鲍野,肯定而宏亮地说道:咱们走!
楚国蕲城,东城外阡陌纵横之间,一栋摇摇欲坠的茅草房里,盖兰艰难地拿着小木盆充作扇子,努力扇着药罐子底下的火。
她忍住泪水轻声呜咽。荆天明张大了眼瞧着她,张开嘴好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发出声音。倒是原本熟睡一旁的伏念,听见哭声,一捋胡子便坐了起来。兰儿,怎么啦?伏念问。
盖兰摇摇头,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简陋小床上,正运功疗养的盖聂身上。
乌江之畔,盖聂虽奋力击杀了风林火山四大护卫,保住了荆轲的骨血,但也尝到了黑煞风临死一剑,多亏盖聂当时运起真气护住,才无致命之虞。
盖聂已在这小房中,运气疗伤两月有余,伤口虽渐渐愈合结痂,却是气虚体弱无法恢复。盖兰等人为免暴露行踪,也是裹足不出,偶尔以身边财物去向附近田地中的农人换点食物而已。
伏念将盖兰拉出房外。他知道盖兰是不愿意在自己父亲面前说些什么的。伏念问道:兰儿,到底怎么了?你爹的伤要不要紧?
听见伏念关心的语气,盖兰回道:多谢伏先生关心,我爹的伤是不打紧的。
傻丫头!伏念故作生气,都到了这个份上,你怎么不肯说实话呢?莫非把我当作外人了?
兰儿哪里敢?盖兰擦去泪水,深吸一口气说道:爹的外伤已好,只是人虚气散,我看爹日夜调息,总是无法使体内真气顺畅运行。我真想为爹买些补气的圣品,像是灵芝人参什么的,可是这种药材这么贵,我怎么买得起?我没了办法,这才哭的。
所以说,叫你傻丫头一点儿都没叫错。伏念回道,要是说起武艺,我这糟老头只是个糟老头罢了;不过既然提到的是钱,哈哈,你瞧这是什么?
伏念从腰带中掏出一块黄金在手,在盖兰面前东摇西晃起地展示。
盖兰瞪大了眼睛瞧着那黄灿灿的金子,只见这双眼凹陷、黄瘦干瘪的老先生笑嘻嘻地一会儿从袖子里头掏出一块,一会儿从鞋子里头掏出一块,一会儿从发辫里头掏出一块,一会儿居然又从内衣里头再掏出一块金子。
盖兰万万想不到,一代大儒居然还有这一面,强忍住笑说道:我还真没想到,伏先生您原来是个大财主呢?!
哪的话?伏念故意板起脸说,想当初我在秦国宫中当教席先生,教了天明这么些日子,秦王总不好意思只给我老头吃饭是吧?这些钱老带上身上我还嫌重。如今可好,拿秦王的金子来帮助大侠,秦王要是知道了,还不气得七窍生烟,哈哈哈。
盖兰被伏念一逗,也笑也出来。转念一想,要是将来爹知道自己花了伏先生的钱,难免要被责骂,可是这时候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盖兰向伏念行了一礼,感激地说:那就麻烦先生。
伏念道:这等珍贵药材,量这僻静的乡下也没有,看来我还是走一趟蕲城吧。兰儿你等着,我去去就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