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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清咸丰初年,虽有拜上帝会在广西起义,但尚未成势,江淮大地仍是一片安逸,时进初夏,夜中仍有农夫开渠灌苗,惹起一片蛙鸣。此夜有风有云,月色明煌,一圈焦黄色的月晕围绕在四周,象极了摊熟的焦脆煎饼,鱼鳞一样的云纹铺满了西半天,遮掩着忽明忽暗的星光。四周的蝉鸣渐渐寂静,蝉噪声却又渐渐响起,风吹着坡下的麦穗缓缓起伏。远远望去,益阳镇内万家的灯烛早已熄灭,只留下月光中隐约的城墙轮廓,整个城镇由远及近都笼罩在一片安详的夜色中。

    城外桑林中,一个虎头虎脑的健壮少年从树上跃下,他伸出手指在嘴里含了一下,高高举起竖在空中。片刻后,少年欣然仰头向树上喊道:月师姐,果然起风头了,偏西风,怕到了二更时会更大。这二人是同门师姐弟,师弟名叫铜锤,坐在树上乘凉的是师姐月依然。

    月依然起身跃下,仰头看看天色道:好天气,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铜锤,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那少年用枪杆从树后挑出一个大包裹,拆开来翻检道:师姐,都齐了,有三斤硫磺、五斤火油、两根火把、四根火折子,还有火石、火镰,噢还有一大包万金油。

    万金油?带它做什么?

    一会我放起火来,火借风势肯定难以控制,万一伤着了师姐临时不好找大夫,我想有些伤药在手头总是有备无患的。

    月依然闻言一愣,举起手来就要在铜锤的后脑勺上拍,手到中途却黯然收住,想起这一路上师弟掏空心思的逗自己开心,月依然不由仰头一声长叹。月色中只见她纤秀的下颌一阵轻抖,消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在风中轻轻摇晃。铜锤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不安的手扶长枪愣在哪里。半响过后,月依然侧身从树枝上摘下宝剑和背囊道:走,下山。便大步朝山下走去。铜锤横过鸭蛋粗细的白蜡杆长枪,将包袱挑起扛在后肩,快步追了上去。

    师姐,烧山下城里谁家的房子?

    十字街右手,任家胡同里正数第三家,门口有上马石、石狮子的那一家。

    任家胡同?哦,我去过第三家,什么?师姐,那是大师兄家!你要烧的是大师兄家?铜锤双目圆睁愣在当地,月依然却神色自若依旧快步而行。她走出几步后发觉铜锤并未跟上,回身冷冷道:你若不愿意去,便将东西给我,我自己去。

    铜锤后退半步伸手将包袱拢在怀里,哀声道:师姐,有事不能好好说么?干吗非要烧大师兄的房子呢?那可是大师兄啊,我我不敢去。

    月依然上前一步,探手伸到铜锤身前,此时月依然面色苍白,原本秀气的樱唇微微颤抖,一双美目中的眼神冰冷如霜。铜锤不敢拗她,迟疑着把手中的包袱递过去,月依然一把抓过包袱转身大步而行,铜锤呆立片刻,倒提长枪追上去跟在她的身后。铜锤疾步紧随着月依然,心里却乱成了一团,一边是他敬若神明的大师兄,一边是他追随不离的三师姐,今夜这两人却要同室操戈、血肉相搏,将他生生夹在了中间,这可如何是好。

    二人到了城外展开轻功翻墙而入,穿房跃脊来到任家胡同,月依然亮出宝剑问道:铜锤,你到底帮谁?铜锤皱着眉吭哧了几声道:我我帮你去放火吧,我怕你不小心烧到自己。说完接过包袱向任家后院而去。

    月依然站在任家大门口仰头望去,门廊上一块斑驳的老匾在摇摆的灯笼下忽明忽暗,却依稀能辨认出是清初名臣张廷玉亲书的举人二字。横匾下暗红色的大门闭的严严实实,两边台阶下的上、下马石在灯笼映照下反射出铁锈色的暗光。月依然咬咬牙心中暗道:任沧浪呀任沧浪,我后门放火、前门杀人,看你是顾我还是顾及她。

    月依然、铜锤与任沧浪等四人同门下学艺,大师兄任沧浪入门最早,尽得真传,再加上身处诗书世家,早早便考取了举人,文武双全更显得洒脱儒雅。月依然爱慕大师兄在门中早已不是秘密,两人虽未越理,却也私下有了肌肤之亲。平日师傅和众人也从中极力成全,本来是件亲上加亲的好事,可是前年大师兄下山后,才知道家中父母已经为他物色了一位大家闺秀,并替他换了八字贴,接了对方进门。任沧浪不忍舍弃月依然,又不愿背负不孝的名声,实在有些左右危难。这件事让月依然与任沧浪之间势同水火,几次同门聚会任沧浪都借故躲开,连今年给师傅拜寿都是独自提前进山匆匆行礼。月依然先前还盼着事有转机,毕竟两人爱慕许久,未必就没有机会。可是去年传来了任沧浪成婚的消息,一众师兄、师弟们前去贺喜,却无人敢透露给她一丝讯息,她还是在行镖时听同行议论方才得知。月依然性情刚烈,一年来将一腔怒火忍了又忍,总劝慰自己大师兄必是拗不过父母之命,才不得已而为之。谁知一年之后竟传来了大师兄的妻子有了身孕,任沧浪将为人父的消息。月依然这才按耐不住,带着铜锤打上门来前来泄愤。

    想到自己心中的爱人正和那个所谓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同床共枕,月依然心中的怒意如江涛翻涌般,再也压制不住。她跨步跃上台阶,抬脚朝大门踹去。一声巨响,震的任家门楼灰尘尽落,那块老匾也在门框上连晃几晃,门却没开。月依然见一脚竟然没有将门踹开,心中怒意更盛,将手中剑顺门缝插入奋力下劈,随着她手腕不住加劲,宝剑接连切断两道门闩一斩到底,月依然接着飞起一脚将大门踢开。大门洞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进方圆数十步的前院,一道影壁墙挡住了二进门,看不到内院的情形。月依然抬腿进院,眼泪却忍不住从脸上潸潸而下。

    两侧门房里的任家护院的下人听到动静纷纷涌出,手里提着刀枪棍棒一齐拦住月依然的去路。为首的护院见来者是个俊俏女子,手提长剑满脸悲愤,身后也无同党,当下有些诧异,便抱拳问道:这位话音未落月依然长剑一抖直刺他前胸喝道:闪开!剑势迅疾而至,眨眼间便已刺到,那护院措不及防,手中反握钢刀更无法招架,连忙全力后跃躲开月依然这一剑。其他人见月依然不待搭话直接动手,连忙各挺刀枪一拥而上,将月依然围在核心。月依然心中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她求得就是自落险境,受人刀斧,她倒要看看他任沧浪是去救火烧之危的爱妻,还是舍下妻子来救自己。当下月依然展开长剑只管全力向内院猛冲,众护院见来犯者只一女子,开始多少有些轻敌,没想到月依然长剑运转迅捷如电,招法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几招间三名护院或被刺或断臂纷纷重伤,竟无一人抵挡得住她三招连击。一时间月依然在人群中持剑冲杀如同疾风催草一般,挡者纷纷披靡,众护院顿时大骇,有伶俐的站在一边高声喝喊:点子扎手啊!拿洋枪,拿渔网去!

    习武者临战斗敌全凭身法如电,最怕渔网、绳索之类的缠绊之物,洋枪是近些年才时兴起来的霸道利器,一个毫无力气的孩子手持它,瞬间也能放倒习武多年的壮汉,众家丁至此时显然是动了杀气。几名家丁取来洋枪装好铅弹、火药,却只见月依然在人群中冲杀穿梭,一时无法瞄准。领头的武师急声道:兄弟们散开啊!一众武师、家丁顿时应声或急急跃开,或就地伏倒,将月依然暴露在洋枪之前。正在此时,内院中有人一声低喝:都住手!声音浑厚,远远传来却清晰响在众人耳边,众护院四下退开,平举刀枪护在身前,一齐扭头看过去。只见影壁墙后当先走出的是倒提大枪低头不语的铜锤,铜锤后面那人身材高挑神色俊朗,身穿浅青色的长衫,白袜麻鞋背插长剑,左手挑着一个白纸灯笼,右手拎着装满引火之物的那个包袱,正是月依然与铜锤的大师兄任沧浪。

    铜锤垂首走到月依然身边低声道:师姐,我刚进后院就遇到了大师兄,你知道大师兄的功夫,整个江湖又有谁能在他面前放得了火啊任沧浪微微皱眉,遣散了一众护院,吩咐仔细救治伤者,手擎灯笼来到月依然近前,看着眼前满面怒容的月依然,却无话可说。月依然怒视任沧浪,二话不说上前挺剑就削。任沧浪闪身避过,他左手斜挑灯笼右手握剑,长剑带鞘挥出搭在月依然的剑上,任沧浪运转内力稍稍一带,月依然的长剑就偏了方向,等月依然催动内力变招时,任沧浪的力道方向又有变化,御夫牵牛般借着来劲却带着月依然的力道游走。月依然收回长剑抖手腕点刺任沧浪的小臂,任沧浪宝剑在手中一转,又搭在了月依然的剑身上,推磨一般朝四下引动她的剑势。月依然跃步趋近疾刺如雨,任沧浪不慌不忙舒步缓退,长剑压在月依然的剑身上不离不弃;月依然含胸拔背硬削硬剁,任沧浪横步闪躲,宝剑搭在她剑身上如同推磨般往复圈动,消耗月依然的内力。这一下月依然满腔愤恨如同发泄在棉花包上,左右找不到出力之处,胸中怒意愈发的炙盛。

    月依然见任沧浪剑术竟精进如斯,知道自己报仇无望,忍不住越斗越恨,索性完全不管任沧浪的招式,只管挥动长剑或削、或刺、不成章法只向着任沧浪全力乱戳。任沧浪圈动宝剑全力守御,搭、引、圈、转,将月依然的攻势一一化解却不进击,只在搭引间消耗月依然的体力。数十招过后,月依然只觉剑势沉重,自己刺出的每一剑都被任沧浪的招式牵引的摇摇晃晃,再过数招,月依然一个根劲不济,长剑被带竟然脱手掉在地上。

    月依然咬牙恨声道:果然好本事。她转身夺过铜锤手中长枪,抖枪花点刺任沧浪的前胸,同门情谊、爱慕往事统统抛在脑后,只想刺任沧浪当胸一个大窟窿。枪长剑短,月依然心中杀意又盛,长枪去势急如盘蛇扑兽,大枪穿梭换把眨眼间刺到任沧浪前胸。任沧浪却一反常态出手迅捷如电,他偏头让过枪尖,转动剑鞘顺枪杆反削而上截在月依然手腕的神门穴上,月依然刚觉手腕一痛拿捏不稳,长枪已经被任沧浪抄在手中。

    月依然空手立在地上,恨的咬牙切齿,她双掌一分右臂前伸拍向任沧浪的胸口。谁料任沧浪这一次却不躲闪,也不招架,月依然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拍在任沧浪前胸。手掌触体沉闷,砰然作响,任沧浪身形一震,多年习武练就的反应使身躯自然而然的抖肩含胸,卸去了部分力道,但这一掌也算是结结实实的正拍在他前胸上。月依然猝然得手,不由得一愣,任沧浪咬牙忍受剧痛,一边观战的铜锤却惊呼一声。月依然前掌拍中任沧浪,却发觉自己刹那间的心头一阵酸疼,这一掌好似拍在自己身上一般,疼在前胸,痛在全身。月依然眼泪在眼眶中不住打转,后掌举在半空却再也打不下去了。

    任沧浪左手提灯,右手长枪拄地一阵咳嗽,半响后直起腰来缓缓道:师妹,近来可好?

    月依然望着对面的任沧浪,心中又痛又恨,又怨又爱,她轻轻摇头道:你既然说不愿娶她为妻,却为何还要成礼,有了夫妻的名分;你既然迫不得已娶她,为何还要还要有夫妻之实,做了孩子的父亲。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的虚伪!

    任沧浪叹口气,将灯笼放在地上,轻轻道:百善孝为先,我熟读孔孟,遵从理学,岂能强拂父母意愿,做不孝之人?我既然三媒六证的娶她进门,就要真真切切对她,她将一生都交付于我,为我侍奉双亲,掌持家里,我又怎能首鼠两端,对她虚于委蛇?

    月依然苦笑一声道:是啊,任举人是乡郡名士、谦谦君子,上孝高堂双亲,夫妻举案齐眉,两下都不相负,可我呢?你负我没有!

    任沧浪摇摇头,良久无言。月依然到此时,只觉腹中积攒了千言万语,却难以说出口,只有一身的怨气,她提掌前扑,跃到任沧浪近前,高举的左掌却拍不下去。

    铜锤见状几步跃过来伸手扶住大师兄,将自己隔在月依然身前。铜锤叹口气道:师姐,我不是大师兄,可我如果身处大师兄这个地步,真想不出几全齐美的办法了,索性倒不如自己跳河来得痛快,我想大师兄心里,也未必就比您好受些。

    月依然恨声道:我一直想来找你。

    任沧浪点头道:我知道。

    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说你不在乎我。

    我知道。

    我这次后院放火,前门拼命,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看重她,还是更顾念我。

    我知道。昏暗跃动的灯光中,任沧浪双眉紧锁,鬓角发间的白发隐约可见,已全然不是当年倜傥潇洒的大师兄了,反象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月依然轻轻叹了口气,不由自主的伸手摸向自己颈中,银链穿挂血红色的胭脂扣犹在,当年送扣之人正站在面前,可此时心境却已非当日而语了。

    月依然摇摇头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必在此罗唣,倒让江湖上的人小看了我铁蝴蝶,铜锤,走。说着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院子,铜锤应了一声,从任沧浪手中接过长枪,拾起长剑追了上去。月依然沿着长街疾走,几步过后她忍不住手捂住嘴放开脚步疾奔出去。任沧浪在院中伫立良久,直站到灯笼中烛火熄灭,四下里一片黑暗,方才慢慢转身,朝后院走去。

    江湖人也要吃饭、也要穿衣,也要为生活去挣银子。自古穷文富武,说的是大凡习武者多少都有些殷实的家境,而艺成后多半要走两条路,要么开帐授徒,要么以保镖、护卫为生。月依然本就是孤儿,父母早亡,家中财物也被族亲瓜分一空。好在她一身武艺,道逢乱世许多大户人家、商贾、店铺都在重金寻求护卫。虽然她是女儿家,但手上有实打实的功夫,头上又有多年闯荡出来的铁蝴蝶的名号,也不愁没有主顾,落得衣食无忧,将漫长日子过的一天便是一天。

    铜锤骑马一溜烟的跑回居住的会馆,下马进门笑着跑进屋道:师姐,我按您教的,板着脸对那掌柜的说铁蝴蝶让我传话给你,今天再不结账,三天内就来烧了你的宅子!那守财奴果然吓得破了胆,乖乖的把上次欠咱们的镖银结清了,师姐,烧房子这招怎么管用啊?

    月依然冷哼一声:那些掌柜的都是学徒出身,抠门的紧,连咱们在刀尖上打滚用命换来的镖银还要拖欠,真是没了良心。他们挣一辈子钱就图在州城里买间宅子安身,好远离走出来的穷乡僻壤,所以你说放火烧房,比揍他一顿还让他害怕。我当年也是迫不得已,一时气愤才烧了一家主顾的房子,没想到这一下到出了名,吓唬起人来也方便了,你师姐一个女人家,有时候不强横点就要吃亏的。走吧,这一次是保方记药行的镖。

    府城方记药行要将数车药材运往上海,这一路上穿州过府,还要穿越太平军的辖地,掌柜的贪图红利又怕乱世军匪横行,便聘约了十几位知名的武师一同押车前往。

    满满六辆车的草药,护送武师连同商行的掌柜方谢晓、伙计一共二十余人,顺着官道向东而行。武人相轻本是习武者的恶习,一项绝艺在身,顿时便自觉可以横行天下、藐视群雄了。月依然与掌柜的相熟,这次自然是受聘同行,其他数位武师却是头一次共事,眼生的很。这几位武师多在三十出头,性情豪爽血气方刚,一路上自然对月依然这女流身份多有不屑,言语中也多有无理。月依然只装作不知,一路上休息、饮食都避开众人,身边自有师弟铜锤殷勤照顾。

    这一日进了湖州地界,因为官道毁坏的利害,耽误了行程,一行人到了天擦黑还没到宿头,众武师便轮流手提灯笼前行开路。等雇佣武师都轮过一遍之后,带头的武师张鹏将灯笼从马上朝月依然一递,仰起下颌示意道:哎,该你了!

    月依然恼他说话无理,端坐在马上并不答话,只从行囊中摸出一块饼子掰成小块自顾扔进嘴里。张鹏本是张麻子脸,当众吃了这个瘪子顿时怒火上涌,脸上大大小小的麻子撑的发亮,这几天来他冷眼看着掌柜的对月依然恭恭敬敬,心中早已不服,这递灯之举原本是想给月依然一个下马威,让她识的颜色,没想到月依然却将他视作无物一般。偏巧这时铜锤在一边懒洋洋的接过话来道:麻子,你新来的吧?你听说过铁蝴蝶提灯探路吗?

    张鹏闻言大怒,扭头朝地上吐口吐沫就要催马上前与铜锤理论。方掌柜眼见内乱骤起连忙截上去拦住张鹏,将灯笼递给一个伙计道:王十二,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前边照路去!再回过头来好言安抚张鹏,催动车队继续前行。

    众人前行不过数十步,前方草丛中一声弓弦响,吱一只响箭射出,从王十二的头顶飞过斜斜插在第三辆大车的车辕上,尾羽乱颤。王十二喊一声:我的娘啊!翻身从驴背上滚落,扔掉灯笼抱着脑袋跑回来,一头扎在掌柜的身后。众人一惊,连忙拉出兵刃拢目望去。只见从夜色中缓缓走出一个五尺高的汉子,此人穿一身打了补丁的黑色衣裤,脚穿草鞋,用一块碎花的包袱皮蒙面,手里拎着一根小臂粗细的熟铜棍。掌柜的久经江湖,一见来人这身打扮便知道是打劫的强盗无疑,但还是壮起胆子明知故问道:前面什么人,快快让开,我等还要赶路!

    那人横过手中铜棍在路中间站定,手指药材大车道:五十两。言语简单意思却再明白不过: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方掌柜闻言心中自有盘算:请这些个武师护卫,不过三十两银子,若是那强盗只要几两银子便犯不着动武结下梁子,破财免灾,给他些零钱打发他走路;但这斯狮子大开口,一要便是五十两,有道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如此还是让张鹏等人前去对付的好,于是不再言语,将目光转向了张鹏。

    张鹏明白方掌柜的意思,但他也不愿轻易与人拼命,便使个眼色给身边的肖得福,示意他上前去探探那劫匪的门路。肖得福跳下马手擎单刀上前抱拳道:这位朋友,在下形意门的肖得福,那位是少林派的麻面判官张鹏。我们受人之托护送货物到此,还望朋友给个方便,日后朋友若有差遣,兄弟自当全力帮办。肖得福为人圆滑,上来先与对方攀关系,谁知那劫匪冷哼一声,全当耳旁风般毫不在意。肖得福干咳一声继续道:行走江湖有道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家多堵墙,我们这些做护卫的,一家老小还指望朋友能给赏碗饭吃。这到是实话,没有强盗也就没有护卫这一行了,行走江湖凭的是武艺不假,但打打杀杀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做护卫一行的规矩就是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路遇麻烦和气为先,不然得罪了黑道的英雄肯定有自己倒霉的一天;但是一旦说破了动手,即便不敌也必须以死相拼,不能临阵贪生怕死坏了行规信誉,不然传出去就坏了名声没了主顾。肖得福这一段软话说完,见对方还不言语,只好晃单刀亮个小架道:朋友,你孤身一人,我等若是一涌而上想必你也讨不得便宜,何苦非要自不量力呢?

    话未说完,那劫匪喝道:要钱便给,怎地好不啰嗦!竟然挥铜棍朝肖得福当头砸下。肖得福忙横步侧身闪过,递刀锋前削对方的手腕。那劫匪一棍砸出势大力沉,肖得福原以为他全靠蛮力出招,定然运转不灵,所以才有前削对方手腕的巧招。没料想那劫匪招法极灵活,铜棍砸落的同时后手摆动,铜棍运势横转朝肖得福拦腰扫到。肖得福一把单刀行走江湖十几年,临敌经验无数,知道棍棒一类的兵刃越是梢头劲势越足,当下不退反进,反握单刀垫步抢进那劫匪的身前,转手腕刀身倒贴小臂横削对方的肩头。这一招马跃檀溪既躲开对方铜棍的棍稍,又攻敌所必救,是险中求胜近身搏击的绝招。

    月依然在后边见两人过招,冷笑一声道:空门大露尚且不知,活该打屁股。说话间只见那劫匪放开右手改成单手握棍,他侧身躲开单刀,一招大鹏单展翅左手棍重重击在肖得福的屁股上。肖得福一声痛叫,飞出数步爬在地上不住呻吟。他心中明白对方是手下留情,不然这一棍上抬三寸,他必定是腰椎粉碎。

    同行的众武师一见肖得福被打,一声呼啸各挺兵刃齐齐围住那劫匪,展开架势厮打起来。那劫匪孤身一人又是四面受敌,在众人围攻之中却丝毫不落下风,一条熟铜棍运转开如同乌云遮月一般,反将众人统统罩住,众武师刀剑寒光闪烁,如同条条闪电,在乌云中时隐时现。

    月依然手按剑柄观看片刻,大声道:偷腿不过膝,自讨苦吃!话音未落,武师中练谭腿的那一位被那劫匪抄住足髁扔出圈外。那武师怒视月依然一眼,从腰间解下九节鞭返身又扑入战团。月依然冷哼一声又道:枪怕抖花,棍怕点圆。话音刚落,两名武师被铜棍当胸点中,兵刃脱手连退几步仰面栽倒。那劫匪放开手端、指东打西、拳棒并用,剩下几名武师或被扫中小腿,或被弹飞兵刃,或被点中穴道,竭尽败落,各自抱住伤处大声呻吟。张鹏也被铜棍重重杵在腰间,一口气被茬住,疼的跪在地上不住倒吸冷气,满头冷汗如同黄豆粒般滚落下来。

    那劫匪将铜棍横扛在肩上,岔开双脚稳稳挡在官道正中,看着不住擦汗的掌柜,大有一夫挡关之势。方掌柜转身用一种烧香拜佛时的眼神看着端坐在马鞍上的月依然。铜锤解开枪套露出一尺三寸长的镔铁枪尖,抖抖枪杆道:师姐你歇歇,我去。

    月依然跳下马拉剑出鞘道:你去要过了五十招才能胜他,那时候天色更晚,到了宿头恐怕店家封火,作不出热汤面了,还是我去快些打发了他咱们赶紧上路。

    月依然这话说的声音响亮,所有人都听得真切,遍地的呻吟声顿时为之一停,那劫匪铜棍拄地哈哈大笑。他手点月依然道:妹子,来来来,看我这一路伏虎棍法你到底几招能破。月依然也不多言,走上前去左手捏个剑决,右手摆一个凤点头的起势,宝剑遥指那劫匪咽喉。那劫匪两手持棍轻轻一抖,立棍头戳向月依然的前胸。这一戳动作极快,出招时铜棍尚在数步之外,未见那劫匪身形移动,棍影一晃眨眼间就已经点到了月依然胸前,这一招比方才与众武师交手时不知快了几倍,显然此人方才一人力战众武师并没有用出全力。

    那劫匪快,月依然更快,她横步侧身,出剑前削那劫匪的手腕,这一招与方才肖得福所用的招法完全一样,速度却快了不知几十倍。月依然有意露几手功夫,一来让那劫匪知那难而退,二来也让同行的张鹏等一众武师有所见识,所以出手就用肖德福方才的招式全力抢攻。那劫匪大惊之下铜棍不及横扫,连忙缩手后跃,月依然进身疾追,长剑前刺。那劫匪急忙横棍外磕,月依然宝剑在棍身上一拍借势斜挑,架在那劫匪的颈侧。那劫匪连忙挥棍横拨,同时仰头避剑,月依然长剑回收,顺手在那劫匪胸前一划,将他的衣衫挑开一道裂口。月依然这几招剑法快的匪夷所思,身形跃动如同惊鸿,剑势更迅如闪电,从那劫匪强攻开始,到月依然对攻硬上,两招间不但攻守形势易手,那劫匪更已败了一阵。

    那劫匪骤然吃亏满面惊讶,顿时收起轻敌之心,他双膀摆动伏腰起臂,高举铜棍端端正正摆了一个李存孝打虎式,姿势大开大合法度森严,却是正宗的南派伏虎棍法。月依然纵身前跃,长剑抖花虚刺对方前胸,那劫匪吐气开声伴着一声大喝铜棍斜劈下来。月依然稍退半步堪堪让过棒稍,趁对方招式见老旧力方竭之时挺剑疾刺,那劫匪忙横棍护在胸前,同时脚下疾退。月依然进步疾追,手中长剑不停,剑锋如蕖鸟啄木般刺在铜棍之上,一连串叮叮铛铛的撞击声如同珍珠落玉盘,又如银簪拨琵琶,响的迅急干脆。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分,月依然收剑还鞘,那劫匪又退出数步方才立住,刚要摆个架势,两臂一分时胸前的衣衫却化作片片蝴蝶竭尽脱落,露出身上健硕的肌肉。

    那劫匪没想到自己竟败落得如此彻底,连一个换招的机会都没有,他低头愣了半响,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张黝黑的国子脸,问道:难道这位就是三湘、江浙一带有名的侠女铁蝴蝶不成?

    铜锤走上来立在月依然身后傲然道:行啊,看不出你手上功夫一般,招子倒很亮。

    那劫匪叹道:也罢,技不如人输的不冤,你们绑了我见官去吧,是打是杀我俞洪涛要是皱一皱眉头就不算好汉。

    月依然拦住要上前绑人的铜锤,掏出一小块碎银扔给俞洪涛,那汉子接银在手不由一愣,瞪着眼睛看过来。月依然道:你一身好武艺在此落草岂不可惜?大丈夫身怀艺技应当建功立业,也要给自己挣一身富贵。眼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你拿些银两前去投军,将来高官得坐,骏马得骑,那是何等荣耀,在这里剪径虽然只是一时不得已,但日后传出去岂不坏了你大好男儿的名声。

    俞洪涛手捧银子嘿的一声长叹,抱拳弯腰朝月依然一躬到地,扛起铜棍转身大步走去。身后方掌柜凑过来问道:月姑娘,怎地就放走了?

    月依然道:这人在这一带我从未见过,他的伏虎棍法又是正宗,方才与众武师交手也多留余地,所以决不是惯匪,肯定是遇到解不开的麻烦,不得已在此剪径。给他指条路、送个方便,也算结下一段善缘,将来也许山穷水尽的时候用得着。

    这时候众武师俱都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纷纷走到月依然近前不住恭维,月依然也不多话,跨上坐骑指挥众人登车赶路。所有人当下都如指臂使服服帖帖,不用点唤自有人举着灯笼前行探路了。

    第二天车队早早启程,天过午时便到了湖州城下,众人催动车辆前行,远远的就看到西门下官道两边一溜烟摆开了几十个站笼,数十个蓬头散发瘦骨嶙峋的汉子被关在站笼中,脸色憋的青紫,气若游丝。站笼是官府的刑具,把犯人放进去只能踮着脚尖站着,脑袋被架在笼顶的圆窟窿里,不出两天,罪犯就会被自己的身子活活坠死,把脖子从腔子里生生拔出一大截来,据说在甘陕一带还有罪犯被风刮成肉干的传闻。再往前看去,城墙下支起一排支架,远远的沿城墙向两边伸展开去,无数的人颈套绳索被吊在支架之上,就象大户人家过节时沿墙插的灯笼。再向远处望去,一群群黄蓬蓬的野狗聚在一起朝这里望着,想必是要等到天一入夜便冲过来大嚼人尸。

    月依然不禁皱眉道:这些人都是太平长毛乱党么?肖德福凑上来小声道:姑奶奶,您看在长毛里当兵的哪有这样瘦弱的啊,那站笼里的人头上还打着辫子呢,又怎会是留发的长毛?那是州县的官府为了冒领军功,将与长毛交好的百姓抓过来充作长毛的。

    月依然听了浑身一寒,指着城墙下一溜吊着的尸身问道:他们都是么?肖德福嗨了一声继续道:我的姑奶奶,长毛兵锋正盛,这道台要是有本事活捉这么多长毛,还不早就被保到军机处做官去了?这瞒上的伎俩,都是一级瞒一级的,他报大捷斩获八百,巡抚衙门就敢报大捷斩获三千,到了总督就报皇上斩获一万,朝廷巡查下来,总要有些脑瓜子让钦差大人数吧?唉,可怜了这些个身处此间的老百姓啊。

    正说到此,方掌柜咳嗽一声道:别说了,到城门了,慎言别惹麻烦。车队停在城门下,方掌柜前去打点守门士兵,众武师擦汗、喝水,下马活动活动手脚。月依然四下望去,城外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都已经荒芜,原本稻花摇摆的地方,如今变得杂草丛生蚊蝇聚集,阵阵蛙鸣也替换成野狗低吠。月依然坐在马上,两条秀眉不由拧成了一团。

    车队穿过湖州城向北而去,一路上只见残垣断壁,到处荒芜,道路边偶尔可见倒毙的女人和孩子,也都被野狗撕咬的尸骨不全。张鹏摇摇头叹口气道:唉,宁做太平犬,末做乱世人啊。

    肖德福也道:哪怕你生在朝廷这边,或者长毛那边都好,暂时还有个半饥不饱的安生日子可过,最苦的就是这些处在两边交兵之地的老百姓,留着辫子被长毛杀,散了辫子包头又被朝廷杀,苦啊!

    月依然道:不是说太平军军纪严明,辖区内路不拾遗,老百姓安居乐业么?

    张鹏苦笑一声道:我的大妹子,这年头,当权掌印的人,说话都未必可信啊。太平军若真是那样,老百姓还用得着逃难么?再说了太平军也不是百战百胜,战线难免拉锯往复,这一往复,倒霉的还是普通老百姓。他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诗么,叫兴,百姓苦,忘百姓苦。

    车队一路上谨慎前行,行至白龙湾渡口时却遇上了麻烦。守卡的太平军搜遍了众人随身物品,没发现什么夹带,带队的军官围着药材车转了几圈忽然问道:这一车药材是运往哪里的?方掌柜的如实回答是运往上海。那军官略一思索道:天父、天兄率领百万大军正在上海江浙一带诛妖,尔等这药材运到上海是要给清妖救命,要谋害我天国将士啊!方掌柜闻言顿时吓的魂不附体,连忙上前告饶解释,可任凭他百般解释那军官一概不听,喝令军兵推车入水、捆绑众人。推车入水尚且罢了,只是绑人这句话出口,一众武师谁肯束手就擒,大家各拉兵刃团团聚在一起。那太平军军官见月依然等人公然拒捕,忙释放信号,几声号炮响动过后,又有几支太平军人马从四面围拢过来。一众武师自持身怀武艺,都是单打一的好手,一开始还气势咄咄,毫不相让,担大家都是从来没见过军阵、没上过战场的,那军官令旗挥动,长枪手挺枪排成数排将众人逼在中心,众人顿时慌乱起来,都没了主意。那军官再挥令旗,前排长枪手抱枪下蹲,身后数十名弓箭手起身扣弦,瞄准一众武师,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僵持在白龙湾渡口。

    正在此时,从东边沿河飞驰来一队骑兵,约有百人,高举太平军旗号直奔渡口而来,渡口管事的军官连忙招呼那队人马前来助战,方掌柜眼见对方又来援军,心中不禁暗暗叫苦。

    铜锤眼尖,待人马驰近时他手指当前一人惊喜道:师姐快看,是二师兄!月依然转身望去,只见马队中当先一人身材魁梧方鼻阔耳,鲜红的缎子裹头,皮甲护身,肩后披着紫色披风,马鞍上横放着一根枣木杆的牛头镗,正是自己的同门二师兄满江寒。

    满江寒带队眨眼间奔到渡口,向守卫军官问明情况之后笑道:清妖被我天军重创,要延续狗命需要的是治疗刀伤棒疮的外敷药,象这等柴胡、枸杞、杜仲等等药材是内服用的。既然天父恩泽四海,上海的百姓也是天父、天兄的子民,不应因为灭妖使这些百姓受到牵连。说完挥手放行,又命跟随的文书写了一个路引交给方掌柜的,方谢晓得了路引一路上自然平安,连忙朝满江寒鞠躬拜谢不止。

    铜锤欣喜上前施礼道:二师兄,您真威风,您这是在太平军里为官了?

    满江寒下马拍拍铜锤的肩膀哈哈大笑道:兄弟,我们太平军里不是为官,大家都是生死兄弟,一同为百姓打江山的。说着转向月依然道:师妹,好久没见了,一起说说话吧,我还有事找你,让他们先走吧,有我的路引一路上也不会有人为难的。

    月依然点点头,让掌柜的带队自行前去,与铜锤一起拉着满江寒走到一边叙话。

    同门三人在他乡偶遇自然欢喜不尽,月依然详细问起满江寒的经历,才知道他一年前经人引见入了拜上帝会,明白了不少济事救人的道理,后来投了太平军,因为他武艺高强、做战奋不顾身,已受封烈天安的爵位,授后军佐将,归北王韦昌辉节制,正率骑军在附近操练。三人说起各自下山后的经历,都唏嘘感叹不已。满江寒沉思片刻问道:师妹,最近你可曾见过大师兄?月依然闻听此言好似一腔欢喜在霎那间被人泼了盆冷水,叹了口气道:他还在益阳,娶妻生子,诗书耕读。满江寒一愣,随即明白,他沉吟半响道:师妹,我满江寒白活了三十年,从前我只知道学得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想走关系托人混个一官半职,也好光宗耀祖。可十几年的经历让我看透了朝廷无道,只知横征暴敛、卖官粥爵,卖儿卖女的普通百姓根本就盼不来一个明君。百姓们索性揭竿而起,自己打江山,自己做明君。这大清的江山眼看遥遥欲坠,我想请大师兄出山,施展他满腹才华,救万民于水火。凭他的本领将来成就必不在我之下,拜将封王只是迟早的事情,若咱们师兄弟有幸寻的明君,一殿为臣共同扶保江山社稷,那该有多好啊,而眼前太平天国天王英明,众将忠勇,正是难得的好机会啊。我知道你与大师兄有些不过能够一起劝说他出山为天国效力的话,江南的老百姓必将受益良多啊。

    月依然自上次负气离开任府,本已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任沧浪,今日听满江寒如此一说,心中却发觉屈指算来已经三年未见任沧浪了。月依然注视江面,心中也如同水波翻动,这三年来,她带着铜锤行走江湖,多少次在夜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人就是这样的奇怪,往往越不愿意见到的人,越有反反复复的机会可以见到,越想见到的,却费尽心机也难以相见。

    月依然在一边心中反复,铜锤却站在一边磨拳擦掌,兴奋的跃跃欲试,恨不得当下骑马就走,去见大师兄。满江寒道:师妹,师兄也知道你心中为难,不愿见他,可是如今的乱世,人命如同草芥,说不定今后咱们同门四人就再也难以相见了。况且大师兄的秉性嘿嘿,也算是迂腐有余、魄力不足,多你一个劝劝他也好。这句话又在月依然心中激起一阵的翻涌,他想起在湖州城外挂在架子上的那一排排无辜乡民,不由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心中又想起大师兄任沧浪又何止是迂腐有余啊,忠孝仁义他样样供奉,却把他自己揉成了一团让人指使的面团,可怜他一身武功满腹的才学,周旋在朝廷、高堂、宗族、礼法之间,连自己的一腔爱意也得压着、忍着、顺着别人的心意,守着别人喜欢的女子。月依然想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动,她要去见任沧浪,光光采采的去见他,让他知道没有他任沧浪月依然依旧活的洒脱、活的滋润。月依然想到这里拿定主意道:好,二师兄,我陪你一齐去益阳!

    益阳镇尚有清廷驻军,满江寒不便张扬,便将长发重新结成辫子,捡一件寻常衣衫更换了身上的太平军战甲,又用一段青布包勒了铁镗倒挂在鞍后,与月依然、铜锤三人并马西行。此时时节已至初夏,水边垂柳青青,塘内荷叶初成,一行人一路上侃侃而谈,铜锤好奇,只捡着太平军的事情问这问那,而满江寒也有耐心,将太平军内种种事情都详细说给他听,多是些太平军秋毫无犯,老百姓箪食壶浆的事情,言语中满江寒不时流露出追随甚晚的遗憾。

    到了益阳镇外,三人拣一处僻静的桑园下马,由铜锤以月依然之名去请任沧浪来此一叙。

    月依然将马系在树上,却有些心不在焉,三年来大师兄任沧浪在她心中百般回避却又难以舍弃,不知道这段时日来,他是否还是那般样子。一阵马蹄声从林外清脆传来,月依然手抚树干面向来路,心跳竟然没来由的快了起来。

    铜锤走在前面纵马踏过水沟,在散碎水花中,现出他身后那熟悉的一人一骑。任沧浪依旧是一身淡青色的长衫着身,脚下白袜、麻鞋,他远远的跳下坐骑大步朝月依然走来。三年不见,任沧浪还是那样神情俊朗,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从容大度之风,只是岁月无情,任沧浪如今也过而立之年,想是过于操劳,在他鬓角已全部都是白发,看上去有如苍老了十岁。这白发在别人眼中尚觉寻常,在月依然心中却好似被大锤重重击下,让她心疼的厉害。月依然心中暗想:这几年也苦了他,若是换我一直守在他身边悉心照料,他未必就会如此憔悴,他那夫人也就未必熟悉他的喜好吧。想到这里,月依然一路上心中对任沧浪的愤愤之心,就如热汤泼雪般的化了个干净,满腹的憎怨烟消云散,都化作了一腔的爱怜。

    任沧浪在月依然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立住,岁月无情,他面前的月依然几年来又何尝不是平添了许多风霜之色。任沧浪胸中一阵心潮翻涌,只觉来路上想好满腹的话语不知该如何张口,只好举起双手朝月依然抱了抱拳。月依然低头定了定心神,咳嗽一声道:大师兄,近来可好吧。小妹和铜锤很是想你。

    任沧浪点头道:有劳师妹挂念,托师妹的福,家中都安好。月依然闻言心中又是一痛,这话若是别人说来,颇有些做作之意,可在任沧浪说来,却是方方正正,这些年来他还未变,言语、处事还是那般中规中据,连一句想你都不肯说。月依然手捻垂在胸前的细发,缓缓问道:嫂夫人可好?

    任沧浪沉吟一下答道:好,前年顺利生了一个男孩,家父高兴的不得了,给他起名叫任雨辰。月依然停住话头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半亩池塘,缓缓道:师兄,我为你带来了一位故人。说着转身朝桑林中喊道:出来吧。二师兄。

    任沧浪朝月依然身后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口的汉子从桑林中牵马缓缓而出,正是同门的二师弟满江寒。任沧浪先是一愣,随即回身从马鞍后抄剑在手上前道:二师弟,你怎在这里?听说你入了邪教、投了匪军,还被封了爵?快随我去见官府,弃暗投明改过自新。

    满江寒哈哈大笑:师兄,你果然还是忠臣孝子,正人君子。师弟问你,这益阳镇数万百姓如今又有几人吃的饱、几人有自家的田地种?谁都知道造反是杀头灭族的事情,百万万太平军,若是人人都有一条活路那谁还会揭杆而起?

    任沧浪摇头道:如今朝廷疲弊倒是不假,但天下有识之士无不戮力于王事,铲奸除弊、中兴我朝方是正途。

    满江寒道:师兄,我旧时听老人说过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师兄文武全才,自来就是我等师弟、师妹们的楷模。如今朝廷只知横征暴敛,荒淫无道,偌大一个朝廷外败于西洋诸夷,内乱于贪吏遍野,实际已千疮百孔无力收拾,这岂不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时机?况且目前朝廷君混臣佞,各级贪吏鱼肉百姓有如虎狼,天下苍生疾苦不堪犹如火中倒悬,我等读诗书、学武技,难道不为天下苍生反为他皇帝一人么?

    满江寒这一段话说的大义凛然掷地有声,听得月依然、铜锤二人愣在当地,任沧浪居然也一时无法反驳。铜锤拍手道:二师兄你真行,真是士别三日那个那个就要再看。如今的世道的确象你所说,我虽然心里清楚,嘴上却说不出来的。满江寒脸色微红,道:我是一个老粗,这些道理原本我也是不懂的,后来跟着天兄和诸王长久了,才长了见识、明了事理。知道这天下最贵重的是百姓苍生,帝王将相须的全心为民谋福,才不愧景仰。我入了太平军,就是要给老百姓打下一个人人有饭吃、家家有田种,没有贪吏、没有酷刑的太平天国来!

    任沧浪冷笑一声道:解民倒悬?解民倒悬何需刀枪,湖广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可成就了谁呢?不过成就了几王、几候而已。常言道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恐怕口口声声解民倒悬的人就是那悬民于火中的人!朝廷目前确有各种疲弊,但天下的有识之士已看到此病,也在不断改进。正如父母深罹沉疴,儿孙岂有弃父母而投他人之理?正为天下苍生计,我前日已响应曾大人,散尽家财筹办乡勇团练,使我益阳百姓免受战乱之祸。二师弟,我劝你悬崖勒马,转回头做一个流芳百世的忠臣孝子才是沧桑正道。

    满江寒冷哼一声道: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可怜,大师兄你空读万卷书,却是一个不识时务的愚忠腐儒。他又看了一眼月依然道:可怜师妹这许多年的一腔情意,都在你那忠臣孝子的牌坊前碰的满身是血!

    任沧浪心中大怒,满江寒方才一席话在他眼中既是叛逆谋反之言,又是不尊兄长的悖逆之语。任沧浪甩掉剑鞘剑指满江寒道:好,今天我就拿了你这叛臣贼子,以正天下民心。满江寒回身从马鞍上摘下铁镗撕开包布冷笑道:大师兄好威风啊,我满江寒也未必就会输给你,既然打嘴仗无益,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月依然骤见二人翻脸,心中大惊,她想不到十几年亲如手足的同门师兄弟,竟然为了各自的信仰一言不合拔剑相向。她一声住手还未出口,满江寒的铁镗已当头砸向任沧浪,这一招力劈华山势大力沉,连身边的铜锤也不由得一声惊呼。

    任沧浪侧身闪开铁镗,挽个剑花虚点满江寒小臂,喝道:痴迷不误,跟着妖人拜甚么上帝会,将我中华的孔孟之道弃如弊履,还敢口出狂言。满江寒收回铁镗手掌向下,起一个中平式推铁镗前撞任沧浪前胸,两个牛头翅钩挂任沧浪的两肩,他瞪着双眼回了一句什么履?是什么意思?。任沧浪也不搭话,闪身形转到满江寒身侧挺剑抢攻,满江寒铁镗舞动,中平式变夜战式护住周身连削带挂。同门四人虽然师出一人,习武却各有不同,大师兄任沧浪为人中正,剑法中规中据,剑招大度洒脱,剑势极强。月依然性情刚烈冲直,剑法迅疾多变,剑招灵巧之余杀伐果断。小师弟铜锤与二师兄满江寒都是修习长兵刃,招式法度严谨攻守兼备,都是冲阵杀敌斩败大将的军阵武功。

    满江寒铁镗舞动势大力沉,时而拍扎,时而横压,镔铁镗头泼砸硬闯,任沧浪倒一时奈何他不得。十几招过后,任沧浪久战不下,心中不免怒意更盛,心想今日若放走此人,两军阵前满江寒这一身武艺必会给朝廷平乱带来大麻烦!任沧浪让过满江寒的劈砸,看准机会不等满江寒收镗横扫,挺剑跨步抢进,点刺对方的手臂。满江寒横步躲开剑锋,掌心朝下压住铁镗一招横波扳桨,挥动铁镗拦腰向任沧浪横扫而来。任沧浪抢进镗内立左手以内力竖接镗杆,准备硬接卸下铁镗的劲力,右手剑却斜挑满江寒的左腕。满江寒身为骑将身经百战,两膀自有千斤之力,满江寒自思凭自己的力量,即便是碗口粗的树桩也是随手打断,当下念及同门之谊便只用上七分力道,可铁镗横挥打在任沧浪的小臂上,却全如打在一堆棉花包上一般,软绵绵却弹力极强,断桩碎石的一击被任沧浪的深厚内力轻易化掉。满江寒连忙撤手后跃,右手单手握住木杆用镗头钩挂任沧浪的小腿。哪知任沧浪毫不避让,他抬左腿脚踩满江寒镗头的铁翅,竟借势前跃挥剑抢攻。

    二人间距离本来就近,这一跃,任沧浪手中的三尺青锋眨眼间就抵到了满江寒的眼前。满江寒没想到大师兄任沧浪抢攻硬上,出手如此快捷,一招之间就破进自己身前。眼见任沧浪半空中舒腰展臂长剑探向他的咽喉,满江寒脚下新力未生,身法变化穷竭,手中铁镗在外,已全然无法招架。任沧浪的剑法、身法、内力在同门中俱是最高,一身武功更是炉火纯青,满江寒明知这对方一剑意在生擒,并不会伤害自己,但是他身为太平军的骁骑大将,只可战死或自尽,绝无被俘的道理,这一剑只要搭在满江寒的脖颈前,即便任沧浪有心不杀,他也是必死无疑。

    两人相斗杀气渐盛,月依然与铜锤在一边看的心急如焚,却不知改如何分开来两人,有心下场却害怕误伤师兄,一时拔剑在手却不知所措。任沧浪一剑刺出月依然就发觉不好,她心中虽然分不清两人孰是孰非,但她却不愿同门师兄弟手足相残。

    危急中月依然横剑跃到,一招斜挂暖帐,手中剑斜挑引开任沧浪长剑。满江寒见月依然援手,抓住机会收回铁镗横推任沧浪前胸,这一下任沧浪剑在外门不及收回,胸前险势顿现,忙收步后跃。满江寒恼他方才出手不留余地,咬牙上步双臂尽出,牛头镗的双角锯齿闪烁着寒光直袭任沧浪胸口。月依然本无心相助任何一方,只是见二师兄满江寒形势危急才忍不住跃入战团出手相帮,谁知满江寒却不但不借势跃开,反而陡然进袭。情急间月依然转身出掌横拍镗杆,同时长剑回转反刺满江寒小腹。她本意是先夹在中间隔开二人,再劝说两位师兄冷静下来。谁知满江寒眼见月依然长剑刺来不退反进,横铁镗钩撩任沧浪的前胸。月依然没料到满江寒不做躲闪,怕伤了师兄慌忙收回长剑喊道:二师兄,有话好说,且慢动手。

    满江寒面色铁青,对月依然的话耳充不闻,只管放开招数舞动牛头镗或砸或削、或推、或剪,围着任沧浪进招。铁镗本是两军对垒破阵杀敌的利器,虽然沉重但只要舞动起来力随势走,就如同推车一般并不费力。况且铁镗舞动之后势大力沉,放长击远,任、月二人手中的短兵刃招架起来更是吃亏。任沧浪手捏剑决喝道:师妹闪开,这等祸乱家国的罪人与其留与外人正法,还不如让我将他擒下!满江寒铁镗横抡,冷哼一声道:这等抱残守缺、痴迷不误的书呆子,需的当头棒喝,才能识的时务!

    任沧浪手上剑招不停,口中也不示弱:治世救民未必竖旗反叛,改朝换代无需贬废孔孟!满江寒冷哼道:孔孟是你们富人家的招牌,何时佑护过我等穷人,信孔孟不如拜上帝会,饥荒中有碗饭吃比忠孝礼义来的实在!

    月依然奋力夹在二人中间既要帮满江寒拦挡任沧浪的杀招,又要帮任沧浪接架满江寒的进击,还要留心闪避铁镗,一时间忙得手脚俱乱。月依然眼见局面无法控制,两人招数间杀气逾重,急声道:铜锤呢?快缠住你二师兄!

    铜锤听得召唤忙挺长枪抖枪花虚点满江寒的后心,逼他闪避,满江寒毫不在意依旧向前强攻,轮砸任沧浪的头顶。铜锤无奈收枪跨步转到满江寒身侧出枪挑架铁镗。月依然借机面向任沧浪长剑圈转封住他的去势,迎着剑招以身为盾强进数步,将任沧浪推出圈外。这边厢铜锤长枪对铁镗,招招架架也挡住了满江寒的攻势,任沧浪见分隔之势已成,收剑入鞘道:师妹,你何苦护着他,你这是断了他回头是岸的机会啊。

    月依然回头看看手挺铁镗怒目而视的满江寒,叹口气道:如今是乱世,我一介女流也不懂你们所说的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我只要挣钱、吃饭,让自己饿不死,然后如果师傅和师兄弟们都健康和睦,就是我最大的高兴,我这一生素无大志,也别无所求,但是我见不得咱们同门之间骨肉相残。如果今后果真终归要各为其主的话,能晚对阵一个时辰,就晚一个时辰,让我们有时间叙叙旧。再喝一杯同门酒。

    满江寒摇摇头道:守着一个破烂到底的朝廷,做一个写进史书的忠臣孝子,任沧浪啊任沧浪,你这一辈子,嘿嘿,不说也罢。言罢包好铁镗跨马而去。

    任沧浪望着满江寒的背影长叹一声,缓缓道:可怜二师弟所保的未必就是真命主,自古开国明君岂有靠传教、拜神起家的?贩夫走卒又岂可共谋天下大事?无非是趋利避害,各怀私心罢了。我料定不出五年,太平军必定是祸起萧墙。月依然看看远去的满江寒,又看看身边的大师兄,暗暗叹了口气还剑入鞘,心想:他们都是做大事的人,可是真的做成了大事就真的快乐么?可是象我这般普通苟活的人,也未曾有一天过的快乐啊。

    任沧浪望着月依然笑笑,有些不太自然:你知道,我不会伤他,只是要劝他悔过自新而已。

    月依然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又无从说起,随口问道:那个小孩子长的更想谁?

    任沧浪低头想了想道:这孩子细眉秀目,象他母亲多些吧。

    月依然点点头,心下一股酸楚的滋味又慢慢油浮而出。她抬起头呼出一口气,从颈中解下那枚红玉雕成胭脂扣递给任沧浪道:他这个穷姑姑天天跑江湖,身无长物,身上只有这个胭脂扣最珍贵,这还是当年他父亲这胭脂扣就送给小雨辰吧,保佑他长命百岁、多福多贵。

    任沧浪接过胭脂扣翻转过来,那颗血红欲滴的胭脂扣后面是三行极细小的行书,一别几多岁月,回首各自天涯,谁怜翩翩客子,向晚独对荷花。这是他当年亲手刻上去的,如今用手指轻轻抚过,字里行间的勾连牵挂由手及心,依旧是如此清晰。任沧浪点点头道:师妹、保重。

    这一次同门师兄弟分别后,太平军在江南一带横扫千军如卷席,先北伐,后西征,把江浙、两湖的大部分地区收入囊中,又击破江南、江北大营,使朝廷上下一筹莫展,一时间颇有划江而治中分天下的形势。任沧浪整训团练颇为得力,在益阳镇以千人之众两破来犯之太平军,一时以善战而著名,并遥受朝廷印信,受封守备之职。月依然依旧带着铜锤在江南一带走镖,风餐露宿,铁蝴蝶的名号在江南一带名望更著。

    这一日,月依然和铜锤受托护送几名女眷从苏州前往福建,正从益阳镇下经过。时下江南战事吃紧,老百姓携带家眷奔走于路躲避战祸,江浙一带逃往的人群就沿路聚集在益阳镇外五里的白河渡口。

    翻过土坡月依然远远的望见了任沧浪骑马立在渡口一侧,指挥团丁疏导人流过河,渡口旁用草席支了一间粥棚,三口煮满稀饭的大锅在粥棚中间冒出滚滚香气,几名团丁将熬好的稀粥盛给衣衫褴褛的过往老幼。草棚外领粥的队伍排的见不到尾,全都是满面菜色的老幼妇孺,一双双期盼的眼睛都盯向草棚里盛粥人手中的勺子。

    月依然带马走到渡口,铜锤挥手高喊:大师兄!任沧浪抬头朝这里看看,点点头,嘱咐手下军兵疏导灾民,自己一夹马腹朝这边走来。月依然迎上去问道:大师兄,怎的这里有这么多灾民,太平军不是爱民如子么?

    任沧浪叹口气道:太平军中也是良莠不齐,趁乱祸害百姓的也为数不少,更何况凡有太平军之处必有湘军与之鏖战,湘军久不发饷,全凭战利,侵夺抢掠之事已成习性。江南百姓受兵灾之苦已经多时。月依然与任沧浪骑马并行在前面,排队等候领粥的百姓见到任沧浪前来纷纷弯腰施礼,还有老者体弱不能弯腰的,便强按着自己的儿孙给任沧浪磕头,一时间哀声与谢声响成一片。任沧浪一面还礼一面低声道:镇中存粮也不多,我下令舍粥只给妇孺和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不过这也不能支持几天了,随着战线的推近,这几天恐怕还有更多的老百姓逃过来。月依然放眼望去,队列中老人和妇女或抱孩子或背包袱,手捧着脏污的破碗、荷叶、布块等盛粥的什物,挤挤挨挨的缓缓前行。队列中不时有孩子的哭声传出,人人眼中流露出的俱是绝望、无奈之色。月依然心下一阵茫然:这就是二师兄所说的解民于倒悬么?

    铜锤在身后问道:大师兄,听说你在这里招募团练很有成就,而且两败前来攻城的太平军,人家都说你是佑护百姓的活诸葛呢。

    任沧浪苦笑一下道:我虽用计小胜两次,也是在无奈之下不得已行的险招,兵法随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出奇制胜只可偶一为之,敌军岂能再三中计。这一次恐怕是要有一场血战了。

    三人说着来到城外,只见城下鹿岩坚深,城头炮铳林立,一众团丁或持枪而立,或往来巡视,军容颇为严整。任沧浪带住马犹豫一下,对铜锤道:铜锤,你先护送车辆进城休息,我与你师姐说几句话。任沧浪带着月依然斜斜而行,朝西南边的桑林信马而去。

    临近桑园任沧浪下了马缓缓而行,象是满腹心事却难以开口。半响过后,任沧浪牵马走近月依然低声道:师妹,我我有一件事想了很久,想来想去还是要跟你说。看你是不是同意,当然,此事关系重大,而且也太过委屈你,你若不愿也是情理之中,师兄我就另想办法。不过师兄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

    月依然闻言一愣,转头看去叶沧浪却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自顾自的继续说着:其实这事我和你嫂子也商量过,她也十分的赞同,说普天下能让她放心的女子,也就只有你一个了,所以所以我想了好久,觉得还是要和你商量的好。

    任沧浪这番吞吞吐吐的话到把月依然说得一愣,她印象中的大师兄向来都是出言稳重、言简意赅的人,怎的此时说话如此拖沓。月依然心中忽然一闪:难道是他自觉对我不住,和那明媒正娶的女人商量要娶我做妾?想到这里月依然面色一红,一颗心顿如小鹿般乱跳,直觉手脚发凉,热血直往脸上涌,当下也不敢说话,只低头专心听任沧浪继续说。师妹,益阳镇是常熟的门户,常熟又是苏州的门户。如此战略要地太平军是一定不会放过的。前番我两败太平军全凭侥幸,此番对方大举来袭,势在必得,我接连修书数封给苏州、常熟的守将,可是他们却畏敌如虎,只管敛军自守,不肯来援。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了。我兴办团练招收乡邻从军,早已抱定守护亲族的决心,何况我已经接受了朝廷的任命,成了一城守将,全无逃降之理。我的性命不值一钱,但是我放不下我的亲生骨肉,想将他托付给你带走,将来抚养他成人,我任沧浪来世甘做牛马报答你。

    月依然听到这里才明白,任沧浪是要托孤给他,而不是娶她做妾,心下长出了一口气,却有些失落与懊恼一起涌上来,便抬头道:难道大嫂他带不得孩子?任沧浪摇摇头道:任我万般劝说,她也不愿离我而去。甚至我派人强行将她送出城去,第二天她却依旧转回来,死活不肯离开益阳镇。把小雨辰托付给你,也是她的主张。

    月依然愣了一下,她万想不到这竟是那从未谋面的那个女子的主意,她摇头道:大师兄,你为了这几万亲族独抗强敌,可他们又能给你些什么?他们值得你去付出一条大好性命么?你快快带了嫂夫人出走才是上策,这里变成谁家天下不要去管他!

    任沧浪长叹一声道:我一走益阳镇必乱、乱则百姓遭殃,这满城百姓必遭乱兵蹂躏,而且乡民行走极慢,我必须率兵死守益阳,为他们断后,赢得逃离的时间。

    月依然摇头断然道:师兄你别说了,我不答应,你等我送完这趟差事就回来,我和铜锤一起助你守城。如果如果你被困险地,我一定召集江南群雄前来救你!任沧浪摇摇头,再无言语。

    月依然追上铜锤,催动车队昼夜兼程,一路颠簸的赶到了福州。

    这一路上,有关益阳城的战况不断的传来:太平军先锋大将原本以为如此小城朝食可下,没想到任沧浪连出奇计,或深夜截营、或暗布疑兵;或诈降拖延、或诱敌深入,竟然把一座小城守的风雨不透。更亲自跃马出阵,屡斩太平军大将于阵前。终于激怒了太平军南征主帅,统军的北王,他亲帅中军大队,督阵于益阳城下。

    月依然在福州召集所认识的一众武师,邀众人一起回援益阳城,救任沧浪。没想到这些大多在益阳城曾受过任沧浪照顾的武师,或低头不语,或借口有事避开,却无一应声。只把铜锤气的跺脚大骂。月依然拉过铜锤道:这是去千军万马中玩命的事情,人家受邀是人情,不去是本分,强求不得。也罢,那就你我二人自己杀回去!

    正在这事,张鹏与肖德福提着一个包袱走进客栈。二人拉着月依然走到僻静处打开包袱,里面竟是两身太平军的军服号衫。张鹏道:妹子,大哥年长你几岁,我们都是家里有老有小的主,别怨我们。这两身衣服是我们平时走暗镖时乔装改扮用的,你二人孤身前往益阳,硬闯定然会吃亏,这两身衣服送你,也许能帮上忙。

    肖德福叹口气接着道:我们都是几十年江湖上滚过来的人,身上早没了年青时的那一股子血性,就想在这世道里,凭着这条命给能让老婆孩子吃上饱饭,什么时候这条命没了,家里那几口人的指望也就断了,大妹子你你别笑话我们。月依然默然接过包袱,有心要说些感谢的话,却被方才肖德福那几句话噎在胸口里,说不出来,只好朝二人抱拳为礼。月依然顾不得休息,倾尽随身银两买了两匹马,又多备了干粮、净水,与铜锤一路上不停的换马疾驰,赶回益阳。

    这一日,两人赶到益阳城南二十里的地方,翻过前面那座山坡就是益阳镇。铜锤抹了一把汗水道:师姐,稍微歇歇吧,这样把马也跑死了。月依然也觉混身累的象被人抽走了筋骨,她朝益阳方向眺望了一眼,点点头,二人解开口袋将豆料倒在地上,四匹马立即狼吞虎咽的嚼起来。铜锤取出水囊喝了一口,递给月依然,月依然接过水囊刚要仰头,眼角余光却发现山坡顶上模模糊糊的出现一群人影。月依然放下水囊定睛望去,只见一团团、一群群的难民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从山上走下来,随着涌出的难民越来越多,整个山坡上都是这些扶老携幼的衣衫褴褛的难民。

    月依然心中一颤,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她扔掉水囊跨马迎上前去。月依然拦住当先一名老者急声问道:老丈,你们可是从益阳镇里出来,那里怎样了?任团练怎样了?

    那老者先起看到她身上的太平军号衣什么都不肯说,等月依然急急解释说明来意后,才摇头道:任老爷可是大好人啊,太平军从北面象潮水一样铺天盖地的涌过来,据说这一次是北王亲自带队,有好几万人马,一眼看不到边啊。任大人派人沿街敲锣通报,又开了南门让我们速速逃离,他带领团练军兵死守城楼为我们断后,他还亲自斩了两个临阵逃脱的兵卒呢月依然不等老丈说完,催马扬鞭跃上了山岗。

    淡蓝色的天空云细如丝,极目远眺益阳城北隐约可见层层叠叠的太平军人马,厚厚的军阵横面极宽,向后一直延伸到遥不可及,无数杆高高竖起的旗幡如同地里的麦穗,矗立在如海的军阵中轻轻摇动。这庞大的军阵正缓缓朝益阳城压去,军阵后腾起遮天蔽日的烟尘,仿佛有无数大军正在阵后调动。近处的益阳城已经几处火起,城头的军旗尽数倒伏,听不到城中往日清晰的钟鼓声,只可见团团黑烟从城中升起又被风吹的四散。

    月依然牙关紧咬,她拔出宝剑两腿紧夹马腹,纵马下山急向益阳城冲去。铜锤喊了一声:乖乖我的娘,这么多人啊!从鞍上抄起大枪撕开枪套,挺枪纵马紧跟在月依然身后。

    月依然不住挥鞭,将马打的极快,夹着烟火气的风呼呼的在他耳边掠过,将双耳刮的生疼。铜锤追上她大声喊道:师姐,看样子太平军的先锋已经破城了,咱们必须在大军入城前救出大师兄,不然等大军合围,咱们就是三头六臂也休想杀出来!月依然牙关紧咬,双目圆睁,全身立在马镫上,只管一个劲的挥鞭催马。

    两人转瞬间冲到南门城下,正遇上一队太平军冲出城来追击逃走的乡民,领头的队官见月依然二人来势迅疾,高声喝问道:什么人?可有号令?

    铜锤忙喊道:别放箭!有号令,有,有!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入怀乱摸,同时快马加鞭催动坐骑。那队官连问几遍,眼见月依然二人越冲越进,伸进怀里拿令地手却不见掏出,心中起疑,挥手命令手下军兵扣箭拉弦,同时继续高声喝问。铜锤这次并不搭话只管前冲,那队官见情形不对回身一声令下,一阵箭雨朝月依然劈面射来。铜锤催马前跃冲在月依然马前,他抖开长枪奋力将箭雨纷纷拨落,又荡开长枪挑翻迎面两人,将这队太平军冲散,月依然手提长剑紧跟他杀进城中。

    城中已经数处起火,一片残垣断壁满处狼藉,街道上满是死尸,马蹄踩着遍地的鲜血不住打滑。月依然和铜锤高喊大师兄只管朝太平军多的地方冲杀,太平军多是步军,手里又是单刀、花枪之类的短兵,她二人枪疾马快,杀入人群如同疾风催草一般,无人可当。两人几经反复,终于找到一个重伤的团丁,告诉月依然任团练带领亲兵在钟楼最后据守,月依然带着铜锤打马朝城西杀去。

    益阳镇的钟楼是青石方砖垒成,高两丈有余,楼上雕梁画栋,是益阳镇的一景。如今钟楼下聚集了数百名太平军,钟楼的楼梯早已被烧断,钟楼上是带领数名亲信据险死守的任沧浪。月依然杀到楼下时,任沧浪在楼上刚刚杀退了太平军的一次进攻。月依然仰头望去,高楼上的任沧浪左臂、前襟已经被鲜血浸透,脑后的辫子盘在项间,一件淡青色的外衣被割扯的犹如破网一般。任沧浪手擎宝剑,身边是几名同样重伤的团丁。钟楼下是层层团团的太平军精锐牌刀手,无数支强弓瞄向钟楼,阁楼四壁插满了自下射上的雕翎箭。

    月依然与铜锤催马挤进太平军的进攻的队列,寻找机会接任沧浪下楼,这时一阵脚步声纷杂而来,几队太平军肩扛云梯跑步而置。楼西侧一名骑马的军官长刀一举,只听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他身旁的铳炮将钟楼轰的瓦石纷飞,一名团丁当场被爆炸从楼上震下,坠地身亡。那军官再挥手,数架云梯靠立在钟楼之上,太平军手持藤牌口咬钢刀攀梯而上。

    月依然眼见形势危急,已急的五内俱焚,她抓下头巾扔在地上,手指那指挥的军官恨声喊道:铜锤!给我杀了他,抢他的马!同时拔剑拨马朝云梯冲去。

    这边铜锤抖大枪一招闯鸿门式,就将那军官挑落马下,大枪回转压住马颈,将那匹马带到身前,抄住缰绳朝钟楼赶来。月依然这边挥动宝剑砍倒护梯的军兵,将几架云梯尽数砍断,任沧浪在楼上看得真切,一声师妹喊出,已是热泪盈眶。

    师兄!月依然仰望钟楼,一声呼喊撕心裂肺。铜锤此时也赶到楼下高喊:师兄,快下来,我们骑马杀出去!任沧浪没想到竟有如此良机,正待起身跃下,他身后一众受伤的团丁却痛呼道:仁团练,别扔下我等不管啊!任沧浪闻言心中一沉,转头看一众伤残的团丁相互扶持正眼巴巴的看着他。就在这一犹豫间,一名太平军军官骑马带领大队牌刀手赶到,这军官高喊道:北王有令,前锋军二旅听我号令!弓箭手射马!一阵弓弦声响动,十几枝狼牙箭同时射到,将铜锤刚刚夺来的战马射成了刺猬。

    月依然恨的咬牙切齿:铜锤,再抢马!铜锤挺长枪催马朝那军官冲去。那军官所带领的都是太平军的精锐牌刀手,见铜锤马来并不慌张,纷纷竖起盾牌一涌而上挡住铜锤的去路,下面刀刺战马,上面长矛乱戳,反将铜锤逼得连连后退。月依然则被一群长矛手围在核心,剑短矛长,月依然坐在马上极是吃亏,只能将长矛削断却不能杀伤围攻军兵。

    任沧浪在钟楼上见到月依然与铜锤深陷重围,他手扶栏杆大喝道:师妹快走,快去家里救我孩子雨辰出城,不要管我!月依然与铜锤在楼下来回冲荡了几次都无法进前,铜锤身上反而中了两箭。月依然见实在无法杀入,急声喊道:师兄,你跳下来,我和铜锤带你杀出去!

    任沧浪看看身边满身浴血的团丁,又望了望城外太平军的军阵,手指西南大喊道:师妹,我儿雨辰是我唯一牵挂,你快去我家接他出来,再晚一会大军入城就走不掉了!你一匹马驮不走我们两个!

    铜锤拨开乱箭道:大师兄,你骑我的马,我留下来步行断后!说话间一支冷箭从月依然身后射来,月依然慌忙低头,却被箭射断了发纂,满头青丝飘散开来。任沧浪见情势危急那二人却不肯离开,一把推开扶持他的团丁抬手将宝剑横在自己颈前怒喝道:我来断后!你们再不去我就自己了断在这里!快走!快走!

    月依然仰望任沧浪心中大是懊悔,两人之间不过数丈远的距离,却已是生死两隔,她若能早赶回一步,此时也就能陪着他站在那钟楼之上共同面对强敌了,纵然一同并肩战死,也无怨无悔。可就是这一时之差,生生将两个人分在生死两界。

    月依然咬牙拨转马头朝任家奔去,铜锤拔掉身上的箭秆紧跟在后。

    月依然奔到任府门前,当年被她砍断门闩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一片狼藉,衣服、家具扔了一地,仆从、下人早就四散而去了。月依然将缰绳扔给铜锤,大步冲进院里直奔正厅而去。月依然一脚踢开厅门,却发现里面早有一个衣衫整齐的女子坐在堂前。这女子左手捏着一把团扇,右手将膝下一个男孩紧紧的搂住,神态说不出的安详自然,似乎刚刚在给男孩讲完故事,正等着管家来请示家事,外面的战乱和狼藉与她毫无关系,完全是另一个世界。这样的安详与稳重倒让月依然也大吃了一惊,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眼。这女子生的淑静娴雅,穿一身湖绿色的裙子,正坐在对着厅门的红木椅子上,她衣衫整齐、鬓发不乱,细碎的刘海轻巧的留在额头前,显露出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这女子见月依然闯进来,向她身后望了望,叹了口气,便端起手边的茶碗喝了一口,缓缓说道:是月依然妹子吧?我是任相公的娘子。这就是他和我的儿子任雨辰。说着这女子扳过男孩的身子指向月依然道:雨辰乖,叫月姑姑。那男孩乖巧的声音让月依然心头一阵发软。那女子又对男孩柔声道:雨辰乖,让姑姑带你出去玩几天,爹和娘亲过几天就去接你回来。说着拉开那男孩紧抓着她衣襟的手,将他推向月依然。月依然弯腰抱起孩子道:那嫂子,快跟我一起走,我带你一起出城!那女子轻轻摇摇头,手指桌上的一包物件。月依然定睛看去,却是一包已经掰下一块的烟土!

    月依然惊呼道:嫂子,你!那女子缓缓道:我看你一个人孤身进来,就明白了。定然是孩子他父亲那女子看了一眼睁大双眼的男孩,继续道:他父亲忙,被事情陷住,不能亲自回来了。我是他妻子,自然要留下来等他的。我一介女流,不能帮他治国平天下,但是我知道男人的辛苦,我能做的就是在他心烦时陪他说说话,在他劳累时给他做几个小菜。我如果走了,剩下他一个人多孤单、多难过啊。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手按小腹身形晃了一晃,继续道:师妹,你的心思我知道,他的心思我也明白,可是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也太多了。小雨辰是我们夫妻的骨肉,我思来想去这世上我们能托付的人也只有你了。这孩子脖子上还挂着当年你给他的胭脂扣。这一下可就拖累你了。万望妹子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好好看待这孩子。这女子说完朝月依然盈盈一拜,端起茶杯将碗中剩下的烟土一口吞下,转身走回内房。

    月依然四下扫了一眼,将厅内的帷帐一把撕下,叫任雨辰搂紧他的脖子,用帷帐将孩子紧紧缠在自己身前,抱着任雨辰跨出大院,翻身上马对铜锤道:铜锤!开路,走南门!

    铜锤在前面摆动长枪赶开拦截的太平军,挑开着火的房梁、杂物,月依然抱着雨辰单手提缰紧跟在后。两人一路上浴血杀出,刚出南门,正遇上一队太平军人马列队进城。当先的将官见月依然提剑杀出,横刀朝月依然拦腰斩去。那将官用的是合扇板门刀,大刀刀头足有一扇门大小,势大力沉带着风声直奔月依然。月依然连日赶路又撕杀了半日,实在是力虚体乏,无奈中平身向后仰倒马鞍,同时举剑上挑大刀。那将官也是久经战阵的,眼看月依然后仰躲开这一刀,在扫过月依然头上时手腕朝下一翻,大刀将月依然手中长剑砸落在地。这一下月依然兵刃脱手更处劣势,马上交战全不是步下交手可比,用的全是另一种长枪大刀的功夫,况且月依然身前抱着孩子,身法上的灵动也受制不少。月依然咬牙从鞍后囊中抽出短剑,准备拼死一战。

    正在这危急关头,城门中一声怒吼,铜锤抖长枪纵马朝那将官扑来。那将官拨马回身,铜锤马快枪疾,手中大枪已经劈面刺到,枪头抖起斗大一团枪花直刺那将官的咽喉。那将官横刀外磕铜锤的大枪,铜锤大枪借外磕之力,双手换把一吞一吐,枪尖闪进对方的怀内,一枪刺断对方的手臂,大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铜锤恨他劫杀月依然,枪势不饶,借两马错蹬之际一招白马回头绝命枪,大枪反手从那将官肋后刺入,再一抖手将对方挑落马下。那一队太平军发一声喊,四下远远躲开。

    月依然拾起长剑,招呼铜锤快走,这时城头上一排鸟铳射下,铜锤胯下马几处受伤,一声长嘶躺倒在地,铜锤左腿上也被铅弹所伤,血流不止。月依然见状急声道:铜锤,快上来,骑我的马。铜锤却扭头看看从城门中杀出来的追兵,一咬牙挥枪杆重重抽在月依然的马臀上。那战马吃疼,一声嘶鸣带着月依然与任雨辰飞跑起来。月依然再回头看去,城头上的排枪不停射下,铅弹在铜锤身边激起团团簇簇的烟尘,铜锤拖着一条伤腿翻身朝城门杀去,他挥动大枪一个人将所有追兵拦在身前。

    月依然明白自己的马定然不能驮三个人,她也明白铜锤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为她断后,但是她还想带铜锤走,哪怕一起再走一程,她已经少了一个师兄,不能再少这个师弟了。月依然回头高喊道:铜锤,快走!

    铜锤在战团中提声高喝:师姐快走,别管我!下辈子你要是和大师兄还没缘分,弟弟愿意娶你,照顾你一辈子铜锤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一排枪声中。月依然听到这里猛地一愣,紧接着一阵剧痛从心里翻江倒海般的涌出,她直觉两耳再也听不到战场上的枪炮声、厮杀声,静悄悄的战场上只有铜锤这几句话反复的响起,这声音就象一把铜锤一样,一下一下的狠狠砸在月依然的心上。

    月依然信马疾奔,她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任沧浪、铜锤、还有任妻,几个人的影子在她眼前翻来覆去的盘旋,月依然只觉自己头晕的利害,在马上把持不住几乎就要栽倒下来。突然,胯下马一声嘶鸣立住不动,月依然再抬头时,只见前面一队太平军骑兵摆开阵势拦住去路,阵中间一杆高高的幡旗上写太平天国殿后军大佐将烈天安和一个硕大的满字,军旗下一员大将红头巾紫披风,手中横端一根牛头镗,正是二师兄满江寒。

    月依然此时见到满江寒,满腹的悲呛顿时化作熊熊怒火,她用力捏紧剑柄,朝满江寒怒目而视。满江寒面沉似水,催马上前几步,平端铁镗,一对虎目紧盯住月依然。月依然微微仰首,紧紧搂住身前的任雨辰一字一顿道:二师兄,难道上天注定我等同门要在此相残?大师兄已经战死在城中,铜锤他他战死在南门之下。难道你我同门今天要尽数殒命在此?我身前这男孩便是大师兄的骨血,你若想拿他前去邀功,就先取了师妹我的人头在说!

    满江寒闻言一愣,这次南征太平军军势如潮,他早料定小小益阳城面对大军当然是独木难支。满江寒熟知大师兄的武功,也知他性格外柔内刚,必定会死守于此,便故意主动领下哨戒四周的军令,以免同门相煎,同时也尽量避开任沧浪的三尺剑锋。方才城头打来旗语,北王千岁的胞弟被人在南门刺杀,北王号令全军凡缉拿凶手者升爵两级,满江寒这才在驿道上摆开人马张弓搭箭,准备劫杀逃敌。不过他没想到这逃敌却是自己的二师妹,马上还驮着大师兄的独子。

    满江寒眉头紧皱,手中的铁镗端起又放下,咬紧牙关使得脸颊更显得棱角分明,他胯下的乌椎马也感受到了他的杀气,不安的刨动着前蹄。满江寒心想若将月依然及大师兄的儿子擒拿本非难事,月依然也非他的敌手,况且又是久战之后人疲马乏,自己根本不用动手,只需一声号令,单凭手下这一千精骑就能得手。升爵两级,再升便可封王!在天国中便是一言九鼎独当一面的尊位,天国至今不过东、西、南、北、翼、燕、豫数王而以,这对于满江寒而言无疑是天赐良机。满江寒看看左右,身边的不少部将都已经跃跃欲试了,或抽刀、或搭箭,只待一声令下,便至少会有数百件兵刃同时朝月依然身上招呼。满江寒手抚铁镗,有心号令部下一涌而上,擒下月依然,可是在他心中翻涌的却是十几年来同门间的手足情谊,现在这道令就卡在他喉间、压在他腕上,可他却喊不出、挥不动。

    月依然与满江寒已对峙片刻,她明白此时已经犹豫不得,再等到身后追兵到来,满江寒必定会翻脸出手。月依然紧搂住怀中的孩子,她拨转马头,纵马绕开满江寒,从他身边绕过朝他身后的军阵冲去。月依然这一冲,满江寒身后顿时响起一片战刀出鞘的声音。满江寒咬咬牙猛地朝天一竖铁镗,高声喊道:传我军令,任何人不得阻拦,违令者斩!满江寒两侧十几名部将依次高声传令,传烈天安军令,任何人不得阻拦,违令者斩!传烈天安军令传烈天安粗狂、威严的喝喊声此起彼伏的向军阵两翼发散而去,响彻军阵的每一个角落。

    月依然持剑驱马,从一排排的骑兵横列中径自穿过,太平军手中的铁矛、马刀据她不过咫尺,随时都可能朝她劈面刺来,那搭在弦上的羽箭也随时可能从她后背透入。月依然就这样在千余名太平军的注视中穿越军阵,催动坐骑扬起一团烟尘一直向南而去。

    良久之后,满江寒缓缓放下高举的铁镗,轻声吩咐道:收拢阵型,准备进城。千余名骑兵齐齐拨转马头向中间聚拢,排成一路纵队如长龙一般顺着驿道向益阳城缓缓前行。满江寒忍不住在马上举目朝月依然远去的方向眺望,心里默念道:世事如棋啊,师妹,我只求你末要恨我,也末要感激我,等有一天你处在我的位置,才会知道一个人要下决心会有多难。

    月依然怕满江寒变卦,穿出军阵之后催马疾奔,穿过树林,趟过沟河,一直向南。也不知跑了多远,坐下马长嘶一声立住,再也不肯跑了,月依然这才抱着任雨辰下马休息一下。月依然两腿着地时忽然一软,抱着任雨辰摔倒在地,这半日来的厮杀耗尽了她的体力,月依然此时之觉得喉咙中干涸的快要冒出烟来,她腹中又饥又渴,身上的衣衫被汗湿透,此时被风一吹只觉凉的透心。月依然解开捆在身上的帷帐,把任雨辰放在地上,她起身从鞍后摘下水囊一晃,才发现水囊早已被铅弹穿透,囊中水早已洒的干净。月依然四下望望,所幸脚下是一块瓜田。月依然捧起一个碧绿的西瓜用手砸开递给任雨辰,又摘下一个瓜砸开两半张口就咬,红色的瓜汁迸溅的她满脸都是。这瓜正好熟透,甜润中带着沁人心脾的香气,月依然吃到口中只觉如同仙露一般,浑身上下顿觉都清凉,立时抱着瓜狼吞虎咽起来。她边吃边将剩下的半个瓜向身后一递,嚼着瓜瓤含糊道:铜锤快来吃瓜,你也渴坏了吧。西瓜递出半天,身后却无人接过,月依然转头一看,她身后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铜锤的影子。月依然这才想起,那憨厚听话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师弟如今已不在她身边了,铜锤为了给她断后已经战死在益阳城南门之下。月依然愣了半响,战火纷飞中,铜锤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在心里无比清晰的响了起来:下辈子你要是和大师兄还没缘分,弟弟我愿意娶你,照顾你一辈子

    月依然直觉胸腔一阵缩紧,一颗心好像被人用带了铁指套的手掌狠狠攥捏,撕裂般的痛楚在霎那间传遍全身。月依然低头捧起西瓜大口的吃着,泪水磅礴地都落在了瓜上,被月依然一口一口的吃进嘴里,甜润的瓜在眨眼间变得又苦又涩。

    月依然搂着任雨辰立在山坡之上,向益阳城远远眺望,漫天的硝烟已经被吹散,火红的太阳就在城边慢慢坠落下去,益阳城的轮廓在血红色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棱角分明。角楼飞檐,女墙蜿蜒,这座让人刻骨铭心的城镇远远望去,感觉既清晰又模糊。这样的一座小城,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青春和一生的幸福,失去它的人满身疮痍,身心俱疲;得到它的人却未必满足。

    十年弹指一瞬间,很多事情因此而改变,时间流逝如同指尖沙,世间万物都躲不过他的磨砺,岁月如刀般,在触手可及的所有事务上刻下了变化的踪迹。十年中月依然依旧行走江湖,铁蝴蝶的名号在江南一带却更为响亮。十年中太平天国从虎踞江南剑指中原,到分崩离析一败涂地,兴亡于顷刻间;二师兄满江寒在太平军中屡立战功,却在天京事变时参与内讧,从此失去下落生死不明。而益阳镇城头上几番王旗变幻,角楼女墙依旧,只是凭添了诸多风霜之痕。

    桑林中,月依然坐在条凳上,手端茶碗看任雨辰练枪。十六岁的任雨辰生的淡眉秀目,身材修长,容貌上与任沧浪少有相似,却极象他那稳重贤淑的母亲。

    一套八极大枪练完,月依然点点头,将手中的毛巾递给任雨辰道:孩子,想不到你身材高瘦却不喜学剑,只喜欢长枪。

    任雨辰憨憨一笑道:姑姑,明天是我生日,你说过的,要在这一天让我去完成一件大事的,究竟是什么大事啊?

    月依然闻言神情肃然,蓦然片刻后问道:孩子,还记得姑姑让你学武的目的么?

    记得,您曾经说当年我父亲为了掩护百姓出城死守益阳,却被城内一个富户串通匪军偷开城门,导致父亲和铜锤师叔战死城内。

    对,明天你生日,姑姑带你重回益阳城,放火烧了那仇人的宅子,砍了他的狗头!

    如今的益阳城下早已看不到遍地的烽烟,远处村舍林立,近处稻苗青青,已渐渐恢复往日气象。月依然带着任雨辰骑马沿官道进城,月依然支走任雨辰去采买东西,自己站在城墙南门下肃立半响,抬头望去楼台依旧,十年前那一战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月依然轻轻叹了口气,信马前行,那马儿穿街过巷竟将月依然带到了十字街右手边的任家胡同口。月依然转头望去,原来大师兄任沧浪的宅院已经换了主人,被湘军中一个参将占为私家宅院了,门楣上张廷玉手书的举人匾也换成了俞府字样。月依然远远的看着,想起大师兄任沧浪的音容笑貌,心中止不住心潮翻涌,正在此时,一队军兵列队经过,簇拥一位国字脸、络腮胡,小腹隆起的军官骑马走过来。府门口站班的军兵忙一声高喊:参将大人回府啦!月依然定睛望去,只觉这参将有些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看着这参将入府,随行的亲兵扛着一根熟铜棍紧跟在后,月依然恍然想起,这俞参将正是当年在湖州城外剪径劫道的落魄汉子俞洪涛,月依然想不到当年自己随口一句话,俞洪涛竟然当真,果真前去投军,果然凭一身武艺搏出一身荣耀来。

    月依然在任家胡同口默然半响,拨马外走,正遇上采买完东西的任雨辰,任雨辰将一包麻糖递给月依然道:姑姑尝尝,新出锅的麻糖,桂花味的,快尝尝。月依然掰下一块糖含在嘴里,与任雨辰并马前行。前边十字街口忽然拐出来一个道人,这道人手捧竹简边走边唱道情,引的一大群孩子追着他又唱又跳好不热闹。月依然迎面望去,只见这道人穿一件满是补丁的道袍,一根筷子插住白发斑驳的发纂。这道人的右臂齐根断掉,只剩下空荡荡的半截袖子塞在腰间,脸上左半边却蒙上了半个京剧脸谱的面具,面具边缘隐约露出被火烧过的焦灼皮肤。

    这道人走过月依然马边忽然一顿,抬起头用独目注视月依然,月依然低头望去,只觉此人虽然断臂毁容,面目狰狞,却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觉,象是十余年不见的亲人一般。正待仔细辨认一下,那道人却转头挥动衣袖大步而去,用左手敲响挂在胸前的竹筒朗声唱道:漫说道候门深深深几许,君不见乌衣巷口夕阳斜。世事沧桑,不过是镜花梦影;人间冷暖,逃不脱阴晴圆缺。眼见他起高楼千门万户,眼见他图享乐笙歌夜夜;眼见他弄权谋窃钩窃国,眼见他树倒了血染长街。便有那风流客千载英名,回首间草茫茫汉唐陵阙。扳着手算一算活多少日,争甚么这世间英雄豪杰。两字功名,百阵干戈,到头来谁补苍天裂

    月依然心头猛地一亮,她拨转马头朝那道人的背影望去,那道人身材高大魁梧,虽然断了一臂,仍将腰杆挺的笔直,能隐约看得出当年虎背熊腰、气宇轩昂的样子。那道人脚步不停逐渐远去,声音却不因远离而减弱,句句都响在月依然的耳畔:纵有那气比长虹壮,逃不过泪如寒波咽。看破了,江海心且做了南山意,想明了,弄潮人需守着楼头月。看穿这,纷纷扰扰人间事,解释开,恩怨情仇如灯灭。今日里繁花似锦真好看,到冬天一场大雪盖芳洁。哪还有是是非非,怎还有悲悲切切,只有那千条路冷硬皆作铁!

    歌声悲凉、苍厚,随着那道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阵风卷过,将那道人的身影刮的模糊。任雨辰见月依然仍在凝望那道人背影,便道:姑姑走吧,有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个残废罢了。

    月依然轻轻摇摇头,缓缓道:他虽然是残废,却远非一般人可比,他只是不得已隐身风尘而已。当年他叱咤风云的时候,雨辰你还小,他那一杆镔铁牛头镗是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月依然叹口气,又象是自言自语道:解民倒悬、救万民于水火,倒真是成了镜花梦影啊。

    走出镇外,月依然与任雨辰歇马桑林中静待夜深,月依然带着任雨辰来到任沧浪的墓前拜祭。四周峰峦叠嶂,这一片坡地向阳、寂静,几株桑树如同伞盖般遮在半空。最左边是雨辰的母亲任式周芸之墓,任沧浪的墓与她紧挨在一起,向右几步远便是铜锤的墓,有些孤单的静立在桑树之下。

    月依然站在一边看任雨辰上香、叩头,心中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盘旋而来,弥绕不去,久久不散。任雨辰给父母行完礼,又走到铜锤的墓前敬香、叩头。月依然缓步走上来,轻拂铜锤墓前冰冷冷的石碑,长长吁了口气,对任雨辰道:雨辰,姑姑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姑姑托付你一件世情,每年你拜祭父母的时候,千万别忘给你铜锤师叔磕个头。等将来姑姑百年之后,你就把姑姑葬在你铜锤师叔的旁边。

    半响过后,月依然问道:雨辰,姑姑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

    任雨辰正坐在父亲墓前低头用磨石仔细的磨着枪头,头也不抬的答道:放心吧姑姑,火油、硫磺、火把、万金油都备好了。这奸商当年敢偷开城门害我父亲力战而死,我绝绕不了他。

    月依然愣了愣道:万金油?怎么还准备了万金油?

    任雨辰抬头笑笑道:我怕火起不小心燎伤姑姑,就先备下了。

    月依然闻言心头一动,忽然象是有什么东西,从心里的陈年旧事中恍然勾起,搅的心绪一阵烦乱。月依然仰头望去,此时月白风清,漫天的星斗俱都明亮,远远的益阳镇中的灯火时隐时现。月依然忍不住的两行眼泪终于潸潸而下,沿着她的脸庞滴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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