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梅镇归来的次日清晨,介花弧一行人等便踏上了前往青州的路程。
马车走到明月城城门时,他们看见了谢朗,那人依然是一身灰衣,有点费力地背着一个很大包袱,笑眯眯地站在官道上的灰尘里,向他们挥着手。
马车在谢朗面前停下,他不甚利落地爬上马车,在谢苏身边坐下,一面坐一面抱怨:介花弧,你怎么来的这么慢,害得我吃了半天灰尘。
介花弧一笑,也不在意。谢朗却也没对他多做理睬,自顾抓起谢苏左手,开始号脉。号完了左手,又号右手,前前后后号了一炷香时间,这才从包袱里取出几个瓶子,一番翻翻找找,拿了一堆药丸出来,快吃,快吃!倒像晚了一刻就会出事似的。
介花弧早递过一杯温水,谢苏便依言吞下。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谢朗给他的这些药倒还好,并不似前些时日服的药那般令人烦恶欲呕,最后一颗药甚至还有甜丝丝的感觉,等等!
他神情一如既往,看着谢朗,缓缓开口道:谢大夫。
恩?有事请说,有事请说。谢朗对初识不久的谢苏,反是十分的熟捻客气。
谢苏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冰糖也可解阴尸毒么?
啊?谢朗也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啊呀,对不住,给错药了。不过冰糖又没有毒,不然,再来一块?说着,真还从包袱里又摸出一块冰糖来。
谢苏没有接,却也没有多说甚么。
这一夜,一行人等在距青州不远的历州歇息,在一家客栈歇下不久,谢朗背着他那个不小的包袱,来到了谢苏房间。
一进门,便见介花弧正坐在谢苏对面,不知正在谈些甚么。谢朗也不在意,走过来把手中包袱向二人中间桌上一放,向介花弧笑道:介大堡主,请了,我这边要开始针灸了,您先回避一下?
介花弧笑道:谢大夫怕我看么?
谢朗挥着手,是啊是啊,我怕得很啊。
介花弧一笑,径自出门。
谢朗不理他,自包袱里取出一排银针,向谢苏笑道:我们开始吧。
第一次针灸,大约花了一个时辰之久。结束之后,谢朗倒比身中毒伤的谢苏还要疲累,他连拔下的银针都没有收拾,一头倒在床边的躺椅上。
相比之下,谢苏反要有精神些,他看着似乎连一根手指都不愿抬起的谢朗,道:多谢。
恩恩。谢朗似是没有力气回答。
然而随后的一句话,却让他一下子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你是真的不愿意让介花弧知道如何解毒,为什么?
历州城中,同一时间,一个人同样被一句话惊了一下,只不过惊讶的程度,要远远多于历州另一隅的谢朗。
你说甚么?
惊讶的人是何琛,与他一路同行的江澄几日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只一句。
那天云起客栈中,见到那异族人同时见到的两个青衣人,有一个人是青梅竹。
你怎么知道的?何琛当年亦是见过青梅竹,却想不出那个一身冷冽的吏部侍郎与那日那个面色苍白的青衣人有何相似之处。
当年清远侯过世时,我见过他一面。江澄似不愿多说。
清远侯是江澄父亲江涉所封爵位,江涉过世时江澄不过十三岁,京中多有传言江涉当年是被江澄气死,此事是否属实暂且不论,单是江澄如此称呼生父,也未免太过奇怪。
但何琛此刻无暇想到这些。青梅竹当年失踪一事在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此刻他出现的地点与青州如此之近,莫非竟与石太师召他们去青州一事有关?
他并无怀疑江澄看错,因为江澄在军中一路晋升,固然是他武功精湛,深通兵法,却也与他身负一项异能有关
江澄识人,有过目不忘之能。
你怎么知道的?这一边。谢朗也说出同样一句话。只不过这一句疑问却是笑着说出的,并无多少认真发问的意思。
你在马车上给我的药丸中,有一半与解毒无关,不过是些寻常的镇痛清火药物,甚至连冰糖也混了进去,是为混淆视听。而针灸之时更不准介花弧入内,是怕他知道如何解毒么?
谢朗笑道:是啊,是啊,介花弧很通药性的。他都看明白了,我还卖甚么狗皮膏药?
他慨然承认,倒也在谢苏意料之外。却听谢朗又道:我倒是奇怪,你为甚么来江南?
我,为甚么来江南?
谢朗继续道:你若不想来,介花弧未必能勉强你。他看谢苏一眼,似笑非笑,你不想做的事情,我就想不出甚么人能让你真的做出来。
谢苏沉默了一下,目前如此局势,我不能不去。
谢朗奇道:这些人,干你甚么事?戎族和你没关系,江南武林一脉和你没关系,介花弧把你弄得一身伤病,石敬成那边你给他做了这么多年打手还不够
刚说到这里,谢苏忽然疾声道:住口!
谢朗一摊手,对不住,我忘了你是被他养大的了。
说是这样说,话语里可没甚么诚意。
他又续道:别人跑还不及,你是抢着往旋涡里跳,若是我,早走远了。
谢苏声音很低:西域十万子民,两国相争,他们又何辜,
谢朗笑起来,那是介花弧的子民,甚么时候成了你的子民?
谢苏不理他玩笑,现在并非开战时机,贸然出兵,后果难测。
开不开战石敬成说的算,甚么时候又变成你说的算?
谢朗面上还是一派笑意吟吟,话却是尖利非常,一句一句刀子一般。谢苏默然片刻,道:你所言,亦是正理。
谢朗笑道:然而你依然要去?
谢苏点了点头。
谢朗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很没形象地捶着桌子,也不知他又从那里来的力气。
笑完了,他自躺椅上爬起来,先收拾了银针,再拿起桌上那个包裹,掏摸了半天,这才拿出一个白玉小瓶,从里面倒出一颗朱红药丸递了过去。
谢苏接过药丸,一时沉吟不语。
这种药名为抑云丹,据说是百药门的秘炼药物,极为难得,对恢复伤体,增进内力大有助益。换言之,这是补药而非伤药。
谢朗虽答应为自己治疗毒伤,但也实在犯不上用这么珍贵的药物,谢朗看其神情,已知他心中所想,笑道,这个药是我自己给你的,和介花弧可没关系。想了想他又道:这个药你见过啊,真不容易,全天下一共也没几颗。
谢苏非但见过,几年前,也有人送过他一颗同样的抑云丹。
那颗抑云丹是朱雀硬塞到他手里的,谢苏起初拒绝,道我隐居于此,要此药何用?
朱雀道:我看你气色不佳,这药于你正是合用。
在搬来梅镇时,谢苏确曾偶感风寒,但眼下已经痊愈。何况就算他风寒未愈,拿抑云丹来治也未免小题大做的过了头。
江湖风云莫测,你身在其中,还是你用它较为适宜。
但朱雀十分固执,放在你身边,我放心些。
其实谢苏武功高超,又不问江湖世事,并无甚么危险可言。但他一味坚持,谢苏也只得先收了下来,心想有机会再还给他也好。
那是发生在他们在寒江江畔遇袭之时的事情,江畔朱雀发现谢苏身份后,二人一同回到谢苏住处,朱雀便把抑云丹赠予了谢苏。
他们在江边遇袭的第二日清晨,朱雀早早便出了门,回来时天还未亮,却沾染了一身水气,谢苏诧异看了他一眼。朱雀却只笑笑的放下手中的荷叶包,道:我从镇口买的早点,还没凉,快坐下吃吧。
他绯红色的袖口上有几滴淡淡的褐色痕迹,不仔细几乎看不出来,想到昨夜江边那几个水鬼杀手,谢苏一瞬间已想到了他早晨去做了些甚么,但朱雀既然不愿提自己杀人之事,他也不提,只道:好。便坐了下来。
朱雀在梅镇住了一个月,一直住在谢苏家里。
这个月,竟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为舒服的一个月。他原想谢苏当年看尽繁华,住在这小镇或是情非得已,住下来才发现,大缪不然。
梅镇很安静,这里民风淳朴,居民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月亮升起的时候,他和谢苏经常在江边比剑,江水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而当他们比剑归来的时候,镇上多半是黑暗一片,但朱雀不在意,他知道走不远,就到了挚友的家,那里他可以点燃一盏属于自己的灯火。
梅镇的景色很美,小镇三面环水,十里杏花如雪,镇上青石为路,疏篱为墙,镇上的房屋多是用一种特殊的白石构筑而成的,夜里看过去,有微微的莹光。
谢苏住的地方也是用这种白石所筑,朱雀曾经好奇地观察了很久,但是没有看出来白石发光的原因,他去问谢苏,谢苏说他也不知道。于是他又去问镇上的老人,可惜没有人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梅镇有上好的竹叶青,酿酒的梅家只有夫妇两人,年纪都不小了,尚无子息。朱雀都有点儿为他们着急,那对夫妇却笑着说没关系,邻家的小三很聪明,将来可以把酿酒的手艺传给他。
他和谢苏经常在月下对酌,两个人酒量都不怎么样,朱雀见过谢苏醉的样子,他的酒品很好,醉倒了也不会大嚷大闹,只是安安静静地伏在桌上睡觉,不过睡得很沉。朱雀几次把他扶到床上睡好,待谢苏醒来时骗他说他是自己回到床上去睡的,谢苏居然从来没怀疑过。
谢苏的厨艺很好,两个人去江边钓鱼,钓上来的鱼他负责烤,谢苏负责煮汤,不加甚么其他的配菜,乳白色的鱼汤滋味之鲜美,朱雀每次都几乎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另外,朱雀学会了烹茶。
离开的那一天,朱雀望着梅镇外平静流淌的江水,心中忽然兴起了念头:若是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也是相当不错的事情啊。
随后他摇了摇头,决然走开。
毕竟,他是朱雀,石太师手下第一位高手,四大铁卫之一。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而且,如今他的心中多了一份牵挂。
若有可能,他希望连梅镇中那个隐居的青衣人影的责任一并担起。
谢苏本以为这一次与朱雀相别,不管怎么说也得半年甚至更久才能见面了,谁曾想,不到一月,他又在家中见到了朱雀或者说,是一只喝醉了的红鸟。
其实当真喝醉了也没甚么,朱雀在谢苏面前也不是没醉过,他醉时和谢苏差不多,躺下便睡,问题是此刻他似醉非醉,谢苏刚想为他倒杯醒酒茶,却被他一把抓住,手劲大得惊人。
阿苏朱雀有点儿费力地抬起头,一双平素神采飞扬的凤眼直直地看着他。
若是你发现最尊敬的人完全不是你一直以为的那样,甚至他做下了你无法理解,更无法原谅的事情,你该怎么办?
谢苏本想挣脱他的手,闻此一言,竟然怔住了。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朱雀、朱雀,这句话你问谁不可,可是你问我,我却如何答得?
阿苏,你还记得两年前小潘相遇刺一事么,当时我们一直以为是生死门所为,可是我最近才得知,当年之事,石太师竟然也有参与啊!
朱雀的眼神中有迷茫,有痛苦,这是在一向洒脱无畏的他的身上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几年前我初遇太师,相识时间虽短,却觉他实是一等一的公正廉明之人,不愧为当朝太师,国之栋梁,这才投入他门下,这几年奔波江湖之中,亦无悔意。小潘相与他虽然政见向来不合,但亦是当朝名相,为何竟出此手段暗杀于他,更何况是与生死门那等卑劣之人合作!
朱雀一口气说完上述言语,竟是异常地清晰,想必这番话已在他脑中萦绕了许久,只是如今醉了,才说出口。
谢苏甚么都没有说,朱雀醉了,他却似也醉了,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格子窗照进来,朱雀伏倒在桌上,谢苏安静地坐在他身旁。
次日朱雀醒来,模糊记得自己昨晚在镇上喝了酒,然后闯到谢苏家里,对谢苏似乎还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心中大是惶恐。
换成他清醒时,他绝不会对谢苏提一字半句石太师之事,只因他亦明了,谢苏当年失踪之事必与石太师有关,那是他的伤,他不会提起。
问题是,他现在实在记不起他昨晚究竟和谢苏说过些甚么。
谢苏的面上看不出甚么特殊神情,但朱雀深知谢苏是那种有事绝不说出的性格,故而并不放心。一个上午,他便跟在谢苏身后,心中揣揣,又不能直接问一句我昨天和你提石太师的事了么?
朱雀何等洒脱干脆的一个人,也只为了挚友之事,方会如此犹豫。
谢苏不是不知他心里想的是甚么,被他跟了半天,自己倒先忍不住了,转身便问:钟兄,你若想说甚么就说吧。
朱雀都没料到他直接来问自己,下意识便道:阿苏,我也退隐好了,我们一起住在梅镇,岂不甚好!
谢苏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甚么?
连朱雀自己都没想到,可是这一句说出,心里竟觉说不出的畅快,是啊,江湖风波盛,官场世路艰,素来尊敬的明师亦是令自己失望到了极点,那么,何不与挚友隐居于此,这才是人生乐事啊。
一时间,他胸中郁气消解了大半。大有云开月明之感。他深吸一口气,笑道:我想好了,和你一起住在梅镇,再不理外面事了。
朱雀是笑着说着这番话的,没想到却遭到了谢苏的激烈反对,不行!
你怎么可以也离开?
朱雀决心已下,那就不是甚么人可以轻易改变的了,他看着谢苏,俊美面容上又露出了惯常的又骄傲又洒落的笑意。
我这次来江南,是为了除去生死门的月天子,这次事情一了,我便与你一同隐居于此,再不出江湖。
喂,喂!谢朗连喊了几声,谢苏这才猛然醒悟。
抑云丹要掉了!丢了我哪里找第二颗给你?
谢苏一怔,下意识紧紧把那颗抑云丹握在手里。
这种药天下间统共十颗不到,前有朱雀慨然相赠,后有谢朗笑语送出。谢朗虽欠介花弧一个人情,但医好他毒伤即可,实不必动用到抑云丹的。
谢朗见他沉思神情,笑问道:你在想甚么,脸上开了朵花儿似的。
没有。谢苏不愿多说。
谢朗他看看谢苏神情,居然果真不再问甚么,只整理好桌上那个大大的包裹,背上它开始向外走。
但那个包裹实在太大,谢朗刚才耗费的体力又太多,出门时被地毯绊了一交,一双手又使不上力,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谢苏见他情形,也下了床想去扶他,却忘了自己毒伤未愈,手上也使不出力,两下一合,两个人竟然一同倒在了地上。
谢苏手撑了几下地,自己起来倒还可以,却没法连着谢朗一同带起来,而谢朗自己自然无法起身,这幅场景看起来实在是有点滑稽。二人对视了一眼,忽然间,一起笑了出来。
谢苏笑得很淡,谢朗则是毫无形象地大笑,眼泪几乎迸出来,没想到,你我你我还有今天
笑完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谢苏一眼,我倒罢了,虽然完全治好你要三个月,但是不用七天,我至少会让你行动如常。
谢朗果然说到做到,只三天时间,他气力已经恢复了泰半。
而在这三天里,介花弧一行人已经赶到了青州。
青州是江南重镇,不似明月城那般雅致风流,反倒多了一分北方城镇的凝重。城中却不知为何多了许多江湖人物,有些虽然身着便装,却可明白看出是官场中人。青州虽大,城中客栈却也被塞得满满。
但介花弧并不愁住处,不知他如何安排,在青州城内最大一座客栈中居然包下了一个院落,这一处与上次住宿的云起客栈不同,面上寻常,内里却是门户幽深,且是十分的舒适华贵。打理的如此精细,那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介花弧,他究竟筹划了多久?
在青州,他们一住又是三天,谢朗带的包裹虽大,这些天下来也空了一半。
这一日,谢朗道:我带来的药有几味不够了,且去药铺走走。
介花弧笑道:要不要刀剑双卫与你同行?
谢朗笑道:不敢当,何况我想出去走走,还是和朋友一起的好。他转向谢苏,微微一笑:今日天气晴好,正宜出游,一起出去如何?
谢苏倒不知自己甚么时候又成了他的朋友,听了却也并不反感。一旁介花弧只道:青州城中人物繁杂,谢先生小心。
谢苏点点头,自回房中去更衣不提。
这边谢朗见他走远了,笑道:只叫他小心城中人物不怕我带了他走?
介花弧还之一笑:谢大夫若自信做得到,不妨一试。
谢朗叹口气,这话不是白问?我自然做不到。正要再说些甚么,却见谢苏换了件长衫,已经走了出来,便不再多说,只笑迎过去。
此刻正是夏末秋初之际,天高云淡,风中传来淡淡的木兰花气息。若除去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江湖人物,青州倒也是个不错的所在。
谢朗笑道:方家排场倒大,不过娶个女子回家罢了,弄得惊天动地一样。
谢苏本是低眉敛目,与他并肩而行,此刻微微抬首,问道:方玉平?
谢朗笑道:正是他娶亲,你和那孩子不是相识么。
谢苏默默点了点头。
去年冬日,谢苏在为畹城中与介花弧初遇,城外与方玉平结识,雪夜中与月天子对峙,这些事情回想起来,一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个做事鲁莽,却有着侠义之心的方家年轻少主的面容,在这回忆中似乎也模糊起来,只是他当日与谢苏临别时说的那句话,却依然清晰。
谢先生,你得闲了,一定要来江南,好不好?
那之后发生了多少事情,但那年轻人话语真挚,却一直铭刻在谢苏心中。
谢朗又笑道:新娘子那边的排场也不小,那女孩子是百药门掌门白千岁的义女,江湖上有名的美人。白千岁又向来与石敬成交好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却不再多说。
也不必多说了,难怪青州城内一夕之间多了如许人物。
如今天下,朝廷中自小潘相遇刺后,静王不理世事,新进官员资历尚浅,石太师几成独揽大局之势;而江湖上御剑门在江南名声虽大,但崛起未久,唯有罗天堡雄据西域近百年,根基极厚。借这次婚礼之机,当世的两大势力初次聚首,难怪诺大一个青州城,已是风起云涌。
谢苏默默思索,不觉中却已到了药铺,买药却不需要多少时间,片刻之间,谢朗已买好所需药材。他抱了一堆捆扎好的包裹出门,见街上的江湖人物实在太多,拥挤不堪,一皱眉头,真正头疼。
他四下里看了一遭,见到小巷深处一家小店,牌匾上隐约可见金石轩三个字,一笑拉过谢苏,去那家店里看看印章。
金石轩在巷子尽头,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开门,谢朗失望叹口气,他刚要转身出去,一个白影忽然从巷外冲进来,速度太快,一头几乎撞到谢朗身上。
谢朗反应很快,他看到那白影甚至在谢苏之前,无奈看到是一回事,能不能躲开又是一回事,就在那人影就要撞到他身上之时,身边青衿忽出,一挥一带,连消带打解去大半劲力。同时一手扶住了谢朗。
出手这人自然是谢苏,谢朗被他扶住,笑眯眯地正要说些甚么,却听那冲过来的白影颤声道:两位公子,救救命!
声音娇嫩,那人抬起头来,二人见她眉眼清秀,却是个少年女子。
恰在此时,小巷外也传来了吆喝声音,随即几个江湖汉子冲了进来,各人装束不同,但相同之处是每人均背着一把长刀,刀柄上垂下一把金色丝绦。
谢朗站直了身子,微微一笑,笑容极是可亲,一伸手先扶住了那女子,这位姑娘,不必担心,便是你不说出口,我们也会帮忙的。
本来男女有别,但那女子惊惶之下,被谢朗这一扶反觉安心,她起初匆忙奔入巷中,此刻方有时间抬头看一眼谢朗面容,这一眼看过来,却见他散发披肩,眉眼俊秀可喜,斯文中又有一种挥洒之气,脸上不由便是一红。
谢朗被那女子看过来,面上笑意不减,口中道:姑娘生得好俊,不知芳名为何?
其实那女子论到相貌,也不过中上之姿,但哪一个女子不爱称赞自己容颜言语,她脸上又是一红,低低吐出两个字:小怜。
谢朗笑道: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破得春风恨,今朝值几钱。小怜小怜,果然是人如其名。
那女子听不大懂他所吟诗句,但料想总是夸赞之意,低了头,羞涩一笑。
一边的谢苏却未留意二人对话,他望着小巷中与他们距离渐近的三个江湖汉子,低声道:原来是金错刀门。
也只十年前,金错刀门还是江南第一大门派,只因与叛城玉京交好,故而在玉京覆灭之后备受朝廷打击。后来掌门楚横江又被生死门中月天子中暗杀,这才渐次凋落,被御剑门夺了头筹去。
如今金错刀门中弟子也是越发不成材,谢苏心中暗中叹息。
为首一个人喝一声:咄!你们两个,把那女子交出来!
这口气不像江湖人,倒像拦路打劫的强盗。谢苏当年也曾见过楚横江,那亦是一个慷慨豪爽的人物,心中倒不免叹息一声。
谢朗扶着那女子,笑道:她不愿意和你们走呢。
为首那人大怒,喝道:小子,快走开!
谢朗笑道:没问题,我们三个人都走。说着当真向前走了两步,与谢苏和小怜已拉开了一段距离,又向他们招招手。
为首那人怒道:你敢消遣我!一掌便向他打去。
谢朗向后一闪,金错刀门那人武功虽然不过是三流水平,他也未曾全然躲开,那一掌掌风带到他面上,火辣辣的作痛,谢朗踉跄后退一步,手中大包小包散落了一地。
那人犹是不依不饶,一掌又向谢朗击去。手臂刚伸到一半,一道冰冷刀锋忽然架到他了颈上,他一惊,却见身后背着的长刀不知何时不知所踪,刀柄却握在一个削瘦青衣人手中,那人一双眸子森寒之极,一眼望去,如坠冰窟。
那人又惊又怒,方要反抗,却觉颈上一凉,刀刃竟已切入三分,鲜血泉涌一样流出来。
那青衣人依旧没说话,眸子里的森寒却又重了一分。
这类江湖人虽是争勇斗狠,却也最服狠,那人一句话不敢多说,仓皇退后两步,长刀自是不敢要了,一手按住伤口,也不及包扎,带着身后两个人回身便走。
谢苏没有理他们,他丢开长刀,弯下身,自去拾捡那些药材。
谢朗先前被打了一掌,面上还留着红印子,他似乎也不甚介意,也蹲下身来,笑笑的看着谢苏,你生气了?
谢苏没有答言,默默拣着药材。
谢朗叹了口气,你啊若是那些人惹到你头上,只怕你也不会如此动怒吧?
那女子向他们道了谢,先离开了。临行前却又回身,看了谢朗一眼,谢朗回之一笑,那女子又慌忙避开眼神,垂首离开。
谢朗笑道:小女孩。随即看向谢苏,时间还早,我们继续走走吧。
二人随意闲走之下,却又来到了寒江江畔。
青州亦是江城,与梅镇不同,此处流经的江水乃是寒江主流,一条浩浩荡荡的江水银龙一般川流而下。江边惊涛拍岸,一片乱石如血一般,映衬着青州城畔厚重城墙,凝重中竟有一番凛冽之感。
这里不是一片天么。谢朗笑道。
三十多年前,叛城玉京于此地与朝廷勤王军队决战,玉京城一万五千龙骑军尽数葬身于此,一片天原为一片白石滩,经此一役,乱石如血,再不曾改变。
风声烈烈,江水流到了这里,似乎也愈发的峻急起来。
谢朗正要大发一番思古之幽情,忽听身后又一阵喧哗之声,他一回首,却见十几个背着长刀的江湖汉子正向他们这边而来,为首的一个人颈上还缠着白布,正是谢苏在小巷中刀伤的那人。
那人也看见了他们,伸手一指,大骂了一句,身后的人群一片哄然,有人长刀已然出鞘,更有人大喊抓到他们,好好教训一顿!让那两个小子识得金错刀门的厉害!
这下麻烦了。谢朗自语。
这些江湖汉子武功不过二三流水平,谢苏应付他们自是没有问题,但人数太多,又顾忌了一个谢朗,应对他们必会动用到师门武功,此刻青州城中人物繁杂,贸然出手,只怕便会暴露身份。
谢朗似乎也很着急,他东张西望一番,一眼却看到江中,大喜叫道:有办法了!
谢苏顺他眼神看去。却见在寒江临近江畔之处,正停着一条渔船。
那群江湖汉子眼见就要追上二人,叫嚷声更大了起来,正得意之时,却见眼前一花,一道青影挟一道灰影空中一闪,面前的那两个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江畔一叶渔舟悠悠,上面原坐着个中年渔夫,打了一铜壶酒正要自斟自饮一番,忽见两道人影从天而降,一时间大惊失色,叫道:妖怪!扑通一声便跳到了水里。
谢朗在后面连声叫嚷,那渔夫那还听得进去,几下子便游到了岸边。
二人实未想到这渔夫竟是如此胆小,谢朗忍不住,伏在船舷先大笑起来。
金错刀门那些人却不会游泳,只站在岸上愣愣地看,有两个犹在大骂,声势却已小得多了。
谢苏看了岸边,默默无语。
谢朗不知何时止住了笑声,懒洋洋地站直了身子,道:为姓楚的可惜甚么,他性子粗疏无文,又固执守旧。这等人创业易,守业却难,当年即便不被月天子做掉,玉京城破后金错刀门也讨不了好去。所差者,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
这人一番话虽然尖刻,却是鞭策入里,看得极其清楚明白。谢苏转回头看着他,江风凛厉,谢朗灰白衣襟翻飞不已,一头长发亦是被风吹得向后散去,颇显憔悴。面容虽仍算是俊秀,却可清晰看出,这人实在也不是一个年轻人了。
此刻他负手身后,伫立船头,面容冷凝,不似平日放任亲和,合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看去,隐然间竟有种一手蔽天的狂放快意。
当今世上,能称得上是个人物的能有几个?石敬成称得上一个,介花弧似也可以算得上一个。楚横江又算得上甚么?
他看着谢苏,忽然淡淡一笑,眼神却冷:说到石敬成,他纵横朝野这些年,谋略手段一时无两,你我皆知此时并非出兵戎族最佳时机,他如何不知,只不过,他若不出兵,只怕是自身难保了。
这话对石敬成十分不敬,难得谢苏竟未反驳,半晌,只静静道:新皇登基未久,是位励精图治的人物。
而石太师三朝元老,掌权日久,却正是少年天子最为忌惮之人。
谢朗又笑道:早知这位皇帝这么早登基,当年不杀小潘相也罢,那时朝中惟有他可与石敬成分庭抗礼,有他在,小皇帝对石敬成的防范之心倒还能少几分。
石敬成是人物,反正这一仗早晚要打,早打时机虽不到,却是他拓展实力,保住自身地位的好机会,朝中一半将领是他门下,小皇帝想对他动手也不成。
介花弧也是人物,石敬成说甚么假道西域,其实早存了吞并罗天堡的心思。罗天堡远不足与朝廷抗衡,他敢兵行险着跑到江南与石敬成谈判,手中必有足够砝码,这招险,却也够绝。
他看着谢苏,眼中的神色冷若春冰,谢苏啊谢苏,你夹在这一局当中,再以你这人个性,小心不得善终。
不过,他又笑了,一时间春回大地,你是我朋友,我不会让你死的。
这个纵谈河山洞若观火,笑眼看人冷眼看世态的隐世医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你究竟有怎样的过去,你到底是甚么人?
这样一句话,谢苏并没有问出来,他只是一整衣襟,端正坐在了船舱之上。
谢朗一笑,也坐了下来,口中只道:不谈了,不谈了。又恢复了平日的俊秀可亲模样,身子一歪,斜倚在船舷上,他翻手拿过那渔夫留下的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而尽,接着,又是一杯。
酒是劣酒,愁非闲愁。
那铜壶不算大,但喝不到三分之一,谢朗已然醉了。
谢苏见过很多酒量差的人,但是他没见过谢朗酒量这么差的人;
谢苏也见过很多酒品差的人,但是他也没见过谢朗酒品这么差的人。
此刻谢朗正靠在船舷边,笑得像个疯子,你你信不信,我以前是千杯不醉的量呢说着又要倒酒。
谢苏没有阻拦他的动作,你醉了,别喝了。
谢朗听若未闻,一抬手,一杯酒倒有大半杯倾到了衣上。
谢苏微一皱眉,他倒也不是恼,只是在想此刻谢朗神志不清,万一他落入水中,怎么捞他上来。
还好谢朗又坐了过来,眼睛直直看着谢苏,喂,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他言语唐突,谢苏也不在意,谢朗忽然却又清醒,谢苏原来是你啊他笑起来,我居然是在你面前喝醉居然只能在你面前喝醉
然后他一把拉住了谢苏,是你也很好别走,成不成?
他手指的力量绵软无力,手掌很冷,冷得像冰一样。
谢苏没有甩开那只轻轻一用力便可甩脱的手,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我不走。
寒江之畔,渔舟之上,有人醉酒高歌,沙鸥忽喇喇地飞了满天。
在介花弧、谢苏等人来到青州之时,何琛与江澄也已赶到了青州。
青州城外有一片极茂密的树林,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外面看去一大团水泼不进的绿,树木藤条扭曲纠缠,地上蜿蜒着灰白色的马陆,远远看去,那团绿似乎已自成一个生命,外人无法驻足。
在这一大片树林外面,却是一块视野开阔的平原,平原也是绿色,淡绿的草地上点缀着鹅黄色的小花,和林内竟似两个天地。
白色的云雾自树林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长年不断,风雨不禁。平原之上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这是青州城中著名的景致,云深不知处。当地人嫌这名字太长,多以云深称之。
在那平原之上,云雾之中。一个玄衣人影背一把沉甸甸的乌剑,不动若山。
遥遥前方两匹马飞驰而至,到了近前,马上骑士一跃而下,正是何琛与江澄。
玄武缓缓颔首,面上的凝重神情似有缓和,何兄,江兄,二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
何琛拱手道,哪里,此乃份内之事,玄铁卫客气了。
江澄也点了点头,他心思细致,想到的事情却与何琛不同,玄武与他们二人在京中就相识,但并无深交。此刻招呼他们却不用官职称呼,其中必有缘故。
这三人均非拘于礼节之人,这一声招呼过后,玄武稍顿了片刻,缓缓又开口道:何兄,江兄,石相所托之事,二位不知着手的怎样了?
这一句当着二人面前说出,江澄还不觉怎样,何琛看了他一眼,面上倒有些发红。原来二人一路前行了这些时日,其实彼此对身上所负任务亦是有所隐瞒。
他咳嗽了一声,这才沉声道:玄铁卫,当年陈老将军留下的四象阵我确已带来,然兹事重大,还请玄铁卫现印信一观。
这四象阵乃是当年教导何琛的陈玉辉老将军依两仪四象之理一手训练出来的阵法,布阵之人武功不必高,却可困住江湖上一流高手。何琛此次带来的却是当年陈玉辉手下的亲兵,并不归军中统辖。
玄武听他言语,点一点头,道:军中向说何兄慎重,果然如此。于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暗金色令牌,上面云纹缭绕,何琛接过细看,见果然是石太师的青龙令,于是再度行礼,道:既是如此,何琛愿听差遣。
玄武于是又转向江澄,道:江兄,忘归箭队天下驰名,不知在下可有幸一见?
江家箭法绝技无人可敌,这忘归箭队则是江澄亲姊,当年曾任禁军统领的江陵一手栽培出来,以准、远、狠三字著称,当年曾在玉京破城时立过大功。此刻江澄听了玄武言语,却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年纪远长于我,这一声江兄,实在刺耳。
玄武也不由愕然,但他阅历何等丰富,便既改口,江统领,有话请讲。
忘归箭队带是带来,不过我有两件事不明,还请玄铁卫赐教。
白衣的年轻人神情倨傲,这一句话言辞客气,口气上却毫无礼让之意。玄武眉头一皱,心道自己原想江澄世家出身,虽有军功,却未必如何通世务,现在看来,这个江澄竟是个颇为难缠之人。
果然江澄开口,他声音虽是清澄,却略嫌尖锐。
第一个问题,石太师是否已来到了青州?若已至,请一见。
这第一个问题玄武就不好回答,若说石太师来了青州,先不说与朝廷体制不合,单这请见一事,就不好作答;若说石太师未来青州,莫说江澄不信,只怕自己一人,到时也难辖制住他。
他心中思量,尚未言语,江澄声音却又响起,较前次更为尖锐。
第二件,你要我们来青州,究竟是为了杀哪一个江湖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