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回到客栈时,南园不在房间里。
正是黎明时分,稍带暗淡的日光由窗纸内缓缓透进来,清明沏了一壶浓茶,坐在窗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一双眼只看那窗棂之上光影徘徊。不知不觉中,一壶茶被他喝了个干净。
晃晃杯子,清明奇怪自己茶水喝的这样快。于是提着壶去外面续水。方走出门外,却见廊下站了一人,四十左右年纪,文士装束,却是范丹臣。
清明提着茶壶笑笑,范先生,进来坐,外面有露水。
那范丹臣犹豫片刻,也便走了进来。
到得房间之内,二人分宾主落座。要知从前他们虽然亦是相识,但并无什么往来。清明心知范丹臣此刻来访,必有缘故。也不着急,笑吟吟等着他开口。
果然时隔不久,范丹臣便道:于公子,在下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一事相询。
哦?范先生且说来听听。清明挑眉一笑。
范丹臣却是神色肃然,于公子,不知你对我家相爷,究竟是如何看法?
他一大早前来,就是为了问这么个问题?清明心中疑惑,却仍是笑道:潘相才华出众,文武双全,自是一代名相。
这话说的不算错,但也未免太过套路,范丹臣显然并不满意,那以于公子之见,潘相与石太师又或玉京之段军师相比,又是如何?
清明心中更为诧异,但面上神情不变,道:潘相虽然年纪较轻,然而这些年隐然已可与石太师分庭抗礼,自是了得人物。
这句话说得依然不落实际,既未提潘白华与石敬成相比究竟如何,更未提段克阳一字半句。
范丹臣显是不耐再兜圈子,他手指轻轻敲击桌案,沉吟了半晌,终道:其实,于公子不见得终身只认玉京段克阳这一个主人。
他此言一出,清明方自恍然大悟,说到底,这范丹臣竟是为潘白华做说客来了!他心下明白,面上却故作不解之状:范先生何出此言?将来玉京既降,与你家相爷在朝中亦可通力合作。彼此相助机会甚多,不也是一家人一样了么?说完,先自笑了两声。
范丹臣也笑道:于公子又何必装糊涂,到时朝里玉京,哪一处还容得下你?他笑容和蔼,语气却甚是森冷。
十年来于公子身上背了多少人命,想是不必我多说,且不提那些朝廷命官、江湖豪杰、巨商大贾,只最近定国陈将军这一桩,试想朝中可能放过公子?玉京若降,只怕朝中第一个条件,便是交出你这玉京第一杀手吧。
清明微笑不语,范丹臣也不在意,又道:玉京城中亦是一样,于公子,玉京受降一事如此机密,连烈将军都被瞒过。倘若那一日果然受降,只怕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公子你!只因于公子身处核心之中,所知机密,又实在太多了些。
清明依然在笑,但笑容已渐至凝固。
范丹臣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说的这些,于公子想是也十分清楚。
清明笑道:是么?
不是?范丹臣冷笑出声:玉京受降一事公子一直瞒着沈南园,许多机密事情根本不容他插手,分明是暗中维护之意。只因这些机密,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于公子也是深知将来可能被玉京除去,故而才想方设法不让沈南园参与进来,是也不是?
这次换成清明叹了口气,忽然站起身来,向他深施一礼,倒把范丹臣弄得一怔,于公子,你
范先生,实在对不住,我从前小觑了你,现在看来,先生果然不愧是潘白华手下第一号谋士。清明正色道。
范丹臣不由想到昨夜自己对小潘相言语,抬眼望向清明。清明恰好也正看向他。二人相视一笑,只这一笑之中,惺惺相溪之感,油然而生。
然这一笑后,清明却又道范先生,方才你下一句是不是要说既然两方都容不得,眼下只有潘相才救得你,不然改投到相爷手下?说这话时他一脸无谓笑意,却是平素那个清明又回来了。
被他这般先行挑明,范丹臣反不好说甚么,只道:于公子既已知这种种情由,为何又甘为玉京做事?
清明笑道:我是玉京人。
范丹臣略有不解,上看下看,再怎么看,清明与那等忠君爱国之士也未免差的太远。
清明一笑,范先生千万莫把我想的如何忠谨尽责。只不过在玉京生长二十几年,放不下,做点事而已。若是玉京降了,自然是好事,少死许多人;要是最后依然打起来,没办法,那也不是我能阻挡的事情他忽然住了口,惊觉自己方才说的已经太多了。
范丹臣正待再说些甚么,清明却道:算了,这种事以后再说,范先生一大早赶过来,终不至只为了这么点小事,我猜他脸上还是那种万事皆不在意的笑容,目光却骤然锐利起来,戎族那边,先生已经得到消息了吧。
南园回来的时候,清明正靠坐在窗下一张太师椅上,一只脚翘得高高的,手里拿着一本《侠义英雄传》正看得出神,见南园进来,把手中书本一摔,笑道:南园你来看看这本传奇写的,这家伙受一次伤就能娶到一个漂亮老婆,明天我也去受次伤好了。
南园却无心与他玩笑,只道:清明,别闹了,我有要事要说。
清明笑道:好,我不闹,戎族出消息了,是不是?却也是正色坐起。
南园诧异看他一眼,方道:果不出你所料,半月前,确有商人打扮的数名戎族人进入太师府,连住了数日,现在回想,他们似乎尚签订了甚么密约的样子。
清明道:那么,范丹臣那边得到的消息更详细些,石敬成不但与戎族人签订了密约。而且这份密约,就在太师府藏影楼之中!
南园一惊,道:他竟单独与戎族签订密约,这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看来前些时日那道旨意,说不得是石敬成在皇帝面前欺瞒说戎族愿和,他暗地里却与戎族有不知甚么交易!如此说来,若是这份密约到手,岂非绝好一个证据!
清明笑道:是啊,这消息委实太好,而且来得也实在太快,太细致了些。
南园在段克阳手下多年,自然也是十分干练之人,被清明这么一点,也自想到:固然两方消息吻合,然而如此机密之事,为何竟在一夜之间,竟被知道的一清二楚?一念至此,他也不由抬头望向清明。
清明沉吟片刻,道:半月前我们尚未至京城,戎族人进京之时未必是假,但是密约之事他忽然一笑,倒是有几种可能。
南园素知清明机敏,便道:既是如此,你快说来听听。
清明也不急,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又为南园倒了一杯,这才道:第一种,石敬成已知玉京使者进京一事,但苦无证据,于是假造密约一事,意欲把我们引出来。
南园惊道:我们进京一事何等机密。怎会被他们得知?
清明反奇道:有何不可?试想潘白华都可轻易探得种种消息,何况石敬成在京中势力只在潘白华之上!我们进京不过数日,却已与潘白华、静王、江陵这些朝中重要人物有过接触,甚至还和青梅竹朝了相,不被怀疑才是怪事,若说查出我们身份,也并非没有可能。
南园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那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就是石敬成并不知我们身份,他假造密约,只为了引出敌手。他顿了一顿,道:我这样说,是因为虽然我们也得知部分消息,但潘白华那边消息却要详细得多。也有可能,这本来就是刻意透露给潘白华的。
南园不由叹了口气,他虽也多次执行一些机密任务,但比之清明,仍是尚有不及。正思量间:清明却又道:不过还有第三种可能,这件事是真的,密约确实存在。
甚么?南园气道,到底哪一种可能才是真的?
清明貌似无辜的摊了摊手,我怎么知道,这些只是推测,我手里又没有证据。
南园当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直接了当问道:那依你之见,我们又当如何?
清明笑嘻嘻的道:如何?去藏影楼找那份密约啊!他面上仍在笑,眼神却逐渐认真起来只要有一分可能,就得去探个究竟。正如你所说,这份密约若是当真存在,实是再重要不过的证据。
所以,即使明知眼前极有可能是个陷阱,还是一样要跳下去。
清明在夜半时分出门,他向无换穿夜行衣的习惯,依旧是平素一袭淡黄轻衫,随身带一对淡青匕首。
临行之前,他与南园也曾有过争执。
南园对他独自前往并不赞同,传说中太师府机关重重,能人辈出,何况眼下极可能就是个陷阱,清明却笑道:好啊,那我们两个一起去,到时都出了事,京里可就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了。
南园想想也是,便道:那么我去探那藏影楼。
清明笑道:不行,你绝对不能去。
南园自然不服:我为何不能去?
清明正色道:第一,京城内线,大半由你联系,因而你不能出事;第二,消息机关之学,我在你之上。
南园不语,却是无言可驳,二人一同长大,单以武技而论,南园并不逊于清明。而内力掌法更是在他之上。然而清明机变迭出,又工各种杂学,故而从小到大许多较量,南园竟是极少赢过。他想了一想,又道那潘白华可有派人前往?
清明一笑:潘白华眼下还不能和石敬成起正面冲突,再说,和他终究不过是眼下合作,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十分放心。他抬眼见南园神色郁郁,于是拍拍他肩道:多少事情都经历过了。这次也算不得甚么。
南园其实诸多道理也都明白,于是抬头勉强笑了一下。
清明将从范丹臣和南园那里分别得来的地图加以拼凑整理,两方加在一起,这份地图仍是十分粗略零散。
虽是如此,已然十分难得。清明将地图默记在心。最后又寻了张白纸,提笔写下几行字,找个信封封好交给南园。
若是我明日此时还未归来,你再拆开。
他不待南园说什么,一掠出了房门。
夜风清冷,吹动清明身上衣衫,他凝神细看,原来已至太师府院墙之外。
寻一处隐蔽所在,清明轻飘飘翻墙而入。
按手中地图描述,太师府分内三进,外三进。外三进的地形绘制得十分详细,连岗哨分布也描述的清楚,清明轻易进入,又翻过一层高墙,便来到内三进的院落之中。
这内三进却是机关密布,图纸至此便十分模糊。好在清明跟随段克阳多年,消息机关之学已承继十之八九,又仗着一身超绝轻功,堪堪闪过几处险要关口,终是来到太师府正中,那藏影楼所在之处。
这藏影楼却是一处水阁,建在一个湖心岛之上,只一排白色石墩连接岸上,月光照耀之下,晶莹可爱。水面黑黢黢的,看不分明深浅。楼高三层,四角悬挂铁皮风铃。除此之外,并无出奇之处。
清明绕着小湖走了一圈,与府中其他地方不同,这附近并不见护卫人影,孤零零一座小楼,又不见灯火,愈发显得诡异莫名。
打一接近这里,清明总觉得这小湖有甚么不对的地方。
他又伫立片刻,忽然伸手由身边一棵柳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挥指轻弹,那树叶直落在水中,霎时叶片上现出许多大小孔洞,随即溶解。
那湖水竟是世间罕有至毒的弱水!
清明暗叫侥幸,要知这湖水表面看去并无异状,他之所以产生怀疑,却是因为当此夏秋之际,水中却并无蛙鸣的缘故。清明若是贸然踏上石墩,沾上弱水,后果直是不可想象!
但湖岸与小楼相隔甚远,轻功再好的人也不能一掠而过。那石墩清明是万万不敢上的,一抬眼却见身边高大柳树,心念一动便有了主意。
他取出袖中匕首,寻一根最为粗大的柳枝斩下来,又削去细弱部分,从怀中取出一条极长的丝带将树枝一端仔细束好,那条丝带却握在掌中,柳枝在地上用力一点,借那一撑之力,身子直飞出去。月光掩映之下,一道黄影挟一条极长丝带空中飞舞,竟不知是鬼魅,还是飞仙。
借这柳枝之力,这一掠足有七丈有余。清明双脚方要踏上地面,眼前一阵银光疾闪,却是有十余只羽箭破空而来!
箭势又疾又猛,好在清明亦有准备,他抽出匕首应手拨打,十余只羽箭均被击飞出去,清明手臂却也被震得酸麻。
他长出一口气,此刻当务之急是把对面岸边那截柳枝拉过来,不然自己可是有来无回。于是伸手用力一带,掌中丝带便带着那段柳枝腾空飞起,谁知自己方才拨打羽箭,气力耗了大半,这一带之下,柳枝虽是飞回,却有小半截落入了湖水之中。
清明苦笑一声,心道毕竟聊胜于无。他藏好柳枝,仔细观察小楼一番,不敢走门,纵身越窗而入。
楼上倒也并无异状。直至了三楼,却见紫檀木桌之上,端端正正放了一个朱漆盒子。清明心中暗喜,却亦是不敢造次,挥匕首削断盒上机簧,又掏出一块丝绢垫手,这才掀开盒盖。
这一望之下,清明终是一惊:那朱漆盒子里那里有甚么密约,分明只是几张白纸!他心思转的极快,既知不妥,随手把盒子一抛,转身便从窗口一跃而下。
他快,机关更快,清明身子犹在空中,楼阁四角的铁皮风铃便已叮当作响,静夜之中,格外分明。
原来那朱漆盒子中暗藏消息,若有人开启,便会触动机关。此刻不仅风铃作响,而且楼门四合,清明暗幸自己乃是越窗而出。又见连那些白色石墩,也一同沉入水底。那些石墩不知是用甚么材质所制,浸入弱水,竟然分毫未损。
清明此刻再不敢犹豫,一落到地,急忙寻得柳枝,以来时方式回转。柳枝一入手中,却觉掌心灼热之极,却是弱水毒性传递之故,落地时不觉身子一歪,滚入了一旁的草地之中。
清明心中大叫不好!来时他便看出这一片草地之中暗藏刀阵,自是识得厉害,但此时已是身不由己。草地上无数截刀尖倏然冒出,他虽避过要害,仍有一截刀尖自他右肩处刺入,力道极猛,竟刺了个对穿。
远远处已然依稀可见灯笼火把,清明恨恨的一咬牙,拔出刀尖,掌心处已烧灼的焦黑一片,他此时也无暇处理,只疾点右肩几处穴道止血,沿来时路线疾奔回去。
勉强逃出了太师府,一路上,清明只觉右肩伤口十分奇怪,比这再重的伤他不是没受过,却从无一次如这般血流不禁,再止不住的。他回首一看,追兵尚有一段距离,于是跳过一户人家院墙,来到柴房之中。
这柴房十分破旧,地面潮湿。倒还储存着小半间柴火,清明一转身竟然踩上一只老鼠,他不由好笑。又挥袖抹去面前一片蜘蛛网,这才点燃了火折子细看。
鲜血一直在流,清明右边衣袖已经染红了大半,洒上金疮药粉也是即刻便被冲走,并不起什么作用。不仅如此,他全身还觉一阵冰寒,右臂更是冷得厉害,清明皱一皱眉,心道那刀尖上必然有毒,以他之能,虽可知这种毒当是寒毒的一种,却不知这毒究竟为何,更不知如何可解。
此刻清明失血已多,伤势不轻,他心知自己绝撑不了多久,更糟糕的是若容这伤口继续下去,单凭血迹,也可轻易搜到他。
没办法,只好用那最后一个办法了。
清明聚拢了一堆柴火,一面烧,一面很有点郁闷的想到上午看的那本《侠义英雄传》,里面那家伙一受伤,哪怕是荒郊野岭里也会被美女救回去,我要是晕在这里
我要是晕在这里,大概只能被石敬成抓回去了。清明自嘲笑笑,缓缓掏出匕首。他方才观察这一条街情形,倒也想好了脱身之计。
只要,只要前来搜查那人不是青梅竹。
这一条计策瞒得过别人,却未必瞒得过他。
太师府内除了青梅竹外,尚有数名年青高手。此刻带领护卫前来搜寻这一名,便是其中之一,名为玄武。他虽较青梅竹年长,名分上却是青梅竹的师弟。
此时天色将明,地上血迹尤为明显,然而搜到一条长街街口,血迹却骤然无了踪影。
一名护卫上前禀告:玄头领,那贼人似乎曾进入附近一个院落之中,然而遍寻那户人家,并不见那贼人踪影。
玄武眉头一皱:那贼人身中寒毒,又受了伤,绝支撑不了多久,这条街一户一户人家搜过来,定能寻得他踪迹。
然而就是这么一户一户人家搜过来,仍是一无所获,直至街尾一处华丽楼阁,众人停下脚步,均识得这里正是京城里大大有名的会芳居。
到了此处,玄武也不由顿了一下,要知这会芳居在京城里声名远播,身后少不了达官显要作其后台,太师府虽不惧这些,但也不可轻易得罪。于是走上前去,亲自扣响门户。
不多时,便有老鸨过来应门,玄武以太师府所藏国宝失窃为由,要求搜查。那老鸨经历多了,甚么不知,便带了玄武等人逐次搜过来。
只到了楼内最后一间房处,那老鸨却停住了脚,赔笑道:这位大人,实在对不住,这里实在是连我也不敢随便进去的。
玄武心中诧异,心道:这个房间有何出奇之处?正欲上前扣门,却听得房里脆生生一声:甚么人呀?一个女子乌云散乱,随便披一件水红色轻衫,一手犹自扣着扣子,俏丽之极的推门而出,立在众人面前。
楼内灯火通明,这女子只随随便便那么一站,自有风情万种,却是比灯火更加耀眼了几分。一众护卫心中均想:她莫不是正在看我?然而与这女子姿容相对,却是自惭形秽,不由纷纷低下头去。
玄武却识得这女子是京城里艳名远播的花魁灵犀,亦知她身后背景,不敢怠慢,上前施一礼道:灵犀小姐,在下玄武奉太师之命,前来搜寻一名盗宝贼人,请小姐
话还未完,灵犀却忽地掩口轻笑:要搜查么只是现在,还当真有些不方便呢一手便推开了门。
室内甜香氤氲,花香中又掺杂着大量酒气。衣物纷杂,扔了一地。一个年轻人闻得门响,迷迷糊糊的从床上坐起来,发丝散乱,面色嫣红,身上竟然胡乱披了一件女子里衣,口中犹自叫着:灵犀灵犀忽然见得门口这许多人,却是吓了一跳,呆呆坐着不敢言语。
昨夜这里发生了甚么事,一望可知。
玄武毕竟年纪尚轻,稍一想象,也觉面红耳赤,又见那房间并不宽敞,也无其他可以藏人之处,啪的一声便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