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某些消息特别灵通的人都知道,江湖中有一个神秘的赌局,不但接受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赌局,而且接受各种赌注。
在传说中,主持这赌局的,是两位老先生和一位老太太,行踪诡秘,潜力雄厚,而且还有一种顽童般好奇与冒险的特性。
现在大家才知道,其中有一位老先生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老,不但能够时常做出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甚至还能够时常得到少女的欢心。
这个人精力充沛,活动的力量更大的令人吃惊。至于他的武功深浅,知道的人倒不多,因为他能够不出手的时候,是绝不会出手的。正如他能够坐下的时候,绝不站着;能够喝酒的时候,绝不喝水。
这个人就是卜鹰。
一个人如果没有对手,活在世上也无趣得很,卜鹰活得很有趣,他有个很有趣的对手,关西关二关玉门。生裂虎豹关玉门,生撕活人,如儿撕纸。
这一次他们又赌上了,赌注是一颗充满了神秘传奇的狼牙。
第一章狼在火上
荒山、夜星、晴、冷。
一条秃顶如鹰的大汉,斜倚在山坡旁的一块青石上,穿一件柔软宽大的黑袍,赤足、麻鞋,一双眼睛比夜星还亮,正盯着前面的一堆火。火焰闪动,火上架着铁枝;铁枝上穿了一只也不知是牛是羊的牲口,已经快烤熟了,焦香四溢,山坡后都一定可以闻得到。
山坡后果然有人闻到了。
一条高大魁伟,却瘦骨支离,好象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一样的汉子,从山坡后转了出来。
卜鹰。
他非但走不稳,连站好象都站不稳,可是卜鹰着两个字说出口,忽然间他就已从二三十丈外到了火堆前。看见火上的肉,他的眼睛也发出了光。他眼中的光也比夜星还亮。
你烤的这不是羊。
这本来就不是。卜鹰懒洋洋靠在石头上,用一把刷子,从一个桶里蘸着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调成的作料,一刷子一刷子,很仔细很仔细地往肉上刷。焦油滴在火焰里,必剥必剥地响着。
有风,火更大,肉更香。卜鹰说:没有人说这是羊,这里不是吃羊的地方。
病汉皱起两条浓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脸上忽然露出种非常奇怪的表情。
这是狼。
对了。卜鹰眼中有笑意,关二全身都是病,鼻子总算还没有病。
狼肉太粗,不好吃。关二说。
对。
我只要一半,狼脸子和眼珠也得归我。
卜鹰笑了:狼肉太粗,狼肉不好吃,你为什么还要吃一半?
我要吃的不是狼肉。关二说,我要吃的是乡思。
乡思?
关二的目光在远方,在夜空中,在夜星上,他的心却在夜星下某一个地方。
昔年在关外,关二犹少年,一夜去杀贼,斩首四十六。
杀得好,好痛快。
那一夜,我把一柄百炼钢刀的刀锋都砍卷了,四更后,腹如雷鸣,饿得简直可以吃下一匹马。
那里没有马。
所以我就抓住了一只狼,活生生撕成两半,就象你这样放在火上烤。关二说,不到一个时辰,我就把那只狼吃得精光。
吃得好,好痛快。
直到如今,我想起那一夜的事,还是会觉得食指大动,也不知是想杀贼,还是想吃狼。
卜鹰又笑了。
这里狼倒是有一只,而且是现烤好了的,只可惜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它吃不了你,你也吃不了它。
为什么?
因为这只狼是我的,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从狼脸子到狼屁股都是我的。
你能吃的下?
吃不下。
你不能分一半给我?
不能。
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小气的?
现在。
现在你为什么要变?
因为现在我心里有点不舒服,而且还有一点紧张。卜鹰说。
紧张?关二很诧异。身经百战,也不知道出生入死过多少次的卜鹰也会紧张?
卜鹰叹了口气:每当我知道有人来杀我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很紧张,我一紧张,就想吃,所也我才会去弄来这一只狼。
关二也笑了。
我也一样,一紧张就想吃。他说,可是你现在已经可以不必紧张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关西关二,既然吃了你的狼,就不能看着别人来杀你。
你吃了我的狼,就替我杀贼?
是的。
关二大笑:吃狼杀贼,一并举行,三十年前雄风又起,人生至此,不亦快哉。
卜鹰却又在叹息:只可惜今夜来的人没有四十六。
来的只有四个人。
四个人是从不同方向来的,年纪不同、衣着不同,相貌当然更不同。奇怪的是,这四个不同的人却有一种很特别的相同之处。
四个人看起来都很沉静,连一点火气都没有。在这种春寒料峭的晚上,在这种四野无人的山区里,他们忽然出现,居然就好象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到郊外去散步、到人家家里去做客一样。
难道他们就是来杀人的人?
关二已经撕下条狼腿,正在开怀大嚼,看见这四个人才喃喃地说:三万五千两、三万七千五百两、三万两千两、四万两。他问卜鹰,一共是多少?
十四万四千五百两。
不便宜,不便宜。
什么不便宜?
这四个都不便宜,很可能比那四十六个都贵一点。
哦?
屠杀狗三万五千两、金老二三万七千五百两、王断三万两千两、萧玉人四万,江湖中身价最贵的杀手,居然一下子来了四位。关二叹了口气,想不到居然有人肯花这么多金子来杀你。
是金子?还是银子?
黑暗中来的四个人,有一个突然冷笑:如果是银子,这么一点只配杀狗。
关二把狼腿上的最后一点肉啃光,才叹息地摇头:就算是金子,这么一点,也不配杀我。
杀你?金老二道,为什么要杀你?
要杀小鹰,就得先杀我。
站在最远的萧玉人忽然开口:不行,这个人杀不得。
为什么?
杀了他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人付。
关二大笑。
萧婆婆果然名不虚传,没有钱赚的生意,绝对不做。
他的笑骤然停住,慢吞吞地站起来,整个人就好象被风一吹就要散了的样子,一双眼睛却亮如刀锋,刀锋般划在萧玉人的脸上。
只可惜这一次你们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萧玉人淡淡的笑了:你以为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经有三个人出手了。
前面的三个人。
刀、扎刀、匕首。
三个人用的都是很普通的兵器,却都是杀人的利器。
三个人的态度本来都很沉静,可是一出手,就好象变成了三条毒蛇。
三个人攻击的目标,仍然不是关二,而是卜鹰。
卜鹰没有动,动的是关二。
关二动,单刀折、匕首落,一把三尺九寸长的扎刀,在一刹那间竟然被拗成了十三截;两条瘦而健韧的手臂,已经被活生生撕了下来。
就好象大姑娘喜欢撕绸缎,小孩儿喜欢撕彩纸一样。关二喜欢撕人。
他撕的不是前面三个人,而是站的最远的,那个值四万两的萧玉人。
血光飞溅,在夜色中看来并不鲜艳,却使得那条被撕下来凌空飞起的手臂,看起来更诡异可怕。
前面三个人兵器已失、锐气已折、杀气已灭,人已僵住。
啪、啪、啪。
卜鹰在鼓掌。掌声三响,他的人已忽然从原地滑开尺。
因为就在这一刹那间,忽然有一把雪亮的剑自地下穿出。
卜鹰若不动,这把剑此刻就已经从他的股间刺入,穿透他的肾和肝脏。
这一着才是真正的杀手,本来已经算准了一击必中,必死无救。
关二大喝:好,这一剑二十万!
喝声中,他那蜡黄枯瘦的大手已经抓入地下,把一个人活生生地提了出来。
火光闪动,就在这一瞬间,这个病骨支离一吹就散的大汉,竟象是忽然变成了一个来自太古穷荒的凶神恶鬼。
第二章传说
代号:人蛇。
姓名:不详。
擅长:掩护、穿地、易容、缩骨、脱身、治毒、暗器、暗杀。
身价:黄金二十万两。
纪录:行刺三十一次,成功二十七次,无功而退四次。
失手:无。
这样的纪录,赌局里一定也有一份。
好象有。
近三年来,听说他已经被列为十大杀手之一。
好象是的。卜鹰说。
那你为什么不问清楚是谁派他来杀你的?为什么要放他走?
卜鹰笑了笑:我纵横江湖二十年,杀人无数,别人要来杀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又何必太计较呢?
好,凭你这句话,当浮三大白。
我不跟你喝酒。
为什么?
你吃的太多,影响我的酒兴。卜鹰道,你好象永远都吃不饱,你是不是有病?
关二大笑。
一只狼居然已经快被他吃光了,只剩下一颗狼头还完整。
关二以一把解腕尖刀挑起狼头,卜鹰忽然出手如电,从狼口中拔出一样东西来,在曙色中闪闪发光。
这是什么?关二问。
是牙,是狼牙。卜鹰说,狼脸子和眼睛都是你的,这颗狼牙当归我。
羊日夜嚼草,狼日夜嚎叫,所以狼脸子也和羊脸子一样,经久耐咬,都是下酒的好东西;狼眼子也和羊眼子一样,别有异味。关二问,狼牙呢?狼牙有什么用?难道你要把狼牙装上去咬人?
卜鹰不答,只把那颗狼牙给关二看了看。
这颗从狼嘴里拔出来的牙居然好象是象牙,四面镶金,做得极精致,金边上刻着一个极小的字:萧。
关二耸然动容。
江湖传言,都知道昔年名满天下的萧十一郎和狼之间有一种奇特而深厚的感情。
萧十一郎是个孤儿,从小流浪在荒山旷野间,生活得也象一只狼一样,饥饿、孤独、寒冷、得不到一点同情和温暖,所以他能深切了解狼的痛苦。
狼和羊一样,也有生命,也有求生的欲望,也要活下去,也要吃,可是狼牙如果折断了,往往就会活活的饿死。
所以萧十一郎经常到荒山中去寻找这样的饿狼,用一种学自波斯医术的技巧为狼群修补残缺的牙齿。
这一类的故事,一向只不过是有关萧十一郎许多神奇的传说之一而已。
可是现在关二已经知道这不仅是传说了。
狼牙应该是你的。关二问卜鹰,可是这一颗狼牙你能不能割爱?
不能。
我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跟你交换?
没有。
我有没有什么法子令你改变主意?
没有。
关二叹气。就在这时候,山坡下忽然传来一阵阵喊镖的声音。
喊镖的趟子手中气充足,声音嘹亮。
四平八稳,天下太平。
天已经亮了,四月的春阳已有暖意。
一行镖队自前面的道路上,行经山坡。十六个趟子手,衣履鲜明;四位镖师,鲜衣怒马;十二辆镖车,油漆崭新,走过时,路上留下很深的车辙轮印,显得车子里载的镖分量十分重。
十二辆镖车,二十四面镖旗,杏黄缎子面,鲜红的四个大字:天下太平。
这是多大的口气。
保镖的人,如果真能走遍天下都太平无事,那就不是保镖,而是奇迹了。
在看走在最后面的总镖头,更会觉得这四个字很荒唐无稽。
这总镖头三四十岁,一百三四十斤,不骑马,不跨车辕,连轿子都不坐,却坐在一张特大号的太师椅上,使八跳精壮的大汉抬着,身上穿一件鲜红的缎子长袍,前后胸分别绣着四个杏黄的大字。
前面是:诸葛太平。
后面是:天下太平。
这个人就是太平镖局的大老板和总镖头诸葛太平?
是的。
这十五年来,他保的镖,真的没有出过一次毛病?
半次也没有。
关二又在叹气。
老实说,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本事,有时候我甚至看不出他究竟是条猪还是人。
他当然是个人,而且是个运气特别好的人。卜鹰说,他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不过他的老子碰巧是镖局中最受人尊敬的诸葛英节,他的岳父又碰巧是黑道中最有才能的杜断;而这两个人又碰巧都为了他们的朋友而死。
江湖中人恩怨分明,所以大家就把这一笔恩情,记在这个活宝贝帐上。
事情好象就是这个样子的。
关二剥出一只狼眼睛,放在嘴里含着,就好象小孩子含糖一样,过了很久才悠悠的说:只不过每件事都有例外的。
哦?
连当年的陆小凤和楚香帅都有失手的时候,何况诸葛太平。
他用一只贼亮的眼睛盯着卜鹰,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有预感,他这一趟镖一定保不到地头,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这次叹气的是卜鹰。
你一直在后面盯着我,原来就是想要跟我赌一赌。
当然。关二说,天下的输家一般黑,有哪个不想翻本?
有理。
你赌不赌?
赌局的人,怎么会不赌?你几时见过不接客的婊子?
关二大笑。
卜鹰问他:你赌什么?
你有什么,我就跟你赌什么。
卜鹰笑了笑:不管赌什么,这颗狼牙当然是要包括在其中的。
那是一定的了。
卜鹰霍然站了起来,也用一只贼亮的眼睛盯着关二,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听着,要注意的听,要把每个字都听得很清楚。
你放心,我的耳朵没有毛病。
你说你要跟我赌,赌诸葛太平这一趟镖一定送不到地头,对不对?
对。
这样子我不跟你赌。
为什么?
因为我也有这样的预感。卜鹰说,所以我也要跟你赌,诸葛太平这趟镖绝对送不到地头,这样子你赌不赌?
关二毫不考虑的回答:我赌。
不管赌什么你都跟我赌?
对。
反正这一次你是要跟我赌定了。
一点也不错。
小屋、大床、茶几、零食、小菜、干果、糕饼、点心、蜜饯、茶、酒。
关二、张五、张八。老样子的张五和张八,看起来还是象两个木瓜。
我不懂。张八说,这一次卜鹰为什么要反过来赌?
因为他看我太有把握了。关二道,而且要劫诸葛太平的镖,看起来总必要保他的镖容易的多。
卜鹰自己会动手劫镖么?
他当然不会,赌局的人一向不干扰打赌的胜负,卜鹰决不会违规破例。
我想他也不会。
只不过这一类的事,一定会有别人替他做的,而且一定是专家。
时候已不多,他能在附近找到哪个劫镖的专家?
至少他能找到一个。
张家兄弟对望了一眼,脸上都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象都已经想到这个人是谁。
所以他们只好问:我们能不能找到人对付他?
我们至少也能找到一个。
谁?
关二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淡淡地说:总有人的,到时候总会看的到的。
张家兄弟当然不敢再追问,却又忍不住要问:如果还有别的人来动这趟镖,敢来动这趟镖的,当然不会是简单人物。若是被别人把镖劫走了,我们还不是一样输了。
那些人当然也有人对付。
谁?
你以为我是谁,我关西关二难道是个死人?
轻如飞燕胡金袖,生裂虎豹关玉门。
关玉门当然不是死人。
胡金袖也不是。
第三章绝色丽人
宽大的袖子,飘逸、柔软、华美,袖口绣着金边,是名家用金线绣出的牡丹。
袖口里伸出一双玉手,修长、圆润、十指纤纤宛如白玉雕成。
手在抚琴。
形式高雅的古琴,音弦清悦。
琴在几上,几在亭中,梁栋栏杆精美的六角亭,在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上。
山坡上百花盛开,宛如图画。
亭中的人也象图画中的人,图画中的神仙中人,叫人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现在却有个人正在看着她,盯着看她,就好象钉子已经钉入石头里,动也动不了,拔也拔不出。
卜鹰在看着她,她却在看着另外两个人。
琴声清悦,两个正循着琴声从山坡下走上来,衣着都很华贵,风度也很好,看见在亭中抚琴的金袖丽人,脸上都露出喜色。
他们走入山亭,和他低低说了几句话,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很安静地退了下去。
然后又来了两个人,情况也和他们差不多。
前后不到两盏茶的功夫,一共来了四拨人,循着琴声而来,说完话就静静退了下去。说话的内容,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谁也听不见。
他们的态度虽然温和沉静,看起来总显得有一点神秘的样子。
这些人是些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那金袖丽人又是何许人也?他们之间是否在进行一种神秘的交易?
卜鹰这一次居然好象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只是静静的在一边作壁上观。
等到四拨人都走了,琴音立刻断绝,山坡后立刻转出一顶软轿,一个爱笑的绿衫姑娘随轿而来,服侍丽人上轿,好象根本没有看见有卜鹰这么样一个人。
轿子又转入后山,卜鹰居然也跟着去了。
后山的花雾深处有红墙绿瓦数楹,青翠的石子路,通过一扇月门,穿入花丛,接上花径。
花径尽头,有小楼一角。
轿子入月门穿花径,停在小楼前,卜鹰居然一直都跟在后面。
抬轿的人、随轿的人、轿中的人,居然好象全都没有看见他。
这个世界上好象根本就没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轿中人下轿,扶着爱笑姑娘的肩,走入小楼,走上小楼。
卜鹰居然还是在后面跟着。
小楼上布置精雅,无疑是女子的闺房,当然也是男人的禁地。
卜鹰居然也跟着她们走了进去。
她们走进房,爱笑的姑娘打水、倒茶、拿点心,金袖丽人拢头洗脸、喝茶、脱鞋、除袜,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
这些都是女孩子的闺房隐私,都是绝对不能跟男人看到的。
卜鹰偏偏就在旁边看着。
她们偏偏就好象没有看见卜鹰。
这是怎么回事?
卜鹰难道忽然变成了隐身人?
这个隐身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忽然问这位穿金袖衫的绝代丽人: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如果他说的话别人也听不见,那怎么办?
谢天谢地,这个隐形的人说的话,别人总算还能听得见,所以金袖丽人立刻反问他:你要我帮忙?帮什么忙?
你能不能找一位名师来,把琴练一练?
卜鹰说:你弹起琴来简直好象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练琴?我把琴弹得那么好听干什么?弹给你这个秃子听?
卜鹰笑了,她也笑了,原来他们两个人本来就认识的。
不但认识,而且很认识,她已经觉得不管自己干什么让卜鹰看见都没有关系。
除了卜鹰外,别的男人就不同了。
别的男人如果随便看了她几眼,眼珠子很可能随时都会不见。
胡大小姐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可是她刚才在那山亭里抚琴,为的是什么呢?她跟那些人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一些神秘的交易呢?
第四章大小姐的密谋
胡大小姐真能喝,喝得越多,眼睛越亮,看来越清醒,让人永远都看不出她的年纪。
卜鹰只记得他们认识已经有十二年了。
今天我跟那四票人,又做成了六件交易,其中有四件都跟一个人有关。大小姐问卜鹰,你猜这个人是谁?
卜鹰连想都不想:诸葛太平。
对了,有赏。
大小姐亲自倒了一杯酒,看着卜鹰喝下去,还喂了他一撕风鸡。
说起来也真奇怪,这个诸葛太平倒真是个怪人,一举一动好象都特别受人注目,连他放个屁,都有人赌他那个屁臭不臭。
大小姐自己也喝了一杯酒,然后又喝了一杯,然后再一杯,然后才接着说:今天那四票人,来赌的都是诸葛太平,赌他住在哪里,赌他晚上找不找女人,赌他一顿吃多少肉,赌他洗不洗澡。
卜鹰忽然问:有没有人赌他能不能把那一趟镖平安送达目的?
没有。
大小姐说:这也是怪事,大家好象都认为,只要是他保的镖,就一定能平安无事。
卜鹰冷笑:这一次恐怕未必。
未必?大小姐显得很惊讶,难道你已经知道手到擒来丁一抓和探囊取物公孙易这两个劫镖从未失手的大盗,这一次要来动他的镖?
我不知道。卜鹰淡淡地说,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诸葛太平的镖他们还动不了。
那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另外有一个人这一次要动他的镖。
这个人比丁一抓还凶?
凶得多。
这个人比公孙易还鬼?
鬼十倍。
大小姐的眼睛更亮也更漂亮,她的好奇心显然已经被引动了。
这个人究竟是谁?
是你。
我?大小姐好象吓了一跳,你说的这个又凶又鬼的人就是我?
是的。
我要动诸葛的镖?
是的。
大小姐喝了杯酒,又喝了一杯,再喝一杯,又再喝一杯,忽然银铃般笑了,风中的银铃般笑个不停。
想想看,这件事一定有趣得很。
当然有趣。卜鹰的眼中也有笑容,简直有趣极了。
没有趣的事,卜鹰是绝对不会让大小姐去做的,大小姐也绝对不会去做。
有趣的事,你不让她去做都不行。
第五章吃遍天下混战八方
每个人都有权做他自己认为有趣的事,吃,无疑是诸葛太平认为最有趣的事之一。
他正在吃。
桌子是用六张方桌拼起来的,上面铺着一张崭新的、用杏黄色的缎子缝成的桌布。
桌子上摆了大概有四五十种各式各样的汤和菜,有的菜大家都认得,也看得出使用什么做的,其中鸡鸭鱼肉野味海鲜当然都少不了。
另外还有一些菜,别人非但不认得,简直连看都没有看过。
诸葛太平高高坐在一张特制的太师椅上,最少比普通的椅子要高出两尺。
这样他才可以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看得清楚,吃得才高兴。
现在他吃得好象有点不高兴,甚至还有一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这么多菜,难道还不够让他开怀大嚼?
门外是个很宽敞的院子,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声震屋瓦的大笑。
一人独饮,没有对手,固然无趣,一个人独吃,没有对手,也一样无趣得很。关二的声音大笑着道,诸葛先生,你说对不对?
对,当然对。
诸葛太平精神一振,喜动颜色,大声道:外面是什么人?快请进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关二已经进来了,来得真快。
诸葛太平眯着眼,上上下下把这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人打量了一遍。
你能吃?你能跟我对吃?
放眼天下能够和你对吃的人,说起来大概也只不过两三个人而已。关二说,蜀中唐门的那位唐大官人,大概可以算是其中之一。
对。
提起这位唐大倌,诸葛太平显得更有劲了。
那一次我跟他痛吃了两天两夜,吃的真是痛快淋漓,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问关二,可是另外一个能跟我对吃的人是谁?难道是你?
就是我。
诸葛太平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眯着的眼睛里忽然有光芒暴射,就好象叶孤城出战西门吹雪时的神情一样。
难道你就是关西关二关玉门?
就是我。
听说你随时都可以吃,永远都吃不饱,那是不是真的?
是。
诸葛太平大笑:那就好极了,实在真是好极了,好得不得了。
咱们现在就开始,先来一点小吃怎么样?
好。
他们的小吃,也不太多,只不过就是桌上这六八四十八样的大菜。
小吃之后,才是正餐。
诸葛太平说:今天咱们的主菜,叫做混战八方,你看怎么样?
先拿来看。
桌子上的菜都已经清除了,架上了一个木架,大概有三尺长三尺宽。
一个瓦锅端了上来,刚好可以四平八稳的摆在木架上。
好大的锅。
锅盖掀起来,一阵浓烈的肉香立刻象魔法一样散布开来,里面红红的炖着一锅肉,还在冒泡。
好一个混战八方。关二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里面最少也有八种肉。
诸葛太平大笑: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是大行家。
他又说:吃这种肉,要有一种特别的吃法,光吃肉就变得象是乌龟吃大麦,糟踏了好东西。
我懂。关二说,光吃肉,显不出肉的好味道来,一定要东西衬一衬才行。
对,对极了。
要怎样一个吃法才算正确呢?
先把一张直径两尺左右的烙饼,平摊在桌上。饼要烙得薄,还要烙得有劲道,才不容易破。
饼摊好了,拿一根三尺长的保定府玉白葱来,掐去葱青,只剩葱白,蘸上皇宫大内太监做的上好面酱,搁在旁边。
然后用木杓杓起三四杓大肉,大概有一斤到一斤半之间,杓在烙饼的中间,成一长堆;然后把左边的烙饼盖上去,再把右边的烙饼盖在左边的饼上,尾部卷起,卷成一条长筒,用两只手捧着,揣在怀里,就可以开始吃了。咬一口葱面酱,咬一口饼。左边一口,右边一口,中间再一口。
诸葛太平道:那时候只看见顺着嘴角往外流油,那种味道,吃什么都比不上。
他说得眉飞色舞,关二却叹了口气。
如果再加上一点迷药、毒药之类的东西,那种滋味就更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得上。
迷药?
这么大这么香,味道这么浓的一锅肉,就算加半斤迷药进去,别人也吃不出来的。关二淡淡地说,如果下毒的人是探囊取物公孙易,大概只要吃一口就已经足够了。
足够干什么?
足够有充裕的时间让他们把镖车运走。
诸葛太平用力一拍桌子:这个王八蛋,就算要劫我的镖,也不该把迷药下在肉里,糟踏了这一锅好肉,害我吃不成。
看他的样子,糟踏这一锅肉的罪行好象比劫镖还严重。
关二笑了。
幸好他还没有把迷药下在肉里,就已经被我们的五掌柜和八掌柜先请了过来,连他的死党丁先生都一起请来了。
丁一抓练的不是鹰爪功,右手的手掌却特别大,不但比别人的手大,比自己的左手也要大一半。
据说他一只手里就可以用七七四十九件暗器,凭他的腕力、指力、夹力和指甲关节间的弹力,同时把暗器打出去,专打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和十三处致命要害。
公孙易却是个很少用手的人,他用的是他身上最发达的一部分。
他的脑袋。
现在两个人看起来,衣衫都有一点不整,头发也都有一点零乱,他们本来都是很讲究修饰的人,刚刚无疑经过了一番苦战。
张五和张八身边带的人,平时虽然看不见,一出手就足够让别人看老半天的。
诸葛太平一直在摇头叹气。
你们这是何必呢?何必一定要动我的镖呢?让我过几天舒服日子,你们自己也好过几天舒服日子,岂不是天下太平?
诸葛叹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来惹关玉门这个倒楣鬼?
丁一抓声音嘶哑,眼中布满红丝,瞪着关二。
关西关二几时做了镖局的奴才?谁能想得到。
老实说,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只不过一个人一生中,总要做几件连自己都想不到的事的。
有理。诸葛太平说:有理就有肉吃,来,吃,酱油麻油通通有,大家一起吃。
关二大笑:那是当然非吃不可的。
他刚刚学会了吃炖肉的最正确的方法,现在好象有点迫不及待了。
看见他开始吃肉,公孙易脸上忽然露出了极奇怪的表情。
他一向是个不动声色的人,脸上很少有表情,现在却好象忽然看见关二的鼻子上长出了一朵花来。
这时候丁一抓已出手。
就在关二、诸葛太平和张家兄弟刚把第一口肉吞下去的时候,他的大手已经发出了满天花雨。
花非花、雨非雨,每一道花雨,都可以杀人于刹那间。
这一点大家都明白的。
丁一抓纵横江湖,把别人保的镖银看成自己的一样,伸手就拿,手到擒来,当然是有道理的。
这一点关二他们也不会不知道。
奇怪的是丁一抓威震江湖的暗器一出手,他们居然只是眼睁睁的看着,即不招架,也不闪避。
关二的手仿佛抬了抬,但是并没有举起来。眼看着这些封喉致命的暗器就要穿入他们的要害。
忽然间,一条人影燕子般的飞来,一只大袖,金光闪闪。
大袖飞舞,飞燕去来。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花雨消失间响起:七七四十九件暗器,胡金袖拜领,大好人命四条,胡金袖奉还。
第六章结论
花径深处的小楼前树荫下,摆着一桌酒,甜甜的,刚用春冰镇过的波斯葡萄酒,却又偏偏带着一点淡淡的郁金香的香气。
青山远处白云花树间,仿佛有人在曼声而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只可惜长袖飘飘的女主人虽然能醉客,客人却都清醒得很,好象连酒都不好意思喝了。
客人是关二、张五、张八、公孙易、丁一抓和诸葛太平,半客半主的是卜鹰。
女主人花容胜玉,长袖绣金,和镖车里的黄金一样,都是十足十的纯金。
天下太平的镖车毕竟也有不太平的时候。
大家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呢?
公孙易:我实在觉得很奇怪,大家好象都认为天下只有我一个人会在肉里下毒。
丁一抓:那种迷药决不比公孙易的差,我只闻到一点气味,出手就已经慢了。
胡金袖:幸亏你慢了那么一点点,所以现在大家还都很太平。
张五:我无话可说。
张八:轻如飞燕胡金袖,果然了不起。
诸葛太平:不管怎么样,现在总算又天下太平了,我已经又叫人炖了一锅肉,已经架在炉子上了。
关二:你这一锅肉,我非吃个痛快不可。
关二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吃了一惊。
一向心高气傲的关玉门,这一次一败涂地,居然还有心情吃肉。
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关二?
卜鹰已经注意观察了他很久,现在才开口:这一次赌局,我绝对没有插手,只要有我的赌局,我就不会插手。卜鹰很郑重地说,这是我的规矩,你应该相信我。
我相信你。关二说,我一直都相信你。
现在诸葛太平的镖车已经被劫了,镖银已经在胡大小姐的地窖里。卜鹰问关二,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输了?
不是。
你还没有输?
我当然还没有输。关二看着卜鹰,其中充满笑意,这一次输的是你。
关二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又吃了一惊。
一向言出如山的关玉门,这一次难道想赖皮?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上一次薛涤缨和柳轻侯的赌局,我们左也输,右也输,里里外外一共输了一百万两,其中有二十三万两,付的是大通的金票。
对,我已经点收过。
想不到的是,一向财力雄厚的大通居然垮了,他们发出去的十足兑现的金票,也已在一夜之间变成废纸。关二说,这消息现在虽然还没有传出去,可是我们已经知道了。
他说:大通可以垮,财神不能垮,所以我们连夜凑了二十三万两黄金,请太平镖局押镖,送到赌局去,换大通的废票。
说到这里,关二的声音都仿佛年轻了起来。
这趟镖本来就是要送到赌局里去的,所以我才会领头吃那锅肉,好让你们自己把镖运来。这里也是赌局的分支之一,我们正好把镖银平安送达。他微笑的面向卜鹰,所以这一次输的是你,不是我。
诸葛太平吃吃的直笑。
有了诸葛太平,一定天下太平,这句话各位一定要牢记在心。
关二伸出手,刚伸出来,狼牙已经在他手里;他却偏偏还故意吁了口气,看着卜鹰说:每个人都难免有做输家的时候,难得做一次输家,也不必太难受。
是的。
第七章尾声
卜鹰真的好象并不太难受,而且还有心情喝酒,而且还喝得很愉快。
这个人真有风度,真输得起。
胡金袖把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双白藕般的手臂,剥着莲蓬,却用眼角瞟着卜鹰:看样子你这一次的诡计又得逞了。
诡计?卜鹰好象完全听不懂得样子,什么诡计?
这一边你虽输了一枚花八十五两银子弄来的冒牌狼牙,那一边最少也要赢进三五百倍。
那一边是哪一边?
当然是诸葛太平那个胖猴子那一边。
猴子既然能胖成他那样子,当然奇精无比,我怎能弄到他的。
你一定告诉他可以让关二帮他把镖银平安送到,他一定故意不相信,故意要跟你赌,其实心里宁可输。
为什么?
因为他输了,镖银就会平安送到,诸葛太平就依然天下太平了。胡金袖吃吃地笑道,所以这一次真正的赢家还是你。
卜鹰微笑。
不管怎么样,我总算还是让关二赢了一次,至少让他自己觉得自己赢了一次。
清亮的下弦月、多彩的黄金杯,卜鹰浅浅的啜了一口葡萄酒,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
做赢家虽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至少总比作输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