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娇龙默默地横坐在马鞍上,心里充满了无从诉说的幽怨,她不甘由命,又岂甘屈从于这样的沉沦。坚贞、倾慕、心许,为了从一而终,她尽可抛弃自己的尊荣,去度那清寒索寞的日子,可哪能去作贼妇,玷辱列宗列祖,贻羞后代子孙!罗小虎也不再吭声,好像裹上了一身沉重的铠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微锁眉头,感到一阵阵怅然若失。前面不远已是那片树林,罗小虎不由停下马来,玉娇龙有如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赶忙一跃下地,理理鬓发,又跨上紧跟在后面的那匹大红马。林边草原上仍然是静静的,看不出一丝儿曾在这儿发生过一场冲杀的痕迹。玉娇龙跟在罗小虎马后,刚一转入树林,便看到三十余骑彪悍的马贼,立马树下,不声不响地伫候那儿,神色焦躁不安。他们一看到玉娇龙,二十余双眼睛一齐向她盯来,有的露出惊异,有的含着猜疑,有钦羡,也有冷漠,乌都奈向她瞟来诡秘的一瞥,嘴边挂着一丝似诮非诮的微笑。玉娇龙在一阵局促不快之后,脸又不禁羞得晕红起来。罗小虎环扫了众人一眼,问道:“弟兄们,有没有被伤着的?”乌都奈应道:“一个个连皮都没碰破一点。”罗小虎宽慰地笑了:“那些崽子们呢?”乌都奈:“被咱弟兄伤了二人,损了三人,其余的都窜回去了。”接着,罗小虎把巴格已被他所杀的消息告诉大家,在马贼中顿时引起一阵喧动。正当众人都在为巴格被除而兴高采烈时,罗小虎却沉下脸来,正色说道:“除掉了这只狼,又将引来一只豹。他爹格桑头人决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今后的处境将更加艰危,弟兄们还应留意提防才是。”玉娇龙已从罗小虎这短短几句话和他说话的神态里,察觉出了他对格桑所怀的隐忧,这引起她一阵暗暗的不快,甚至感到有些伤心。她没想到,身旁这位顶天立地、无所畏惧的汉子,这个连她父亲那样一个威镇西疆的边帅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却竟为一个格桑优心忡仲起来。她咬咬唇,压抑不住心头的愤慨,瞅着罗小虎惊奇地问道:“你惧伯格桑?!”罗小虎坦然一笑,说道:“强龙难压地头蛇;虎落平阳犬也欺。格桑在西疆土生土长,爪牙利,耳目多,实难对付。”玉娇龙不由将眉一挑,忿然道:“可惜我马不快,不然,那巴格也无须你来动手了!”罗小虎宽容而憨厚地笑了笑,好像有意把话岔开似地问道:“你那匹大黑马呢?要是你今天骑着它,巴格早没命了。”玉娇龙猛然惊醒过来:“啊,达美!我得去把她接走,她不能再留在那儿了。我的大黑马也还在她那里。”罗小虎:“你又能把她接到哪儿去呢?你自己也……”他把话咽回去了。玉娇龙默然了,心里感到一阵迷悯。罗小虎回头对乌都奈说道:“乌都奈兄弟,你带几个弟兄去把达美和布达旺老爹接来,告诉那里的牧民弟兄们,要他们连夜转场到草原那上去。怀着仇恨的格桑,可能要血洗他们的。”乌都奈应了一声,便带着三个马贼拨马出林去了。他在经过玉娇龙身旁时,眨动一双诡秘的眼睛,对她说了句:“你那匹大黑马,我也一定给你带回来。”罗小虎注视着玉娇龙,迟疑地说道:“请到我们的驻地去作客,暂宿一夜,明天再从长计议吧!”玉娇龙默不吭声。罗小虎的语气,她听来突然感到那样陌生,心也不禁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但她仍顺从地跟在他的身旁,带着二十骑马贼,沿着林边走去。穿过小径,来到她曾孤身一人度过一夜的洞口,罗小虎停下马来,指着洞内说:“这就是我和弟兄们的家。这样的家,我们还有许多处,都是外人所不知道的。”玉娇龙自负地说道:“我就知道,并曾到过这儿。”罗小虎:“我想,定是大黑马把你带到这儿来的,不然,你怎会找到这儿来了。”玉娇龙默默地承认了。罗小虎下马把玉娇龙带进洞里,那二十骑弟兄亦已来到洞外。他们下马后都只在洞外站着,谁也没有进来。罗小虎忙返身去到洞口,招呼众人道:“弟兄们,站在外面干什么,还不快进来歇息。”一位弟兄说道:“我们去另外找个窝吧,这里就留给大哥和嫂子好了。”罗小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敛容说道:“这是什么时候,哪还能顾到这些!巴格的郊勇家丁就住在附近,随时都可能向我们偷偷袭来,还须加意提防才是,哪能分开!”马贼们这才陆续走进洞来,或坐或卧,挽袖袒胸,打趣戏谗,粗言狂态,入眼不顺,入耳难堪。玉娇龙站在洞角,微锁眉头,心里只感到一阵难耐的厌烦。马贼中突然响起几声狂笑,竟把她怀里的雪瓶惊醒,吓得不住地啼哭起来。玉娇龙扪抚着孩子,闷闷不乐地走出洞外。她正倚在洞旁崖壁上出神,罗小虎也随后踱到她身边来了。他歉疚地对她说道:“这儿不比京城,更比不得侯门玉府,只能将就着过日子,慢慢地也就习惯了。”玉娇龙含愤带屈地说道:“‘男女授受不亲’,难道你真要我和这班人混在一起?!”罗小虎:“眼下危机四伏,我和弟兄们必须时刻紧靠在一起,这是与大家祸福相连,生死攸关的事情,你岂不懂得这个道理?”玉娇龙默然片刻,态度又逐渐平缓下来,说道:“你自己和他们‘相连’,‘攸关’去,这不关我的事,我决不能和他们混住一起。”罗小虎:“既然如此,我也决不强求于你,等达美来了,另寻个所在,由她伴你就是。”罗小虎筹思一会,又说道:“听说香姑初来时,也为这事闹过一阵别扭,后来处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弟兄们在平静时专门给她和哈里木兄弟寻了个窝,要她俩单独搬去住,她还不愿呢!弟兄们只要一提起香姑,谁不夸她一声好;我可就从未听到有人说她一句不是。”玉娇龙听了非常吃惊,真不知香姑已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罗小虎所说的这个香姑,是否真是那个曾经和她朝夕相处过几年的香姑,这群马贼是否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还懂得一点礼义?她一想到香姑那番情景,不由得整个身心都战栗起来。罗小虎瞅了玉娇龙一眼,又接着说道:“香姑和哈里木兄弟回到西疆后,她俩从未分离过,几次被围,弟兄们都拼命把她从危难中救了出来。她已学会了骑马。最近听说她已经怀孕,这就不能再让她无休止地奔劳,得给她寻个安静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玉娇龙的心又被触动了。她眼前浮现出的,已不是那个变得毫不知羞,和一群粗野的马贼混居杂处的婢女,而仍是自己时刻萦怀,目前处境又和自己命运十分相似的香姑。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她那含苦茹辛,忍着剧烈的腹疼在马上备受颠簸煎熬的情景。玉娇龙充满关切地问道:“啊,香姑!她现在何处?”罗小虎:“乌苏以西的古尔图一带。”玉娇龙:“既然如此,你们打算如何安顿她呢?”罗小虎:“弟兄们正在设法,准备把她送到可靠的牧民或流人家中藏匿起来。”玉娇龙沉思片刻,忽毅然说道:“这事由我作主,保她平安无恙。你要哈里木尽管放心,我会好好照料她的。”罗小虎笑了,笑得那样欣慰和称心,眼里也闪出一片兴奋的光芒。他跨进一步,抚着玉娇龙的肩臂说道:“好,我把香姑交给你了。”他停住话头,瞅着玉娇龙,别有深意地说,“也把你交给了香姑,这下我就放心了。”玉娇龙亦已从罗小虎的话里窥领到了他的苦心和用意,顿感一阵温暖掠过她的心头,她只默默地报给罗小虎以一丝浅浅的微笑,那微笑在罗小虎看来,却带有无可奈何的凄凉意味。正在这时,透过密密枝叶,看到小径上晃动着一行人马的身影,正向崖洞走来。玉娇龙不由一惊,忙向罗小虎投去探询的一瞥。罗小虎立即喜形于色地说道:“啊,乌都奈他们回来了。”玉娇龙忙向小径迎去一看,果然是乌都奈等人把达美接来了。达美跟在乌都奈的后面,手里牵着那匹大黑马。她一见到玉娇龙,叫了声“姐姐”,随即奔上前来,一头扑到玉娇龙的肩上,便伤心地哭泣起来、玉娇龙充满柔情地抚慰着达美,为她拭去眼泪,宽慰他说:“妹妹,别伯,巴格已死,再也没有人敢来欺负你了。”达美仰起头来,又惊又喜地问道:“巴格是姐姐杀死的?!”玉娇龙摇摇头,接着又回头向罗小虎瞟去一眼,说道:“是他——你罗大哥杀死的。”罗小虎随着也来到达美身旁,把环立在周围的几个弟兄看了看,不安地问道:“布达旺老爹呢?他怎么没有来?”乌都奈说道:“布达旺老爹不肯来,他说,他人已老了,来了只是给咱们多增添一分累赘,不如让他留在牧羊人中,多少还能给咱们做点事情。”罗小虎低下头来,沉吟片刻,又问达美道:“达美,爷爷还给你说了些什么?”达美含泪说道:“爷爷说,我只有投奔你们,才有一条生路;叫我死心塌地跟着你们,不必再惦挂着他老人家了。”达美说到这里,不禁伤心痛哭起来。达美的不幸,深深地触动了玉娇龙的心。四年前她和达美在小屋里结拜的情景,又摹然浮现在她的眼前:那真诚的信任,娇弱的依偎,虔诚的拜跪,无私的赠马,多情的送别……一桩一件,此时想起,都更加令人凄侧,催人泪下。突然间,她感到达美已举目无亲,自己就是她唯一的亲姐姐了,哪能让自己的亲妹妹被人逼得走投无路,落得孤苦无依!玉娇龙带着庄肃的神情,蓄积着满腔的怜爱,扶起达美的脸来,为她拭干泪水,对她说道:“妹妹,我是你的姐姐,你的亲人,今后你就和我在一起,保你过得自由自在,谁也不敢来欺负你。”达美仰望着玉娇龙,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深情地叫了声:“我的好姐姐!”接着又困惑地问道,“你究竟住在哪儿?我和你又住到哪儿去呢?”玉娇龙一时答不上话来,她也感到茫然了。乌都奈嘴边掠过一丝儿冷笑,说道:“凤凰没有窝,也得找棵梧桐树;大雁没有窝,就得成群挤着住。与其去做孤单的凤凰,还不如来做合群的大雁。我想,嫂子和达美都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吧。”达美也抓住玉娇龙的手,热烈地附和道:“姐姐,留下来吧,我和你住在一起,我可以侍候你,帮你照看雪瓶。”玉娇龙膘了眼罗小虎,又看了看乌都奈和旁边那几个正在挤眉弄眼的马贼,对达美说道:“妹妹,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和你不同。”达美失望而不解地望着她,困惑地问道:“怎么不能呢?罗大哥他们都是好人。”玉娇龙说道:“我不惯野处。”达美茫然地望着罗小虎。罗小虎双手交叉抱着臂膀,默默站在一旁,不吭声。这时,有几个马贼从洞里走出来了。他们一见达美,都争着走上前来招呼,问询,显得十分亲热。紧接着,他们便把达美簇拥到洞里去了。外面又只剩下玉娇龙和罗小虎两人。洞里传来一片热烈的喧闹声,洞外,玉娇龙和罗小虎却相对无语。过了一会,玉娇龙怀里的雪瓶又啼哭起来了,她知道这是孩子又在索奶。于是,她忙背过身去,解开兜带,抱着雪瓶匆匆向崖壁那边走去。到了一个僻静所在,她倚树坐下,解开衣襟,掏出奶来,把它轻轻送进孩子的嘴里。孩子的哭声嘎然而止,玉娇龙的脸上顿时罩上一层异样的光辉,使她的容态也显得特别庄严美丽。罗小虎略显不安地跟在玉娇龙后面,慢慢地踱了过来,当他看出玉娇龙避开洞口是为奶孩子时,方才放心地停下步来。他稍一犹豫,随即又踱到玉娇龙身旁,蹲下身来,呆呆地注视着孩子。随着孩子的小嘴一吮一吸,那雪白的奶子也一送一缩,罗小虎心里激起一阵惊叹和狂喜。他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想摸摸孩子的脸蛋,玉娇龙却避转身去,随即又回过脸来,望着他又似央求又似羞愧他说道:“不,你不要碰她。”罗小虎:“我是她的爹,摸摸都不行吗?”玉娇龙:“不,你不是她的爹。”她声音很低,语气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罗小虎默默地站起身来,闷闷地说道:“哦,只因我是马贼?!”他停了停,又愤慨地说道,“我本来就是个马贼嘛!”玉娇龙的心被刺伤了。罗小虎对她的误解和嘲讽,使她感到委屈和悲愤。她本想把在凉州道上产子被换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千言万语,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又想到一年来,自己历尽艰宰,备受折辱,却落得眼前这般境地,以至连一片安身之地都不可得,一叙衷肠的时机也难求,匆匆数语,竞又招来怨怪。玉娇龙何曾受过这等委屈,一气之下,只是暗暗伤心,索性一语不发了。罗小虎过了一会,又慢慢平静下来,温声说道:“咱俩相逢不易,休为几句不顺心的话,伤了彼此情义。只因目前官兵和各部头人结成狼狈,对我四面张网,我只得把弟兄们分散各地,和他们周旋,你带着孩子随我闯荡,也多有不便,若两心不变,等我站稳脚跟时,再来团聚。只是你孤身带着孩子,这偌大西疆,又到何处安身去!”玉娇龙:“我岂畏惧艰危,只是羞作贼妇!更羞于与你那些弟兄同流为伍!”罗小虎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说道:“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我也不强求于你,只是,你不该毁辱我那些弟兄,他们都是一些见义勇为、可共死生的好汉。”玉娇龙默然片刻,又深情地说道:“你只须离开他们,我愿随你去闯,任你到天涯海角。”罗小虎:“不能啊!我只要离开他们便寸步难行。”玉娇龙心头猛然激起一阵怨愤之情,说道:“我不需谁助,凭自己的一柄剑,一匹马,去横行西疆,看看谁敢犯我!”罗小虎笑了笑;“西疆非比帅府,你为何还是这般任性!”玉娇龙陷入沉思,在一阵迷惘中自语般地说道:“我去寻个逍遥安身之所,渡你脱离孽海,让我们得以百年长聚。”罗小虎被她这一片痴情深深地感动了,又踱近她的身旁,蹲下身来,一手搂着她的肩膀,一手轻抚着孩子,温存地说道:“西疆到处都有我的朋友和兄弟,不管你去到那儿,他们都会关照你的,我也如同在你身边,你如遇到什么危难,我会知道,也会来的。可眼前你打算往哪儿去呢?”玉娇龙:“到乌苏去。我是在那儿长大的。”罗小虎:“梁大爷也在乌苏,他足智多谋,与那里的流人混得很熟,你找他去,还可从他那儿打听到香姑的消息。”玉娇龙虽没应声,也没点头,但从她那满含欣慰的眼神里,她已默许了。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树林里袭来阵阵寒意。玉娇龙半偎半靠在罗小虎怀里,二人默默无言,只相互从对方肤体上传来的温暖,去领受柔柔的情意。别后一年多来,在生与死的煎熬中,久久沉埋在心里的相思,就只能获得这点报偿,这对她二人来说,似乎就已经满足了。孩子吸饱奶,又无忧无愁地睡去。玉娇龙挪动身子,奶头从孩子口里滑脱出来,罗小虎趁她忙着去收拾孩子时,帮她轻轻拉下衣襟,掩住那发冷的奶子。这细微的体贴,使玉娇龙感到一种丈夫的温存,她不觉晕红上脸,心里飘然似醉。恰在这时,洞口那边传来一声唿哨,罗小虎微微一惊,赶忙站起身来,向洞口那边走去。一会儿,罗小虎又匆匆来到玉娇龙身边,急切地对她说道:“一个放哨的弟兄赶来报告,说巴格的部勇、家丁三十余骑,截住了正在转场的那些牧民,要他们交出你和达美,现正押着他们向格桑头人部落走去。我得和弟兄们赶去解救他们,不然,他们一旦落到格桑手里,就得给他为奴一辈子了。”玉娇龙忿然道:“这事由我而起,我也随你们去!”罗小虎:“何用你去!你就留在洞里照看达美和孩子。”玉娇龙不安地说道:“他们人多。”罗小虎轻蔑地一笑:“不过一群搬家丢失的狗!只要弟兄们马到,他们就会夹着尾巴逃走的。”玉娇龙随着罗小虎回到洞里,二十余骑马贼早已牵马等候在那里了。他们一个个虽然衣衫褴楼,站不成行,但却鸦雀无声,神情凛肃,显出一种临阵前待命出去的气概。玉娇龙见到这番情景,也不免暗暗惊讶。她真没想到,这帮适才坐立不正,满口污秽的汉子,一下竟变成了操练有素的武士。想到早年跟随父亲在军营里看过的精骑,也不过如此。达美来到玉娇龙身旁,轻轻叫了声“姐姐”,便紧偎着他,微微地颤抖起来。玉娇龙低声安慰她道:“妹妹,别怕!那些部勇不会到这儿来的。”达美说道:“他们来也不怕,这儿有姐姐。我是担心爷爷,不知他怎样了!”玉娇龙:“你罗大哥他们一去,就准能救出你爷爷和那些牧民来的。”罗小虎在夜色里吆喝了一声:“弟兄们,上马!”二十余条汉子便一齐翻上马背,沿着林间密径鱼贯而去。罗小虎等众人都跨进密径去了,这才跨上大红马,回头对玉娇龙说道:“我们要到明天天亮后才能回来,你和达美在洞里好好睡上一觉,洞里生有火,饼已烤好了。”话音刚落,他拨转马头,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去了。达美突然惊异地说道:“姐姐,我看出来了,你和罗大哥过去就相识。”玉娇龙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走进洞里去了。达美满腹猜疑地跟在后面。一堆熊熊的柴火,把洞里烘得暖暖的。火堆前,一大碗烤饼摆在地上,碗里还放有几枚烤山芋和一块烤羊肉。达美指着那些食物说道:“姐姐,吃吧,这是他们特意给你做的晚饭。”玉娇龙这时才感到自己确已饥饿,便坐在火堆旁慢慢吃了起来。达美在旁直盯着她,眼里充满了困惑的神情。玉娇龙吃着吃着,忽地转过脸来斜瞅着她,笑了笑,问道:“妹妹,你在想些什么?”达美委屈地说道:“姐姐,你几时认识罗大哥的?我怎从未听你说起过?”玉娇龙:“你还小,有些事你是不该知道的。我不但早就认识你罗大哥,还认识你哥哥和你嫂嫂呢!”达美张大了一双惊异的眼睛,忙转过身来,紧紧拉着她的臂膀,问道:“姐姐,你也是他们的人?”玉娇龙打趣地反问道:“你看呢?是像,还是不像?”达美:“又像,又不像。”玉娇龙好奇地盯着达美:“说说看,像在哪里?不像又在哪里?”达美低着头想了想,说道:“你心好,重情义,又勇敢,一个人也敢和那么多巴格的手下人斗,罗大哥他们也是这样的人,这就像;可你太孤傲,像只仙鹤一样,不合群,对帐篷外边的事冷冰冰的,叫人猜不透,这又不像。”玉娇龙沉吟一会,说道:“我不是他们的人,不是。”接着,她又自语般地说了句,“哪能会是他们的人呢?”达美不再说话了,她感到有些失望,呆呆地望着火光出神。玉娇龙又吃了一个烤饼和两枚山芋,感到有些倦意,便和达美相偎依着,一会儿,两人都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玉娇龙在迷蒙中突然被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惊醒过来,她忙睁开眼睛,借着残余的火光偷眼望去,见有一个人影正蹑脚向她走来。她不觉一惊,欲待喝问,又怕惊了达美和孩子;仍不露声色地注视着来人的动静。直等那人已走到离她身旁约十步远时,玉娇龙才认出来了,原来是艾弥尔。艾弥尔亦已认出玉娇龙来了,立即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他还以为玉娇龙尚未醒来,正逡巡犹豫间,玉娇龙忽然发出一声低沉的问话:“艾弥尔,你也来了?”艾弥尔吓得连退两步;略一定神,忙又抢步来到玉娇龙身旁,亲热地说道:“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兴奋已极,又带着稚气说道:“乌都奈还和我赌了一匹马,一把刀,这下我赢定了。”玉娇龙:“乌都奈和你赌什么来?”艾弥尔:“乌都奈说你不会来了,我说你一定会来,我们就赌下了刀和马。”玉娇龙笑笑:“乌都奈并没输,你也没有赢。”艾弥尔并未听懂玉娇龙这话里的含意,仍兴致勃勃地问道:“你怎会留在这儿?罗大哥他们呢?”他看了看尚未醒来的达美,又补问了句,“这姑娘是谁?”玉娇龙:“这是哈里木的妹妹,名叫达美,巴格的部勇拦截了布达旺老爹和那些正在转场的牧民,你罗大哥带着他那班弟兄援救他们去了。”艾弥尔惋借地:“我要早来一步就好了,也可去凑凑热闹。”玉娇龙:“你从哪儿来?”艾弥尔:“我从哈里木哥那儿来。”玉娇龙立即关注起来,忙问道:“香姑怎样了?听说她已经怀孕,哪还能跟着你们过那种整天东奔西窜的日子!”艾弥尔:“我们已把香姑嫂子送到乌苏城外李大爷家中去了。那位李大爷也是流人,又是她爹生前的朋友,很可靠。”玉娇龙这才放下心来,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她又问道:“香姑和你们相处如何?”艾弥尔兴冲冲地说道:“香姑嫂子可好啦,弟兄们无一不尊敬她、喜欢她。她不单是对哈里木哥哥有情有义,还把弟兄们都当成她的亲人一般。她把你送给她的银两,拿了一半出来给弟兄们打刀和买马,还留了一半。她悄悄对我说,你一定会回西疆来的,那一半就留着等你回来用。她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呢!”艾弥尔这番话语,像一阵温暖的春风吹进了玉娇龙的心怀,她心头荡起了阵阵欢快和振奋。洞口刚露出曙光,罗小虎带着二十余骑弟兄回洞来了、洞里立即又热腾起来。达美刚被这嘈杂声惊醒过来,便忙着打听她爷爷的消息去了。罗小虎一见到艾弥尔,忙一把拉着他,两人边谈边向洞外走去。马贼们告诉达美说,他们在草原东南离此约四十余里的地方,截住了巴格那帮部勇,一阵冲杀,便把他们杀得四散奔逃,救出了那些牧民兄弟。布达旺老爹安然无恙,他带领着那些牧民们转向草原深处去了。一会儿,罗小虎和艾弥尔又回到洞里来了。乌都奈奔过去,一把拉住艾弥尔,两人笑着,跳着,相互拍打着,高兴极了。接着,二人又亲亲热热地交谈起来,谈得眉飞色舞,喋喋不休,可是不一会,两人又争吵起来,争得面红耳赤,吵得攘臂挽袖,似将动起武来。马赋们只一旁逗乐,谁也不去劝解他们。达美张大着惊诧的眼睛,望着正向她身边走来的罗小虎。罗小虎笑了笑,说道:“休去管他们,谁不知他俩是一对见面又难容,分开又难舍的难兄难弟!”他瞅了玉娇龙一眼,眼里又闪起那种略带嘲讽的神情,随即又补充道:“别看他俩气势汹汹,可都有分寸,打不会伤骨,骂不会伤心的。”玉娇龙心里微微一动,只掉头向艾弥尔和乌都奈望去,却见他俩又喜笑颜开地向罗小虎走过来了。罗小虎把弟兄们召集到火堆旁来,对他们说道:“弟兄们,艾弥尔兄弟来报,说格桑头人带着百余骑部勇,正经过山那边的沙漠,从东边到西边这一带授来:肖准亦领着二百骑官兵,从南面赶来。我想定是巴格几天前给他们报了信,他们是为清剿咱弟兄而来的。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让他们扑个空;等他们回去时,咱们绕到格桑部落附近去,杀他个出其不意,这样就可大振咱们的声威,招来更多的兄弟。”一个马贼瞅着艾弥尔问道:“艾弥尔兄弟,咱弟兄已经两夜未曾合眼了,你这消息可确?”艾弥尔:“是梁大爷来告知哈里木哥哥的,怎会不确?我在沙漠里也远远看到了格桑的人马,密密麻麻一大群,正在向这边追来。”罗小虎也若有所思地问道:“昌吉距乌苏四五百里,肖准也出了兵,梁大爷又是如何探听到的?”艾弥尔:“梁大爷说,一个刚从昌吉来的瘸腿老头,无意中告诉他的。”玉娇龙不由一惊,心里顿时闪起层层疑虑:这瘸腿老头是谁?他怎会知道军营的事?又如何偏偏对梁巢父谈起这件事来?……罗小虎也觉有些诧异,又问道:“梁大爷可知道那瘸腿老头的来历?”艾弥尔:“梁大爷只说他像是关内人,摸不透他的来历。”罗小虎猛然转过身去,对众人说道:“弟兄们,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大家快出洞上马,我随后就来。”他随即又把乌都奈和艾弥尔二人叫到面前,指着达美对他二人说道:“我把达美交给你二人,一路上,你二人要多加照顾;不得闪失!”二人应了一声,使催着达美随大家一起出洞去了。罗小虎走到玉娇龙身旁;迫切而优虑地问道:“你是随我去,还是独自去乌苏?”玉娇龙:“去乌苏。”罗小虎沉默片刻,说道:“也好,我还可送你一程。”在快走到洞口时,罗小虎停下步来,深情地说道:“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乌苏到处有我们的弟兄,我会时时得知你的消息的。”玉娇龙回过脸来,凝视着罗小虎,低声说道:“我要去创个自己的天地,等你来……”几十骑人马穿过密径,向西驰去。罗小虎和玉娇龙并骑断后。他二人一路上都缄默无言,各自的心里都好似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马贼们来到草原边上那条小径,一路纵马上山,穿过崖洞,又沿着小径,下到山腰草坪,那正是玉娇龙当年和罗小虎初次相会比武决胜的地方。罗小虎一面命众人下马歇息,一面回头对玉娇龙说道:“当年我和你相会在这里,今天又将在这里和你分手了。”玉娇龙触景生情,也不禁黯然神伤。她低声问道:“你还唱那首歌吗?”罗小虎怆然道:“不唱啦。我仇已报,事已了,从此也就不唱啦。”玉娇龙刚停下马,达美跑过来,拉住大黑冯依依不合地对他说道:“姐姐,我决心留在罗大哥这儿,我会过惯这种生活的。你如不称心,就来找我们。”玉娇龙深情地望着达美,心里涌起一阵无可奈何的悲悯,她充满优伤地说道:“妹妹,今后一切全靠你自己啦,凡事你要拿定主意。”达美含泪点头,松开手,退到一旁去了。罗小虎立马崖畔,指着山下对玉娇龙说道:“直往西去,便是乌苏。穿过沙漠,大黑马只需半日;明天天黑前,便可到达城垣了。”玉娇龙举目望去,但见一片旷野向前展开,靠近山脚旁是绿色如菌的草地,绿色渐远渐淡,慢慢又变成一片灰黄的大地,浩浩茫茫,无边无际。她知道那就是沙漠,那就是几年前罗小虎曾在那里拦截过她和官兵的沙漠。玉娇龙一想到当时的情景,眼前又掠过闪闪的刀光剑影,耳边又响起铁马金戈的声音。而今展现在面前的这片沙漠,却是一片死寂,死寂得令人生畏,空旷得使人心悸。罗小虎见玉娇龙凝望无语,说道:“你如嫌寂寞,可叫艾弥尔送你过去。”玉娇龙淡淡地一笑,唇边掠过一丝悲凉,随即又奋然说道:“当年我尚敢独骑而来,而今岂不敢单人而去!”她将马头一带,便向林间小道走去。罗小虎也拨马随后跟上,说道:“我送你下山去。”下到山脚,踏上草地,罗小虎从腰间解下盛水葫芦和干粮皮袋,亲手将它系在大黑马鞍旁,边系边说道:“这水和干粮你带上,过沙漠不能没有它。”玉娇龙含着一种似关切又似怨忿的神情,瞅着罗小虎,突然问道:“你们究竟打算奔投何处去?”罗小虎:“往北,穿过大沙漠,到乌伦古湖去。那儿也有我们的弟兄。”玉娇龙眼里闪起亮光,热烈地说道:“听说那儿风景很宜人,你只要不当马贼,我便随你到乌伦古湖去。把香姑和哈里木也接来,达美也带去,我们也可立个部落,安居乐业,只要不叛朝廷,谁还敢来欺负我们。”罗小虎不应声,只有趣地注视着她,眼里又闪出嘲讽的神玉娇龙又急切地说道:“跟随你身边的这二十余骑弟兄,我可以多给他们一些银两,让他们各自谋生去。”罗小虎:“他们都能自食其力,只因被伯克、巴依逼得无法谋生,才来奔投我的,哪能丢下他们!”玉娇龙:“他们中难道就不能另推一人来作首领?”罗小虎:“乌伦古湖并非乐土,也有巴依、伯克,也有官兵,我若离开弟兄们,就如自毁手足,只有俯首就擒。”玉娇龙:“仗着你的刀和我的剑,还怕谁来!”罗小虎:“一木不成林,一石不成城。一人本领再高,也难敌众手。你一向自恃艺高,负气任性,我真替你担心。”玉娇龙眼看自己这最后闪起的一线希望亦已破灭,心头不由感到一阵阵疼痛。她伤心已极,一咬唇,催动大黑马,头也不回地直向旷野驰去。身后传来了罗小虎那怆凉而真挚的声音:“两心不变,后会有期。”玉娇龙紧咬着唇,眼前旷野变得一片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