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影靠韩江越来越近,韩江的一颗心也愈奔愈烈。四下里静得出奇,韩江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动。
那身影突然停止了移动,身后一个清灵悦耳的声音道:“阿江哥哥,教主大人,你受惊了!”韩江长舒一口气,听出这正是殊儿的声音,随即又想起,她和沈不予原本就是要取自己性命,眼下又知道了他们的身份来历,更是难有生望了。但嘴上却道:“殊儿姑娘,烦你给我解了穴吧。”
殊儿围着他边走边打量,似是在端详一件希罕已极的物事,笑道:“你是个武功盖世的教主,我若凑上前,还不是被你一巴掌拍死?不来,不来。”韩江道:“你倒算识趣,那还不走得越远越好,免得我伤你。”殊儿咯咯一笑道:“你这个人也忒没心机,明知自己寸步难行,还不抓紧王天梁这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顺便过几天做教主的瘾,啊呀,小云妹妹耍弄你这么个老实人,也是够狠心的。”
韩江虽少历练,但看殊儿说话的情态,不象会要十分为难自己的样子,心中略宽,说道:“你们二人取凤凰琴不成,还要拿我回去交差么?”殊儿轻叹道:“谁会想到又生出这许多枝节?凤凰琴落到‘琴筝笛箫’手中,夺回的指望便渺渺了。留你又有何用。”说着,右手凌空一拂,韩江只觉身上一轻,臂腿已能活动自如,奇道:“你……你原来也会隔空点穴,却瞒着沈不予。”殊儿道:“你当这劳什子散人是好当的么?凤凰教上上下下,有谁不藏着两手的?不过,我给你解了穴,可不是说不要你的性命。”最后一句话说出时,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夜色中竟能看出一双秀目中射出的凶光。
韩江心头一凛,没想到一贯嬉笑轻佻的殊儿也有如此恶相的时候,再看她一双琢玉般的小手已紧紧扣定了两个银环,随时射出,便可了结自己的性命。多日来萦绕在韩江脑中的一个念头又冒将上来:“倘若能习得上乘的武功剑法,定要出出这些日来的晦气。”可腰边连长剑都不曾佩着,还有何生机可言?他一抬脚,从靴中抽出数日前柴思南给他的短匕,冷冷道:“我武功低微,你尽可杀得,但我也不会因此怕了你来。”
殊儿一怔,随即向前一探手,韩江更不迟疑,一匕刺出,也并无什么招式可言。殊儿冷笑声中,银环已将那短匕锁拿住,另一只手已扣住韩江的脉门。韩江挣了几下,但殊儿一只手虽然又小又嫩,此刻却如铁箍般牢固。殊儿冷笑道:“你此刻若开口求饶,小仙姑我一时心软,或许会放开了你。”韩江见她对自己存心戏耍,心头又羞又怒,正想大骂出声,但想殊儿虽恶,毕竟是个年未及笄的少女,便强忍住怒气,嘿嘿笑了两声道:“早间我已说了,你的手儿生得好,此刻让你多抓一刻也是好的,求饶倒是不必了。”
殊儿轻呀了一声,忽然向后翻身跃出,远远问道:“你……你真是韩江么?”一句话点醒韩江:“是啊,我当真还是刚下茅山的那个韩江么?”忽然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伤袭来,弯腰将短匕插回靴中,扬声道:“在下正是茅山派韩江。”头也不回便向庙外走去。
直到走出了庙门,也并未见殊儿追杀出来。韩江辨了方向,独自走入那片疏林,想将柴思南、齐嫂等人救出,又不知该怎么和小云见面,该说些什么。正胡思乱想间,肩头忽被人一拍,忙回头看时,却空无人影。再转过身,只见前面不远处殊儿俏生生立着,看到韩江惊怒之色,笑道:“你想去解救你的小云妹妹,也不问问小仙姑我答应不?”
韩江连连叫苦,嘴上却道:“我走路也需你答应么?”殊儿道:“你待要去哪儿,回长安么?”韩江刚才也想过此事,说道:“不劳姑娘挂怀。”殊儿道:“我当然不挂怀,小仙姑有洞察人心之能,料你要赶回长安,是也不是?”韩江正是想重回长安,苦读医书,听殊儿这么一说,便也不置可否,低头快步前行,只听殊儿在他身后道:“我不想做什么散人了,和你一路去长安耍耍如何?”韩江一惊,突然想起了晁十三,忙回头道:“使不得,使不得!”
殊儿奇道:“我自己的事,怎么使不得了?”韩江道:“你不做什么散人,若算是叛教,便会有人处处追杀于你,淮阳君你不知道么?”月光下殊儿粲然一笑道:“上次韦京布和洪三娘他们截杀晁十三,是你助他解了围,若有人再来杀我,你再替我抵当一阵就是。”此话又说中韩江心事,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我的武功能象那个秦慕牙一样,我便心满意足了。”殊儿道:“武林中能见到秦慕牙出手的不多,咱们也算有幸了。”韩江问道:“你们说的‘琴筝笛箫’是四个人么?”
殊儿道:“当今天下算得高人的怕也就是这四位了。这四人每人各擅一乐器,便是琴、筝、笛、箫,而且并非泛泛之长,而是顶尖的乐师。奇的是,四人的姓氏分别便是秦、郑、狄、萧。他们四人素来傲于世外,很少卷入江湖纷争,偶有人见过他们出手,便将他们传得如鬼如神,因此虽然闻名遐迩,真若武林中出了什么事故,谁也不会牵念到他们身上。想不到今晚秦慕牙在最后关头抢走了凤凰琴,还杀了宫中侍卫,倒是有些一反常态。倒也好,明日起江湖上就会知道凤凰琴已在秦慕牙手中,你便可脱了干系。”
韩江心道:“照这般说,他们倒是有些象当年的林伤离。”便问道:“林伤离的事你可曾听说过么?”殊儿道:“只听到说他是数十年前的武林第一人,但为了凤凰琴在嵩山之巅一役和上千名武林人氏搏命身亡,也算奇了。”韩江大觉奇怪:“怎么我听到的和你说的大大不同,他该是自绝经脉而亡。”殊儿道:“总之是死了,怎么死的又有什么打紧?江湖上以讹传讹之事不胜枚举,又何必当真。”
说话间,两人已看到不远处的两辆王府马车仍在原地。走至近前,韩江迟疑了一下,殊儿在一旁道:“沈不予临离开前点过几人的穴道,时隔不久,小云妹妹和那小王爷并非内功深湛之辈,怎么也不会在柴思南之先自解穴道,你大可不必害怕。”韩江心道:“我哪里是害怕来。”上前掀起车帘,里面却已空空如也!
两人在四下里寻找了一番,也没见到任何尸体,均大叫奇哉怪也。殊儿道:“此处非久留之地,咱们也快快离开为妙。”两人各解了一匹马骑了上路,韩江问道:“你当真是要和我同去长安么?”殊儿笑道:“适才在土地庙中你若向我求饶,如今便是我一个人去长安了。”韩江怔了一怔,若有所悟,不再多言,策马便走,身后殊儿又道:“上回是晁十三同你去的长安,这次是我万十三,却是有趣得紧。”
韩江也觉得这一切都是机缘凑巧,前次是不苟言笑的晁十三,这次是语笑晏晏的殊儿,感觉自有一番不同。
二人不停地星夜赶路,约走了两个时辰,韩江看到路边的一个村落,便指点着告诉殊儿那日如何在田忠家打尖,数日前的事又历历在目,本想再去向那夫妇二人道谢,只是天色未明,想想不便打扰。
破晓后又走了小半日,进了荥阳城,二人都觉得倦了,便找了家客栈歇息。殊儿早从李琮的几名家将身上搜足了银两,便要了两间上房,饱餐一顿,倒头便睡。
就这般且行且宿,两日后已到了华山脚下,忽见前面大道上尘土飞扬,数骑马疾驰而来,见到二人立时停下,数名紫衣汉子飞身下马,却正是葛府的紫衣家人。韩江勒住马,只见为首的紫衣家人拱手道:“韩少侠,莫急着赶路了,葛先生请您借一步说话。”
韩江见这些紫衣家人面色凝重,便打马跟着众人拐入一条岔道。身后殊儿急道:“喂,阿江哥哥,你不同我去长安了么?”韩江哪里有心情,淡淡回了句:“殊儿,你自便吧,恕不奉陪了。”殊儿道:“你是个坏哥哥,不来了,不来了。”韩江听她语音中已带哭腔,心头一动,回头看时,见她小嘴一扁一扁,险险就要有眼泪落下,微觉不忍,只得柔声道:“殊儿,我一心只惦记羽儿的病势,葛先生既然在左近,定有要紧的事指教,若羽儿的伤治好了,我才得有心思到长安游玩,你自己去就是。”
殊儿闻言,展颜一笑道:“一个人去玩憋闷得紧,我便和你一同去见见这位御医大人,看他和那小云妹妹是不是一样心机叵测。”
话音刚落,一旁的几位紫衣家人突然齐齐抽出腰刀,刀尖一齐对准了殊儿,喝问道:“我们家小姐如何了,快说!”韩江心头一紧,生怕殊儿出手伤了那几位家人。却见殊儿顿时失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叫道:“达官家的人便这般狠霸霸地欺负人吗?呜……”韩江知她又在装腔,但总比一出手就伤了这些家人好,忙向众人道:“一会儿见了葛先生,在下自会将小姐的事细细告知。”众家人听韩江如此说,纷纷掣回刀,但因殊儿那一句话,便也不再有好脸色,只默默地在前面带路。山路蜿蜒向上,已拐入山中。韩江环顾周遭形势,只见乱石峥嵘,峭壁陡崖随处皆是。他自小在山间长大,但地处江阴的茅山清幽秀丽,和此地完全是两种风味,心道:“难怪人说西秦关中乃兵家必争之地,原来天然地势确有奇险之处。”
又行了数里,马匹已再难行走,众人下了马,两名紫衣家人带着韩、万二人继续上行,其余的留下安顿马匹。又沿着崎岖山道走了数里,前面现出几间石屋,倚山而建,比之长安的葛府,华丽虽然大有不如,气势却并未少了半分。只见石屋外已站了两位老者,正是葛修一和独孤鸣。葛修一脸色极是阴郁,独孤鸣也是愁眉不展,招呼道:“韩少侠,老夫和葛先生拦下你们赴京之路,实是如今长安不宜前往。韩少侠在长安若有什么事需办的,可吩咐下人们代劳。”韩江尚未答言,殊儿却插嘴道:“你们怎知我们要去长安的,难道我们去不得扶风,去不得潼关,去不得蓝田?”
韩江见独孤鸣脸色更是不豫,忙道:“这位是万姑娘,想在附近游玩,晚辈此番回转京城,一来是要将葛小姐和柴、齐两位先生的下落告知葛先生,二来还是想看看羽儿。长安又有什么风险么?”葛修一上前一把抓住韩江的手,怪眼看定了韩江,急道:“小云怎样了,柴思南和齐嫂怎样了?”殊儿冷笑道:“阿江哥哥,他们的下落,你又能说得准么?”独孤鸣道:“韩少侠,长安城里最近怪事频频,已大大惊动了朝廷,先是宁王妃的小王子受伤之事已传到了圣上的耳中,紧接着是宇文无妄将军突然失心疯癫,从葛先生府里跑出后,又在宫中杀了两个太监,竟然又在午朝时到金殿上大闹了一气,然后又是孙先生不知去向,皇子景王爷也失踪数日。昨日又闻宫中两大高手胡季、黄启成暴毙在你曾遇上寇人杰的土地庙中。我听高公公话里的意思,宫内似乎也出了事,只是他不愿详谈,我也没再多问。如今长安城中四处是宫中侍卫和御林骠骑,如临大敌一般。许多江湖黑道人士也依旧徘徊城中,常惹是非。如此情形下,韩少侠还是不进长安的为妙。”
进不进长安对韩江来说本无大异,便道:“那就全听凭二位先生安排。”见两旁再无家人,便自神农真君劫持孙尚轩起,将这几日的经历大致讲了,唯独略去了殊儿的来历,只说遇上了一个神秘的胖老头。说到小云时,也稍用春秋笔法,以免自己和葛修一都难堪。饶是如此,葛修一仍听得怪眼越睁越大,喃喃道:“小云这丫头,怎会如此,不会如此!”
独孤鸣听罢却连连点头道:“韩少侠所言不虚,小云和景王交好之事,老夫倒也有所风闻。”葛修一闻言更怒,喝问道:“你既早知道,何不早告与我?”独孤鸣冷笑道:“他们小男女的事,我若整日挂在嘴上又象什么话?你自己女儿的事你却不知,还赖谁来?”
葛修一怒哼一声,掉头便进石屋去了。独孤鸣也不再多理会他,吩咐家人安顿韩江和殊儿,又对韩江轻声道:“这里极是清静,韩少侠可以看看医书,老夫在孙先生熬药的地室中见到一套王先生撰写的《外台秘要》,该是王先生赠于韩少侠的,老夫也带了来放在你卧房之中,近日你便可静心研读,羽儿的事就不必操心过多,过几日老夫自会带来让你见上一面。”韩江听独孤鸣如此细心周到,感激之情发自肺腑,说道:“那就有劳独孤先生和葛先生了。”
回房梳洗了一下,韩江便开卷习读。他先将廖荻萍所赠的《内经细要》全部用心记下,又将顾伦赠的联针术一册仔细看了,并按书中所述针法在自己身上试针。只是他毫无金针术的根基,毛手毛脚地竟将一枚金针折断。手忙脚乱之际,忽听有人轻轻扣门,却是独孤鸣走了进来,看到韩江狼狈之态,便上前向韩江演示了基本针法,并道:“这几日老夫会常在此逗留,韩少侠若遇不明之处,咱们可相互参研。”韩江谢过了,又埋首于书本之间。
此后几日韩江便是手不释卷,独孤鸣果然常在山上,有空便与韩江谈论医林中的轶事奇事,他所知庞杂,天南海北,奇闻怪例,随手捻来,令韩江眼界大开。
殊儿却是每日清晨便没了踪影,直到日薄西山才归,回来后便不停地对韩江说今日在山中看到了什么神秘的洞穴,或是什么奇鸟怪兽。韩江装了满腹的医书,哪里还听得进这些,口中唯唯,却没入耳半分。
这日,韩江正在翻阅《外台秘要》,忽听屋外有人说道:“人都抬来了,葛先生和独孤先生却都不在,这可如何是好?”另一个声音道:“二位先生这几日奔走于这集山和长安之间,行踪无准,谁让尔等冒然上山来的?”先前那声音道:“独孤先生昨日在长安说今日一定在山上的,我才将病家抬了来,谁想却不在了?这位老兄的伤势只怕再捱个一时三刻就没救了。”
韩江听出是两个家人的声音,便推门而出,只见地上一副担架子,上面躺着一个汉子,满脸的血肉模糊,眼上却蒙了个布条,腹上被棉布扎住一道伤口,兀自渗血不止,韩江一看即知此人受伤极重,若不及时救治,必将因失血虚脱而亡。他这些日来虽啃读医书甚切,但尚未得实践,心想这倒是个良机,可以论证所学,同时也能解人疾苦,当下先出指将那人腹部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封上,指到之处,果然血止。他尚不知这几日在以茅山派本门内功“归元功”练气打坐时不知不觉也走了葛氏“小子午脉流”。葛氏“小子午脉流”并非任何练内功的法门,却是极高明的养气运气之术,和茅山派“归元功”相辅相成,韩江的内功竟已暗暗地精进不少。
韩江因见那汉子蒙眼的黑布下也有血流出,便将布条摘下,却见左眼似已被打得稀烂,但仔细看去,眼球尚未脱眶而出,知道此刻这只眼尚有挽救余地,再迟片刻就难保要失明了。他记起顾伦的联针术中和王焘的《外台秘要》中均有治眼疾的法门,便请两位紫衣家人将那受伤的汉子抬入自己屋内,并帮着自己用清水将伤者各处伤口洗净,抹上创药。又按两本医书所载之法,用小刀和金针将那汉子眼底瘀血拔去,再用联针术针其眼周穴道。
如此忙碌了一个时辰,约莫已无大碍,韩江长舒了一口气,屋外又有人叫道:“独孤先生不在么?这可遭了,再赶回长安可来不及了,此人伤重,眼看毙命在即,也是他福禄不厚,怨不得别人了。”
韩江知道又有病家来了,忙迎出门去,果然又有两个家人抬来一个汉子,却也用黑布蒙着眼睛,再看其人身上并无任何伤口,只是嘴角挂着一道血痕,显是受了严重的内伤。韩江更不迟疑,又请家人将这汉子抬入屋内,诊了脉,又察了肤色、舌象、眼底,断定是被一种刚猛的拳力所伤,思忖了片刻,写了张方子给身边的紫衣家人,待准备以“小子午脉流”的走气法为那汉子调气时,却迟疑了起来。
只听屋外传来一个声音道:“此人受的是岭南‘衣门拳’中最凌厉的一着‘地火入心’的拳力,伤的是手太阴肺经,韩少侠只管按‘小子午脉流’施治便是。”正是独孤鸣的话声。韩江心道:“原来独孤先生已知道我学了‘小子午脉流’。”独孤鸣既到,韩江心中更有了底,出手点了那汉子手太阴肺经的八处要穴,又握住那汉子的右臂,依“小子午脉流”中手太阴肺经的运气之法将气送入那病汉体内。葛修一的气功疗伤之法便是以小子午脉流运气后注入病家相应的经络穴道,若遇练武之人,本身体内便有内力,这新注入之气便可牵引自身内气按小子午脉流行走养气,以为疗伤之用,因此医家并不需要耗去大量内气。若病家毫无内力根基,医家便免不了要自耗真气。那受伤的汉子内力修为在韩江之上,韩江只是注入了一点真气,他身子便震了一下,轻轻呻吟了起来。
不知何时,独孤鸣已进了屋,待韩江给那汉子治得差不多了,便招呼家人将两位伤者抬出,一招手,几个家人又抬了二人进来,也都是黑巾蒙眼,其中一个脸色灰白,浑身不住地抽搐,另一个浑身衣衫尽湿,不住地呼痛。独孤鸣道:“韩少侠可愿受累再治两人?”韩江知道独孤鸣定是有心让自己练习验证所学的医术医理,点头道:“晚辈自当尽力而为,还望独孤先生多作指教。”独孤鸣道:“指教不敢当。”
韩江一面给二人诊治,耳中传来独孤鸣和紫衣家人的低语:“你们确保无人跟踪而至?”家人道:“先是有人跟着,但我们几人连换了几次装扮,抬出数个假担架,终于甩脱了。”独孤鸣又道:“可曾看清那人什么模样?”家人道:“盯我们的是个中年女子,相貌并无特别之处,但盯老金他们两人的却是个长相极英俊的年青公子,可见对方决不止一二人。”
独孤鸣“嗯”了一声,走到韩江身后道:“韩少侠还有所不知,这些抬来的都是宫中的侍卫,皆是在长安城中被人所伤,伤人者门派不一,手法各异。这些武伤老夫最能有所作为,但老夫早有预感,有对头要找上门来,便早早地躲出长安,正好葛先生和孙先生家都出了事,老夫更觉有异,便时刻小心。果然这几日家人送这些受伤的将军来时,都遇上了跟梢。”韩江心道:“给这些受伤的侍卫眼蒙黑巾,想必也是不让他们知道上山的路径。”说道:“他们找独孤先生又是意欲何求?”独孤鸣道:“这个老夫也说不准,或许是老夫知道得太多。”便不再多谈。
韩江按着独孤鸣的指点,又治好了两人,但源源不断有家人抬来受伤的侍卫。韩江整整忙了一日,连饭都是胡乱吃的,收获却是不小。
往后接连几天,每日都有十数个宫中侍卫受了伤被家人抬来,韩江应接不暇,医术却因此大长。一日晚间刚入睡不久,外面又传来家人的呼叫:“独孤先生,小的们在葛先生书房外发现了这位将军,葛先生进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另几位御医都看不出此伤的来历,小的们就给您抬来了。”
韩江披衣而起,到门口看时,外面两个家人举着灯,另两个家人抬着一个担架,独孤鸣已经出来,厉声问道:“老夫百般叮嘱你们不要夜间赶来,如此最易为人所蹑,你们偏是不听!”一个家人嗫嚅道:“独孤老爷莫怪,这位将军伤得着实厉害。”
独孤鸣低下头审视那伤者,口中自言自语道:“这位将军却面生得紧,莫不是新招进京的?”因见那汉子胸口一大滩血迹,几乎已无气息出入,知道不能再耽搁,便伸手去搭脉,数息过后,那受伤汉子突然手腕翻转,已牢牢扣住了独孤鸣的脉门,又直挺挺地起身,另一只手掌已抵在独孤鸣头顶的“百会穴”处。那几个家人大叫糟糕,有心一拥而上,却又怎么能够?
韩江见状,忙奔出门外,叫道:“这位兄台,有话好说!”只见那汉子宽脸大额,虎目烁烁,哪里象个垂危病人,只是一看见韩江,顿时脸露惊异神色,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韩江又说道:“这位兄台,独孤先生好心医你,你怎能以怨报德?”
那宽脸汉子更是不解,轻声道:“教主之意是……”显得不知所措。这回却是韩江一怔,随即想到:“是了,此人定也是摩云教的,又将我误认成了他们那个教主。”但想若能救下独孤鸣,便再冒充一次也无不可,只是不知道此人如何称呼。
独孤鸣要害被制,自然焦急万分,但听韩江被称为教主,立时想起韩江所说王天梁之事,心念急转之下,叫道:“这位教主仁兄,还不是你让这位武林中以智机闻名的‘神锥问底’乔望桑追查老夫的下落,可惜此番连‘神锥问底’也摸不清你的心意如何了,你既已潜在老夫身侧,何不早些下手?”韩江心道:“独孤先生此刻当是提醒于我,将错就错。”便道:“再请乔兄一次,快些放开这位独孤先生。”语气已然严厉。
乔望桑正是受命找寻独孤鸣的下落,怎会想到自己费尽心机,教主却已先一步找到独孤鸣,却让自己放人。便又问道:“教主,您是已经问到了咱们要问之人?他又是谁来?”韩江当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但怕胡乱说了露出马脚,又厉声道:“乔兄,本教主待你如何?”
“神锥问底”乔望桑在摩云教已位至长老,深受器重,此刻听韩江如此问话,暗暗出了一声冷汗,心道:“教主一贯称我为‘乔长老’,倒是总自称‘小弟’,今晚这般称呼,显然是有怒气。”忙朗声道:“教主对乔某恩重如山,想去年乔某的妻女为‘南疆四恶’所执,乔某难敌四恶,眼看妻女将受辱,是教主早闻信息,从百里外及时赶到,救了乔某一家老小,大恩今生无以为报。”韩江心道:“原来那位摩云教教主还做过些许好事。”不动声色道:“这些区区小事乔兄不必挂齿,只是此刻却该听本教主一言,放了这位独孤先生。”乔望桑深知这位教主虽然年纪轻轻,但武功之高,世所罕见,心机见识也大有过人之处,何况对自己确有大恩,虽然此命与教中近日的行动大相径庭,又怎能违拗?
若换了别人,教主如此明令,当是早就依言而行了,“神锥问底”乔望桑却是个心思缜密不过之人,凡事均考虑再三而动,可偏偏没想到眼前这位“教主”却是个陌路之人,当下只是稍一踌躇,还是松开了独孤鸣。
独孤鸣忙转至韩江身侧,微笑道:“乔长老果然智计过人,换上了侍卫的服色,染红了胸口衣襟,又闭气骗过了另几位御医,便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这集山上。”乔望桑道:“独孤先生倒也沉得住气,我们出手伤了这么多宫中侍卫,您还是闭关不出。”
突然一阵女子尖叫传来,似是殊儿的声音。韩江心头一凛,想起她私自和自己前往长安,同凤凰教脱去联系,随时会有凤凰教的高手找上门来,数日前洪三娘等人劫杀晁十三的血腥场面记忆犹新,他不再多想,纵身向叫声方向奔去。独孤鸣略一迟疑,身边一个人影已然跟上,却是乔望桑,他因生怕教主涉险,无论何事,总应自己先出头。
殊儿的叫声是从石屋后传出,乔望桑的轻功较韩江高出许多,但见韩江似是在全力奔跑,速度却慢,心中又有些疑惑,只是想:“那独孤鸣诡计多端,又擅长医术,莫非教主着了他的暗算,所以才会不得已下令放他?”
迎面殊儿飞奔而来,叫道:“有恶人欺侮良家少女,几位不能见死不救。”韩江一皱眉头,心道:“我们这不是来了么,还大呼小叫做什么?”却见殊儿身后并无任何人,只当她又是在胡闹,身边乔望桑人影一晃,已没入一块巨大的岩石后。
独孤鸣此时也已赶到,听到那石后传来喝斗之声,看了一眼殊儿道:“今日又有幸领教凤凰教的高手。”殊儿笑道:“原来你早知道我是谁。”
只见乔望桑和石后之人边斗边已绕了出来,乔望桑手使两柄二尺多长的粗大钢锥,招招式式,凌厉非常,最奇的是许多锥都敲在身边石上,锥尖砸出许多碎石,攻向对方。和他交手的却是白发苍苍一个老妇人,一身黑衣,大袖上下飞舞,月光下偶有寒芒闪露,却看不出是什么兵刃。
殊儿一拉韩江衣袖,轻声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韩江一瞥独孤鸣,见他以眼示意,也正是要走之意。便高叫道:“乔长老,烦你抵挡一阵。”乔望桑听韩江又称自己为“乔长老”,心中略宽:“看来教主此刻已不再恚怒于我,等此事一过,再向他请罪就是。”
韩江轻声问道:“独孤先生,咱们该往哪儿走?”独孤鸣眼视殊儿道:“依殊儿姑娘之意呢?”殊儿笑道:“独孤先生自然和我想得一样,继续向山上去就是。”独孤鸣哼了一声,二人一左一右,已拉起韩江,径向后山而去。韩江自知轻功远不如二人,要速速逃离这是非之地,只得任由二人拉着走。心想:“分明要逃生下山,怎么反而向山上跑?”再一思忖,随即明白,乔望桑和凤凰教的高手既然均有备而来,多半非单独行事,如果三人这便急惶惶地下山,免不了会遇上阻截。
殊儿和独孤鸣在山上奔跑之间似有灵犀,对山势均极为熟捻,向山上又跑了大约一个时辰,翻过了一座山头,山势宛转向下。两人停下脚步,稍事休息。独孤鸣道:“韩少侠,这已是集山南麓,和去长安的方向相背,不知韩少侠是否还是想去长安?”
韩江道:“我只是想再看看羽儿,若能帮上葛先生的忙就更好,这里既然不能留了,还是去长安为上,只是独孤先生还是隐身为妙。”他不知摩云教为何前来捉寻独孤鸣,只是怕独孤鸣说话不便,也不多问。独孤鸣道:“韩少侠倒是猜猜,摩云教为何急欲知晓老夫的下落?”殊儿道:“你是御医,自然是他们想找你去看病。”
独孤鸣笑道:“殊儿姑娘忒会说笑了。韩少侠应该记得老夫曾说出前往宁王府谋取九龙玉佩的摩云教高手身份,老夫之所以对这些人物有所知晓,皆因摩云教自四十年前撤出中原后,教中就一直安插着朝廷的探人,到如今想必已身居要位,摩云教最近复出江湖,定是大有所图,绝非要些什么玉佩香炉之类的宝物而已。可惜老夫早已和这位探人联络无方,否则绝不会到宁王妃和圆志大师找上门来才有所察觉。不想摩云教却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知道老夫当年和那个探人有关,便派高手前来寻我,老夫在京城已几度遇险,终于逃脱,这才上集山闭门不出,于是摩云教中人便打伤宫中侍卫想探出老夫的藏身所在,今日乔望桑之现身也该是意料中的事。”
殊儿抢在韩江之前问道:“你告诉我们这些作甚?”独孤鸣笑道:“殊儿姑娘放心,朝廷在凤凰教中可没有安插任何探人。”韩江奇道:“独孤先生是怎么知道殊儿姑娘来自凤凰教?”独孤鸣却向殊儿问道:“刚才和乔望桑交手的老妇人和殊儿姑娘怎么称呼?”殊儿却道:“你怎么不答我阿江哥哥的话,却来问我作甚?”独孤鸣冷笑一下,对韩江道:“韩少侠住在集山上,老夫自是处处留意,以确保韩少侠的周全,所以对殊儿姑娘也多瞩目了些。近日颇多听闻凤凰教高手的事故,万散人的大名便早在耳中了。”殊儿笑道:“那我脸上真是大大有光了,阿江哥哥你看见没有?”
韩江没理会殊儿调笑,向独孤鸣道:“请独孤先生指明往长安的方向,小子这就想上路了。”独孤鸣道:“老夫也正要赶回长安,咱们还是一路前往。”韩江惊道:“往长安的方向和长安城内定然颇多摩云教高手,独孤先生这样去可不有些冒险?”殊儿在一旁道:“我说阿江哥哥,怎么恁地不开窍,有你这个大教主陪着,独孤先生自可高枕无忧。”
独孤鸣微微一笑:“殊儿姑娘果然冰雪聪明,难怪以如此幼小年纪便能在凤凰教位列散人。韩少侠,老夫正是这个心思,咱们尽量绕道而行,若遇上类似乔望桑这样的摩云教高位之人,看你在此,定不会再多打扰。而若遇上位卑者不曾见过教主尊容,料想老夫也能对付。”
韩江点头称是,想想独孤鸣对自己关怀备至,自己能有如此作用倒也是好事,何况一路上还说不定会遇上恶人,独孤鸣在身边也会有个照应。正思忖间,殊儿又道:“那可好极,若再有凤凰教的人来麻烦我,这里一个教主,一个御医,我也可高枕无忧了。”
又席地休息了两个时辰,天色已微亮,三人便继续下山,再不敢走官道,只沿着小路向长安方向行进,苦于没有马匹,便这般走去,路程虽不算太远,却也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一路上独孤鸣和殊儿彼此间言语躲躲藏藏,各怀守口之事,只苦了韩江,和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他本非喜言之人,更觉为难。行了半日,三人均是又饥又渴,向农人打听了路径,多绕了两里路,好歹找到了一家乡间茶舍,刚填补了一下肚子,外面突然一阵马蹄声,独孤鸣脸色大变,同样变了脸色的是店家,只因荒村野店,从未来过这般急的马客,想来不是强人便是官人。
马蹄声过后,脚步声急,果然是五六个劲装汉子,看穿戴和到集山上求医的宫中侍卫相同,进门后一眼便看见独孤鸣,齐声叫道:“独孤先生,让小人们好找!”韩江心道:“有这些侍卫在,独孤先生可以稍稍安心了。”
独孤鸣满脸笑容道:“原来是彭将军,真是烦劳得紧了,宫中一切可好?”为首的汉子想必就是被称作彭将军的,快言快语:“还是照旧,江德妃又病危了,圣上急招呢。独孤先生怎的这般狼狈,再吃些就上路吧。”独孤鸣不紧不慢地吃罢,又向那彭将军道:“这两位都是老夫医界的朋友,能否也匀两匹马给他们两位骑上?”那彭将军道:“这个是自然,我们已备了多余的马来。”
众人边说着边走出那茶舍,几名侍卫牵过马来,独孤鸣忽然脚下一软,一头栽倒。那彭将军离得切近,忙出手搀扶,但独孤鸣整个人似是完全无法自已,那彭将军一搀之下,竟没能扶住,忙招呼道:“你们几个还愣着作甚!”又有两个侍卫前来相帮,却见独孤鸣猛地一挺身,已迅雷般从一个侍卫腰间抽出佩剑,剑光一闪,两名侍卫已被拦腰斩杀,那彭将军在其中武功最强,独孤鸣抽剑之际身形便已起动,只是离得实在太近,终究没能躲开,胸腹间已被利刃划出深深一道血口。独孤鸣武功本就高出那彭将军一筹,得势不让,剑招急进,彭将军只堪堪退了两步,便被独孤鸣一剑穿心。一旁的另两名侍卫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以,待想上马而逃时,独孤鸣抢步上前,刷刷数剑逼出,那两名侍卫本非独孤鸣敌手,数招过后便也横尸在地。
韩江对这一切变故莫名其妙,怔怔地看着独孤鸣杀了这几名侍卫,不知该说些什么。独孤鸣将手中剑插回那侍卫死尸的腰间,转头向韩江道:“韩少侠不必惊慌,你可知老夫为何要杀这几名侍卫?”韩江哪里知道,只默默地摇摇头,殊儿却道:“这个难不倒我小仙姑,刚才那叫彭将军的,几次都想寻机向独孤先生出手,只是独孤先生门户封得严密才未得逞。看来独孤先生得罪的人太多,连御医也做不成了。”
独孤鸣惊异万分地看了殊儿一阵,才缓缓道:“殊儿姑娘果然好眼力,韩少侠有所不知,适才那彭将军确是数次想偷袭于我,老夫只能假做不觉,并先下手为强。此事说来让人哭笑不得,宫中自得知老夫对摩云教有所了解,也一直向我打听摩云教现今的动静,可那位当初安插的探人早已被人遗忘,失去踪迹,叫老夫又从何得知?后来老夫便听到风声说宫中竟怀疑老夫与摩云教有所勾通。最近频繁有宫中侍卫遭人袭击,被袭后老夫又将他们收来救治,因怕让他们记得上山来的路径,下次冒冒失失引来摩云教中人,老夫便命家人们在他们脸上蒙了黑巾,治好后便送回去,更让宫中猜疑这一切均是老夫一手所致,想来这彭将军便是奉命前来捉拿老夫的,定是逼问了适才咱们问路的农家,找到这里。”
店家缩在门里看独孤鸣一番杀戮,只道是强人,心里默盼这几人速速离去。独孤鸣回转来对那店家道:“若有官人来问杀人者的相貌,你不得吐露半字,我们三人总有会逃脱的,若知道你报了官,定返来杀的你家鸡犬不留。”那店家听这般说,哪还有报官的心思。
三人上了马,韩江并不知独孤鸣说的那些是非,但想独孤鸣为了自保,出手如此狠辣也算在情理之中,却不知独孤鸣何不向大内解说分明。又想起这世上有些事情又岂是片言只字能解说得青白的?数日前,江湖上人人认定了自己知道凤凰琴的下落,甚至认定凤凰琴就在自己手中,若不是冒出了那个秦慕牙,自己岂不早已莫名其妙地便送了性命。想到此,对独孤鸣又有了些许同情。却听独孤鸣又道:“这几人出手定会要了老夫的性命,因此无法多说,这次回长安,却是要向有司仔细分辩一番。”殊儿笑道:“只怕你越分辩越糊涂。”
三人既有了马,行走自然快了许多,傍晚时分便已望见了长安巍峨的城郭,由于独孤鸣怕被人识出,三人一路上一直不敢在官道上行走,既然长安已在眼前,三人便从小路转往官道,准备入城。独孤鸣双手在颔下一搓,已将一部灰白长髯扯去大半,只剩下了短短的髭须,粗粗一看,相貌上竟是变了许多。韩江和殊儿知道他有心防人认出,也不再多问,
离着官道尚有一里远近,路边绿树繁茂,四下并无人往来,独孤鸣微觉奇怪,说道:“此处既在长安郊外,怎么早早地便没了人迹?”话音未落,身后的的声响,回头看时,一辆驴车小跑而来,直冲向前,竟似浑不在意会撞上三人。独孤鸣知道有异,翻身下马,挡在了路中,等那头驴子跑得切近,忽然纵身而起,在那驴子的双耳之间“啪”地一拍,那驴子“吭吭”叫了两声,低下了头再不举步。再看那驴车上空空如也,也不知这驴子是怎么跑起来的。独孤鸣更觉蹊跷,忙挥手示意韩江和殊儿继续前行。
刚走了一两步,前面忽有一个汉子急步跑来,虽未用任何轻功,但看他下盘极是稳重,显然身负武功,转眼间就跑到了那驴车前,一看那驴子,忽然张口痛哭起来:“是哪个坏心肝的如此欺负于你,也是你太过倔强,擅自跑开了去,如今可是被打傻了,呜呜呜……”
那汉子形状粗豪,话音却婉转温柔,似乎和那驴子是密友情侣一般。殊儿在一旁笑道:“你既然如此心疼它,怎会疏神让他跑了?再者说,它现在可是乖得紧了,有什么不好?”那汉子仿佛才注意到身旁仍有三人,用袖子一抹脸上涕泪道:“你又哪里懂来,养的驴子若总是乖乖听话,从不犯倔,却又有什么乐趣?我只怕他被打傻了,总是那么听话,可会急死我了。”几句话说得倒象个任性撒蛮的孩子。
独孤鸣见这汉子来路不正,忙催促道:“殊儿姑娘,咱们上路要紧。”那汉子却身形一晃,张开双臂拦在路中,说道:“我看欺负我那驴儿的就是你这老儿,这位姐姐和这个小哥都是极本分的样子,就你这老儿一副无所不知的诡秘神色,快快让我的驴儿再聪明起来。”
韩江心道:“此人纯属胡搅蛮缠,但他倒说对一点,独孤鸣确是无所不知,难道他已知我们的来历?”
独孤鸣冷笑道:“这皇城之外,清平世界,尊驾若真要动粗,我们可也有理论处。”上下打量此人,心中暗自掂量其武功的深浅。一旁殊儿却道:“这位大哥,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若听得有趣,便让开道来如何?”
那人忙不迭地摇头:“你当我是毛孩子吗,还要听你的劳什子故事,我要你们赔我驴来。”殊儿笑道:“我料你是爱听的,是讲驴子的故事。”那人一听是驴子的故事,果然登时来了兴趣,笑道:“使得,使得,快快讲来。”
殊儿道:“我就长话短说了,话说当年有两头驴子,是一公一母,整日在一处吃草游荡,倒也快活。这日里来了一匹狼,因饿极了,便想了法子要吃这两头驴子。但这两头驴子形影不离,那狼只有对付一头驴的功夫,因此便算计着支走其中的一头,他便可下手。唉,你既不爱听,我就不多罗嗦了。”
那人正听到有兴致处,忙道:“别,别,大姐只管说下去,我听着呢。”殊儿又道:“好吧,我再说下去。那狼因不曾有机会只对一头驴说话,便对那两驴同时说道:‘东面有一处所在,极是草肥,二位若不尽信,便可来一位随我一同前去,另一位仍在此等着如何。’两驴异口同声道:‘我们从不分开的,要去便同去。’那狼眼看花招要破,灵机一动,忙道:‘都说你们两人如影随形,亲密无间,果然名不虚传,我只是试探一下,你们真的是从不愿分开,领教领教,这便一起去吧。’原来这驴子的特性便是执拗无比,专不顺从的,一听此言,那公驴子忙道:‘你这是什么话来,谁说我们从不分开来着。我这便独自从你去。’那母驴子却是另一种想法,说道:‘夫君啊,我们此地青草虽不丰美,每日吃些也够度过余生了,何必再去奔徙,即便要去,还是我们一同前往。’那公驴子便大发倔性,怒斥道:‘妇人家懂得什么,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总得有所作为,更不能囿于儿女家事,也决要不得你们妇人家相佐,独立便能成就事业,你且在此候着,断不要从我去,等我随这位狼兄寻到了那方宝地再来接你,你若再做阻拦,或是定要随我去,咱们便一刀两断,再无干系了。’好了,我的故事完了,这位大哥你该让出道来了。”
殊儿猛然断了话头,那人哪里肯依,忙软语恳求道:“好姐姐,我知你后面仍有故事,快快说出来,我定让开路来。”殊儿笑道:“好,我信你一回。那公驴子不顾母驴子涕泪横流地苦苦哀求,和那饿狼一同上了路。走了一程,那狼回头看母驴子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知道时机已到,一双前爪向那驴身上一搭,便是这般……”
话一出口,身子向前一冲,似是学那狼扑的架式,手中一枚银环已激射而出,直奔那汉子面门。那汉子正听得入神,哪里会想到殊儿如此毫无预兆地出手,两人离得又是且近,已无躲避之机。谁知银环将切入那汉子面门之际突然被一飞来的物事一碰,顿时失了准头,但去势仍急,在那汉子肩头擦过,一片红光溅起,那汉子的肩头非但衣衫皮肉尽破,竟已露出血淋淋的胛骨。
那汉子负痛大叫,“吭吭”两声,竟似驴喉,独孤鸣心中一凛,听他叫声中气十足,内功修为已是很深,忙上前一掌击向那汉子受伤的肩头,却是攻人之所短,毫不留情。忽觉脑后风起,耳中听韩江叫道:“独孤先生小心了!”身形微转,双腿向后连环踢出。只听有人冷冷说了声:“倒是好拳脚。”眼中突然多出了三个影子,自己已被围在圈内,双脚却已落空,暗叫不妙,未收招之际便双臂交错守住门户。不料身子尚未落地,一条长藤却已缠上身来,那长藤却与常作兵刃的长鞭不同,一缠上身,便似有了灵性般盘绕而上,将独孤鸣裹了个严严实实。
独孤鸣见多识广,知道一旦被长鞭之类的兵刃缠上,需得运力反向转开才能破解,谁知运力之下,那藤却是越缠越紧。独孤鸣知道要挣脱已然无望,脑中突然想起曾听说过的一种产在岭南的怪藤,唤作“天蛛藤”,其藤一旦缠住活物,便会越缠越紧,那活物越是挣扎得厉害,那藤便越是收得紧,莫非有人竟已此藤为兵刃,当真匪夷所思。
韩江在一旁见不知从何处突然晃出三个衣衫褴褛的人来围住了独孤鸣,忙抽出靴中匕首,向最近的一人后心刺去,那受伤的汉子虽鲜血长流,却仍斜向里冲来用伤臂一把拽住了韩江的袖口,韩江见那人门户大开,心中暗道:“殊儿突然出手伤你虽然不对,但此刻我却要得罪了。”左手自右手下穿出,重重一掌击在那汉子胸口,谁知一掌竟似拍在了砂土之上,闷响一声,那汉子却是纹丝不动,韩江心下大骇,心想刚才那掌足有开砖裂石之力,怎么却毫无建树,忽然那汉子“吭”地又叫了一声,手已松开,韩江只觉身子又被人一拉,已在丈余外,殊儿轻声道:“还在这里找死么!”
话音刚落,两人身上同时被两根长藤缠上,后来的三个人每人手中一根长藤,将独孤鸣、韩江、殊儿三人紧紧拴住。再看那爱驴的汉子背上又中了一枚银环,定是殊儿刚才射中的。
那持藤的三人头上都包了花色的布巾,皮肤黝黑,都是三十上下,长相也颇相似,均是颧骨突出,眼大如铃,捆住了三人后大笑起来。其中一人笑道:“万家妹子,平日来你一直受宠,从未想到今日也有被我们三兄弟捆起来的时候吧!上回你居然从花婆婆的‘无影剪’下逃出,这次却再也逃不出我们兄弟‘天蛛藤’布下的天罗地网。”独孤鸣心道:“果然是‘天蛛藤’。”但此刻虽然猜中,也已无人喝彩。
殊儿笑道:“我想离教可是一心为你们三兄弟着想,你们试想,我武功低微,年岁又这么小,也占着一个散人的位子,你们三位艺业精深,立功无数,三人一起却只封得一个散人的名号,岂不大大不公,我有心不做这个散人,教主又对我谬重,因此我只得一走了之,实是对你们大大有利,从此至少三人可封得两个散人的名号,何必再为难于我。这位驴兄以前怎的没见过,倒是有趣得紧。”
这三人也是凤凰教的散人,弟兄三个分别叫黎归彦、黎归章和黎归童,从小长于南荒,偶有机缘受高人指点,以‘天蛛藤’为独门兵刃,在凤凰教位至散人,却是三人共有一个散人的名号,对殊儿小小年纪又无惊人之能便占据一个散人之位早就不满,才会出语奚落。当下说道:“万家妹子,这可是你自己撞上门来,我们原本是来捉别人的,顺便将你一并解到他们那里去,任凭发落。这位倪奂兄是新封的将军,横练硬功极是厉害,今日若换了别人,早被你的银环削成冤鬼了。”
黎归彦已出手封了倪奂受伤处附近的穴道止血,韩江看他的点穴手势,忽然叫道:“这处却是有误,以那背上的伤处和银环入肉的深浅来看,你点‘天宗穴’虽然能止住血,却徒增了他不少的疼痛,又阻了气运,只怕时间一长,那条手臂便废了,不如改点‘大抒穴’,两个时辰内定要找得郎中细诊。”黎归彦一呆,将信将疑地改点过来,倪奂原本的愁颜顿展,说道:“确是好受多了,这位万家大姐,那故事还未终结,你何不继续。”众人均觉此人好生怪异,他身上两处重伤均为殊儿所赐,他却毫无冤意,仍一心想着那个驴子的故事。
黎归彦冷笑道:“倪将军,此时怕已非讲故事的时候,正主便要到了,还不加紧布置。”倪奂虽呆,也听出黎归彦话中怫然之意,转身“吭吭”叫了几声,众人只听四周轻轻的脚步声响,似是有多人跑动之声,倪奂没入四面的林中转了一圈转来道:“启禀三位大人,属下人等已将四下闲杂之人清退,埋伏起来,三位大人脚下便是个深阱,料那厮这回定难逃脱。”黎氏三兄弟心头凛然一惊,脚下微微用力,果觉地皮微陷,心道:“看这姓倪的痴头呆脑,用兵却有些手段。”黎归童问道:“等会儿我们和那厮斗起来时若现出此阱,岂不连我们一并装了进去?”倪奂道:“自会有三个力士甩出长鞭,将三位大人拉过一边。这也是受三位大人兵刃的启发。”
听倪奂此刻讲话,却极是缜密有序,与刚才简直判若云泥。众人心中均暗暗称奇,独孤鸣心中暗道:“我只当摩云教近来声势鹊起,看来凤凰教也殊不可轻视,这黎氏兄弟的奇门兵刃已是难逢敌手,倪奂这一小小的将军,看来已是不俗。”原来这倪奂只是自幼同那驴子一起长大,因此感情深厚,凡和这驴儿有关之事无不痴迷,除此之外却是极有韬略经纬的。
黎归章看了另两位兄弟一眼,吩咐道:“料那厮逃不脱我弟兄三人的神藤,你让下属轻易不要将陷阱露出,我们想亲手将他擒下。将这三人捆在树上吧。”倪奂一招手,过来几人将独孤鸣等三人用铁索绑在了一边树上,嘴中都塞了碎布,黎归章看着韩江道:“听说此人可用做个大大的饵,今日倒要看一看。”韩江一时不解他话中之意,只觉此番又是糊里糊涂地遭了算计。虽然同是凤凰教众,这些人可不是殊儿,自己恐怕没的出路,也不知他们等的是谁。
忽然远处传来“吭吭”两声,倪奂向黎氏兄弟道:“三位大人,点子不久即到,属下已吩咐弟兄们散开在方圆二十丈外,以免粗手粗脚地被人发觉埋伏,打草惊蛇。只等大人们和他一交上手,弟兄们便立即合拢过来。”黎氏兄弟点头称好,心下再次佩服此人的调度安排。
倪奂说完,闪入一边树丛中不见,黎氏三兄弟互使眼色,分别跃上道边的大树,一时间四下寂静无声。
少顷,只听有脚步声和说话声过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今日游得也算尽兴,此处极是清静,咱们且在此将南石父赠的这罐‘蜻蜓点’喝得见了底,以免回到长安被那几位老酒徒不由分说地便瓜分了,二位以为如何。”只听另一个人道:“那是自然,我早有此意,南石父称这‘蜻蜓点’古往今来只此一罐,他既给了我们,也不会再酿第二坛,咱们这便将其喝尽,只需剩个几滴让他们几个尝尝即可,嘿嘿,让他们馋出虫来也好。”这声音忽高忽低,极是与众不同。
又有一个声音道:“小弟却是还在想,为何太白兄定要将小弟那句‘雁落汉宫秋声怨,风度秦关月色昏’中的‘怨’字改为‘见’字,‘昏’字改为‘新’字?难道‘雁落’、‘秋声’和‘怨’字不贴切?‘风度’和‘月色昏’不相称?”
韩江听此人官话流利,咬字声调却有异样,话音极是熟悉,正是曾有过两日之交的淮阳君晁十三。凤凰教一直想将晁十三除去,今日这三兄弟和倪奂等人的布置伏击便是在情理之中了,难怪其中一个使长藤的说自己可做个饵,定是他们已知自己曾和晁十三交好,他若见自己被绑缚在此,定会来相救,便会遭到偷袭。韩江想起头次截杀的韦京布、洪三娘等人还只是凤凰教中将军级的人物,后来在葛府来袭的郎润风就已是散人级的高手,此次更是来了三位散人和诸多下属,显是志在必得。只可惜他此刻毫无戒备,兀自在遣词造诗。
刚才那忽高忽低的声音道:“晁兄那两句实已极佳,我改这两字本也无大意思,但想若要我来写,定是要用‘见’和‘新’这两字的,只是觉得‘怨’乃人为而出,‘见’便是自发而起;‘昏’字用的理所当然,极是应景的,只是若用‘新’字便是另一种意境。诗句好坏之评本多是各凭喜恶,我狂妄乱言,晁兄且不可当真,不过写诗却是真的要将‘自然’‘意境’放在首要。何况我知晁兄这两句想表思古伤怀,深沉萧瑟之情,我此刻有得好酒喝,心绪极佳,这一改,诗意也不同了。”
只听晁十三道:“太白兄所言,字字珠玑,小弟初砌文字,却是大大献丑了。这‘新’字虽看似阳美,其实也暗含无奈阴郁,太白兄当真是妙手。”那被称为“太白兄”的却道:“哪里哪里,晁兄能如此,已是极不容易了。”
几人说话之声越来越近,终于现出身来,前面三个人都是宽衣长衫,其中一人身材长大,面色黧黑,正是晁十三。另两人都是五十余岁,一人相貌清癯,双眼微肿,神态之间甚是洒脱,还有一人体态发胖,红光满面,都是文士打扮。身后跟了两个小厮,牵着马匹,几人看到树上绑着的独孤鸣、韩江等人,无不愕然,晁十三不禁沉声低呼:“韩兄弟!”
韩江见晁十三眼中放光,又听他如此称呼,心头一热,他虽和晁十三交往不多,但毕竟曾一同联手对敌,晁十三对自己也有护送之恩,自己虽看不满他下手狠辣,但能感觉出他并非卑鄙小人,因此隐隐便有亲近之感,只是此刻无法出声,明知前面就有陷阱,也无法知会晁十三。
韩江自幼长在茅山,对世事不免孤陋寡闻,却不知随行的那个相貌清癯的半老老者就是誉满天下的大诗人青莲居士李白,这李白的文采虽有天下第一之称,剑法在长安士林也是赫赫有名,只是因为诗才太过炫人,反而在武林中却毫无声望。
李白见状,拔出腰间长剑,便要冲上来救人,却被晁十三一把按住。晁十三已料定有人埋伏,若此时拔腿便往外逃,定能杀出,但眼看韩江遭擒,不愿视险不救,一股豪气陡升,朗声叫道:“何处宵小,想暗算你家晁爷,便亮出身来,不必如此畏惧。”见无人应对,便自言自语道:“是了,我既说是宵小之为,多半便是一些旧日教友,你们要杀晁十三,便一拥而上,也不必牵连他人。”那红面体胖之人也是长安小有名气的诗人宋越,见此情景,面露怯色,轻轻一拉晁十三衣袖,颤声道:“晁兄可是有什么仇家,要不要去报官?”晁十三微笑道:“宋兄大可放心,他们要的是晁某,对二位不会假以颜色。”话刚说完,忽然脸色一变,手腕一翻,已甩脱宋越,两人同时向两边分开,各有一截断袖落下。
只听那宋越笑道:“晁十三,都说你为人最是多疑善变,果不其然,宋某竭尽所能对你倾心接纳,还是不曾真正取信于你,好在不是一无所获,总算将你引到此处,谅你防得住宋某的突袭,也逃不过这里的天罗地网。”原来宋越刚才拉住晁十三衣袖后突然手掌上翻,去拿晁十三脉门,谁知尚未触及晁十三手腕,一股劲风已然自晁十三袖内逼出,宋越应变奇快,明知得手无望,自保为上,手掌向下一撤,就势再次紧紧抓住晁十三衣袖,晁十三衣袖被抓,出手不便,用力一挣,将袍袖挣脱一截,而宋越受刚才那掌风一扫,也被刮下一截衣袖。
晁十三笑道:“若不这般多疑,晁某早已横尸长安街头了。”笑声未落,已猱身而上,不知何时已抽出他那非刀非剑,似刀似剑的兵刃,直刺宋越,身法之快如鬼魅,似较多日前又高了不少。宋越对晁十三早有防备,知他常于不经意间突然出击,身法也是一绝,但此刻似是对那身法看得呆了,虽最终有了反应,还是晚了些,被晁十三在前胸划了一道,只是宋越也攻向晁十三了一剑,虽不曾伤着晁十三,但总是让晁十三及时撤刃,因此这一刃并未伤及心脏。
晁十三得势不让,兵刃在空中一弯,又弹向宋越,只求快快结果了此人,但他出招虽快,那奇门兵刃却被一飞来的长藤绞了起来。晁十三虽然早料到周遭有埋伏,但没期望来的是“天蛛藤”,心头一凛,仍是紧握手中长刃,那长藤劲力所至,竟将他偌大一个身躯甩了起来,便在这腾空之际,林中又一长藤飞来,竟是卷向晁十三在半空的身体。眼看晁十三躲无可躲,长大的身子突然似剪刀般一折,已将后来的长藤避过,同时紧握长刃的手也松开,大喝一声,五指根根直立微张,竟向缠住自己兵刃的那截长藤夹去。
用“天蛛藤”缠住晁十三兵刃的黎归童见到这一手势大惊失色,眼前一幕可怖场景闪现,忙运力一抖,长藤已倏地收回,也便是这一抖之势,晁十三的长刃也被松落,晁十三得以从从容容握在手中,便在他落地的一刹那,眼前白光一闪,又是一条长藤似长枪般疾射而至。一旁的韩江和独孤鸣看在眼中,暗暗乍舌,须知似长鞭这类软兵刃用的就是其灵动之长,使用者往往用于弥补自身内力不足之短,如今黎归彦以内力将“天蛛藤”似枪棍般击出,实是骇人听闻。晁十三叫声“来得好”,身形向后平平滑出数尺,手中长刃举起,刃尖正对藤梢,却并不再进招,黎归彦看他使出这一招式,数年前的可怕记忆也涌了上来,持藤的手竟抖了一下。
黎氏三兄弟此时已从林中现身,成丁字形站开,虽已不再进招,但晁十三若再有任何动作,已尽在三人掌握之中。晁十三手一晃,已将长刃还鞘,手法之快,连黎氏三兄弟这样的高手也只是眼前一花。晁十三负手仰天,朗声道:“三位当年快意江湖之时,从来都是干净利落,明杀明抢,大方行事,怎么几年不见,竟似龌龃小人般,搞这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当初他劝你们入教时就是让你们这样做人吗?”
三人一听这个“他”字,心里都是一跳,黎归章道:“难道他……他竟将所学都传与你了?”晁十三笑道:“是否都传与我倒不见得,怎么制住你们的天蛛藤晁某学会了就行。”
原来黎氏兄弟当年横行岭南,三条“天蛛藤”无人能破,但有一天却被一神秘高手三招内制服,并险些送了性命,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而当时那人所用来破解“天蛛藤”的招数中便有刚才晁十三所使的“截云掌”和“一字之剑”,是以看到晁十三骤然使出这两招,对他更多了几分忌惮。
一旁的李白看清此刻形势,摇摇头道:“不妥,极是不妥,怎能如此倚多欺少。宋兄适才的作为也非大丈夫行径,可惜,可惜,不能再共饮‘蜻蜓点’这罐佳酿了。”宋越抚胸冷笑道:“太白兄倘若不插手,咱们还是好朋友,喝酒的机会还是有的,但若趟这浑水,您这绝世诗才可要就此埋没了。”言下之意,不想让李白卷入此中。
宋越一句话说完,突然一扬手,一柄短剑已向圈外站着的一匹马掷去。那马身上负着早些时城外一代酿酒奇才南石父所赠的“蜻蜓点”,宋越此举,竟是要将那酒罐击碎。李白叫声:“使不得!”鱼跃向前,长剑一挥,已在半途将宋越的短剑截下,出手极是果断利索。宋越此举本就是想试探李白剑法的深浅,此刻不由倒吸口冷气,心道:“我只当他青衫一介,倒是小觑了他的剑法。”
李白乘势跃到那马前,将酒罐取下抱在怀中,自言自语道:“乘兴饮好酒,人生一大乐事,嘿嘿,顾不得二位了。”托起酒罐,仰头豪饮,如鲸吸洪注,却不曾溅出一滴。众人对他这般饮酒瞠目结舌,心中都暗叹此人嗜酒如斯,晁十三虽强敌环伺,却好整以暇地说道:“太白兄,如此好酒,难道真的不让小弟分一樽了?”李白闻言放下酒罐,腹部已微微涨起,双眼似是肿得更厉害了,向晁十三道:“与朋友醉,自也是十足快意!”双臂向外一推,那酒罐已平平飞向晁十三。
晁十三稳稳接过酒罐,并不仰头而尽,却低了头,似是在罐中寻找什么,忽见一道水线自罐中涌出,冲入晁十三口中,原来他竟是用嘴将罐中酒以内力吸出。黎氏兄弟只看他这一饮酒时露出的功夫,便知他内功已在自己之上,三人同场对敌数十年,心有灵犀,不等晁十三放下酒罐,三条长藤已同时甩出,登时四下里绿叶纷纷飘落。
晁十三蓦地将酒罐推向黎归童,身形骤起,在半空中忽然嘴一张,一口酒似利箭般疾射而出,击向黎归章,同时长刃又已出鞘,斩向黎归彦甩来的长藤。这掷罐、喷酒、拔剑的动作一气呵成,一旁被缚在树上的三人都在心中大声叫好。黎归童见酒罐飞至,劲势极强,只得闪身掣藤,一藤拦腰击在酒罐之上,登时将那酒罐击得粉碎。黎归章则更是狼狈,因知他那口酒倾注了内力,被溅上一点都至少有破肤之险,偏生这酒汁又非长藤所能击挡,也只能掣藤后退,落脚未稳,却见一柄长剑已攻到面前。
攻向黎归章的正是李白,他刚才痛饮之时,已决定舍命相助晁十三。他和晁十三相交已有时日,彼此兴味相投,今日又见宋越、黎氏兄弟等人行事阴险下作,更是不忿,便不假思索地上前助剑。
黎归章心想这读书人好不狂妄,他知道当今的书生讲究琴棋书剑四艺备身,但这“剑”多是耍些花架,“舞”的成分倒更多些。谁知眼前这李白几招剑法一出,竟把自己逼了个手忙脚乱。再看李白的脚步踉跄,已大有醺醉之态,可剑法却洒脱自如,如行云流水,不但气势十足,招招所指,也尽是要害。
韩江看到李白剑法,登时艳羡无比,只觉他剑法中每招都似藏了更多精妙之手在内。茅山派剑法虽在武林中不够出类拔萃,但韩江勤于习剑十余年,此刻对剑法一道其实也已算内行人,因此能看出李白剑法的高妙,只可惜李白似乎总是点到为止,并未将每招所藏的精妙处尽情发挥,饶是如此,也已让黎归章大为头痛。宋越看在眼中更是心惊,暗自庆幸自己不曾贸然与李白相斗,否则也必伤在他的剑下。
李白十数招过后,或许是因为酒劲上冲,踉跄得更是厉害,黎归章本以为有机可乘,哪料李白的剑法更是奔逸肆达,大开大阖,几乎无懈可击。韩江暗道:“今日算是大长见识,想不到喝醉了酒还能使出这等威力的剑法。”
这边李白缠上了黎归章,倒是让晁十三大大松了口气,也亏他以身法多变灵动擅长,黎氏兄弟也知他那柄似刀似剑的长刃“海炼刀”是一宝刃,因此小心应敌,十数招内三人竟只是打了个平手。韩江见晁十三在眼花缭乱的藤影中闪飞自如,确是比当初同韦京布、洪三娘等对阵时又强了不少,不禁又想起以晁十三如此高明的武功,尚且日有精进,自己不知何时才能望其项背。
一旁宋越看黎氏兄弟急切间难以将晁、李二人赢下,便击掌招呼,四下里倪奂的手下便都现出身来,宋越轻声对倪奂道:“我这里还有一招,若仍无奈,你等便需依计行事。”
说完,夺过一个手下的单刀,来到韩江等人面前,朗声道:“晁十三,这树上绑着的女娃子你倒是该亲近亲近,她是自你叛教后的新任十三散人,只可惜最近趁你们沈老大遇到麻烦时也私自离教,不听号令,今日可巧也撞在这里,定是一样要严饬的,这还罢了,她身边这小子你可是熟识的,半月前韦京布、洪三娘他们就是因为这小子的搀和才不曾得手杀了你,今日你是定逃不脱了,但我等也并非嗜杀之人,也非是定要取了这小子性命的,你此刻只需住手受降,我等便饶了这茅山派的小子,但我只等得三下,你若不从,也就少不得要让我这手中单刀饮血了,你看如何。”
韩江见他说话间已将单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脑中登时一片空白,心道:“看来我这人当真是命运多厄,不该属于这世间的。”只觉晁十三和自己知交也并不深,哪里会为自己送了性命,何况真若如此,莫说这些人会反复,即便就此放了自己的生路,自己又于心何忍?他想要大声告诉晁十三千万不可听信,却是徒然。
便一转念间,宋越已数出“二”字,晁十三仍无停身的迹象,宋越又叫一声:“晁十三,在下可要得罪了!”又数出“三”字,却听一声暴喝:“都住了!”正是晁十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