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其名,寂然不动的冷寂然彷佛洞穿了他们的心事,但他脸上的表情随即告诉他们,这件事绝无宣之于口的必要,只徐徐地道:“下手之人虽是系出神道,武功却已脱离了神道,可谓介乎正邪之间,要根治诸葛先生的伤创,并不容易。”冷眼横扫,傲然说道:“你们坚决不让诸葛先生回复平时的功力,本座亦不勉为其难,须知明日一战后,八大剑派从此便在江湖上冰消瓦解,天下六道,亦只会剩下魔门一脉!至于圜悟宗论与项诛的命,本座会一并讨回的!”也不见他如何举动掀身,玄之又玄的《阴康幻舞》故技重施,冷寂然转瞬已飘出十丈之外。服部为皇与百里惊雪狠狠的瞪着众人,也随这魔师远去。雪花沙沙卷动之中,犹传来冷寂然的诡异魔音:“天人交感,岂是尔等黄毛小儿所能领略?天要亡我,还是本座诛天,全操于本座的掌握之中,哈哈哈哈哈哈,寒山绝地,神圣肃穆,正合八派豪杰葬身之用。血染山林啊血染山林,你将在本座的脑海消失,呜呼……俱往矣……”说到最末,宛然鬼神般呼天抢地,天上穹苍彷佛受其哭音感动,霎时都变得风掩云闭,把天色弄得锅底一样的黑黑鸦鸦,直让人生出处身大地,却不知人间何世的惊惧感觉。当天晚上,拾得大师珍而重之地取出震派名剑“雪玉”,直瞧得十劫两眼发亮,但脸上随即转过一片难以置信的神色。七觉却没有这份心思,目光只停留在师尊脸上。名震天下的雪玉剑,便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圣之物,安然祥和得并无一丝杀气,半点血光。外表更是名副其实的晶莹通体,但如此玉滴雪凝的形相,实在让人难以想像,这是一柄兵刃而非供人赏玩的小把玩,彷佛暗藏一道雪龙般的剑骨,毕直地支撑着整整五尺长,弱不禁风的剑身,就连剑柄也是一派的玲珑透白。他们还是首次看到雪玉剑。整间禅房彷佛也因此而变得奇寒刺骨。便在此时,拾得大师打破沉默,缓缓说道:“这柄剑,本是你们师伯的随身宝刃。”七觉和十劫才知这是寒山子师伯的剑。寒山剑派自丰干禅师开天辟地,便得获寒山子和拾得这两位慧根卓绝的入室弟子,除魔卫道降龙伏虎,隐然为八派之首。寒山子更是一个极富传奇性的人物,传闻他生性高蹈放旷,情感恣肆,尝有禅诗之兴,真真切切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僧人,因剑技大成,才有神僧之号。寒山子膝下无徒,兼又生性孤高傲骨,五十岁后便离开寒山周游列国,剩下拾得大师独撑大局,是以七觉和十劫都未见过这位师伯。但听拾得大师续道:“为师无父无母,襁褓之时便给你们的太师父于山道发现,并拾养为徒,故有‘拾得’之号。但论及佛门造诣,却远不如你们的师伯。墙上面这首禅诗,便是他临别之时赠予为师的,说来师兄弟当年一别,已有二十多年未通音问。”拾得大师修为深邃,对这位阔别已久的师兄自是心无挂碍,倒是今晚给师尊唤进禅房的七觉十劫泛起难以形容的亲切感觉,虽然这位曾于寒山潜修的师伯与他们未谋一面,或从师尊口中的零碎片语得悉,或自寒山遍岭的诗词足迹得见,亦只属一麟半爪吉光片羽,但不知如何,总有着一种神驰向往的精神存在。十劫忽问:“那刻下要找师伯,岂非大海捞针,无从入手?”拾得大师双目闪过智慧的光芒,微微一笑,口中唱喏道:“自见五台顶,孤高出众群,风摇松竹韵,目睹海潮频,下望山青际,谈玄有白云,野情便山水,本志慕道伦。”七觉知道这是师伯的禅诗,此刻念将出来,心中已隐隐猜到师尊的用意,当下试探地道:“师伯目下便在五台?”拾得大师古拙脸容露出嘉许的神情,顿即正容说道:“明日一早,你和十劫便带同诸葛师叔速往五台!到了五台,将这封信亲手交给你们的师伯,不许有一分耽误!”说罢在僧衲里探出一封书帛来,另有一卷山河图轴。七觉和十劫齐声唤道:“师父……”拾得大师慈悲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得多,道:“为师心意已决,难道你们敢不遵师命?”再望向十劫道:“十劫,为师不在的时候,一切要听从师兄的吩咐!”他们跟拾得大师相处甚久,却从未见过像这一刻般如斯严厉,沉重。就在这时,一阵感人肺腑的悲秋琴音萦绕飘至,来得突然,偏又是自然而生,就像有位造极登峰的音乐大师,将音律的一昂一抑,恰如其分的融进大自然的天地里,使得听者感染到乐韵原来也有自己的生命,不受任何环境的限制。那是从禅寺后面的寒岩处传来。虽是简简单单的几个音调,但交织出来的曲谱,就似千丝万缕的章节凑合而成,极尽缓急起伏之能事,把人性心灵深处被埋藏的感情招唤出来,随着乐曲的变化,或悲或哀,或喜或乐,或怒或愤,或忧或怨……不过今次却勾起了听者的悲伤情感。一时之间,离愁别绪的气氛笼罩着整座寒山。静室独处的诸葛渊才首次聆听到乐阙动人心弦的琴曲,日间从七觉的口中得知,拾得大师轻而易举便击败了雄视西藏的圜悟宗论,他心中立生警剔,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果然如此,否则现在飘来的音韵应该振奋才是,试问有甚么事能瞒得过先知先觉的长歌剑派掌门?尽管乐师兄有着一副狂歌悲伤的性情,但八派倘若压得住魔门凶邪,多多少少也能冲淡一下乐曲中的哀恸情绪,须知音乐能影响人的情绪,人的情绪也操纵着一弹一奏。迎战冷寂然,确是正道八派继血染山林之后,最凶险的一仗。眼看危机将至,诸葛渊反而不想去想,开始回忆起在水亭园的一景一观,一事一物,平常时候,他是不会这样浪费时间的,但今夜心血来潮,他突然很怀念四川剑阁的生活片刻,这是否人之将死的必然反应?在水亭园,一个充满水乡情怀,田园气息的名字,流传是蜀汉时期威震天下的诸葛孔明所建,但曾经有人推翻,说诸葛孔明一生鞠躬尽瘁,尽心为国,自被先帝刘备请出南阳,那有此等闲情逸致,去建这么一个胜景供己赏玩,两者言词各走极端,可谓众说纷纭,但毋庸置疑,在水亭园已成为当今天下正道的八大剑派之一,主宰着武林命脉,完全脱出了充满政治色彩的身份。在水亭园中的武侯石、吞吴林、三分楼、北斗阁,这时就像幅图卷般一一展现在诸葛渊的脑际,那是他平日坐下、驻足、阅读、沉思的地方,不过,恐怕将来都没机会故地重游矣……足音忽起。从五种气势不一的剑气正作放射性形式破门而入,便知来者是剑道大家薄玄,而且剑气正肆无忌惮的绽放出来,更可看出薄玄充满信心,战意极盛,毫无任何保留的余地。薄玄是五岳剑派近百年来的一个奇才,曾一夫当关,以一把“嵩阳峻极剑”在月夜之下,大破一十五位邪道剑手;大义灭亲,以一把“北恒落日剑”将投靠了外夷,与自己同列门墙的师兄毙于漠北高原之上;替天行道,以一把“衡山天柱剑”斩杀人人得而诛之的“无情剑客”;除恶务尽,以一把“岱宗封禅剑”单骑千里,穷追敌踪二十余日,齐齐整整的割下了对方的首级;乃至最近以一把“华岳古逸剑”,与“隐剑门”的叛徒百里惊雪对决于嵩山之颠,在“孤山势”的发动下敌我逆转,刺瞎百里惊雪的左目,都是厥功甚伟的颠峰之作。掀门进房后,这位五岳掌门明显收敛了狂傲的剑气,只沉声说道:“原来打伤师弟的,是神道里伏羲门的叛徒。”诸葛渊讶然道:“是‘穹苍剑圣’轩辕垂的弟子?难怪能精算天象术数,阴阳五行。是冷寂然告诉你的么?”薄玄对他的惊人才智不足为奇,点了点头后,又长叹一声,才道:“这就是时机!天下邪徒都觑准这一转即逝的时机,企图在武林中占一席位,有所作为。”诸葛渊哈哈大笑,道:“薄师兄会让他们得逞么?”薄玄的神态突然变得霸道无伦,誓言道:“我已败过一次,再没有第二次。只要明日败的是冷寂然,武林可再掌平衡,维持现状。”接着微微一笑道:“有兴致下一盘棋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风姿绰约,清丽雅淡的东园夫人情深款款地望着步出禅亭,仰天朗读的夫君,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凄迷感觉。这是《诗经》中惊典之作《蒹葭》的开首一段,讲述一个诗人在岸边寻找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奈何总是可望而不可及,兼之霜露徘徊,秋寒袭人,更增所思不见,见而不即的怅惘心情。正道尽东园夫妇此刻的心情。天上的雪还在下,彷佛为这对忧患明日一战将成永诀而离别在即的恩爱夫妻默默饯行,其难舍难离处,甚至比那诗人的心境更为惆怅和失落。脸上一片怆然的东园先生叹喟说道:“人的心情真是矛盾。拾得师兄虽胜一仗,我们却仍感到前路茫茫,这究竟是甚么回事?”罩上斗篷披风的东园夫人娉婷站起,轻移玉步,来到夫君身旁,依偎地道:“别去想这些事,好不好?”——版权保留,非授权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