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轻揭重帘问前因
站在岸上的唐廷玉和赵鹏,目送谷川的船渐行渐远,终于不见,赵鹏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喂,瞧不见啦,回回神吧。要不是我知道你的身份,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动心了。你自己没发觉,你盯着云梦看的眼神很令人误会吗?令他意外的是,唐廷玉并没有反驳他的调侃,神情之间,竟有些若有所思的迷惘。
赵鹏心头一凛,盯着他道:你没事吧?唐廷玉摆摆手:我没事,只不过有些问题要好好想一想。
回到陵阳镇赵鹏下榻的客店之中,留守的家人立刻送上两封急信。赵鹏只看了一封已然色变,再看第二封,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他顺手将信递给了唐廷玉。
第一封信来自江夫人,信中江夫人令赵鹏暂缓与东海联姻之事,却没有说理由。唐廷玉不解地看着赵鹏,赵鹏更是一脸困惑: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原因。家母不是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是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你再看看这封信。
第二封信来自临安,临安的赵府商号总管日前得知,太师贾似道向官家献上限田之法以筹办军饷、充实国库,因关系重大,临安总管打听确实了才飞书来报,并在信中附上了贾太师奏折的抄本。奏折中说道,如今大户田连阡陌,小民无立锥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无田,是以国库空虚、民用匮乏;宜以官品大小,限各户田数,在限数之外者,或着原主回买,或令不满限者派买,或由官府出价买之,名为公田,雇人耕种,收租以为军饷之费;先施之浙东浙西两路,候有端绪,再推广到其他各路。隶属于浙西路的姑苏赵府虽是宗室近支,但论官品,赵鹏只授了一个泉州司户的虚职,该占田一百亩;江夫人与赵鹏的伯母吴夫人都曾授过县君,按品各有田二百亩。其余田地如何处置,临安总管急等赵鹏示下,因为江东巨商都在看着姑苏赵府的动向以决定对策,朝野上下,对姑苏赵府也是倍加关注。
唐廷玉低声问道:你们府上究竟有多少田?赵鹏叹口气答道:一万六千亩。其中上等良田一万亩,下余六千亩不过中等而已。
唐廷玉沉吟一会,他又问道:你认为贾太师此举是对着姑苏赵府来的?因为你送李家兄弟入京惹怒了他?
赵鹏恨恨地道:那倒未必是单单对着我们来的,但是若行此法,姑苏赵府必定首当其冲。好,这一招算他狠,釜底抽薪,这一阵子我们就只能尽顾着头痛这个了!
唐廷玉疑惑地道:官家难道就不知道,此等限田之法,新朝王莽之时也曾行过,结果是一败涂地、天下大乱?
赵鹏苦笑:官家一直在为国用不足而烦心,早就想找个机会摇一摇我们这些人,只是苦无借口罢了,贾太师此举不过是适逢其会。你瞧瞧,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谁能驳得倒?我得要尽快赶回临安去,弄清局势,再定对策。不,还是先回苏州见过家母再说。
唐廷玉默然片刻,说道:这一路上你尤其要当心。你若不怕贾太师更忌恨,我就调一队宣王府的武士来护送你回苏州。
赵鹏一笑:非常时刻,当然是保命要紧,还在乎这个?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千万记得调最好的人手。
唐廷玉哑然失笑,正待转身去安排,门外禀报道云梦差人送信来了。阿苏三人一听,都盯着赵鹏笑。赵鹏叫了起来:天地良心,云梦小姐的信决不会是你们想的那种。阿苏三人只是笑,直到见赵鹏读过信之后脸色有异,才收敛了笑容,凑过来看。
在信中云梦简单地通知赵鹏,有关婚事的安排,延缓到宣王出关之后再行商量,在此之前东海与姑苏赵府互不相干。唐廷玉暗自嘘了口气,云梦终究还是遵守着他们的约定,在宣王出关之前,暂不做任何决定。
赵鹏忽然回过头来笑道:唐兄,我怎么觉得你有些松了口气的样子?你其实并不太希望云梦答应婚事,对不对?
赵鹏似乎是在开玩笑,唐廷玉却明白他心中的疑问。唐廷玉本可以轻轻松松地否认,然而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并无把握的猜测正中事实这令他无法坦然面对赵鹏的探询。唐廷玉对这个话题的闪避,使得赵鹏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也许流言说中的往往是事实?
唐廷玉发出的信鸽,并没有调来宣王府的武士,反而给他带回了侯大总管的急信:宣王已经出关,召他去宣王府,至于赵鹏,可以顺路同去宣州,再调人护送回苏州。唐廷玉不由得一怔。宣王出关的时间,大大早过了原来的预计,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到宣州时,已是三天之后的日暮时分。
宣王府规模宏大,占了宣州城的整个东北角,半新不旧的青瓦粉墙毫不张扬,院墙之中,树木葱笼,一弯流水蜿蜒穿过宅第流入城外的水阳江。
侯大总管笑眯眯地将他们迎入大门,赵鹏笑道:多日不见,侯大总管更见富态了啊!
侯大总管摆着手笑道:哪里哪里,鹏官就不要折煞老奴了。唐廷玉诧异地看看侯大总管。就算赵鹏论辈分算得上宣王的侄子,侯大总管也不需如此谦恭啊。
侯大总管并不引他们去客厅,而是径自转入后园宣王静养的含珠湖畔颐年堂。踏入院门,赵鹏正犹豫着未得宣王允许,是否最好不要将阿苏三人带进颐年堂,便听见堂内一个从容清朗的声音道:都进来吧。不疾不徐,毫不费力,却字字清晰,声声入耳。赵鹏不觉为之震动,这必是宣王无疑,他虽身在堂内,却仿佛能看到小院中的一切动静,包括客人心中的犹豫。
他们走入颐年堂内,上前拜见宣王。宣王已年过六旬,却仍像中年人,身材挺拔,面容清朗,微微湛蓝的双眼有如那浩瀚深邃的大海。他只穿了一袭家常的深褐色衣袍,却仍有一种不怒自威、傲视四海的气度。赵鹏不自觉地注视着他。龙飞之姿,天日之表,用来形容他是最合适的,也许他穿上龙袍会比任何人都更像帝王。
宣王示意他们都坐下,打量着赵鹏,过一会儿微笑道:上一次见你时,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令堂有否同你说过?你若不是姑苏赵府的独子,早在那时我就将你要过来了。赵鹏心中剧震。
宣王接着说道:这些年来,因为诸多顾忌,我是在有意疏远姑苏赵府,相信令堂也明白我的用意。赵鹏自然明白,名高震主的宣王府,如果再加上财倾天下的姑苏赵府,只怕立刻便会招来人主之忌。但是现在,宣王却改变了主意。
宣王注视着他,说道:非常时刻,自然要用非常手段。这一次我叫廷玉与你同来宣州,就是想让你转告令堂,如果令堂不反对,就让你一肩挑两枝,将来成亲生子,各承一支血脉。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震惊地互相看看。宣王府与姑苏赵府正式结盟,天下震动,即使是贾太师,想对这两家不利之前,也得三思而后行。宣王虽多年静养,一旦处事,仍是当年霹雳手段。赵鹏怔了片刻才道:姑苏赵府固然已是危机当头,宣王府好像还没有这样危急吧?
宣王微笑:廷玉会给你解释。他随即转向唐廷玉,你陪鹏官去用饭,饭后即来见我。侯大总管会将鹏官安全送到苏州,顺便与江夫人洽谈此事。
新月如钩,宣王与唐廷玉坐在含珠湖畔的石栏杆上,唐廷玉道:我已将云梦盗走宫家的复国盟约的事情告诉赵鹏。赵鹏以为,云梦虽然答应不会拿它来对付宫家和王爷,只怕这件事情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宣王凝望着星空,过了一会才说道:所以我才要正式与姑苏赵府结盟。道消魔长,不用非常手段,如何能够扳回劣势?江夫人必定会明白我的用意。他微笑着转过头来看着唐廷玉道,有了你们两个,宣王府会比在我手中时威名更盛。
唐廷玉望着宣王说道:如果赵鹏能够顺利地与东海联姻,宣王府的力量将更为强大。
宣王微微一笑:廷玉,你想说什么?不必拐弯抹角地来试探我。停一停,他又道,江东流言纷纷,胡嬷嬷几个也回禀说你待那云梦姑娘很是不寻常。我问可儿,可儿也含糊其辞。你如何对我讲?
唐廷玉没有回答宣王的疑问,转过话题问道:王爷原本说过会在四月初十左右出关,为什么提前这么多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宣王也没有追问下去,他深信无论流言是真是假,唐廷玉自会妥善处理此事。他深思着答道:我提前出关,是因为突然心动,再难入定。唐廷玉震惊地望着宣王。
宣王叹息一声:有些事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了,但是这一次坐关之际,突然间又回到我眼前。
唐廷玉默然片刻,问道:王爷想起了什么?
宣王喟然叹道:也许是因为我的时间快到了,所以才会不断地想起身后的事。是不是因为我一生杀伐太多,上天才会给我这样的惩罚?唐廷玉明白宣王的心情。无论赵鹏如何出色,毕竟不能代替宣王亲生的儿女。
宣王自语般说道:大宋自开国以来,近支皇族便人丁凋零。靖康之难,近支皇族更是几乎扫荡一空。南渡至今,不过历经高宗、孝宗、宁宗、理宗与当今官家五帝,却只有高、宁二帝是子承父位,其余三帝均以外藩入继大统。其他支脉,姑苏赵府不过留得赵鹏一棵独苗,宣王府赫赫扬扬近百年,到如今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他仰天长叹,天不佑我,时也,运也,命也!
唐廷玉凝视着宣王带着深藏的悲哀的双眼,心中一阵阵难过,有谁能分担宣王内心深处的重负?但是如果他的猜测竟中事实唐廷玉心中的激荡使得他贸然问道:我曾听医圣说,王爷的子嗣,因为生有恶疾,所以才无法成活。难道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
宣王已经平静下来,苦涩地答道:即使是医圣,对有些与生俱来的缺陷也无能为力。廷玉,你可知道,我的祖母是波斯人?
唐廷玉注视着宣王微微湛蓝的眼睛:我的确曾猜测过王爷的祖上中必定有来自异邦之人。
宣王接着说道:因此宣王府的子女,身体内流淌的都不是纯粹汉人的血。你是医圣的弟子,该明白这会有什么影响。
唐廷玉只一怔便答道:许多对汉人来说无关紧要的疾病,很可能会对王爷这样的人造成极大的危害。
宣王道:是。我们遇上的是天花。汉人出天花,十之八九都会安全度过,可是我这一辈七个兄弟姐妹,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曾有过十一个孩子,但只有一个孩子度过这一劫。
唐廷玉不敢再问下去。他知道唯一度过这一劫的那个男孩子名叫烈文,终究还是在十岁那年病死了。
宣王疲倦地道:但是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烈文十岁那年,新到任的宣州知府送给他一盆洛阳绿牡丹。烈文他从小就喜欢养花,绿牡丹可遇而不可求,他非常喜欢,亲自照料。但是没想到,那盆绿牡丹中,藏了一颗剧毒的雪山黑蜘蛛的卵,七天之后孵化出来,咬了烈文一口。烈文当时没有在意,但是三天之后毒性发作,无论什么办法都已救不了烈文。那个宣州知府恐惧自杀,断了我们追查的线索。这件事情我们没有对外面提起,所以外间人都以为烈文是病故的。
唐廷玉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语气与平常一样,说道:王爷为什么不提二十年前在鄱阳湖失去的那个孩子?宣王脸色突变,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是王爷自己说漏了嘴。十年前师父带着我到王府来拜见王爷,其实是将我送给王爷考选。也就在那一次,我听到了这件事情。
宣王微一凝思,便说道:我记得你第一次来宣王府时,就是在这颐年堂中见我的,不过我决不会在你面前提起鄱阳湖的事情。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然不会提,是我在窗外偷听到的。宣王震惊地瞪视着他,唐廷玉道,王爷见了我之后,师父他老人家便将我打发出去,单独和王爷在书房中谈话。我很好奇,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特意带我来让王爷过目,就趁王爷和师父还没进书房的时候躲在后窗下了。颐年堂的侍卫一点也没注意到我在做什么,还以为我只不过在那儿看蚂蚁打架。
宣王凝视着他: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唐廷玉黠然一笑:我什么都听到了。王爷问了我的生辰之后,感叹说萱夫人的那个孩子应该与我是同一个晚上出生,如果还在的话,也该和我一般大了。师父问萱夫人可有消息,王爷回答说杳无音信,经查实鄱阳湖的水贼与此事并无关系,掳走萱夫人的贼寇此后也没有提出交换条件,他怀疑萱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王爷当时没有将我留在府中,以免触景伤情。十年来,这件事情我一直记在心里。
宣王苦笑。唐廷玉从小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孩子,有的时候胆子大得叫华阳真人头疼不已。他喟叹道:看来我们都太低估了十岁孩子的心机和本事。你看,廷玉,外人只知道宣王府号令天下叱咤风云,从来不会想到,我居然也会遇上这样的挫败,妻离子散,还找不出对头。
唐廷玉注意着宣王的神色,说道:王爷从来不提这件事,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宣王府的失败?
宣王坦然答道:正是。而且经过这么多年,我也不再抱有找回他们的希望。
唐廷玉低头思忖片刻,问道:如果突然间有人领着一个二十岁的唔,就说男子好了,来见王爷,说这就是萱夫人的孩子,这个人除了长得像王爷之外,别无人证物证,王爷是否能够辨别真假?
宣王惊异地看着唐廷玉:廷玉,你究竟想说什么?你遇上了这样的人?
唐廷玉抬起头望着宣王,眼神炽热:王爷,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说过的那件事,曾经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为王爷找回萱夫人和那个孩子。他永远不会忘记,初次见到宣王时的震惊与身不由己的仰慕,十年过去,对宣王所知越多,心中的敬意越深。
宣王凝视着他,当初选定唐廷玉,是因为他出众的才智武功,但是,唐廷玉眼中由衷的关切,甚至于有意引他开心的小小捉弄,是不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更重要的因素?而他也只有在唐廷玉这个后辈面前,才会袒露自己心中对过往挫败的在意。他心中缓缓升起温热的暖流,微笑着拍拍唐廷玉的肩,说道:你跟我来。
含珠湖中的小岛上,建了一幢石楼,便是传说中的宣王府的资料库,唐廷玉曾经在楼中消磨掉无数的夜晚,但走入石楼底层的地下石室时,唐廷玉仍是大为震惊。这是宣王打坐的地方,唐廷玉记得原是四壁空空,但现在却以朱砂画了满壁舞剑的人像。
宣王说道:这就是我闭关三月揣摩出来的追风十八式。这是他一生的心血,奇异诡怪的剑式,在珠光照耀下,咄咄逼人,关于这套剑法,还有一个秘密,宣王府最大的秘密,你是否发现出剑的角度与运气的方法都很特别?
震惊之余的唐廷玉仔细审视着剑式,道:是。有许多动作看起来都不连贯,以常理推论是根本无法做到的。除非使剑者能够自如而迅速地逆运真气,以游龙剑的柔可绕指,才有可能在对敌之时及时从上一个动作变为下一个动作。
宣王赞许地点点头,说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我的祖母,从波斯带来一个秘方,和一门与中原各家大不相同的内功。中土内功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循序渐进;唯有王府内功以药物为辅,逆天运气,进展神速。但这种内功,其根基培养却不是靠后天,而是靠先天。必须在做母亲的刚刚怀孕之时,便按秘方让她服食药物,并习练一种特别的武功,使胎儿生有异禀,方能习练这一种内功,事半功倍,成就惊人。内力一深,再学其他武功,也就轻而易举了。不过这种方法也有缺陷,它就像鬼谷绝学一样因为有违天道而促人年寿。我的父亲去世时只有三十岁,而我自己,早在三十多年前,独闯鄱阳湖水寨降服水寇之时,如果不是医圣碰巧救了我,只怕我早就变成鄱阳湖里的鱼食了!
宣王说着自嘲地笑了起来。那时年轻气盛,仗剑独闯鄱阳湖,连挑一十三关后攻入总寨,与鄱阳湖水贼的头领决战于船上,虽然最终击杀了那头领,自己也因为受伤太重、内息崩溃而几乎丧命于归途之中,幸得路过的医圣相救。此后这三十多年间,多亏了医圣全力以赴为他调理身体,几次险死还生,终究支撑到今天。
唐廷玉沉吟着道:我读过那一次医圣救治王爷的医案,医圣他老人家曾说过,当时在王爷身上试用金针渡穴,还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的。若非王爷的体质异于常人,只怕内力再强也经受不住。既然知道这种练功方法有违天道而减人年寿,那为什么还要
宣王道:没有一个能够傲视天下的继承人,宣王府如何能够承担起统领大宋武林的重任?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说道:站在王爷这个位置上,的确是不得不做这样的选择。
宣王抚着一处画像,轻叹道:我遇见阿萱,是在庐山香炉峰上。湖上风来,夕阳洒金,她独自站在云海之上,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幽灵。她说她叫阿萱。萱草又名忘忧草,也许她是想化为忘忧之草,但满怀的愁绪又怎能化解!
唐廷玉注视着那处画像:这一招好像就是萱夫人当时心情的写照吧。
宣王叹息道:正是,秋风秋雨催人老。他默然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那段时间,我一直住在鄱阳湖畔的杏园水榭,为的是医圣便于照应。阿萱即将临产的中秋之夜,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中秋之夜,一群蒙面人大举来犯。而我又正当隐疾发作之时。蒙面人选择了医圣为我治病、王府侍卫全力护法的时候下手。服侍阿萱的内侍和婢女,都是我亲手训练的,杏园水榭的机关也非同等闲,所以我很放心。却没想到幽夫人竟然是内奸!我后来才发现,幽夫人就是吴常的女儿吴幽,吴常被我击杀之后,他妻子为了报仇,将女儿隐姓埋名送到我身边来卧底。若非她与那群蒙面人里应外合,阿萱不会被掳走。你可知道,阿萱甚至可以与侯大总管打成平手?
唐廷玉震惊地道:萱夫人有这样的身手,来历一定不凡。
宣王叹了口气:她从来不提她的出身来历,我也不忍勉强她。
唐廷玉环顾着四面石壁上的剑式,忽有所悟:王爷的意思是,那孩子如果活着,就能够凭借体内不同寻常的先天真气习练这剑式?
宣王凝视着壁上的剑式:正是如此。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怀疑的是谁了吧?
唐廷玉望着宣王,虽然宣王目不斜视,他也能感觉到宣王心中的激动。他踌躇片刻,说道:王爷,你知道,我在医圣门下十年,又和骷髅长老他停了一下,小心地看看宣王的脸色。即使是这等时刻,宣王仍然不由得好笑地道:我没怪你和骷髅长老结交,你还是快点说正经事吧。
唐廷玉也是一笑,接着说道:所以我看人时,常常会看到许多别人不会注意或者是无法注意到的东西。王爷,如果那个人真是王爷的骨肉,即使年纪悬殊、男女有别,但是血脉相连,有些东西是永远也无法改变的,譬如说体质与骨骼、气质与性情。
宣王怔了一下,截住他的话说道:你是说,那是个女孩?
唐廷玉虚晃了一枪:我没说,我不过打个比方。
宣王注视着他,忽然笑了起来:廷玉,只有你敢这样和我说话。即使是赵鹏,在宣王面前也因敬畏而收起了他一贯的调侃腔调。他随即正色说道:你只说,你怀疑是谁?
唐廷玉暗自一咬牙,直视着宣王答道:云梦。宣王怔在那儿,无论他见过多少风云变幻的场面,也不及这句话给他的震憾之大。
唐廷玉紧接着说道:我原本只是在大胆猜测,但是在太乙观中为云梦疗伤之时,发现她体内后天之气虽然将绝,却有一股先天之气自行运转,而且行功的路数,与王爷你委实太过相像。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不过现在,我想我能够明白这股先天之气的由来。
宣王怔了许久,喃喃自语般道:如果真是云梦,东海王为什么还要飞鱼岛立下效忠于她的血誓?
唐廷玉答道:据说东海王原本是有意让云梦嫁给谷川的,只是后来变出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王爷,如果那个孩子真是云梦,那就是你唯一的子嗣。如果东海王的计划顺利实施,宣王府的血将与东海融合在一起,到那时你将如何对待东海各岛?
宣王长叹一声:不错,这就是东海王的计划。我狠不下心杀掉自己的女儿,更不能除掉唯一的子嗣,到那时只能对东海各岛让步。暗杀烈文很可能就是东海王为了保证云梦独一无二的地位而为。略一沉吟,宣王又道,难怪吴婆婆要暗算云梦,她应该知道云梦的身世。她恨我入骨,有了机会,怎能不报复到我的女儿身上。唐廷玉心生异样,宣王只凭他的猜测,似乎已将云梦看作萱夫人的女儿,这是血脉相连的天性,还是宣王因太过思念而生的心魔?
宣王接着说道:谷川现在一心促成赵鹏与云梦的婚事。如果云梦真是我的女儿,东海又没有能够绑住云梦的东西,他就不担心总有一日云梦会知道真相、倒戈一击吗?
唐廷玉一怔,答道:他们手中很可能有萱夫人做人质。而且东海养育云梦二十年,立誓效忠于她,这份恩情,这份责任,都足以令云梦无法轻易背弃东海。
宣王惊异地注视着唐廷玉:你是这样认为的?即使云梦是我的女儿,她也无法轻易背弃东海?
唐廷玉肯定地道:是。东海以她为骄傲,她又何尝不以东海为骄傲?我见过海上的云梦,她是属于东海而不是属于江东这片土地的。
宣王紧接着问了一句:换了是你,你也会做这样的选择?唐廷玉怔了一下才答道:我想我会。
宣王默然不语,沉思许久,才说道:我还没有见过云梦。
唐廷玉道:要见云梦并不难。她因为暂时不打算对江东武林发起攻击,所以并未着意掩盖自己的行踪,目前正沿青戈江顺流而下,准备送谷川经长江航道回东海,东海不能不留一个人镇守。
宣王看看唐廷玉,突然开怀大笑起来,拍拍唐廷玉的肩道:去吧,去将她找来见我!
他们回到颐年堂,赵可已经在等着了,神色之间,颇为焦急。一见宣王出现,赵可立即迎上来说道:王爷,刚刚接到线报,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联手,要在青弋江上伏击那位云梦姑娘。
宣王与唐廷玉互相看看,唐廷玉道:这件事情王爷你不宜出面,还是让我去吧。
宣王略一思忖,说道:也好,去吧。
赵可目送唐廷玉匆匆离去,探询地问道:王爷是要他去为天机府助阵吗?
宣王微笑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廷玉自会随机应变,处理好这件事情。
赵可没有再问下去。她已经敏感地发觉,唐廷玉与宣王之间似有某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显然与云梦有关。宣王提到云梦时的口气,并无敌意,令她觉得隐隐不安。
唐廷玉赶到之际,青戈江畔一战,已近尾声,东海群盗死伤不少,天机府那几家损失更为惨重,唐廷玉以宣王府的名义居中调停,最终达成协定:江东武林暂不追击云梦,云梦也不能挑起冲突。协议既定,唐廷玉来向云梦辞行时说道:宣王爷已经出关,他很想见一见你,和你谈一谈,你是否愿意去宣王府一趟?或者你选一个地点?
云梦答道:正巧,我也正想见一见宣王。宣王若真能号令江东武林,我就不须再辗转征战、虚耗时日了。
谷川全身一震,云梦终究还是向宣王提出了挑战。唐廷玉也震惊地望着云梦,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件事情,恕我不能替宣王决定。你既有此意,为何不移驾宣城,与宣王当面订约?云梦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唐廷玉似乎非常希望她去宣城,虽然他表面上说得并不在意。不待她回答,唐廷玉却又转向谷川说道:宣王府既然出面邀请了云梦姑娘,自然不会为难她,谷岛主应该明白宣王府的立场,不至于怀疑我别有用心吧?
谷川深深看了唐廷玉一眼,转向云梦道:你意下如何?
云梦盯着唐廷玉,仿佛要看穿他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唐廷玉笑而不语,虽然他心中不无紧张,至少表面上泰然自若。
云梦微微皱起了眉,良久终于说道:三天后的日落时分,我会在宣州城外水阳江上恭候宣王大驾光临。
唐廷玉微笑道:我这就回去告知宣王。他转身欲走之际,云梦忽而说道:等一等。
唐廷玉诧异地回过身来。云梦略一踌躇,指指自己颈上,低声问道:你以前见过?唐廷玉和她谈起玉锁和金链时候的神情,让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唐廷玉怔了一怔,原来云梦一直记着这件事情。她是单纯的好奇,还是
谷川在一旁心境复杂地看着他们。云梦很少会瞒他什么,但是现在很显然他们谈论的是他不知道的秘密。
碍于谷川在一旁,唐廷玉只微微笑了一下,答道:也许是我看错了。他也正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云梦虽然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能够让唐廷玉这样的人失态变色,岂能用看错二字来搪塞?但是转念想到唐廷玉是代表宣王府来此地调解纠纷的,不能不猜到,宣王选定的继承人正是唐廷玉,这一念之下,心情陡变,不知不觉间,语气也变得疏远冷淡:原来如此。原来却是她多事了。
感觉到她语气中的变化,唐廷玉虽然有心解释,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一瞬,还是告辞离去了。
日落时分,苍茫暮色中宣州城已遥遥在望。唐廷玉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但随即扬起了眉,目光转向左前方的茶园,竖起手示意宣王府卫士停止前进。茶园中埋伏的人见唐廷玉已发觉他们,呼哨一声,无数箭支破空而来,王府卫士已有防备,立刻翻身下马,几匹马被射中倒地,但十八名训练有素的卫士加上药叉已经面朝外结成一个小圆阵,六人在内十三人在外,将唐廷玉围在当中。
唐廷玉没有急于出手,而是凝神静听箭支的破空之声。强弓劲弩,又快又准又狠,这样的射术足可与他在襄阳所见的蒙古精骑相媲美。药叉的长鞭挥舞开来,将箭支击落在战圈之外。但其他几名臂力稍弱的卫士挡箭之际便有吃力之感了。
三轮箭雨过后,已有四名卫士受了伤。唐廷玉突然纵身跃向茶园,双足不停地踏在射来的箭支之上,借力在空中转折避开箭雨,眼看已将扑入茶园之中,首当其冲的弓箭手岌岌可危,园中忽然腾起四个女子,手中四条红罗带,交织成一张大网迎面罩来。那罗带艳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舞动之际带着令人心悸的尖啸之声,唐廷玉凛然一惊,倒纵出丈余,避开当头罩下的罗带,回手挥出一剑。剑尖所及之处,只觉那罗带绵软而坚韧,全不着力,一触及剑身,便如长蛇一般缠了上来,唐廷玉疾收剑,将身一伏,自漫卷过来的四条罗带之下滚了开去,左手扬起,四枚金针射向那四名女子的面门。然而金针虽然射中了她们的脸颊,却如中金石,砰然有声。
罗带越舞越疾,尖啸之声也越来越紧促,令人心烦意乱。那四名女子的脸色也逐渐变得艳红如血。唐廷玉悚然一惊,想到赵鹏对他说过的巫山武功中能与任何强敌同归于尽的几种。这是不是就是赵鹏所说的天罗带同心结?据说它源于某个痴情的女弟子,面对背叛她的负心人,绝望之中创出这样一种武功,要与那负心人同归于尽。他已经猜到暗中的主事人是谁,必定是林夫人。只有林夫人才有这个地位与资格不理会云梦禁止东海与他正面为敌的令谕,也只有林夫人才能驱使她以巫山武功训练出来的手下与唐廷玉以死相拼。
唐廷玉的长剑已从罗带的空隙中刺伤了三名女子,然而鲜血非但没有削弱她们的战斗力,相反却令她们更为蛮勇。罗带越织越密,唐廷玉的回旋余地已经相当狭窄。唐廷玉忽地收剑,双手一分扯开了外袍,灌注真力的外袍如一只巨大的蝙蝠般飞了起来,与罗带缠绕在一起,罗带的攻势立时被牵制,唐廷玉双手一扬,带得两名女子立足不稳,向地面扑倒下去。
唐廷玉正待趁机反击,那两名扑过来的女子蓦地仰起脸,口中喷出无数血珠,唐廷玉向后一仰,借着身后两条罗带的牵扯之力倒滑出丈余,那两名女子扑了个空,身躯有如游蛇一般又如影随形地追上了唐廷玉,尖利的指甲几乎划破了他的靴面。唐廷玉鱼跃而起,横纵过卷来的罗带时,右手长剑反挽,刺中了身后那女子的右肩井穴,真力略吐,已闭住她的穴道,那女子的右臂软软地垂了下去,但左手长爪探出,却抓裂了唐廷玉左肩一大片衣襟,若非他及时将肩一扭避开少许,尖利的指甲当时便要抓入肌肉之中。
暗中一个中年妇人蓦地尖叫了一声,仿佛见到了极为惊怖的景象。唐廷玉心念不觉一动,这妇人是谁?会否正是林夫人?暗中那妇人随即发出尖利的怪哨声,四名女子立刻向后疾退,迅速退入阴暗的林中。不过片刻之间,箭雨也已停止。
唐廷玉回到那十八名宣王府卫士之中,尤自满腹疑虑。若非知道云梦此刻断不会出现在此地,他当真要以为是云梦突然出现才使得对方仓皇收兵。
宣王正在颐年堂中等着唐廷玉一行归来。唐廷玉详细回禀了此行的情形后,宣王若有所思地道:云梦她怎么会想到要与我一决胜负?她怎么就有这个胆量和把握?
唐廷玉一笑:王爷当年,难道不是这样?
宣王心神一震,抬起眼来注视着他:你觉得她真的很像我?
唐廷玉思索着道:也许这一次我心中已有成见,所以见到云梦时才会格外觉得她与王爷的相像。不仅是骨骼相貌,更包括气质、神情与心智。
宣王立在窗前出神,直到前门来报说鬼谷金公求见。唐廷玉暗自诧异,不知这位朝野上下视为真仙的阴阳大师,突然之间前来拜会宣王,究竟有何用意。宣王却似乎早有准备,说声请,随即对欲退出去的唐廷玉道:你不必走,我想金公所谈的事情,你是应该听一听的。
现任鬼谷谷主金咏之缓步而入,峨冠鹤氅,长须拂胸,望之飘然若神仙。宾主相见之后,各自归座,所有侍从都已退下,宣王微笑道:金公百忙之中拨冗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金咏之打量着侍立在宣王身后的唐廷玉,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目光说道:王爷身边,已有如此芝兰玉树,为何还要收揽那只水银狐狸呢?赵鹏的绰号正是水银狐狸,宣王当下大笑道:原来鹏官如此声名远扬,连静修多年、不闻俗事的金公都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了!
金咏之叹息道:是啊,以赵鹏本身的大名,再加上王爷将要收他为义子的传闻,在下想不知道都不行了!
宣王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微笑道:我不过是刚有此心,正在与姑苏赵府商议,尚未正式上奏朝廷,竟已传得如此沸沸扬扬,连金公都惊动了!不知金公意下如何?
金咏之注视着宣王:王爷既然放出消息来投石问路,在下自然不能不坦诚相告。停了一忽儿,他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自理宗朝以来,先后有史弥远、吴氏兄弟以及贾太师执掌相府、统领朝臣,官家信任有加,倚为国之长城。历任宰相,无不对王爷的威望才干深怀忌惮之心,必欲除之而后快,王爷以为,这数十年来,王爷是凭恃什么才得以屹立不倒?
站在宣王身后的唐廷玉心中震憾不已。他原以为一向深居简出的金公与宣王素无交往,但这样坦诚的话,决不是素无交往的人能够在宣王面前说出来的,也许鬼谷与宣王府的关系,其实并不是外人所知的那样彼此忌惮甚至于互相妒恨。金公与宣王说话的口气,就如是多年至交,可以直言无讳。在宣王府中,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宣王听金咏之这样一问,摇头而笑,答道:金公何必明知故问?宣王府之屹立不倒,其中难道不是多得金公与令尊之助?
金咏之长叹道:不错,先严以阴阳之说谏劝先帝,不可独任一枝,而应左右逢源,方得阴阳和谐之道。先帝深觉有理,所以才特旨令王爷于三代王爵之外再世袭一代,存宣王府以与历任权相抗衡。当今官家即位之初,不明此理,在下从中解说之后,官家也就此对宣王府格外容让。
宣王侧过头看了看唐廷玉,唐廷玉怔了一下,已明白宣王的意思,说道:历代帝王之术,不外乎此。群臣相争,帝王持其端而用其中,才不至于出现误国权臣。不过理虽如此,若非金公与先老太爷从中斡旋,点出其中三昧,说动先帝与当今官家,不但宣王府不能保全,朝政也将就此败坏。无论于宣王府还是于大宋,金公都功莫大焉。
金咏之莞尔一笑:唐三公子见事明白,王爷调教有方啊!既然如此,唐三公子以为在下究竟为何要劝王爷不可过继赵鹏呢?
唐廷玉略一踌躇便答道:金公是否担心宣王府与姑苏赵府结盟之后,声势太过浩大,连贾相也难以压制,以致于朝堂之上阴阳失衡、帝心不安?
金咏之转向宣王:所以在下极是困惑,不知王爷为何要冒险行此下策?宣王注视着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的确不愿意行此险策。
金咏之郑重地道:在下明白王爷的苦心。但是在下要奉劝王爷的是,要以这种方式谋求王爷所要达到的目标,只怕是适得其反。到那时,官家因为忌惮王爷,不但不会废黜贾相,反而会更倚重贾相以牵制王爷。到那时,与王爷对峙的就不是贾相而是官家了。王爷此举,将自己和宣王府推到如此危险的境地,于国家、于王爷自身,都决无益处。
宣王默然许久,长叹道:我明白了。保全宣王府的阴阳制衡之帝王心术,也正是限制宣王府不能再进一步的原因。他向金咏之略一拱手,说道:多谢金公赐教,我会重新考虑这件事情。
金咏之站起身来说道:王爷明白就好。
送走金咏之,唐廷玉思索着道:赵鹏这件事
宣王的脸色凝重:我并不在乎官家因此而降罪于我,却担心正如金咏之所言,适得其反,因为宣王府的过分强大而迫使官家更倚重贾似道。这件事情要从长计议,你通知侯大总管。
唐廷玉答应着,却没有马上退下,迟疑了一下。宣王注意到了,询问地看着他,唐廷玉终究没有说什么便退了下去。宣王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召来一名内侍,说道:传这一次跟随廷玉的领队来见我。但随即又改变了主意,摆摆手道,不必了。唐廷玉的神情之间,似乎有什么困惑,但这困惑是唐廷玉暂时还不想求教于他的。既然如此,他还是不要去探听究竟为好。选定了唐廷玉,就必须信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