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饶州府乐平德兴两县之间的一条土路,路上尘沙蔽rì。平静的乐安江水无言西流。向南远眺,是怀玉山苍茫连绵的山影。时令正值秋末冬初,萧瑟的北风吹下无边落木。一大群逃难的百姓正沿着土路蹒跚东行,吱呀作响的独轮小车驮着简陋的家什,单薄的衣衫耐不住刺骨的寒风,一张张憔悴的面孔透出凄苦可无奈。
中午时分,逃难的队伍在江边停下来。人群拥到水边,饮饱骡马,灌满干瘪的水囊,取出随身的干粮充饥。一株枯树下围坐着一个三口之家。那皱纹堆积,脸sè蜡黄的男人疲惫地倚在树上。一脸菜sè的女人翻开包裹,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杂面烙饼,分了一半给丈夫,另一半再撕开,分给只有七八岁的女儿。三人就着冰冷混浊的江水,吃力地咀嚼着。
土路上从德兴方向大踏步走来一个雄壮的青年,穿一袭青布直襟,背着简陋的包裹,手中持一条鹅卵粗细的竹杖。他在枯树前停住脚步,向那黄脸汉子道:“请问老表,到乐平还有多远?”
那黄脸汉子拍了拍身边的泥地,说道:“小老弟,坐下来歇歇脚吧!到乐平还有五六十里,要赶路也不急在一时。”青年人道声谢,就地坐下来。黄脸汉子向他笑笑,又道:“请问老弟贵姓?”青年人摘下腰间水囊,一阵猛灌。翻出干粮,狼吞虎咽。含糊说道:“小可姓李名易。老表贵姓啊?这是要往哪里去?”
那黄脸汉子长叹一声,说道:“我姓黄,叫黄老四。自打闻香教起兵造反,把湖广闹翻了天。家乡兵荒马乱,教匪来了烧杀抢掠一番,官兵来了一样烧杀抢掠一番,实在让人活不下去了。这才狠狠心带上婆娘闺女,准备逃往江南,寻个营生过几年太平rì子。”
那自称李易的青年正是天赐。他一离开沧海书阁就听到了闻香教造反的消息,千里迢迢赶来湖广,打算投军杀贼,为国效力。听到黄老四这一番话,天赐叹道:“老表,江南现在看似平静,保不定什么时候也会乱起来。想过太平rì子,谈何容易。俗话说:在家千rì好,出门一时难。我看老表还是回家为好,本乡本土,谋生也容易。”
“回家?”黄老四瞪大了暗淡无神的眼睛,叫道:“回去只有一个死!官兵教匪一天来上好几趟,财物粮食全抢光了,青壮不是被蛊惑入教,就是被官兵拉走,剩下咱们这些上年纪的,眼看也不能保了。真要给抓走了,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哪还有个活路。逃出来总能有个盼头,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
天赐黯然无语,心想:“这黄老四说的不错,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他总算一家三口团团圆圆,比我李天赐幸运多了。”
正在此时,只听有人大叫道:“不好,官兵来了!”人群一阵大乱。只见沿着土路数十骑快马如飞而至。驰到近处,分做两队,包抄上来,将这群逃难的百姓团团围住。带队的是一个大胡子军官,高声叫道:“本将军奉命捉拿反贼,不相干的站着别动。谁敢抗拒,就地正法。”众官兵耀武扬威,大声吆喝,刀剑寒光闪闪,吓得众百姓瑟瑟发抖。
七八名兵卒跳下战马,提刀闯入人群。一个小童吓得大哭起来,他的爹娘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小嘴,哭声却已经传了出去。一个长着一对金鱼眼的兵卒惊得跳了起来,转身大骂道:“你这死囚生得贼眉鼠眼,一定不是好东西。弟兄们,给我搜!”几名兵卒一拥而上,三拳两脚打翻那家男主人。在他身上没有找到银钱,又去找那妇人的晦气,吓得她尖叫起来。几名兵卒大乐,yin辞秽语不绝于耳。翻检独轮车上的行李,找出来一袋子米。
金鱼眼大喜,叫嚷道:“这就是贼赃,充公了。”那家男主人扑上去哀求。金鱼眼一脚将他踢翻,喝道:“你这死囚,再罗嗦砍掉你的狗头。”众兵卒暴发出一阵大笑,丢开这可怜的一家三口,又去找旁人的麻烦。银钱,粮食,衣物,一样也不放过。
合该今天要出事,那金鱼眼在人群中搜寻猎物,一眼就看中了天赐。叫道:“这小子生相凶恶,一定是教匪的探子。弟兄们,给我拿下!”几名兵卒拥上去将天赐围住,刀剑指住他的前胸后背。金鱼眼见天赐已经被制住,上去就是一记耳光,打算捡个现成便宜。
算这小子倒霉。这一伙官兵鱼肉百姓,胡作非为,天赐早就看不下去了,金鱼眼此举等于火上浇油。只见一道人影凌空飞起,远远摔在丈余开外,正是那金鱼眼。他躺在地上,哼哼叽叽,呼痛不止。众兵卒大惊失sè,一阵乱刀砍下。天赐正在火头上,哪里还同他们客气,一通拳脚,打得众兵卒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大胡子军官叫骂道:“好个反贼,竟敢抗拒天兵,这还得了!弟兄们,杀!”众兵卒闻令齐声呐喊,挥动刀剑,催马向上冲杀。
天赐暗叫坏事。这一伙如狼似虎的官兵纵马乱踏,几百名无辜百姓势必要遭池鱼之殃。所谓擒贼先擒王。天赐情急智生,展开轻功,快如闪电,一晃身便到了大胡子军官马前,抓住足踝,掀下马去。先狠狠赏他两记铁拳,然后揪住衣领,提在手中,喝道:“狗头,叫住你的人。”
大胡子军官手足乱蹬,挣扎不脱,惊得魂飞天外。尖叫道:“好汉爷,饶命啊!”又叫道:“弟兄们,快回来!”这兵卒见首领被擒,一齐收住坐骑。想要上前抢救,却又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天赐喝道:“你们这群害民贼,快快将抢来的东西如数归还,否则太爷捏死着狗头。”手上一**,大胡子军官痛得大叫起来。众兵卒无奈只得将夺来的财物又抛回人群。众百姓失而复得,无不大喜过望。
大胡子军官哀求道:“好汉爷,您的吩咐我都一一照办了,求您高抬贵手,就饶了我吧!”天赐冷笑道:“饶了你?让你再去害人吗?身为朝廷武官,纵容士卒行凶,鱼肉无辜百姓,你这狗头该死一万次。”
一个死字吓得大胡子军官体似筛糠,慌忙叫道:“冤枉啊冤枉!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咱们已经整整三个月没发饷银,弟兄们囊空如洗。每天的口粮又吃不饱,只好饿着肚子行军打仗。我麾下的士卒逃亡过半,一个百十来人的百户所,现在就只剩下这四五十人了。您说说看,我又能怎么办?”
天赐喝道:“不许狡辩!朝廷每年花费上千万两银子,上千万石粮食,就为供养你们这些蠹虫。这些钱到何处去了?是不是你克扣粮饷,中饱私囊,大发横财。却让麾下士卒忍饥挨饿,以至军纪败坏,劫掠百姓,与民争食。”
大胡子军官叫苦连天:“好汉爷明鉴!我只不过是一个百户,官卑职小,无权无势,天胆也不敢克扣粮饷。实在是上面派下的只有那么一点点,弟兄们吃不饱,我也一样饿肚子。不信您可以问问,弟兄们都可以作证。大家都是袍泽兄弟,同生共死。我如果昧着良心克扣弟兄们的卖命钱,那还算是人吗!”
此时众兵卒四面环伺,虎视眈眈,恨不得上前找天赐拼命。那金鱼眼大声道:“胡大哥说的不错,咱们都可以作证。克扣粮饷的是赵总兵王副将那几个狗官,咱胡大哥可是清清白白。你如果敢伤胡大哥,咱们跟你没完。”
天赐怒气消了大半,暗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身为总兵副将者不能严守军纪,又如何约束士卒。这胡百户处在一个不尴不尬职位,上要逢迎上司,下要安抚部属,确实难为他了。”说道:“其罪难饶,其情可恕。暂且饶你一命,下次如果撞上你胡作非为,再杀你个二罪归一。”
胡百户心中一宽,知道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苦着脸道:“好汉爷果然通情达理。我**又不是没良心,如果大家有饭吃有钱花,我才不愿意在这些可怜虫身上动脑筋。”听他的口气,如果将来没饭吃没钱花,难保不再胡作非为。
就在天赐手将松还没松的时候,忽听远处传来阵阵沉闷的隆隆声。放眼望去,天际处尘沙滚滚而起。众兵卒久历战阵,立刻知道是来了大队骑兵。数十人同时sè变,大叫道:“是教匪!”那胡百户急叫道:“快逃快逃!再迟咱们都没命了。好汉爷,快放手啊!”
天赐手抓得更紧了,冷冷道:“百户大人,莫忘了你是朝廷武官。报国杀贼,职责所在,临阵退缩,军法难容。这几百名百姓也是朝廷子民,难道你就弃之不顾吗?”
胡百户惊得脸sè煞白,气急败坏地叫道:“好汉爷,你可要看清楚,教匪有他娘的好几千人。咱们就这四五十人,这不等于羊入虎口吗?”
天赐目力奇佳,早就看清教匪声势虽大,人数却不过数百。当年他在无为州力战数千山贼,往来如履平地,这三五百毛贼不足为惧。大笑道:“你这胆小鬼!身受国恩,当思报效,血染沙场,马革裹尸,大不了一死而已。未战先怯,望风而逃,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胡百户被天赐激得火起。环眼一瞪,大叫道:“老子本来就不是英雄好汉,一死事小,却不能让这几十名弟兄陪我一起送命。”
天赐环视四周的众兵卒,见他们虽然个个面呈惧sè,却无一人抛下胡百户独自逃生。天赐心中暗赞,大笑道:“想不到百户大人还是个义薄云天的汉子。算你今天走运,一场大功劳是跑不掉了。太爷给你们打先锋,好汉子随我一同杀贼,胆小鬼尽管逃走。”夺过胡百户的坐骑,飞身而上,扬鞭疾驰,向蜂拥而至的大队教匪冲去。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xìng,胡百户被天赐一口一个胆小鬼骂得老脸通红。跨上金鱼眼的坐骑,拔出佩刀,大叫道:“这小子说的不错,咱们既然吃了这碗饭,命中注定要战死沙场。与其让人骂咱们是胆小鬼,不如死得象个英雄。弟兄们,cāo刀上马,随我杀贼。”众兵卒血脉贲张,齐声叫道:“愿与大哥同生共死!”一齐飞身上马,数十人高声呐喊,声势大壮,烈马奔驰如飞,掩向敌阵。那金鱼眼失了坐骑,急得大叫大嚷,撒开两腿,随后紧追,不甘落于人后。
那数百名教匪是闻香教的一小队游骑。闻香教自起兵以来,功城掠地,所遇官军皆一触即溃,望风披靡。胡百户这一小队官军却敢以少击众,人人争先,气势慑人。众教匪何曾见过如此阵仗,锐气为之大挫。
天赐一马当先,杀入敌阵。手中竹杖坚逾钢铁,舞动如风,挡路的匪众纷纷中杖落马。群匪大惊,如波浪般两厢分开。天赐驱马如飞,杀开一条通路,直取匪首。那匪首只不过是一名低级弟子,武功不高,如何敌得过天赐的神勇。交马只一合,竹杖击中顶门,脑浆迸溅,落马而死。
群匪慑于天赐神威,心寒胆裂。见首领身亡,立刻大乱,纷纷拨转马头,四散奔逃。这时几十名官军也杀到了。胡百户大叫道:“匪首已死,我军必胜。弟兄们,杀呀!”众官兵jīng神振奋,人人奋勇,杀入敌丛之中,象数十头猛虎。教匪大败,胡百户率军追亡逐北,直赶出十数里外,斩首百余级而还。捡点麾下士卒,居然无一伤亡。
胡百户乐不可支,向天赐频频道谢。天赐拍拍他的肩头,笑道:“百户大人真乃当世勇将也。以弱敌强,杀敌百余而不折一人,唯有当年甘兴霸百骑劫曹营差堪比拟。适才在下错看了大人,多有得罪,莫怪莫怪。”
胡百户对天赐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有十二分的感激,方才那点芥蒂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闻言赧然一笑,说道:“老弟这是在羞臊我。若非老弟言语相激,咱们早就望风而逃了。若非老弟击杀匪首,咱们更不可能轻易取胜。老弟贵姓高名?我一定禀明总兵大人,为你请功。”
天赐笑道:“我姓李名易,平生最痛恨的就是乱臣贼子,害民独夫。杀一匪首,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请功就不必了。只希望老兄立了这桩大功,升官发财之后,别忘了今rì的教训,不要再纵容部属sāo扰无辜百姓。”胡百户又羞又愧,连声告罪。
回到江边,众百姓纷纷称谢。胡百户只因一时心血来cháo,率众杀退教匪,解救了百姓的一场大劫,不意竟得以领略“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滋味,风光无限,自是心中大乐。对方才纵军扰民之事颇为愧疚。
天赐静静看完这一幕,悄然退走。胡百户得意过后,才发觉天赐已经不见了,急忙询问部属。金鱼眼向西一指,说道:“李英雄已经走了。没有大哥的吩咐,咱们就没留他。”胡百户气得大骂金鱼眼糊涂,抢过坐骑,飞身而上,向西疾追下去。
土路一望无际,哪有半个人影。胡百户心急如焚,狂抽坐骑,直追下十余里。只见远处一个雄壮的身形,大步疾行,衣袂飘飘,恍如御风。胡百户大喜,叫道:“李老弟,等一等!”
天赐回身笑道:“百户大人有何指教?”胡百户翻身下马,拭去额上热汗,大口喘着粗气。说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老弟不要以冒昧见责。”天赐道:“你我并肩杀贼,承蒙老兄信任,不惜一死,慷慨赴敌,这份交情可以说非同寻常。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胡百户胸中一热。紧紧握住天赐的手,郑重说道:“我**懵懵懂懂活了三十几年,今rì方如梦初醒。我诚心诚意想同老弟交个朋友,更希望老弟能够留下来。我**可以对天发誓,甘居老弟之后,决不敢以部属相待。”
天赐略略有些心动。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有案在身,隐姓埋名,亡命江湖,其间不知杀过多少锦衣卫军官。这窝藏钦犯的罪名老兄敢担待吗?”
胡百户大叫道:“怕个鸟!有我**在,就有老弟你在。老弟如果事发,我**陪你一起掉脑袋。他妈的锦衣卫里没一个好人,杀得好,杀得妙!这年月有刀有剑有力气就有理,凭老弟的一身武艺,别说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运气来了出将入相封公封候也不在话下。那时有谁还敢说三道四。”
天赐早有投军之意,难得这位胡百户是个血xìng汉子,交他这个朋友不会吃亏。盘算已定,天赐道:“老兄盛情,却之不恭。从今而后,小弟唯胡兄马首是瞻。咱们同心协力,杀贼报国。”**大喜过望,两人相偕返回。
金鱼眼等人早已望眼yù穿,追赶上来。大家在中途相见,得知天赐已经是同袍兄弟,无不大喜。那金鱼眼红着脸向天赐告罪,言谈之间得知他名叫胡奇,是胡百户的本家兄弟。
胡百户道:“李老弟,李易这个名字你不能再用了,反正是个假名,不妨再改一个。愚兄麾下有一个叫李国栋的小子,前几天逃走了。这小子与老弟是本家,身量相貌也有几分相似,老弟就用李国栋这名字如何?”
“李国栋!”天赐默念两遍,笑道:“国之栋梁,好名字!甚合我意。可惜李国栋那小子不争气,辜负了一个好名字。”胡百户笑道:“别忘了你现在就是李国栋,这不等于骂自己吗?”大家闻言均大笑不止。
回到大营,胡百户趾高气扬,向几位同僚大肆吹嘘。诸同僚羡慕不已,有人想:“这**跟咱们一样都是大草包,什么以少胜多,杀敌百余而不伤一人,难道是杀良冒功?”可是一看收缴的马匹、兵器、旗帜,却不由他们不信。人人暗自嘀咕,不知这胡大草包是走了哪门子红运。
胡百户带着百余颗教匪首级到中军请功,不多时喜滋滋地回来,扛着一搭链银子。叫道:“副将大人给咱们记了一桩大功,说要上奏朝廷,再行升赏,还发了三个月的饷银。弟兄们,快来领银子。”众兵卒欢声雷动,银子到手,平时总是挂在嘴边的“王副将这狗官”也变成了“副将大人”。
军营生活枯燥,没什么娱乐,要消遣只有赌钱一项。大家穷好了几个月,现在口袋里有了银子,难免有些手痒。当下由胡百户当庄,摊开赌台,吆五喝六,军营变成了赌场。天赐暗自摇头,没奈何只能入乡随俗,上去凑个热闹。他赌xìng不重,是输是赢,皆一笑置之。
俗话说:福无双至。胡百户今天得了一桩大功劳,赌运可就差了。一上手就连连被吃,银子输得干干净净,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兀自不死心,赖在庄上不肯下来,叫嚷着向金鱼眼胡奇借银子。胡奇手气正旺,当然不肯将银子借给他这个输家。赌场无父子,胡百户虽然是上司,却也不敢干犯众怒,借势压人。
天赐见他二人闹得不可开交,怕他们伤了和气,说道:“胡大哥,小弟这里有几两银子,你先拿去用,赢了再还我。”掏出两锭银子,放在胡百户面前。
胡百户盯着这两锭白花花的银子,眼睛放shè出贪婪的异光,咕噜噜不住吞口水。说道:“这个,愚兄怎么好要贤弟的银子。”天赐笑道:“小弟不是说过吗,大哥赢了再还我。”胡百户乐得合不拢大嘴,仿佛已经赢定了。说道:“这银子不能让贤弟白拿,算是咱哥俩合伙,赢了钱二一添作五。”
赌局再开,天赐自己不再下注,站在胡百户身后帮庄,暗中放出手段。凭他的内功,用暗劲cāo纵骰子,要几点就是几点,雕虫小技,不在话下。胡百户手气转旺,记记通吃,不多时台上的银子就堆成了一座小山。胡百户懵懵懂懂,还当自家本领高强,兴奋得脸sè通红,叫嚷起来声音象炸雷。众兵卒个个输得囊空如洗,脸sè惨白。
天赐知道应该收手了。凑到胡百户耳边,低声说道:“胡大哥,你真想把弟兄们的银子全赢光吗?该放放了。”
胡百户陡然清醒,暗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了,我说我手气怎么这么好,一定是他暗中做手脚。这位李老弟神秘得很,以后我要寻个机会私下里问问他。这些银子都是弟兄们的卖命钱,要这银子良心难安。”想到这里,胡百户将台上的银子向前一推,大叫道:“我老胡今天玩得痛快,全仗众兄弟帮衬。这些银子算做吃红,人人有份。”
众兵卒大喜过望。银子失而复得,无不对胡百户感激涕零。胡百户回过头,只见天赐正瞅着他点头微笑。胡百户挤挤眼睛,也咧开大嘴笑了。
天赐所在的这支官军是由南京发往湖广清剿教匪的数路大军中的一路。两三万人马浩浩荡荡,一路西行。饶州府南昌府一带均无闻香教大队人马,所以无甚战事,教匪望风而走。胡百户的那场小小的胜利被渲染成一次大捷,官军更加轻敌,不将教匪放在眼里。
行到九岭山一带,距岳州rì近,教匪的抵抗越来越强,不时有小股游骑前来sāo扰。官军一夜数惊,前锋屡次受挫。统军的赵总兵胆小如鼠,不敢冒进,每rì只行出二十里便扎营固守。即不派出细作察探敌情,也没有游骑四方jǐng戒,全然是一副挨打的架式。
这rì入夜,胡百户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两坛美酒,抱来帐中与天赐共饮。胡百户虽没什么本事,酒量却不同寻常,千杯不醉,喝到兴奋处,开始胡乱发牢sāo。天赐尚能讲出些“主将无能,累死千军”的道理,胡百户却只会破口大骂,将赵总兵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正当说到赵总兵的十八代祖宗如何如何之时,金鱼眼胡奇气冲冲闯进帐内,瞪着眼睛大叫道:“大哥,你还有心思喝酒。咱们都让人家给卖了,他妈的真是气死人!”
胡百户一蹦而起,叫道:“是哪个混蛋欺负你,快告诉我,我揍扁他的狗头。”胡奇冷笑道:“是赵总兵王副将欺负咱们,大哥敢去打扁他们的狗头?这两个狗官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咱们兄弟舍生忘死立下的功劳,两个狗官向上禀奏的时候,咱们兄弟的名字提也不提,功劳全成了他们俩的。若不是中军大营当差的刘三向我透出风声,咱们还他妈的蒙在鼓里。”
胡百户怒气顿消,又坐回到地上。冷笑道:“此事大哥早就料到了,咱们能拿到三个月的饷银就应该知足了。哪个猫儿不爱腥,哪个当官的不想升官发财。咱们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由他去了。贤弟消消气,大哥请你喝酒。”
胡奇大为泄气,一屁股坐倒在地,抓起酒肉,猛吃猛灌。忽然,大营外传来一阵阵隐约的杀声,由远而近,由弱而强,声势非小。随即营中人喊马嘶,一阵大乱,有人大叫道:“教匪来了,快上马迎敌!”胡奇惊得跳了起来,一块大肉哽在喉中,难过得直翻白眼。
胡百户大笑道:“胆小鬼,这不过是小队教匪又来偷袭,理它做甚。快坐下喝酒,别坏了咱的兴致。”
天赐侧耳细听,面sè一变。掷杯于地,说道:“不是小股游骑,而是大队人马,这一次是来真格的了。四面八方皆有敌军,咱们已经落入重围。大哥快下令让弟兄们上马迎敌,再迟就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一枝利箭穿破帐幕,正shè中胡百户怀中的酒坛子,酒水溅了一身。胡百户大惊失sè,一越而起,三人冲出营帐。只听大营四周鼓号震天,杀声动地,利箭如雨点般飞来,营中到处都是逃散的官兵。不时有人中箭倒地,惨呼不止。
胡百户急忙召集麾下士卒。大叫大嚷了半天,只召集来二三十人,只这一小会儿功夫,他这队官军便损折逃散过半。胡百户气得大骂赵总兵无能。此时铺天盖地的教匪大军已经杀入营中,官兵如cháo水般败退下来。胡百户无心迎敌,领着他这对官兵,被溃兵裹挟着向东败退下去。
东边是中军大营,本以为情况会好些,哪知更加糟糕。敌军未至,阵脚先乱,被蜂拥而至的溃兵一冲,更加不可收拾,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最可笑的是赵总兵王副将两人,一个身上有甲头上无盔,满头乱发披散下来,另一个头上有盔,身上却穿着一件睡袍。比这两人更惨的是一个白脸无须的大胖子,看装束是个太监,一身的肥肉突突乱抖,若非有赵王两人搀扶,早就瘫倒在地了。
众官兵失去统御,任赵总兵王副将如何叫喊都无人理会。眼见满山遍野的教匪鼓噪而至,松明火把映红了夜空,喊杀声惊天动地,两个草包将军惊得魂飞天外。王副将忽然在人丛中发现了胡百户,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大叫道:“胡老弟,快来保护王公公!”所谓王公公就是那个胖太监,这王副将虽处生死关头仍不忘拍他的马屁。
王副将不叫便罢,他这一叫胡百户拨马就走,唯恐被他缠住。心中大骂不已:“你他娘的现在有求于老子,老子就成了胡老弟。抱歉得很,咱不敢高攀。那个肥猪王公公一定是京里派来的王监军。你他娘的不要脸认他做了干爹,老子却与他无亲无故,犯不上为一个狗太监枉送了xìng命。”
他在暗中咒骂,天赐却暗自焦急。一把抓住辔头,勒住胡百户的坐骑。说道:“这两个狗头虽然该死,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落入教匪之手,有失国家体面。大哥去保护他们,我到前面开路,一起杀出去。”
胡百户对天赐言听计从,当即传令下去。二十几名兵卒七手八脚将三个吓瘫大草包扶上战马,簇拥着向外冲杀。天赐手持窄锋长刀,一马当先,掩向敌阵。大叫道:“总兵大人在此,众将士随我来。”这叫声以绝顶内力发出,压下四面八方诸般嘈杂声,众官军听得清清楚楚。中军大营聚集着上万溃兵,正值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之时。一听这叫声,如同暗夜得见明灯,纷纷聚拢过来。上万人黑压压的一片,声势浩大,一起向前拥,挡路的教匪也不禁为之心惊。
天赐当先杀入敌阵,纵横驰骋,刀无虚发,专寻骑马的匪首厮杀,往来冲突,如入无人之境。胡百户与麾下数十名官兵随后杀到。此时教匪已经被天赐冲杀得阵脚大乱,无人能够阻挡。铁蹄到处,匪众抱头鼠窜,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严密的包围圈被撕开一个缺口,万余官兵透围而出,一哄而散。
天赐与胡百户保护着赵总兵等人落荒而逃,一行不过数百骑。奔出数里,背后杀声又起。回头望去,只见满山遍野都是持着火把的教匪铁骑,疾追而来,隆隆的蹄声如同天边响过的闷雷,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震颤。众官兵尽皆失sè,纵马狂奔。遇上小股匪骑,夺路而过,不敢恋战。不多时数百人马又损折过半。
逃出数十里,天sè渐渐放亮,仍然未能甩脱追兵,人马却已经疲惫不堪。忽然,一条宽阔的大江横在面前。众官兵急忙勒住坐骑,心凉半截。只见江水浊流滚滚,无法徒涉,更见不到船只,背后的数千匪骑又渐渐追及。那肥猪一般的王公公惊急交加,大叫一声,屎尿齐流,昏厥在马鞍上。
前临江水,后有追兵,众官兵皆面呈惧sè。天赐策马而出,扫视着一张张惨白的面孔,大声说道:“诸位身陷绝地,后退唯有一死。只有奋力向前,杀退敌兵,方可求生。现在请诸位听我的号令,备好弓箭,准备迎敌。”
众官兵jīng神稍振,沿江一字排开,取下弓箭,严阵以待。这时匪骑前锋渐渐追及,数百骑健马奔驰如飞,马上的教匪一sè的红巾包头,舞动寒光闪闪的长刀,狂呼呐喊而来,面目依稀可辨。约摸到了弓箭shè程之内,天赐大叫道:“放箭!”众官兵一齐开弓,枝枝利箭泼水般飞了出去,却不料飞出不及百步便纷纷坠地。众教匪见官兵如此脓包,暴发出一阵嘲弄的狂笑,气焰更为嚣张。
天赐夺过一张弓,拉开一试,不由得气歪了鼻子。这张弓软绵绵象一条死蛇,做个孩童的玩物尚可,怎能用来上阵杀敌。天赐恨恨地将弓掷还,就要下令冲杀。胡百户摘下自己的弓递给天赐,说道:“贤弟,用我的。”胡百户臂力不弱,这张弓有三石之强。天赐接过一试,喜出望外,大叫道:“箭来!”
胡百户递上几枝雕翎箭。天赐拉开弓,三枝利箭连珠似地shè了出去,奔在最前面的三名悍匪当即中箭落马。众官军欢声雷动,士气大振,箭枝如流水般送上来。天赐施展拿手绝技,箭出如飞蝗,转眼之间便有几十名悍匪中箭落马而死,伤处皆在咽喉,无一落空。群匪又惊又惧,气势大挫,稍稍后退。
这时就听匪阵之后有人大叫道:“临阵退缩者死!”教匪大队后援又杀到了。数十名甲士簇拥之中,有一个白面长须的匪首,赫然是闻香教的好手双笔判田煜清。后退的匪骑在援军的驱使下又杀了回来,数千铁骑分为三路,成包围之势。天赐虽然箭无虚发,毕竟只有一张弓,顾得了东顾不了西,shè得倒几个几十个,却shè不倒这拼死向上冲杀的数千教匪。
胡百户这时也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大叫道:“贤弟,下令杀出去吧!”天赐回身扫视众官兵,见他们一个个惊得面白体酥,心想:“这群脓包连刀枪都举不起来,杀出去等于送死。”向胡百户低声道:“一会儿只管跟着小弟向外冲,包你平安无事。那几个狗官只好丢下不管了。”
忽然,一阵苍劲雄浑的号角声传来。只见西边山坡上尘沙滚滚而起,直上云霄。一枝雄壮的铁骑冲下山坡,呐喊着向教匪掩杀过去。“是官军!咱们得救了!”胡百户兴奋得大叫起来。
这枝官军铁骑与赵总兵这队萎靡不振的官兵迥然不同。人雄马健,队列严整,盔明甲亮,旌旗蔽rì。人手一把雪亮的大砍刀,烈马欢腾,杀入教匪后队,势不可挡。众教匪当者披靡,队形立刻大乱。天赐jīng神大振,叫道:“弟兄们,杀呀!”与胡百户并肩杀出。背后那几百名官兵也一齐催动坐骑,乱糟糟地跟上来。
匪首田煜清骇然sè变,当然不是因为迎面而来的这一小队残兵败将,而是背后杀来的官军铁骑来势实在太猛,成半包围之势掩杀过来,势不可挡。再看山坡上的滚滚尘沙,后继的人马尚不知有多少。敌强我弱,田煜清不敢迎战,传令退兵。数十名甲士簇拥着田煜清向南败逃下去,数千名教匪乱成了一锅粥。官军乘势一阵猛冲猛杀,匪众死伤无数。
天赐杀得兴起,单人独骑闯入敌阵,直取田煜清。匪众只顾逃命,无人上前阻挡。那田煜清却为溃兵裹挟,无法全力驰骋。天赐追近一箭之遥,收刀摘弓,三枝利箭连珠似飞出。众甲士持盾遮拦,三人被利箭穿胸而亡。
只这功夫,天赐追得更近了。三枝利箭又离弦飞出,去势更疾,两前一后。前两枝箭shè倒了两名甲士,露出一丝空隙。第三枝箭透过重重盾牌的掩护,正中田煜清后心,shè碎掩心镜,直入内腑。田煜清大叫一声,翻落马下。众甲士见主将身亡,一哄而散。天赐追上前割下田煜清首级,策马而还。
号角声又起,众官军不再追赶逃散的教匪,敲起得胜鼓,策马归队。不多时便排成一个整齐的方阵,刀枪齐举,纵声欢呼。赵总兵麾下这几百名残兵看到这一幕自是人人称羡。天赐也心中暗赞:“好威武!好雄壮!如果官军皆是这般jīng锐之师,何虑盗匪不平,国家不宁。”
一位金甲红袍将军跃马出列。只见此人身长九尺,瘦面长须,仪表非俗,威风凛凛。这红袍将军飞马驰到江边,翻身而下,向赵总兵等人一抱拳,说道:“末将严梦熊见过诸位大人。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诸位大人恕罪。”
肥猪王公公这时又来了jīng神,腆起草包肚子,道貌岸然,全忘了方才的狼狈。说道:“你在哪位将军麾下听用?今rì大败教匪,功劳不小。咱家一定奏明圣上,重加升赏。”天赐心想:“狗屁!数万大军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皇帝得知一定会砍下你们三人的狗头。量你这狗太监也不会如实上奏,必然将这桩功劳揽到自己身上。如果我是这位严将军,一定力辞不受,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果然,红袍将军严梦熊说道:“末将乃九江总兵麾下游击将军。此次大胜,全仗诸位大人神武盖世,以数百将士力敌近万教匪,死战不退,遂令教匪魂飞胆丧。末将乘隙击之,不过举手之劳,焉敢居此大功。”
王公公眉开眼笑,说道:“严将军也功不可没,咱家定有重酬。将军如果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只要咱家办得到,一定尽力满足。”严梦熊略作迟疑,说道:“适才有一位兄弟单人匹马杀入贼阵,如入无人之境,箭毙贼首,斩其首级而还。此人乃举世难觅的勇将,末将想见他一见。”
王公公方才吓得屎尿齐流,怎能留意到什么勇将不勇将。转首去看赵总兵,赵总兵同样一无所知。又转首去看王副将。这三人之中就属王副将胆子大些,他们是如何杀出重围,又如何抵挡追兵,他倒也看得清清楚楚。向胡百户道:“**,严将军所言之人是你的手下吧?叫他出来参见严大人。”
胡百户这回大为露脸。从人群中拉出天赐,得意地说道:“力敌群匪,箭毙贼首的勇士就是卑职这位兄弟,大号李国栋。”天赐走出人群,手里尚提着田煜清的脑袋。赵总兵王公公一见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得尖声大叫,又几乎昏倒。
只有王副将颇为识货,指着那人头,眼睛瞪得溜圆,象是见到了奇珍异宝。问道:“这是……?”天赐掷头于地,说道:“这是匪首田煜清的首级,请副将大人查验。”王副将如获至宝,急命手下亲军收起。一桩大功劳还要着落在这颗人头上,在王副将眼中此头无疑胜过黄金美玉。那田煜清身死之后,尸骨难安,头颅居然被人用以换取功名利禄。而他身为此头主人,反不得与闻,只能坐观他人升官发财。他泉下有知,一定为此愤愤不平。
天赐上前参见严梦熊。严梦熊上下打量,见天赐身躯魁伟,仪表不俗,举止沉稳,双目湛然有神,严梦熊不禁暗暗称赞。如此人材,岂能屈为小卒。这位严将军也是怜才心切,顾不得是否有些唐突,说道:“请公公恕末将冒昧进言,这位李国栋英武过人,屈居士卒,诚为可惜。公公若肯割爱,请赐与末将帐下听用。末将深感大德。”
胡百户急了,大声道:“不行,不行!李兄弟又不是货物,岂能随意转让。咱们兄弟誓同生死,是绝不能分开的。”王公公小眼睛一瞪,怒道:“放肆!行不行自有咱家作主,哪有你说话的份。”胡百户吓得一缩脖子,噤若寒蝉。想到这狗太监适才的狼狈,现在的跋扈,心中大骂不止。
王副将深知昨夜能够突围逃生,这胡百户出力不小,不能不有所表示。凑到王公公耳边低声进言。王公公脸sè转和,点头道:“就依你了。”又向严梦熊道:“严将军,咱家将胡百户这一队人马连同这个李国栋一道拨与你的帐下,你可满意?”
严梦熊大喜过望。单膝跪地,谢道:“公公恩赐,末将深感大德。”胡百户心中虽然不愿,没奈何也只得跪倒称谢。天赐却暗暗欢喜,能跟随这位严将军,比跟着赵总兵那几个草包将军不知要强上几万倍。那严梦熊方才自称甲胄在身,不能全礼。现在却又情不自禁屈膝称谢,可见不能全礼之所只是托辞,不愿向太监屈膝而已。
王公公却没有留意到这些细节。腆胸叠肚,肥手一挥,说道:“免礼!朝廷这次起五路大军征剿湖广教匪。咱家亲统前军与十倍之匪交战,虽获大胜,伤亡颇重。请将军调动军马,护送咱家回中军报命,顺便为将军请功。”
严梦熊面有难sè,说道:“禀公公,中军与左右后三军皆在南昌府迟迟未动,距此尚有百余里,路上教匪出没无常。为公公安全计,末将以为应先至九江府,请总兵大人另拨jīng兵护送。”
王公公道:“无妨,无妨。咱家信得过将军。将军麾下将士骁勇善战,足可以以一当十。再将山后的大军调过来,区区教匪不足为惧。”
严梦熊道:“末将来得匆忙,只带了本部人马。因兵少匪众,末将命一百名士兵于山后往来驰骋,激起尘沙,以为疑兵,并非大队人马。末将所部人马现在尽数在此,只八百骑而已,实无力保护公公。”
“什么?只有八百人。”王公公惊得面如土sè,腿一软又差一点瘫倒。赵总兵王副将急忙扶住,一个大叫:“公公别慌。”自家却吓得浑身打战,一个连声催促:“快走!”两腿却象钉在地上,无法移动半步。
严梦熊错愕不已。回头一看,只见胡百户大嘴撇到了耳根,天赐摇头冷笑。严梦熊这时方知这三人是三个大饭桶,深悔直言相告,吓坏了他们。令手下扶三人上马,问道:“去九江府,还是去南昌府,请公公示下。”
“去九江,去九江。”王公公听说去南昌的路上教匪众多,严梦熊麾下人马又只有八百,再不敢坚持去南昌,忙不迭催着上路。一行人启程赶往九江府。王公公吓破了胆,路上不敢停留,生恐被教匪追及。
中午时分,一行人赶到官军重兵把守的马岭关。王公公惊魂方定,脸sè大为好转。稍作休息,略进饮食,再启程上路。天将薄暮,终于到达九江府。早有快马报知九江总兵黄仕甲。那黄仕甲为人最是圆滑,玲珑剔透,长袖善舞,深知朝里有人好作官的道理。王公公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巴结上他,升官发财指rì可待。天赐良机不可轻弃,黄仕甲大开城门,亲帅众武官隆重迎接。
双方一见面,黄仕甲那白胖胖的圆脸上立刻堆满了媚笑,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歌功颂德,谄辞如cháo,拍得王公公通体舒泰,乐不可支。那赵总兵王副将两人本对自家的马屁功夫深具信心,今rì一见这黄仕甲,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严梦熊看得多了,早已见怪不怪。一路上向这王公公不知赔了多少小心,现在终于可以解脱,一身轻松。至于说昨夜的一场大败,今晨的一场大胜,王公公等人如何向黄仕甲吹嘘,如何向上面禀奏,他都不放在心上。能够收得李国栋这员虎将,他已经心满意足。将王公公等人送到总兵大人官邸,严梦熊推说战事吃紧,告辞出来,带着胡百户以及麾下八百骑返回马岭关。
天赐重游故地,想起昔年旧事,感物伤时,情思涌动,不可遏制。向严梦熊告了一天假,独自去寻舅父宓大人。他虽自知并非父亲亲生之子,但内心深处仍将自己当成李家的一员,将宓大人当作亲舅父。
天赐尚记得去宓府的路径。来到府门前,游子返家之感倏然涌上心头,说不清是兴奋还是伤感。扣开大门,门缝里探出一个陌生的面孔。一看天赐这身装束,先有七分的不屑,生硬地问道:“这是知府大人府第,你来干什么?”
天赐道:“小可有事求见宓大人,烦请管家通禀一声。”那看门人道一句;“咱大人不姓宓,你找错地方了。”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这里不是知府大人的府第吗?怎么又不姓宓了?”天赐满头的雾水。寻个路人一问,才知道知府大人早就换过了,前任宓大人迁往何方不得而知。再向他打听纯阳庄的吕庄主,那人说自教匪起事,吕道玄就举家迁往江南以避兵祸,言下不无羡慕之意。
谢过这位路人,天赐牵着坐骑踯躅街头,心里空荡荡的。想连夜赶往马岭关,城门却早就关了。想寻个客栈安歇,囊中却空空如洗。他轻轻抚摸坐马的鬃毛,低声道:“马儿,马儿,现在就只剩下你和我了。”马儿打了声响鼻,亲热地偎过头来。天赐没由来又想起了老伙伴小黑。自从小黑被锦衣卫掳去,再也没能遇上象小黑一样灵通神骏的坐骑,也不知它现在流落何方。自念习武多年,却连自己心爱的坐骑都无力保全,实在愧为武人。
忽然,一位路人低着头擦身而过。这人身着官服,身材相貌非常熟悉。天赐在记忆中飞快地搜寻,倏然想起他是宇文骏。心中一喜,叫道:“宇文兄,请留步。”
宇文骏停步回身,却没能认出天赐。说道:“朋友是何人?在下眼生得很。”天赐笑道:“小弟在脸上做了些手脚。宇文兄不妨回想一下,昔rì的朋友有谁擅长这门功夫。”
“李公子!”宇文骏大喜,脱口呼出。随即神sè一紧,四下张望,低声道:“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公子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宇文骏家中。宇文骏掩上房门,点亮灯烛,返身落座。兴奋地说道:“太令人意外了。江湖盛传公子被狂道击落山涧而亡,我始终半信半疑。不想公子果然无恙,意料之外的惊喜,不幸之中的万幸。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天赐道:“九死一生,侥幸而已。方才小弟去拜望舅父,才知他老人家已经离任。宇文兄可知他老人家因何离任,迁往何方?”
宇文骏脸sè由晴转yīn,叹道:“这事说来让人寒心。咱们千辛万苦得来的匡贼通匪密函,送到上面居然成了一堆废纸,抵不过人家的万两黄金。刘贼许jiān一力维护,宓大人忠心为国,竟落了个伪造书信,诬陷大臣的罪名,被锦衣卫拿问进京。多亏韦老王爷尽力周旋,总算保住了xìng命,罢官还乡了事。”
天赐听得须发皆扬,怒火填膺,大叫道:“气死我也!”宇文骏冷笑道:“可气的还在后头呢!那匡贼不但没有因此得罪,反而受到褒奖。匪教起兵之后,功城掠地,各路官军连战皆北,唯有匡贼与匪教相互勾结,挥军所至,匪教避退三舍。这半年来让他莫名其妙立了不少功劳,连升数级,居然坐上湖广总督的高位,手握重兵,权倾一方。朝廷用人不明至此,乱臣贼子窃居高位,忠臣义士望之却步,又何以收拾民心,平灭匪患。”
天赐拍案怒道:“可恨,可恨!宇文兄,匡贼既然大权在握,理应乘机兴兵附逆,却为何迟迟不动?”
宇文骏道:“也许是因为时机未至,犹有观望之意。他虽居总督之位,麾下各路总兵官均非亲信,贸然兴兵,恐诸军不从,反而坏事。等他把各镇总兵官都换上自己的亲信,起兵造反的时机也就到了。”
天赐切齿道:“他等不到这一天了。”宇文骏惊道:“李公子,你要去刺杀匡贼?”天赐道:“不错,舍此别无它途。”宇文骏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总督府守御森严,高手如云,风险太大,成功的机会却很小。不成功,公子此身危矣。侥幸成功,反倒成全了匡贼忠臣之名。何况匡贼虽有反意,现在却仍是湖广总督,一旦身亡,军心震动,只怕会酿成大变。公子此举不但无益,反而有害了。”
天赐颓然道:“宇文兄所言不错。可是听之任之,让匡贼逍遥法外,养丰羽翼,我实在不甘心。”
宇文骏叹道:“公子这是作茧自缚。恕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公子以为国事尚有可为吗?”天赐反问道:“可为如何?不可为又如何?”宇文骏冷笑道:“我宇文骏在官场里混了十几年,屡经挫折,许多事情都看透了。国家大事,与你我何干?那无道昏君自己拿自己的江山当儿戏,你我又何必cāo心。改朝换代,掉头的是无道昏君,失势的是朝廷的庸臣jiān臣,咱们这些草头百姓又有什么好怕的?谁当皇帝咱们还不是一样混饭吃。”
天赐心神大震,暗道:“他说的不错。我被官府通缉,无处容身。改朝换代案子就销了,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话又说回来,皇帝虽然昏庸,却是同胞手足,看他溺水能不拉一把吗?”左右衡量,异常矛盾。怔然良久,忽然大笑道:“宇文兄,我想通了,除非我自己想做皇帝,否则谁当皇dìdū是一样。国家大事咱们没必要管,也管不了。”
宇文骏本以为要费一番唇舌,却不料轻而易举就将天赐说服了,出乎意料,惊疑莫明。
这天夜里天赐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宇文骏的一席话对他震动很大。但父亲临终时的嘱托言犹在耳,他扪心自问,国家大事真的与自己无关吗?闻香教卧龙山庄武林盟三方,前两方都已经兴兵造反。武林盟虽暂时未动,想必也不会等太久。这三方皆为乱天下的枭霸之流,不是治天下的王者之材。逐鹿中原,兵祸连结,黎民百姓受苦受难,何时才是尽头。救国救民的大道理姑且不论,只为自身计,难道在这汹汹乱世之中,真能找到一方净土,独善其身,逍遥快乐吗?可是以他一人之力,只手回天,谈何容易。投效军旅,也算是为国效力,尽一己之所能,杀贼立功,唯求心安而已。国家兴衰,社稷存亡,也只能委诸天意了。
翌rì天明,天赐辞别宇文骏,返回马岭关。严梦熊率麾下众官佐隆重迎接,设下便宴为他洗尘。众官佐或者亲眼见过天赐的神勇,或者曾听同僚提及,均十分钦佩,不敢因天赐只是区区一名军士而稍存轻视。
严梦熊待天赐甚厚,以手足兄弟视之,食则同桌,寝则同帐,谈文论武,无所不至。那严梦熊虽出身行伍,却胸罗万有,犹善兵机,不但是一位良将,也是一位高士。天赐钦佩严梦熊,严梦熊也十分看重天赐,常以“如珠玉之在泥土,麟凤之在网罗”而惜之。有心提拔,却因天赐尚无战功,未得其便。
接连多rì,马岭关均无匪情,南昌府却传来一个坏消息。征剿教匪的五路大军继前军大败之后,左右中后四军与教匪战于南昌城西,又大败,十余万大军匹马无还。匪众乘势进围南昌,南昌告急,九江亦为之震动。
这rì严梦熊召集麾下得力官佐议事,天赐也被召去,敬陪于末座。严梦熊神sè肃然,灼灼目光扫视着座中诸将,说道:“总兵大人有令,命我等率所部三千骑兵,星夜兼程,赶往南昌解围。各位将军速去召集本部人马,准备启程。”
众军官面面相觑,皆有难sè。大胡子姚把总壮着胆子道:“南昌府有大军数万,尚无力冲破包围。咱们只有三千骑兵,济得甚事?”他开了个头,众军官随声附合,纷纷提出异议。小个子马提调说道:“据探马报知,教匪军中有一支jīng锐的神火队,由匪首尚君义亲自统帅。那尚匪号称雷火神,善于使用火器。神火队备有大炮火铳诸般犀利火器,绝非血肉之躯所能抵挡。”
严梦熊皱眉道:“军令如山,没有商量的余地。纵有千难万险,也只能拼死一战。”
姚把总道:“总兵大人太糊涂。放着九江城中数万大军不用,却让咱们三千人马抵挡十几万教匪,这不是明摆着送死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乃乱命,不从也罢。”马提调也道:“兵法有云:百里趋敌者,必厥上将军。此去南昌何止百里,星夜奔驰,人困马乏,只怕站都站不住,哪里还能上阵打仗!况且马岭关是九江府的门户,咱们一走,无人守御,一旦有失,九江城危矣。这一层总兵大人想到没有?”
严梦熊道:“诸位所言,我都细细想过。教匪虽众,但新胜之后,必然轻敌,顿兵于坚城之下,士气亦必不振。我军乘隙击之,未始没有取胜的可能。我等身为武人,岂能临阵退缩。胜,我与诸位置酒庆功,败,咱们一同战死沙场,以全忠义。”
众官佐jīng神振奋,齐声叫道:“我等誓与大人共进退,血染沙场,以死报国。”
一直沉默不语的天赐这时忽然放声大笑,说道:“诸位大人何必轻言一死。以我看来,这一战咱们胜定了!”众将佐心中大奇,一起向天赐望来。严梦熊对他颇为信服,闻言大喜,问道:“李兄弟何以断言我军必胜?”
天赐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军之手,故而我断言必胜。这几rì天气骤冷,我推测不出三rì必有一场大雪。水能克火,教匪神火队的火器为雪水所湿,化为废铁,无法对我军构成威胁。南昌府之西山岭连绵,可藏重兵。我军可乘雪夜轻骑赴敌,藏于山中,养jīng畜锐,乘敌不备而击之。我军虽少,却是jīng锐之师,以一当十,三千人可做三万人用。而教匪虽有十余万,却是一群乌合之众。我军只要倾全力击溃其一股,则教匪军心必乱。我军攻于外,南昌城守军应于内,内外夹攻,必获大胜。”
天赐分析得有条有理,众将佐听罢人人振奋,大帐中立刻活跃起来。严梦熊分派众将,井井有条。众将佐得令而出,分头前去安排各项事宜。众军卒接到将令,准备蓑衣斗笠等御寒防雨之物,皆不明其故。但主将有令,只能照办。
天黑了,三千人马悄悄拉出马岭关,乘着夜sè向南疾行。天一放亮就在山中扎营,严密封锁消息,禁止军卒生火做饭,只以携带的干粮充饥。
第三天黄昏时分,北风怒号,彤云密布,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下来。众将士休息了一天,养足了jīng神,冒雪出击。雪片落到身上,立刻化为雪水,北风一吹,虽有斗笠蓑衣,也难以抵御,苦不堪言。但这支官军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衔枚疾行,不闻一句怨声。
亥末子初时分,大军接近了教匪营地。从山坡上望去,只见灯火点点,连绵数十里,将一座黑黝黝的南昌城围得水泄不通。营中静悄悄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值夜游哨,懒散地东游西荡,守御极为松懈。
此时密布的乌云遮去了星月之光,呼啸的北风掩住了人马的嘈杂声。严梦熊传令官军整队,悄悄摸向敌营。接近不足百丈,擂动战鼓,众官兵听得号令,甩去斗笠,亮出刀剑,齐声呐喊,驱马如飞,以排山倒海之势杀向敌营。
教匪围攻南昌城多rì,因城池坚固,久攻不下。而官军也不敢开城出战,教匪jǐng觉之心渐失。今夜风急雪大,众教匪早早就躲进营帐取暖,万万料不到如此险恶的天气官军会来偷袭。突如其来的金鼓喊杀之声惊醒了尚在高卧的匪众,匆忙中寻得到衣物寻不到刀剑,心惊胆裂,争相逃命。满营俱是衣衫不整,狼奔豕突的匪众。
三千官军铁骑杀入匪营,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席卷过去,匪众大败。邻近诸营的教匪不明敌情,被溃散下来的乱军一冲,也随之大乱。官军乘势掩杀,连破数营,直冲到南昌城下。
南昌城内,官军rì夜惕戒,盼望援军,早已望眼yù穿。今夜城外喊杀声起,匪营大乱,军校飞马报知江西巡抚廖崇义。廖崇义知道来了援军,大喜过望,下来官军开城出战。将令传下,南昌城四门大开,数万官军蜂拥而出。廖巡抚亲自登上城楼督战,擂动战鼓助威。官军人人振奋,争先赴敌。
兵败如山倒。教匪是一群乌合之众,一营被破,全军震动,各路匪首纵yù迎战,却收罗不起溃散的匪众。教匪这次围攻南昌的主将是雷火神尚君义。当他从睡梦中惊醒,官军早已杀进他的中军大营。麾下各营消息不通,敌情不明,身边只剩下几千神火队尚能一战。神火队由尚君义亲自统辖,是匪众众的jīng锐,大败之后,阵脚不乱。尚君义军令传下,迅速麋集成队,排开各sè火器,迎向官军铁骑。
官军慑于神火队的威名,皆有惧意,逡巡不前。严梦熊纵臂大呼道:“大炮遇水,不如废铁。弟兄们不要怕,随本将军杀贼。”大刀高举过顶,一马当先,杀向敌阵。官军士气大增,紧随其后,数千骏马铁蹄击地,发出震耳的隆隆声,卷起积雪飞扬,更增威势。
嘭!嘭!匪众一齐点燃火器shè向官军,却只发出了稀稀落落的几声炸响。余者被雪水浸湿,全都哑了。官军死伤极微,转眼间便踏入敌阵。近身相搏,火器已派不上用场,匪众大溃,马踏而死者不计其数。那尚君义看风sè不对,早就溜之乎也。
教匪的神火队是官军的心腹大患,今rì得天助,火器失效,当力求全歼,以除后患。严梦熊大呼道:“擒斩匪众,掳火器归者,赏银十两,加官一级。擒斩匪首尚君义者,赏银千两,加官十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官兵人人争先,穷追猛打。严梦熊这支官军全是骑兵,教匪的神火队却多为步卒,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四条腿。只见官军铁骑纵横驰骋,匪众死伤遍野,血流漂杵,遍地都是丢弃的各种火器。神火队数千匪众侥幸逃脱者十不得一,只可惜匪首尚君义乘乱溜掉了。
这一场大战从深夜子时直杀到天明,官军大获全胜,斩首逾万,生俘者更多。教匪余众尽做鸟兽散,十几万大军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廖巡抚自始至终在城头观战,喜极yù狂。这场大胜足以抵消多rì前的那场大败,一桩大功劳是跑不掉了。战事结束,廖巡抚率亲随策马出城,逢人便问:“是哪位将军率军解围,本官廖崇义要见他。”
自有严梦熊麾下军卒指引方向。严梦熊与廖巡抚在战场上相见。严梦熊下马上前参拜:“九江总兵麾下游击将军严梦熊叩见巡抚大人。”
廖巡抚见黄仕甲派来解围的仅仅是一名游击将军,心里先有几分不快。转念一想,却又是一喜。游击将军官卑职小,不怕他来争功,这一场大胜可以全落在自己名下,岂不妙哉!他越想越是快意,说道:“请起,请起!严将军不辞劳苦,千里来援,大败教匪,使全城百姓免于刀兵之祸。本官感同身受,一定上奏朝廷,为将军请功。”
严梦熊久居官场,这一套见得多了,廖巡抚有什么鬼心思他全明白。说道:“这次大胜,全仗巡抚大人运筹帷幄,令教匪顿兵于坚城之下。大人亲冒雨矢,身先士卒,使将士人人竭死,教匪闻风丧胆。末将不过是大人马前一卒而已,焉敢居此大功。”
廖巡抚大喜,心想:“这严梦熊乖觉得很,向上禀奏时不妨也提一提他。他善于用兵,可以依为膀臂。将来的荣华富贵,还要着落在他身上。”一念及此,廖巡抚对严梦熊嘉言抚慰,亲热和善,不以其官卑职小而慢待之。
官军打扫战场,收缴旌旗锣鼓,军械火器无数。廖巡抚命人一一检视收藏,以为邀功之用。在城内大排酒宴,犒赏三军,一直闹到深夜。严梦熊在南昌驻兵一夜,第二天即率军返回马岭关。
闻香教败于南昌城下,损兵十余万,元气大伤。此时官军若能乘其新败,全力出击,直捣贼巢岳州,则湖广局面必将为之改观。只可惜湖广总督匡文尧暗中通匪,按兵不动,致使闻香教休养生息,收罗逃散的溃兵,声势复振,卷土重来,其势更盛。
官军休战多rì,军心懈怠,与教匪交战,接连败绩。匡贼委过于人,乘机将各路总兵官撤换了大半,代之以其亲信死党,造反的时机rì渐成熟。
江西方面由于不属匡贼管辖,情况要略略好些。尤其是严梦熊这支官军,每战必胜,威震敌胆。这些功劳自然全被廖巡抚黄总兵之流据为己有。廖崇义一变而为威远侯加太子太保总督江西军政。黄仕甲也得了一个平寇大将军的封号,因战事吃紧,仍兼领九江总兵之职。廖崇义还算有良心,逢迎上司之余,尚没忘记安抚下属。将严梦熊提拔为协领副总兵,天赐也被破格擢升为游击将军,姚把总马提调胡百户等人皆有升赏。
严梦熊与天赐对此也不甚热中。严梦熊的官职虽然升了,手下的人马却依然只有三千。每次向黄仕甲请求增兵,他都满口答应,可是派来的军卒却少得可怜,只够补充每战的损耗。黄仕甲虽不善将兵,却jīng于驭人之术。象严梦熊这等良将,一旦手握重兵,平灭匪患,易如反掌,那时功劳全被严梦熊夺去,哪里还有他黄仕甲的份?又要重用严梦熊,又要限制严梦熊,黄仕甲煞费苦心,收效颇佳。
严梦熊何许人也,黄仕甲玩的花样的心里明明白白。可是人家是顶头上司,除了背地里发几句牢sāo又能如何?牢sāo归牢sāo,公事归公事。每逢战阵严梦熊仍竭尽全力,冒死拼杀,决不因心里委屈而废弛军务。
这一rì接到黄仕甲的将令,要严梦熊率本部人马护送匡文尧的家眷前往武昌。严梦熊心里极不痛快。马岭关守御之责何等重大,岂能因一干妇人女子而轻弃之。找来天赐一商量,决定由天赐带五百骑兵走一趟,敷衍过去。天赐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匡贼要兴兵造反,只是此事无凭无据,说与严梦熊他也不会相信。没奈何只得委委屈屈率领五百骑出关,南下迎接匡贼的家眷。
匡贼就任湖广总督时将家眷留在南昌。南昌到九江这一段路由南昌府的一位副将带领五千人马护送。到了马岭关,职责已尽,那副将将匡家一行人交给天赐,自率军返回南昌。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就落到天赐头上。
匡贼家眷一行百余人,包括他的妻妾子女,仆妇家人,坐了十几辆马车。妇道人家不能抛头露面,一切事宜皆由管家出面。那大管家名叫匡福,是一个年约五旬的干瘪老头,狗仗人势,趾高气扬。见到天赐先问官阶,听他只是个游击将军,只带来五百人马,心里就有一百个看不起,外带一百个不高兴。撇着大嘴说道:“我要见你们总兵大人。”
天赐道:“总兵大人远在九江府,恐有不便。”匡福道:“那么带我去见严梦熊。总督大人宝眷到此,他非但不出关迎接,更有甚者,只派出这几百老弱残兵护送,如此怠慢,究竟是何居心?”
众官兵听他直呼严将军名讳,又将大家斥为老弱残兵,皆面呈怒sè。天赐强压怒火,说道:“严大人军务繁忙,没有闲暇接待诸位。命我等不必进关,由此转向西行,抄近路直奔武昌府。”
匡福却不知危机来临。死鱼眼睛一瞪,叫骂道:“严梦熊这狗头好生无礼,官不大,架子却不小。你这死囚也可恶透顶,连老夫的话也敢不听。快带我去见严梦熊,这是总督大人的命令,哪个胆敢违抗,我砍他的脑袋。”
天赐勃然大怒,喝道:“狗奴才胆敢辱骂朝廷命官,假传总督令谕,这还得了!弟兄们,给我拿下!”此言正合众军卒心意,三四名如狼似虎的军校一拥而上,将匡福拉下坐骑,提在手中。匡福手足乱蹬,拼命挣扎。叫骂道:“我cāo你nǎinǎi,咱们走着瞧,见到总督大人,要你这死囚好看。”
天赐喝道:“掌嘴!”众军卒大喜,七手八脚,转眼间不知打了几百个耳光,匡福的一张老脸红肿得象猴屁股。天赐兀自不肯甘休,马鞭指上匡福的鼻尖,骂道:“你这狗奴才瞎了狗眼。本将军何许人也,当年独闯匪教君山总坛,千军万马之中,往来如履平地。匪教主龙虎天师被本将军提在手里,象一只死鸡,要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保护你这区区百来人,不费吹灰之力。严大人派本将军出马,已经给了你们天大的情面,你这狗奴才还不知足吗?”
众军卒齐声大骂,巴掌落得更重了。匡福痛的鬼哭狼嚎,大声求饶。忽听一个轻柔的女声道:“这位将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匡福吧!他是个糊涂虫,倚老卖老,不懂规矩,贱妾代家父向您赔礼。”
天赐令众军卒住手。回头看去,只见正中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帘微微挑起,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听她的语气,似乎是匡文尧的女儿。天赐道:“小姐言重了。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贵府管家虽然骄横无礼,看在匡大人面子上,咱们不会计较。不过他言语辱及严大人,这些军士对严大人敬若神明,不作惩罚,难平众怒。望小姐体谅末将苦衷。”
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微微向下一弯,现出一个妩媚的笑意。说道:“匡福确实该打,难怪将军生气。赶到武昌城,贱妾一定禀明家父,从重处罚。”
天赐淡然笑道:“这就不必了。他已经吃了不少苦头,足以抵罪。为这一点点小事惊动总督大人,让末将如何心安。”
明亮的大眼睛在天赐身上溜溜打转,问道:“将军刚才说,曾经独闯匪教君山总坛,往来如履平地,将龙虎天师擒获,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天赐大笑道:“我这话说给一百个人,只怕有九十九个半不相信。小姐只当我是吹牛好了。”催马前行,下令众军开拔。数百骑簇拥着十几辆马车,隆隆启行。
匡福盯着天赐的背影,恨恨不已。咕哝道:“这哪里是护送,简直象是押解,岂有此理!”匡小姐失声轻笑,说道:“匡福,你就少说两句吧!那位李将军天不怕地不怕,根本就没把你这总督府大管家放在眼里。再罗罗嗦嗦,只怕又要吃苦头了。”匡福心有余悸,吓得一缩脖子,慌忙住口。
车马西行数十里,穿入幕阜山的余脉,山路崎岖难行。匡福又开始抱怨,一会儿说山路不好走,应该走大路,一会儿又所山中盗匪成群,不够安全。天赐被他聒噪得心烦意乱,冷笑道:“世道不太平,通都大邑一样盗匪成群。要想平安无事,应该留在南昌府别出来。”
匡福吃一堑长一智,看天赐脸sè不对,忙赔笑道:“李将军,老朽也是为夫人小姐的安全着想。千金之躯,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老朽百死莫赎,将军您也不好向上面交待。”
天赐大笑道:“大管家忠心为主,可敬可感。有本将军在此,大管家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包你平安无事。”心中却想:“闻香教与匡贼同穿一条裤子,他们会来劫匡贼的家眷?笑话!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
他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山头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战鼓声,道路两侧伏兵四起。一杆大纛旗上绣青龙白虎,正是闻香教的旗号,数不清的匪众从山坡上鼓噪而下。匡福吓得老脸煞白,瘫软在马鞍上。口中胡乱叫道:“咱们被包围了!李将军,快挡住他们。不!快逃,快逃!”
天赐心想:“真应了我那句话,大水冲了龙王庙,奇怪,奇怪!”他虽身处重围,依然稳如泰山。朗声大笑道:“弟兄们,量亮出本将军的名号,试一试这伙教匪的胆量。”众军卒轰然应是,齐声大叫道:“李国栋将军在此,不要命的尽管上来。”
“李国栋!”匪众齐声惊呼,骇然sè变。有人叫道:“我的老天,是神箭飞将军,快跑啊!”匪众一齐转身,撒腿就跑。几名匪首久闻神箭飞将军之名,据称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之能,如今手下不过千把人,危险之极。几名匪首带头逃跑,也算是身先士卒。不多时千余名教匪逃得无影无踪。
众官军欢声雷动,众家人额手称庆。那匡福惊得合不拢大嘴,没料到这位李将军居然有如此威名,什么叫做闻风丧胆,以前只是听说过,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匡小姐又挑起车帘,笑盈盈说道:“李将军,现在我相信你没有说大话。神箭飞将军,好响亮的名号。汉将李广也被称为飞将军。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yīn山。将军并不逊sè于他。”
天赐神sè一黯,叹道:“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这位李将军一生郁郁不得志,坏运气延及子孙。儿子战死疆场,孙子孤军被围,苦战多rì不得救兵,被迫降于匈奴。小姐,你将我比做李广,并非称颂之辞。”
匡小姐神情一呆,出言不慎,深感后悔。想要解释几句,天赐却已经催马远远地走开了。